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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吞舟

    2024-06-25 01:23:51蘇苔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6期
    關鍵詞:老羅磷蝦船長

    美國南極科考隊員羅森2023年1月16日在推特上發(fā)了張航拍的照片,是只擱淺在岸邊的座頭鯨,位置是南緯50度13分59秒、西經(jīng)54度53分39秒。鯨身已被海鳥啄食了大半,幾根發(fā)烏的肋骨從鯨脂中顯露出來,直指天空。羅森推測鯨是被附近海域的捕撈船撞擊而亡的。受輿論影響,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決定再次縮小南極捕撈區(qū)域。2023年年底,在南極生物管理協(xié)會召開的多國會議上,中國南極捕撈船“遠航”號新任船長,遞交了一份關于此事的詳細說明。聲明中稱,有3名船員(本應是4名,可其中有名電工因車禍去世)見證了鯨的死亡過程,與捕撈船并無關系。協(xié)會組織多位專家對此事展開調查后發(fā)現(xiàn),這只12歲左右的雄鯨死前10天曾被挪威“獵戶”號捕撈船拖行了兩日,致其右側下顎破碎,身體多處擦傷。

    2024年1月,正式的調查報告在協(xié)會官網(wǎng)發(fā)布,一共23頁,內有多張照片,其中有3張鯨的解剖照片,它腹中除幾團漁網(wǎng)之外,空無一物。2月,中國《海洋》雜志發(fā)表了一篇非虛構文章,4名目擊者中最年輕的船員李涯回憶往事,他堅稱羅森所拍攝的鯨與他當時所見并非同一只,所以這或許是兩件獨立的死亡事件。這一年海洋大事頻發(fā),南極多座冰架崩解、地軸方向發(fā)生改變……此事雖疑點重重,卻已無人在意。

    漁船穿過浮冰區(qū)之后,便是一片寬闊的墨綠水面,遠處的冰山上隱約有企鵝移動的影子,像一片模糊的黑白森林。船身轟鳴,只有細心聽,才能辨出拖網(wǎng)在水下80米移動產生的聲響。剛剛捕獲的磷蝦應該正在烤箱烘干,李涯這樣想時,并非看到船上藍色煙囪里冒出的白煙,他只是被清冷空氣中夾雜的那股烤蝦味給嗆了一下,他咳嗽了幾聲,像是要把那股略帶腥氣的煙火味給驅走。

    凌晨,下一班海員來接班時,太陽還掛在天邊,可李涯知道必須強迫自己睡一會兒。自從這幾天進入極晝后,他就很難入睡,窗簾上又加了層床單,縫隙處也堵上了,可還是不行,他的身體極度疲乏,頭腦卻異常清明。前天,他操作機器收網(wǎng)時,腦子里嗡嗡響,身體輕飄飄像離開了甲板,四下一片白茫茫,機械轟鳴聲、海水咆哮聲全消失了,他覺得新奇有趣,巴不得就這樣游蕩下去。漁撈長老羅卻急得又吼叫又打手勢,讓電工大秦趕緊切斷電源,大秦離得遠,看不清情形,可他第一時間執(zhí)行了老羅用手勢傳遞的指令。機器停止轉動時,李涯的胳膊已跟著纜繩走到滾軸的邊緣,只差幾厘米,他整個人都會被卷進去。

    老羅噔噔噔跑過來抓住李涯的胳膊左右搖晃,直到李涯眼神中的迷離散去,他才得空張嘴罵了幾句粗話,聲音含混,似乎是存心讓人聽不清。李涯不情愿地甩開他的手,以前總聽說老羅臂力大,現(xiàn)在他算是體會到了。老羅的手又攀了上來,他還在氣頭上,不想輕饒了李涯。這次,他粗壯的手指跟鐵鉗一樣,夾緊李涯的左手腕,想把這個犯了錯的新海員拎到甲板上去教訓一通,像他之前無數(shù)次對待新手一樣,罵得起勁時,踢上兩腳也不為過。

    李涯厭惡別人拖著自己走,無論這個人是誰都不行。他現(xiàn)在只想停下來回味剛才遇險的刺激,趁著記憶,琢磨下這種感受的微妙之處。老羅的拖拽讓他跌回現(xiàn)實,那模糊蒙眬的感受也沒了蹤影。他再次推開老羅的手,這次,連手套都甩脫了。

    老羅沒想到李涯會反抗,愣了幾秒,臉上的肌肉由緊變松,最后竟然露出點笑:“有點意思,有點意思,你這小孩,膽子倒不??!要換了別人,早尿濕了褲襠?!彼麚炱鸺装迳系氖痔?,遞給李涯。上級多半是這樣,見慣了溫順的下屬,猛不丁來個有個性的,打個措手不及,摸不清底細前,一般不會輕舉妄動。老羅的笑還有一層意思,船上生活單調,遇上個有趣的人不容易,特別是年輕人,狂點就狂點吧,那些小刺還能扎疼他嗎?再說他年輕時不也是這樣嘛。

    擺脫了老羅,李涯轉身向甲板的中部走去,那地方少有人走動,地上結了層薄冰,靴子踏在上面嘎吱直響。有幾只信天翁在船上方盤旋,長翅如同大槳,李涯學它們的樣子張開雙臂,后脊梁上肌肉擴張帶來的酸脹讓他的動作有些遲緩。風從腋下涼颼颼地穿過,關節(jié)嘎嘣作響,他堅持了一會兒,直到寒風從衣領處鉆進胸口,才收攏胳臂,將手在胸前交握,隔著橘色橡膠手套搓揉著。有零星雨點砸落,李涯一激靈,像受到挑釁似的,張嘴吸氣,冷空氣割向喉嚨,他感覺氣溫應該比預報的零下10攝氏度要低,可越是溫度低,他越抑制不住地興奮。

    發(fā)動機的噪聲震得船舷微微發(fā)顫,老羅不停走動著提醒大家注意拖網(wǎng)高度,起風了,要平穩(wěn)些,千萬別跟天氣對著干。過一會兒,他瞇著眼辨出遠處的那抹橙色(船上工服的顏色)是李涯,便走了過去,嘟囔道:“怎么還沒走?睡不著就去灌兩口,喝迷糊了,躺下就著?!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個軍綠色的俄羅斯小酒壺,擰開瓶塞,舉到李涯面前。

    “一口下去,什么都妥了。”

    壺口就在李涯的鼻子尖下,他聞到一股椰子奶的香氣。他不喜歡這種軟糯的味道,想避開,可又一股味道卻鉆進了他的鼻孔,這次,椰子的輕盈香氣消失了,變成了厚重的煙熏味。李涯好奇地接過瓶子,晃了晃,扁平的銅質瓶子里傳出液體撞擊瓶壁的嘩啦聲。

    “嘗嘗,波本桶陳了二十多年,比你小子年紀都大。”

    老羅盯著小酒壺,吞了吞嘴里的口水,他有點后悔把酒壺給李涯,不會一滴也不剩吧?可李涯并沒有喝,他把酒壺遞回來前,用嘴唇輕輕抿了一下,似乎是已經(jīng)喝過了酒,正在品味。

    老羅接過后,仰起腦袋,飛快地灌了一口,他讓酒在嘴里停了幾秒,等到牙齒縫里都沾滿了酒味,才咕咚一聲咽下去,接著,他咂了幾下嘴,晃了晃酒壺,聽到里面還有一些響動,才放心地把酒壺塞回腰間。二十多年海上生活,唯一能帶給他安全感的聲音就是酒在瓶里涌動的聲響,他從來不讓酒壺空著。

    李涯是船員里唯一不喝酒不抽煙的,船長好像也不喝酒,可他抽雪茄。上船前,船員都往房間里囤煙,有人從床上一直撂到了天花板,只有李涯,偌大的行李箱里,空空蕩蕩放臺VR智能眼鏡,這是他“五一”時在購物平臺上買的,花了兩千多塊。這筆錢對李涯來說,不大也不小,正好是他春節(jié)時在度假村開了半個月沖鋒舟的收入。有了這個游戲機之后,李涯便不怎么玩電腦里的游戲了,他隨時可以穿戴好設備,進入虛擬世界,他覺得玩游戲比這世上大多數(shù)事情都有趣。

    老羅喝了酒后,聲音不那么喑啞了,叫小李時,還透著點清亮。他說話速度快時,腦袋就有點不受控制地顫動,于是從下巴連到耳后的胡子都在抖。他勸李涯要適應海上生活,而喝酒就是最好的方式。從李涯毫不在乎的神情里,老羅又斷定李涯剛剛是想借受傷逃走,他用厚實的手掌推了李涯一把:“你小子以為會為了救你返航,不可能的!別說斷了胳膊,就是被纜索甩瞎了眼,也得在船上受著?!睅最w白色冰凌從老羅卷曲的胡子末梢上滑落。到這個時候,李涯才確定,剛才那件事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他體會的是現(xiàn)實的而非游戲中的危險。

    四下一片晶瑩,在這個最接近世界本來模樣的地方,白色覆蓋了一切,包括真實。自上船來,幻覺時常統(tǒng)治著李涯的腦子,游戲與現(xiàn)實折疊著出現(xiàn)。其中有個畫面,他忘了是在游戲中還是在夢境中:他駕艘烏賊形狀的沖鋒舟,戴著淺灰色毛線頭套,只露出兩只眼睛,身后印著骷髏頭的黑色三角旗在空中搖曳,四下都是濃霧,無邊無際,看不見岸。他是誰,他為什么來南極,他似乎一無所知,只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天與地之間,無論多大,都是一間需要沖出去的牢籠。

    對于老羅的告誡,李涯有些無奈,可也不愿去辯解。他不可能當逃兵,雖然跟他一同上船的三個年輕人都折返了——五天前,公司派來一艘貨船運輸漁獲,他們都吵鬧著要跟船回去,船長和老軌(輪機長)輪番做思想工作,都不管用,只好放他們走。留下的船員中,李涯是唯一的年輕人,他后面也鬧過一陣子離職,原因是那幾個人走后,老羅擅自把他在船上的工期由半年延長到一年,這樣一來,他就沒法看“2023英雄聯(lián)盟S系列賽”的直播了。這個電競行業(yè)里最盛大的賽事,他連續(xù)追了5年,從未錯過??伤罱K還是沒走成,老羅告訴他,根據(jù)之前的協(xié)議,學校給上船的學生返還了兩年學費,如果他走了,得把這筆錢還回來,還得付違約金。那筆錢,他早給了媽媽看病,根本還不上。

    那幾天剛好趕上過大海峽,浪頭打得比船還高出好幾倍,李涯把頭埋在塑料袋里吐,想到那三個人應該坐上飛機回國了,在機場候機時說不定還能開黑(組隊玩游戲),而他,恐怕會因五臟六腑震裂而亡。船長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他穿雙輕便的黑布鞋,船身的搖晃一點也沒影響他走路,他每步都很穩(wěn),且丁點聲響都沒有,當他開口跟李涯說話時,有淡淡的煙草味飄出。

    “大海就是這樣,最愛折騰年輕人。”船長穩(wěn)穩(wěn)地坐在李涯對面,右手指尖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桌面。李涯這時已經(jīng)把頭從袋子里抬了起來,船長的到來讓他暫時抑制了想吐的沖動。

    船長是來安撫李涯的。執(zhí)行完這次捕撈任務,他就退休了,他不想讓年輕人在背后罵他。關于合同的事,他是事后聽說的,覺得不是什么大事,勸李涯沒必要為這種小事招惹老羅。他了解老羅,這是個彈藥桶,什么話都敢說,脾氣雖不好,可論干活,這船上沒人能比得過老羅,所以,這么多年,他都留著老羅,對老羅喝酒的事也睜只眼閉只眼。以前他是不太在乎船員情緒的,船長管的是大事,不可能讓每個人都滿意,可現(xiàn)在當他細看船上人員名單時,突然有點后悔,覺得對年輕人關心不夠,要不,這船上為什么就留不住年輕人呢?這批年輕人上船時,他本想找?guī)讉€苗子培養(yǎng)一下,這樣將來等他們熬成了船長,他也算是他們的師父,可他觀察了一陣,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具備成為船長的潛質。他閱人無數(shù),自詡能像算命大師一樣預測人的命運,比如現(xiàn)在,他只掃了李涯幾眼,就已對他有了判斷,別看這個年輕人吐得不成人樣,可眼神里的孤傲卻一分沒減。船長還記得自己剛上船的時候,身上每根汗毛都是恭順的。像李涯這樣不謙卑的,能在這個社會上混成什么樣?他想,老羅的眼光從來就沒有好過。

    船長是很少把喜怒掛在臉上的,特別是這次上船,他受高人指點,每天讀《金剛經(jīng)》,更內斂了。《金剛經(jīng)》里有句話最得他心: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假設一切都是虛妄不實的,那這天地間就沒什么可在意的。他看著李涯,像看海上的一朵浪花,無論外形多么絢麗,最終都會泯然于眾。

    “我和你一樣,都是漁家孩子,對大海有感情?!贝L跟別人談心,愛用共同點拉近關系,這個策略,他用了很多年,成慣性了。其實,他是湖北人,到二十多歲才第一次看見海。

    李涯早知道船長是武漢人,大秦也是武漢人。即使不知道這點,他也不相信船長來自漁村,他沒見過這種身形的漁家人:粗腿、肥臀、大腹,在海水里泡過的人,身形都被海水和海風打造得流暢結實。

    “聽說你為了玩游戲,想早點上岸?”船長沒給李涯回答的時間,而飛快地說下去,“游戲是最大的虛妄,精神鴉片。我能從一個農村娃娃成為船長,就是因為從來不碰這些東西?!贝L是非常厭惡游戲的,他堅定地認為當年他兒子考不上高中,就是毀在了游戲上面。

    李涯的胃又開始翻涌了,他故意朝著船長的方位張開嘴,其實他什么也吐不出來。船長站了起來,椅子發(fā)出吱呀聲?!拔胰e處看看。年輕人,千萬別讓游戲毀了前途?!?/p>

    李涯決定,只要半年到了就上岸,老羅也好,船長也好,都沒權力延長合同,至于他上岸去干什么,這不歸他們管。他是漁村孩子,喜歡追逐海風,可同時,他也是伴隨著電子產品成長的一代,數(shù)碼基因已經(jīng)融入他的血液,屏幕和大海一樣,都是他的世界。要是他是船長,他就會大聲宣布:虛擬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一樣重要,電競比賽跟足球比賽一樣精彩。

    當大海安靜下來,李涯正坐在餐廳的窗邊吃一碗素面。外面,透亮的藍色天空下,冰山排著隊往后撤退。一種新生的感覺充盈著他的胸腔,他覺得能來這里,一切嘔吐都是值得的。他從6歲第一次跟爺爺出海時,就想到海的盡頭去看看,最好是到能看到大魚的地方去,那時,他還不知道大魚叫鯨。村頭的天后宮外墻上有幅褪了色的壁畫,繪著一條頭頂噴水的大魚,條紋圖案的大肚皮里有艘兩頭尖尖的黑漆木船。他想,這可比孫悟空跑到鐵扇公主肚子里有趣多了,他搬來幾塊大石頭墊腳,用粉筆在鯨背上畫下了個小人兒,那小人兒長腿長手,站在鯨背上神氣得不得了。再跟爺爺出海,他就搶著劃槳,一直往遠了走?!霸龠h就到天邊了,再也回不了家了?!睜敔敹吨缀樱Σ[瞇地哄騙他回頭。后來,爺爺去世了,漁船擱在淺灘上,再也沒人帶他出海了,可他心里一直念著那條大魚。他為了來南極,還拔了四顆牙,只因為體檢時大夫隨口說了一句,這些牙要是感染就糟了。他是排除了一切后顧之憂來的,他確信能在南極遇見大魚。

    唯一使李涯后悔的是不應該上捕魚船,機器聲震得他沒法合眼,還有煙囪里的烤蝦味,沒完沒了地往鼻子里鉆。南極的動物倒是不錯,多數(shù)都是圓滾滾的,沒有攻擊性,可也沒有防御力,遇到危險只會逃跑,關鍵是跑還跑不快,當然,除了海鷗。李涯沒把海鷗當成本地居民,它們就是掠奪者。這些天的航行中,他見過它們偷襲幼企鵝,啄食海豹的腐尸,那雙眼冰冷毒辣,不帶絲毫情感,跟人類一樣,為了生存什么都干。李涯想,南極缺少真正的捍衛(wèi)者,這要在游戲里,早就被強者瓜分了。他希望南極可以再冷一些,超出人類的極限,也不要有什么夏季,那樣,捕魚船和探險家都進不來。這些大得跟怪獸一樣的捕撈船是永遠裝不滿的,探險家則是騎在怪獸身上更為貪婪的存在,他們探出了什么東西,那樣東西多半會被掠奪。

    李涯躺在床上——房間只有6平方米,他身高1.86米,床只能讓他勉強伸展雙腿。他住在上甲板首層,下方有機艙,主機、輔機、螺旋槳、風機運行時發(fā)出的聲響在他耳邊轟鳴。久了,他就把自己想象成海浪,與漁船對抗,這是一場聲勢浩大、需要頑強意志力的游戲:海想吞噬一切,船想抵達一切。他經(jīng)常憋著一口氣與假想中的漁船僵持,直到臉頰通紅。

    當真實的海浪襲來時,李涯就把自己交給它們,任由身體跌到地板上,再滾到桌子底下,行李箱貼著他的左臂,沒有固定的椅子咣當咣當?shù)卦谖堇飦y撞,鼠標墊也從桌上滑了下來。浪頭歇息許久后,李涯才從桌子底下爬出來,他剛才一直在看它底部的涂鴉,各種字體,除了中文外,還有英語、俄語,可能還有法語。李涯想起崗前培訓時,船長說過,這艘捕魚船是1990年德國給蘇聯(lián)造的,后來又賣給智利,幾經(jīng)倒手后,才到了中國,船長當時在黑板上寫了一長串數(shù)字,說這是公司為了修復船所花的錢,那串數(shù)字有多少個零,李涯沒記住,他只知道經(jīng)過多輪改造后,這艘跟六層樓一樣高的船每天能捕像一座小山那么多的磷蝦,船上的流水線日夜不停地處理這些漁獲,烤干、磨粉,煙囪里的煙就沒有停歇過。

    小小的,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磷蝦,就是這艘大船從青島繞著地球跑了五十多天到南極來的目的,當然,中間也沒閑著,路過智利外海時,停留了一段時間,去捕鯖魚。也是在那里,他們短暫上岸,李涯跟著幾個船員進了一家水手酒吧,令他印象很深的是,墻上嵌了很多塊電子屏,上面播放著不同的內容。吧臺上方的屏幕里,頭上插著梔子花的比莉·哈樂黛正拿著話筒在吼“Lady sing the blues”;另一面墻上,正在播放世界杯開幕式,一群戴著金色口罩的女人在扭動身體。他喝了杯葡萄酒,過來一個智利女孩?!澳隳芙涛艺f幾句中文嗎?”女孩的搭訕方式很老套,可她的藍色眼眸亮晶晶的,李涯掏出50美元給她,讓她陪自己出去走走。從布滿電子屏的酒吧走出來,女孩拉著李涯穿過一排高大的棕櫚樹,來到一處集市,正是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紫紅的果實上放著價簽:1500比索2公斤,李涯換算了一下,只合人民幣幾塊錢一斤。女孩手腳利落地稱了一兜,兩人攀上一處臺階坐著,女孩挑了一顆大的喂給李涯,李涯偏過頭,自己從袋里捏了一個,柄是鮮綠的顏色。這是李涯第一次吃這種水果,在度假村打工時,他見客人吃過,知道很貴,也就沒動過買的念頭。兩人都吃得很認真,女孩偶爾冒出一串西班牙語,李涯聽不懂也就沒有回應。水果吃完,兩人告別,女孩踮起腳跟吻李涯,濕潤的櫻桃味道,李涯緊閉著唇,雙手垂在身邊,克制了沖動。吻完后,女孩跟李涯要小費,他掏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10美元。那錢在買櫻桃時,曾被他攥在手心,沾了汗,皺巴巴的,現(xiàn)在他急于擺脫什么似的把美元塞給女孩,動作有些粗暴,像是被紙幣上漢密爾頓頭像旁邊的紅色火炬灼傷了手。

    回到船上,李涯看到船員們擠成一堆,嬉笑著議論一艘挪威貨船上幾個為爭女人大打出手的船員?!澳莻€金頭發(fā)的最威武,直接朝警察鼻子揍了一拳,那血都濺到我身上了!”其中有個背對李涯的人,嗓門兒最尖,把別人的聲音都壓下去半頭,李涯聽到別人喊他大秦。等這個人回頭時,李涯就對上號了,原來這個人就是大秦,他只要逮住機會就會往李涯身邊蹭,眼神也不太正常,透著過分的殷勤,李涯想這人不太正常。那時還沒有發(fā)生大秦斷閘救他的事,即使后來他知道大秦救了他,也沒減輕那種惡心。大秦的聲音越來越大,講述別人暴力的時候,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李涯對他更加厭惡了,可這種情緒只持續(xù)了一小會兒,當他戴上VR眼鏡玩游戲時,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隨著捕撈船進入磷蝦密集區(qū),船員們開始晝夜輪值。李涯發(fā)現(xiàn)自己能玩游戲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要應付工作,還要填報表、開會、清潔、吃飯,哪一樣都要時間,可他的生活不能缺了游戲。于是他便讓自己少睡一會兒,可這樣一來,他在值班時,眼球上全是紅血絲,稍一迷糊,就把手上的工具當成游戲里的道具,當類似上次那樣差點把自己給卷進機器里的狀況再發(fā)生時,老羅就對他不客氣了,他吼叫著,兩個鼻孔張得極大,鼻翼急促地一張一翕。

    “沒什么說的,不想干就別干?!?/p>

    李涯沒想到老羅會趕他走,船上缺干活的人,特別是他這樣年輕的,上次他作為唯一留下來的新船員,還得了嘉獎,他也是仗著這個,才有點疏忽。當然,他消極怠工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覺得磷蝦挺可憐的,能少捕點最好。

    “這碗海飯,你吃不了,再這樣下去,遲早要把小命交代了。”

    老羅的樣子不像嚇唬人,他的確是生氣了。李涯知道,不拿出點實際行動來,過不了這關。他想了想,回宿舍把VR智能眼鏡拎出來,交到老羅手里,走得急,充電線還垂在上面。

    “先幫我收著,擱手邊有點忍不住?!?/p>

    老羅掂了掂黑乎乎的大眼罩子,看不出這有什么好玩的??衫钛牡膽B(tài)度,他還是認可的,他的氣來得快,消得也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緩過來了,他知道自己是絕不會放李涯走的,他還盤算著讓他簽個兩年的合同?,F(xiàn)在年輕人愿意上船的越來越少了,特別是南極這條線,太苦了,吐半個月不說,連個網(wǎng)絡都沒有,真正是與世隔絕。他不反對李涯玩游戲,在船上能待得住的人,都得有個嗜好撐著,可什么都得適度,比如他喝酒,雖然不符合規(guī)定,可也從來沒影響過工作。

    “還想在船上干?”老羅問。

    “沒什么意思?!崩钛膿u頭。

    這下輪到老羅吃驚了,按照他多年跟船員的談話慣例,這個問題就是個引子,能方便他那些套話順利登場。只要對方說還想干,那么好,他就可以傳授一遍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當然,這人生經(jīng)驗也是根據(jù)不同情形隨時變化的,沒什么真實性,目的性是擺在第一位的。最后他再提出些具體的工作要求,這場談話就算結束了,無數(shù)個新船員都是被一次次的談話打磨出來的,可現(xiàn)在這個問題卻被李涯攔腰截斷了。

    李涯并非不知道和上級談話的套路,他早看透了這種談話的碾壓本質,就跟壓路機不允許路面不平一樣,一遍又一遍,最后所有的路都是平坦寬敞的。他不能躲開壓路機,可他也不甘心躺平,只要有機會,就得說出自己的想法,上次船長就沒給機會讓他說。

    “這船有七八層樓高吧,天天沖小蝦米開戰(zhàn),不單是沒勁,簡直就是弱爆了!”

    小時候,李涯經(jīng)常出海打魚,可那個陣勢跟這艘船相比,簡直就是過家家。這艘船太大了,漁網(wǎng)用巨型的鐵架子撐開,當它們沉入大海時,李涯覺得海一定會犯惡心。他還記得,頭一次看見磷蝦時的情景。軸承轉動纜索,隨著摩擦聲,墨綠色的網(wǎng)從海面升上來,白色浮漂后面是沉甸甸往后墜著的獵物,沒有掙扎,或許也掙扎了,只是因為微小而不被看見。那大片粉紅色傾瀉進流水線時,李涯發(fā)現(xiàn),除了捕撈網(wǎng)上層的磷蝦肢體完整外,其余的都破碎了。

    李涯用大力晃動漁網(wǎng),想把沾在上面的蝦彈下來,幾只海鷗在他頭頂盤旋,翅膀扇起的風撲到李涯臉上。他知道這些海鷗隨時會俯沖下來,它們“哦哦”叫著,帶彎鉤的喙往前伸著。網(wǎng)上沒有活蝦,一只也沒有,李涯放棄了可笑的拯救,轉身離開,海鷗擦著他的衣服落下,他聽到它們的喙碰觸漁網(wǎng)的唰唰聲,節(jié)奏緊密。那些細密的網(wǎng)眼里嵌滿了蝦泥,這也是海鷗一直緊緊追隨漁船的目的。李涯想,在南極,應該沒有比磷蝦更卑微的存在了吧,誰都用它果腹,而它唯一自保的方法就是讓自己離開海水后融化消失。李涯欣賞磷蝦的這種烈性子,要不是磷蝦有這脾氣,估計南極早成了世界人民的菜市場,誰都伸著鐵筷子來杵幾下。

    老羅不屑聊這個話題,他覺得“00后”的孩子太幼稚了,同情心泛濫到可笑的地步。這是實打實的生活,不掙錢就挨餓,不干活就下崗。難道是他們只愿意撈磷蝦?不撈磷蝦又能撈什么?以前倒是什么都能捕,可現(xiàn)在都禁了,只剩下磷蝦,因為它數(shù)量大,一時半會兒絕不了。再說,磷蝦再小也是肉,海里的東西,天生天養(yǎng),人類啥成本也沒付出,有什么可挑剔的。說到?jīng)]勁,撈蝦當然是沒勁,要是捕鯨,那得是什么陣仗。他是個在海里摸爬滾打過的老水手,用他來對付磷蝦,總有種殺雞用牛刀的錯位。對,就是錯位。他往甲板上吐了口唾沫,幾點白沫沾在胡須上。

    “我也不是說非要捕鯨才顯得有勇氣,只是覺得出海就干這個,太沒意思了!”李涯好像聽到了老羅心里那沒有說出來的話。“我還沒見過鯨。等看到了鯨,我就不干了。”

    “現(xiàn)在這環(huán)境,鯨沒那么容易看到了。不像以前,它存心追著大船?!崩狭_想,李涯到底還是年輕,他說的沒勁恐怕和自己的沒勁不是一個意思。他想看鯨,說明對生活還有盼頭。可鯨有什么可看的,可憐的大家伙,連生殖器旁都被藤壺侵占了,五官比例也不對,那么大個腦袋,眼睛卻那么小。紀錄片倒把它拍得挺美。

    “前些天,在北邊,有條水柱,像是鯨噴出來的,不過隔得太遠,看不清。”李涯說。

    老羅把VR眼鏡還給李涯:“拿回去吧!你要是把我的酒壺拎走,我連覺都睡不著?!?/p>

    “我沒你癮那么大,在船上又不能聯(lián)機,只能玩單機。”李涯想起上次老羅給他喝酒的事,便問,“要不你也玩兩把,有個海洋的游戲……”

    “我在海上一輩子,什么沒經(jīng)歷過,那可比游戲刺激?!崩狭_嘴上說著不用,心里卻有點癢癢的:年輕人的玩意兒,嘗嘗鮮也不錯。

    這時,大秦突然鉆了出來,伸著瘦長的脖子說:“聽者有份!是什么游戲,我最喜歡玩游戲了!”他的眼睛一旦黏到了李涯,就不肯看別人。老羅一向看不慣他,這船上只有他戴耳釘,還是單只的,明晃晃地在耳垂上閃著光。

    李涯把充電線一圈圈纏在機器上:“不好意思,沒電了?!彼幌褚话隳贻p人那樣不敢拒絕人。

    “那說好了,下次,我去找你,咱們一起玩游戲。”大秦知道李涯故意冷淡他,可他毫不在意,反而覺得李涯有個性。

    老羅沖大秦說:“都是年輕人的喜好,咱們這些老幫子,瞎湊什么熱鬧?!?/p>

    大秦把白眼翻得不像氣惱,倒像調皮:“年輕人玩的,沒有我不會的,他們都愛跟我玩?!彼杨^轉向李涯:“是吧,木子?!边@是他想了許久的稱呼,不僅獨特還顯得親熱。

    大秦身上不知道灑了什么香水,那味兒混合著船上的烤蝦味,讓李涯胃里一陣翻滾,他情愿聞老羅胡須里的湯汁餿味兒,也不愿聞這種又香又腥的混合味兒,他忍著惡心快步離開了。

    可大秦不愿放過李涯。第二天晚飯后,他來敲李涯的門,李涯的門只開了一道縫,他就側身強擠了進來,進門之后,他先夸了一遍屋里收拾得真整潔,然后才從褲兜里掏出個玻璃瓶。

    “送你的!”

    大秦個頭矮,仰著腦袋,目光才能攀到李涯的下巴上,可他的目光不甘心只留在一處,從脖子到鎖骨,他不放過李涯裸露在外面的每寸皮膚。李涯轉身從衣架上拿件夾克,“刺啦”一聲響,拉鏈一直拉到脖子上,剛才他嫌暖氣太熱,脫得只剩件白T。

    “送你的!”

    大秦又重復了一遍,平日里,他說話不帶重樣的,可現(xiàn)在,他心里那灶火越燒越旺,烘烤得他沒心思組織語言。他得攥緊雙手,以防這兩只不聽話的手沖過去把李涯的夾克給扒開,這樣的事,曾經(jīng)是發(fā)生過的。他想,只要能忍住,一定有這么一天的。船上的日子還長,對李涯這樣的男孩更要沉住氣,一點點調教。

    李涯把房門敞開,看看腕上的表,說還有三分鐘就要上崗。大秦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用目光死咬著李涯,只要李涯的頭往下低半分,他就能逮住李涯的目光,哪怕只有幾秒鐘呢,他也可以傳遞出些熱情過去,可李涯的眼睛只是望著門外。

    大秦晃了下手中的玻璃瓶,想引起李涯的注意,可李涯連動也沒動一下。他并不氣餒,將那玻璃瓶舉高了些,以便讓里面那只活蹦亂跳的磷蝦顯露出來。

    “拿來給你玩的,當寵物!”大秦揚著寡淡的眉毛,聲音又細又軟。他不敢大聲說話,怕嘴角新結的痂流血。船上的人大多都爛嘴角,可他爛得比別人的都大,好不容易才結上痂。

    李涯的下巴微微抬了一下。

    大秦心想有門了,一開心,嘴角咧得大了些,痂裂開了,滲出血,他伸出舌頭飛快地舔了一口。他上次偷聽老羅跟李涯說話,也沒聽全,只是只言片語,好像提到了磷蝦,于是,他趁著去科研室檢修電路的空檔,偷了這只磷蝦出來,這只蝦比一般的蝦個頭要大些,顏色也更深些。科研室有專門的小型捕撈網(wǎng),每天都會從海里取些蝦做樣本,這些蝦沒有經(jīng)過大網(wǎng)擠壓,一般都比較健康。

    “怎么樣,木子?”他邀功似的挺了挺胸脯。他以前跟人打架,脊椎受過傷,平時都是佝僂著背?!安皇谴蹬#灰@船上有的,我都能弄到?!?/p>

    李涯不想跟大秦有任何交流,可當他看清玻璃瓶里的磷蝦時,還是有些欣喜,他每天都在捕蝦,卻沒有機會細看它。大秦費的這番心思提醒他更要警惕。那幾個新船員鬧辭職的時候,也動員他一起走?!斑@船上太臟了。你知道他們背后叫我們這群新來的什么嗎?小蝦米!意思就是誰都能拿捏住咱們。”因為要走,他們就把不便攜帶的東西都留給了李涯,衣架、卷紙、洗衣液之類的到現(xiàn)在還堆在李涯的衣柜里,跟東西同時留下來的,還有語焉不詳?shù)陌素?,比如船長快退休了,啥都不管,由著下面亂來……因為李涯沒有響應他們,所以這些話題也就沒蕩漾開。

    李涯很早就明白,農村孩子的出路并不多,他不能跟城里孩子一樣,受了氣就撂挑子走人,好幾萬的賠償金,還有海員檔案里的記錄,這些后果,他都要思量。再說,他不怕這幫老海員,他身上有農村人的狠勁兒,誰要是招了他,他一定狠狠還擊。

    “別天真了,由得你!”那群人像老江湖似的哄笑,笑過之后又相互交換著眼神,那里面帶著一點憐憫兼有些幸災樂禍,還閃著點心照不宣的詭異?,F(xiàn)在李涯明白了,大秦的事,就是他們憋著壞勁兒沒扯下來的遮羞布。

    “就這么走了,總有口氣咽不下?!逼渲幸粋€白凈男孩說。因為他戴著眼鏡,所以大家都叫他眼鏡,他是江蘇昆山的,家里搞運輸,也愛玩游戲,這次上船,帶了全套的游戲裝備。

    “大秦那孫子,真想一腳把他踹到海里去喂魚?!毖坨R咬著牙說。

    其他人噓了一下,都當他是說著玩,笑鬧著也罵了幾句。后來,大家都散了,眼鏡對李涯說:“在海上,失蹤個把人,根本沒人查,你知道吧?”

    李涯說他當然知道,他們村里每年都有人失蹤,海上的事,不好找證據(jù)。

    “你幫我收拾他,到時我給你弄套頂配的游戲裝備,比我現(xiàn)在用的還好,怎么樣?”眼鏡壓低了聲音說。

    “收拾誰?”李涯這時才知道眼鏡是當真的。

    “還有誰?大秦?!?/p>

    李涯沒答話,別說只是一套幾萬塊錢的裝備,就是給他一套房,他也不會替別人當打手。

    “反正我饒不了他,海上弄不了他,上岸后,我找輛貨車……”眼鏡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著寒光。李涯覺得眼鏡走了也好,這人太記仇了??涩F(xiàn)在,當他領教了大秦的無恥之后,開始同情眼鏡,他下了決心,要找機會教訓大秦。他也不急,玩起游戲來,他一貫沉靜,現(xiàn)實跟游戲一樣,誰都怕有狠勁兒的人。

    大秦是很會察言觀色的,他看出李涯喜歡這只磷蝦,于是,他推測李涯一定也喜歡鯨,鯨當然比蝦更具有吸引力。

    “咱們船附近有頭鯨,你知道嗎?”

    李涯突然覺得大秦說的話并不全都是可疑的,他曾遠遠地見過那沖上云霄的水花,除了鯨,還有誰能制造出這樣的奇觀。

    “船長跟我說的。哦,他是我大伯,總愛叫我過去陪他下象棋?!贝笄赝nD了一下,解釋說,“他還好打乒乓球,也叫我陪著,其實我不愛去,我喜歡跟年輕人玩。”

    “船長早就知道了?”

    “駕駛艙有檢測儀,海里有什么,都能給測出來。是座頭鯨,有十多米長!”

    李涯的眼前出現(xiàn)了鯨在海里翻滾的畫面,原來這個大家伙一直就在附近。他決定下次把老羅的望遠鏡借來用用。

    “日本的捕鯨船你聽說過吧?我在上面干過,只要海上有鯨出現(xiàn),就逃不出我的眼,這都是我拍的?!?/p>

    大秦劃開手機,從相冊里找照片和視頻給李涯看,可李涯不愿意離他太近,他想把手機遞給李涯,李涯散著雙手,并沒有想接的意思。大秦舔著干巴巴的嘴唇,收起了手機。

    對鯨的興趣還是蓋過了對大秦的厭惡,李涯接了話:“你會捕鯨?”

    大秦興奮地點點頭,隨之又怕李涯嫌他冷血,于是趕緊顯擺出一套理論:“在日本人眼里,鯨就是食物。不像咱們中國人,把鯨當成神,神圣得不行。其實你想想,還是當成食物更實惠些。當成神,能有什么好處?咱們在這方面,有點少見多怪了?!?/p>

    李涯想起了天后宮外墻上的壁畫,龍山村所有的村民都受天后的護佑,他們村最熱鬧的日子是農歷正月十三,全村放河燈祭拜天后,暗夜里,那些橘色的燈火被浪推著,漂向遙遠的天際。鯨出現(xiàn)在天后宮的壁畫里,當然也是神,神怎么能當食物?那是信仰,可以讓龍山村的人心里踏實。當然,這是祖輩們的想法,他們這代年輕人,心里并沒有一個確定的想法。鯨是神還是食物,這件事或許并不要緊。如果要選的話,他更愿意把鯨當成朋友,和它一起玩耍打鬧,騎在它身上去周游世界。

    李涯思索時微收的下巴,與脖子組成的弧度,讓大秦看入了迷。同時,他又嫉妒得發(fā)狂,李涯年輕、帥氣、健康,而他呢,命運對他非常不公,長年航海給他帶來一身傷病,早年在日本的經(jīng)歷也非常凄慘,所謂的捕鯨,當然只是吹噓,可是哪個海員不吹噓呢,反正這些事,根本沒法考證。他發(fā)誓要從李涯身上得到些什么,以補償自己的缺失,如此,這個世界才算公平。

    “你走吧?!碑斃钛南铝蓑屩鹆顣r,大秦竟然乖乖地聽命,他拿起玻璃瓶子,存心強調它的存在:“你要是不喜歡,我就拿出去扔了?!彼斎恢览钛臅罅粝?,可他希望李涯跟他說聲謝謝。他知道會失望,可他就是要一遍遍地試。

    之后幾天,但凡李涯玩游戲時,磷蝦就會在瓶里上下左右地游動,像是為李涯助戰(zhàn)。李涯覺得屋里有了它,一切都生動起來。他給它起了個游戲里的名字:墨劍。他打開瓶蓋對它說:“好極了!我的劍就是你的劍!要刺得快刺得狠!”墨劍被聲音吸引,順著玻璃攀上水面。李涯沖它點點頭:“即便你沒有脊柱,也要站起來。弱者才會用自殺來保護自己!”

    有墨劍在的那幾天,李涯說的話比近三個月加起來都要多,可有一天游戲結束,他摘下VR眼鏡時,發(fā)現(xiàn)瓶子里沒了墨劍的蹤影,他把眼睛貼到瓶子上,看到幾塊細碎的蝦皮。墨劍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死去的,或許是在他戰(zhàn)意最酣時,它悄無聲息就把自己化成了水。

    李涯不愿再留著空瓶子,扔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底下有個標簽,寫著這只磷蝦的身份信息,原來它才一歲多,和人類的年齡一換算,應該和李涯是同齡人。半夜,李涯起來上完廁所回來一直睡不著,快到清晨時,他鉆到桌子底下,找了個空白處,用記號筆寫了行字:墨劍死于2022年12月。

    他想,以后,無論誰住進這間船艙,都不可能知曉墨劍是誰。這個世界上,墨劍也許是唯一擁有名字的磷蝦。他應當把它送回大海去的,可當時,他完全沒往這方面想。

    幾千米外的海面上,一座鋸齒形的冰山后方,掛著挪威國旗的捕撈船“獵戶”號正緩緩開過來,一個戴白色安全帽的船員在上層甲板沖老羅招手。

    “不就泵吸船嘛,有什么好威風的!”

    老羅咒罵著,他這幾天酒喝得有點大,本想著把關節(jié)炎給鎮(zhèn)下去,沒想到更厲害了,連帶著走路都有點顫巍巍的,打彎時更得咬緊牙。那個打招呼的挪威船員跟他喝過幾次酒,可他存心側過臉,裝作沒看見。

    李涯雙手撐著船欄,打量這艘南極海域上最先進的捕撈船,它有一根泵插入水下的拖網(wǎng)里,跟吸管一樣,將網(wǎng)里的磷蝦吸到流水線里。這種漁船上的海員不用一天七八次地撒網(wǎng)收網(wǎng),工作輕松,賺得還多,可老羅瞧不上他們。他對李涯說:“這就跟絕戶網(wǎng)似的,是要趕盡殺絕呀?!崩狭_當然不是同情磷蝦,磷蝦在他眼里只是獵物,他只是不滿別人撈得多,況且這兩年磷蝦的數(shù)量也明顯不如從前多了。

    老羅從2017年開始跑南極,在附近水域有不少熟面孔,可李涯覺得他只對喝酒感興趣,對跟他打招呼的熟人,多半是敷衍了事,而且總有幾分不滿。有一回,他提到幾個小有名氣的商人——似乎是他的朋友,到南極后,不聽他的勸,非得拎著幾包吃的去長城站“投喂”,結果人家壓根沒露面,合影更是甭想。他搖晃著腦袋總結:“這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長城站換多少撥人了。條件越來越好,人情味兒也越來越淡了。”緊接著,為了對比差異,他又說,早些年,他每回路過喬治島時,站長都會鳴笛歡迎他。

    老羅是踏上過南極陸地的,他經(jīng)常提到的是烏克蘭站,那里有家酒吧,里面掛一溜兒女人內衣,還有唱片機和黑膠唱片?!褒R柏林飛艇的 Immigrant Song? 聽過嗎?”老羅用粗啞的嗓子哼唱起來:“We come from the land of the ice and snow...”

    沒人愿意聽老羅講那些事,船上多是老船員,見多識廣,他們知道世界各地的碼頭旁都有專供他們花錢的酒吧。老羅說的那個地兒,根本不算什么,在這方面,老羅的見識比大秦差太多了。李涯卻很喜歡聽老羅說各個科考站的故事,高中時,他最想考的是上海海事大學,可最后只考了個大專。他不認可老羅的總結,科考站要那么多人情味兒干什么,那還怎么搞科研?老羅提到烏克蘭站時表情有點曖昧,似乎還有話藏著沒說。李涯想,老羅原來也是個重情的人,只是他酒喝多了,搞不清色情和人情。李涯腦海里出現(xiàn)一幅畫面:冰天雪地中的木屋里,一排形狀各異的內衣在房梁間招搖,男人們對著它喝酒,聽著搖滾,想象那些內衣曾經(jīng)包裹的身體。他感覺遠離陸地,人們似乎都變成了和磷蝦一樣透明的生物,在船上,海員們并不掩飾欲望,電腦里下載的電影會在休息時伴隨他們的身體。李涯曾在打掃走廊衛(wèi)生時,從大秦虛掩的門外瞥見過那一團團從簾子后扔出來散落地上的衛(wèi)生紙。

    李涯并非一張白紙,他高一時就開始談戀愛,跟學校剛分來的大學生,是個音樂老師,大他6歲,耳朵又薄又尖,接吻時會變紅,沒成的原因是李涯高考失利又不想復讀,她不能嫁給一個大專生。這段感情沒有結果,卻讓他成熟起來。后來他在度假村打工時,又談了段戀愛,是個女銷售,身材比游戲里的女人還飽滿,他沉迷了許久,可還是斷了。那時,他懵懂中有了肉體與精神的概念,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偏精神的,肉體的東西喂不飽他。

    從這個層面出發(fā),他能理解這些年齡夠當他大叔的海員們對性的興趣。他們的生活太單調了,只能把興趣都集中在身體的本能上。年輕人淡薄,是因為他們能找到更多的樂趣,這世界刺激的事太多了,比如玩游戲?,F(xiàn)在李涯常玩的是海洋爭霸賽,其實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對游戲感興趣,還是對這種與人打斗的勝負形式著迷,反正就是成慣性了,每天必須去虛擬世界報到一下,要不然,就像沒有真實活著一樣。

    老羅又找機會跟李涯談了幾次,他準備給李涯調個崗位,那個崗位離機械遠,即使分心也出不了大事。他已經(jīng)看出來李涯的心思沒在工作上,連樣子都不屑裝了。他也不想勸了,想著時間會磨平一切棱角。年輕人都這樣,需要時間認清現(xiàn)實,等他認清現(xiàn)實了,愿意屈服了,就沒那么多事了。

    老羅還提到大秦,說:“這個渾蛋最近沒來招惹你吧?”李涯這才想起來,的確好幾天沒見到大秦了。老羅說大秦估計快死了!李涯“噢”了一聲,心想大秦這種人,就是有一天冷不丁死了,也不會讓人覺得意外,似乎他就應該是這種下場。老羅看李涯的表情,知道李涯跟他的想法一樣,就更暢快了,大手飛快地拍了李涯幾下。他說:“你可要注意點,甲板下那幾間機房,常年關著,又是新刷的漆,大秦在里面只待了一上午就中毒了,聽說全身起滿了紅疹子,癢得打滾,這回,他就是不死也得脫層皮……”他肆意地笑起來。到這里,李涯就沒法陪他一起了,他覺得老羅心里有點陰暗,不太光明。再說關于癢的滋味,他是嘗過的,上船后不久他就因為內褲潮濕而起了疹子,走路時都忍不住撓襠部,那樣子,別人不說,他自己也認為極為猥瑣。

    過了一會兒,他問老羅,最近去過駕駛艙嗎?老羅“哼”了一聲,說:“去那里干什么?‘大屁股,不,老大念《金剛經(jīng)》,還讓我也跟著念,我結結巴巴讀了兩句,太拗口了,我可不受這個罪。”老羅在背后管船長叫大屁股這件事,李涯是知道的,老羅仗著資格老,誰也不放在眼里。其實船長的屁股沒那么大,只是因為天天坐著,移動時有點笨拙,還有就是那兩團肉非常出格,總把船長的黑燈芯絨褲子填得滿滿當當?shù)模B褶都抻平了。

    李涯等老羅說完了,才慢慢地說:“昨天傍晚,我用望遠鏡看見鯨了,它的尾巴,那形狀,不會錯了,聽說駕駛艙有探測儀……”

    “那玩意兒有個屁用!一會兒說這兒有蝦群,一會兒說那兒有蝦群,其實我根本不用它指揮,它有我懂磷蝦的習性嗎?”自從見了挪威船后,老羅就對這艘船上的一切都不滿意了。

    “你們不是總開例會嘛,簡報上說這個了嗎?”李涯追問。

    “這種會,扯七扯八,我才懶得聽?!崩狭_喝了一口酒,“鯨是吧,下回我?guī)湍銌枂枴!?/p>

    李涯不指望老羅能記得這件事,包括調崗的事,他多半是說說就忘了的。喝多了酒的人,腦子會變鈍,行動也會出錯,他記得舅舅就是喝多了,去水缸里找水喝,一頭栽進去淹死的,那時他才8歲,后來他只要一進廚房,舅舅那張慘白的臉就會浮現(xiàn)在水缸上,直到他把水缸砸了,舅舅才自由了。在他的家鄉(xiāng)龍山村,有很多這樣離奇的事,村里還有能通靈的老人,可自從搬進樓房,之前的一切都被斬草除根了,家里人再也不說他解救舅舅的傳奇了,而是一口咬定那是他的幻覺。李涯沒法把舅舅拉來作證,可是他內心堅信,世界遠不是人們眼中看到的那樣,玩游戲就能幫他打開許多扇門。這么想時,他突然理解了舅舅,還有老羅對酒的癡迷,那也是另一扇門的鑰匙。

    鯨的尾巴一直在李涯的腦海里掃蕩,為了得到鯨的消息,李涯暫時忘記了大秦的可惡,而開始盼著他快點好起來。他有一種預感,鯨離他越來越近了,他能感受到它噴出的漫天水霧,他覺得與它是舊相識。它一定費了很多力氣,從天后宮早已傾塌的墻上掙扎著起身,吐出腹中的黑舟,撣掉身上的塵土,穿越無數(shù)深淵,追隨著他的足跡泅渡而來。

    接下來幾日,大秦的身影依然沒有出現(xiàn)。老羅隨意地跟別人說,那家伙根本不是油漆過敏,他一直發(fā)高燒,八成是艾滋病。一周后,大秦出現(xiàn)在餐廳時,他尖著嗓子跟人解釋:“艾滋病,不可能的,我每年都體檢。要有病,能讓我上船嗎?我測了,是‘新冠二陽,不信,你們問船長去?!贝峡只诺臍夥者@才有所緩解,再過幾天,大秦身邊又圍滿了人。大家都是健忘的,似乎老羅也忘了有這么一回事,一次,李涯還看見他主動跟大秦打了個招呼。

    李涯卻感到了恐懼,他并不怕瞬間的死,卻怕這種讓人沒有尊嚴的病。他覺得這船上有很多深淵,不費力就能將他吸進去。他有個發(fā)小,上了一趟船,只在廚房幫廚,回來就查出得了艾滋病,后來聽說又傳染了許多人。他想起在智利那次上岸,走廊上放了很多盒安全套,大家心照不宣地往口袋里塞,他沒有拿,且有些難為情,故意繞遠了走。假若他真的沒有管住自己,跟智利姑娘親熱了呢?假若他又由此得了病呢?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沒有人會給他指路,他只能憑著本能去闖,靠著運氣躲過一個又一個命運布下的陷阱。

    起大風了,預報說是八級,李涯在左右口袋里都塞了塑料袋,吐了飯菜,還有胃汁,直到什么都吐凈,才能享有一時半刻的舒坦。大秦去廚房給他弄了碗面條,說這東西吐起來不掛喉嚨。老羅給出的法子就是喝酒,酒可以醫(yī)治一切。

    李涯把面條和酒都吞到了肚子里,他終于睡著了,可腦子里穿梭的全是亂夢,智利女孩來了,在他懷里亂拱,他覺得有點喘不過氣,就推開她,她傷心起來,湛藍的眼球里涌出海水,海水里露出鯨魚的尾鰭,鯨魚吐出泡泡,圈起了一群粉色磷蝦。女孩沉到海里,李涯以為她死了,可她很快又浮出海面,越長越大,成了一座冰山。醒來后,李涯腦子里有個瘋狂的念頭:要是漁船撞上冰山沉沒了,是不是就不用捕撈磷蝦了,而他,也不用困在這狹小局促的空間里了。他頭昏腦漲地去了趟衛(wèi)生間,尿液滴在中指上,內褲也濕了一小塊,這串不連貫讓他疑心自己是不是有病了??伤芸旆裾J了自己的疑心,他比誰都干凈,什么病都不會得。

    躺在床上,他想起了墨劍,它在玻璃瓶里游動的身影,那透明的純潔的身體,它怎么就死了呢?他起了保護磷蝦的念頭,這個想法在他胸腔里膨脹著,他一邊覺得太荒謬,一邊又被這個想法折磨著,仿佛南極所有磷蝦的生命都附著在他的身上,無比沉重又無比喜悅。

    李涯知道,這個想法和他的其他想法一樣,很快就會被忘記。就像船底的巨浪,一個接一個,無休無止,沒有盡頭意味著都是盡頭。

    在無邊無際的遼闊中,李涯聽到有串音符正在逆流而行,那聲音時而躍出水面,時而沉入冰下,凄涼而悲壯。那聲音勾連出另一個悲愴的調子:“海里冷冷嗬,快回屋里來嗬!”那是村里人在海邊喊逝去的亡魂回家。

    “海里冷冷嗬,快回屋里來嗬!”李涯重復著這句話,腦海里飄出很多熟悉的面孔,這些人也不知道最后回家了沒有。

    12月18日那天,附近海域有艘韓國漁船失火,大家抬頭就能看到空中救援的智利飛機。中午,李涯在甲板上驅趕幾只賊鷗,有架飛機從他頭頂掠過,飛得特別低,機艙內的駕駛員還沖他眨了下眼睛。船長召集頭頭腦腦開會后,決定將原本一月一次的消防演習提前,就在當天下午,拉響警報,演習就開始了,滅火后是棄船逃生,大家穿上救生衣,在救生舟甲板集合,準備放救生舟。李涯分到的任務是放鋼絲繩,他按照之前考海員證時所學的內容,檢查了引線掛鉤釋放系統(tǒng),舟降下來后,還鉆進去塞舟底塞。起先,他們這一組的人都還正常參與,后來因為李涯的過分認真,其他人就停了下來,在旁邊圍觀,為他執(zhí)著于某個細節(jié)而詫異,繼而又想到他的年齡,覺得他可能是在船上過于無聊,便隨他折騰。直到他看起來要駕舟離開了,眾人才喊,停停停。

    那天晚飯時氣氛很熱鬧,不僅因為演習,還有世界杯,最后一場決賽就要開始了。這一個月,因為沒有網(wǎng)絡,大家似乎都快忘了在卡塔爾還有那么一場比賽,只是老軌會零散地播報一些信息——駕駛艙里有網(wǎng)絡,他不是球迷,可嗜好賭球。有人提議投注,老羅摻和了一會兒,看到角落里的李涯,便過來問他怎么看。李涯說,沒什么好猜的,必須是阿根廷,有梅西。李涯喜歡梅西的原因很簡單,這是一個從小吃土豆營養(yǎng)不良,后來逆襲成功的男人。老羅說他十幾年前見過梅西,小伙子當時還挺羞澀。他擰開酒壺喝了一口,說:“年輕人還是謙虛點好?!崩钛闹浪胝f演習的事,放舟時,他就看出老羅不耐煩了,催了他幾次,最后他們小組連總結也沒進行就草草結束了。

    “又不是真的逃生,有些步驟打個馬虎眼就過去了?!?/p>

    老羅把酒壺伸到李涯面前,李涯推回去,咬了口饅頭,上船前拔掉的是兩邊的智齒和磨牙,那位置一直空著。他不得不習慣慢慢咀嚼了。他沒有反駁,用沉默回應。

    大秦湊過來,用屁股拱李涯,熱烘烘的,李涯像被針扎一樣蹦起來,把座位讓給他。大秦用手背揉鼻子,圓鼻頭通紅。李涯聽見他用一種熟絡的語氣對老羅說:“木子這孩子,遇事愛認真,也不太懂這船上的規(guī)矩,您多擔待?!?/p>

    老羅裝作沒瞅見他,還接著跟李涯說話,聲音卻高了幾度,多了幾分不滿。

    “看你今天那架勢,是不是鋼繩銹了,還得舉太平斧砍?”

    其實在演習時,老羅就想教訓李涯幾句,這個年輕人,捕撈時神情恍惚,演習逃生時卻比誰干勁都足。他有點看不透李涯了,可又挺欣賞李涯那種不討好人的性子,有點像他年輕的時候,但也是這性子耽誤了他,要不憑他的資歷,船長這位置怎么會輪得上那個只會抽雪茄的大屁股坐。他本來也沒想對李涯這么嚴厲,可大秦送上門來了。他也是最近才知道,大秦是船長的人,之前也聽說了一些,可沒想到竟是近親,為了大秦的病,船長還專門開會給他辟謠。聽說也是為了安插大秦,才辭了之前的俄羅斯電工,那電工在這船上干了好多年,跟老羅是酒友。老羅的酒壺就是他送的。

    隔壁桌有人找來紙筆,推開餐盤,押注開始,大家都走動起來,為各自力挺的球員爭論起來。李涯被大秦堵在座位內側,兩條腿卡在桌椅之間,背后是墻,后腦勺兒的位置貼著“節(jié)約糧食、保護環(huán)境”的海報。從他的角度,可以看清餐廳里每個人的表情,這些人并非熱愛足球運動,在岸上,也不見得會關心世界杯,可現(xiàn)在,每個人都一臉熱切,為了幾千里外的球賽爭得面紅耳赤,漁船上這樣的熱鬧場面并不多見。

    李涯想念清晨時安靜的餐廳,他希望所有人都消失,包括老羅,他什么也沒做錯,逃生演習當然要真刀實槍地演練,他希望夢里的場景成真,從這個方面來說,他的逃生演習再認真都不為過。

    李涯挨批,大秦覺得展示自己的時機到了。他搶著話頭想說幾句,可他扮演的保護者身份很快被老羅戳破,老羅把酒壺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趁早把你那些歪主意給我爛肚里?!?/p>

    “什么歪主意?”大秦微張著嘴,病愈后,他的嘴唇就一直發(fā)烏,眼圈也是這個顏色。

    “這孩子是我招上船的,別整天蒼蠅似的圍著他轉?!?/p>

    要是別人這么說,大秦立馬能翻臉,可是對老羅,他不敢。船員們都知道大胡子老羅手上沾過血,那時他才二十幾歲,跑貨輪,有一回路過印度洋時,在離亞丁灣一千多海里的地方,索馬里海盜用鐵鉤子掛著船,眼看著就要攻上船了,老羅操起漁叉就把一個黑人給扎透了,當時那黑人身上還背著槍。

    大秦用整個手掌揉鼻子,額頭也蹭紅了。他勸老羅別生氣,他只是跟李涯特別投緣,沒別的意思。老羅沒給大秦臺階下,說上次那個戴眼鏡的孩子離船前跟自己說過,大秦對他使了壞。

    大秦坐不住了,騰地站起身,說那個眼鏡是睜眼說瞎話,有本事當他的面來說,現(xiàn)在人走了,給他頭上扣這么大一個屎盆子。他說話時一直看著李涯,像是在專門跟李涯解釋。

    老羅為證明眼鏡所言不虛,又補充了幾個細節(jié),他也是在說給李涯聽。他撕大秦的目的,倒不是泄私憤,大秦雖然對別人橫,可對他倒是很客氣,兩人屬于那種過得去的關系??纱笄匾辉俚亓脫芾钛?,就觸碰了他的底線,李涯是他去學校招的,幾百人的隊伍里,他一眼就看上了李涯,不僅因為李涯個頭高,還有那份清爽勁,很對他的眼緣。當然,李涯不愛喝酒,在他看來,是最大的缺陷。

    大秦原本想憑著自己跟老羅的交情,幫李涯說幾句話,這事就算過去了,沒想到,老羅把槍頭掉過來,對準了自己。他不能在李涯面前失了威風,他沖著老羅開罵了:“怎么著,你招上來的人,別人都不能碰?”

    大秦在臟話上的造詣很深,其間還夾雜著日語。老羅掄起胳膊就要揍他,有人沖上來把兩人拖開。李涯趁機離開餐廳,走出老遠,還能聽到身后乒乓直響。他扭過頭看看,真希望這是一場游戲,拔掉電源,一切結束。他知道自己是船上的談資,大家愛議論他到底是老羅的人,還是大秦的人,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誰的人也不是。就在前幾天,他還把大秦給揍了一頓。

    那天李涯正斜倚在床上玩電腦,門沒關嚴,大秦伸著脖子就進來了,李涯沒準備搭理他,可大秦突然轉到床尾,彎腰把李涯的襪子抓下來一只,噘起嘴在腳面上親了一口:“乖乖,連腳踝都這么好看?!?/p>

    那是李涯在船上頭回動手,一拳就把大秦的鼻子打歪了。揍完之后,聞著拳頭上血漬的淡淡腥味,看著歪在地上的大秦,他后悔自己打晚了,早點打就對了?,F(xiàn)在他明白了,海上的人際關系說來也簡單,跟游戲里一樣,戰(zhàn)斗力最關鍵,絕不能拖泥帶水。大秦不死心,跪在地上求李涯可憐可憐他,看在他救過李涯命的情面上,報答一下總可以吧。

    李涯血往頭上涌,又連著踹了他幾腳。大秦用手抱著頭,等李涯安靜下來后,他抬起頭,用手背蹭一把鼻子下面的血,細聲細氣地說:“不怪你,這船上的人都知道,我是沙鼻子,一碰就流血。”

    大秦問李涯的手疼嗎,好像是他的鼻子揍了李涯的拳頭。接著,他把腕上的手表摘下來,送到李涯面前,黑色底盤上藍色指針閃著幽光。他的聲音細得像是耳語:“拿著,戴著玩,這樣的表我有好多塊?!?/p>

    大秦說話時,鼻子里的血躥到了喉嚨,一股腥甜,他頂著惡心,咽了下去,心想這小子怎么這么有勁,可越是難啃的骨頭,他越不想放棄。他知道李涯想要一塊手表,這個年輕人的眼神曾經(jīng)在他的腕上停留過。這款百年靈的“超級海洋”,他買了兩塊不同顏色的,其中一塊送給了船長。這一塊,他本來沒打算送給李涯,現(xiàn)在這個舉動是被逼出來的。一般對于小孩,他是不肯下本錢的,最好是空手套白狼,可李涯不一樣,不拿出點干貨來根本鎮(zhèn)不住他。在他看來,這即便是場交易,也是雙贏的,李涯沒理由拒絕。他確信李涯會馬上把這塊手表套到手腕上,他的鼻血不會白流,他已經(jīng)提前在心里鄙視李涯,有副好皮囊,就活該淪為獵物。

    李涯掃了一眼大秦,推開他的手,去了衛(wèi)生間,他把水開得很小,擠了好幾泵洗手液,用力地搓,白色泡沫覆蓋了手上的血跡,他一直洗到指尖發(fā)白,才關了水龍頭?;匚莺螅魃蟅R眼鏡,握著手柄進入了虛擬空間。

    大秦碰了壁,卻并不當一回事。他把手表塞進口袋時,碰到里面的折疊刀,順勢拿了出來,架在自己手腕上,沖李涯說:“做人不能太絕,你這是要把我活活憋死?!?/p>

    李涯坐在床沿上,可屁股只搭了一個邊,像是隨時準備站起來。他身子一動不動,半張臉都籠在VR眼鏡下,握著手柄的手指指尖壓得通紅。

    “你他媽是個冷血!”

    幾分鐘后,大秦收了刀,抓起桌上的紙巾,把鼻子下的血跡擦干,打開門往外看了看,確定沒人時,才貼著門邊溜走了。

    李涯摘下VR眼鏡,坐著沒動,直到大秦的腳步聲消失,他才長出一口氣,幾步走到門邊,把門關嚴實,然后開始檢查屋里大秦留下的血漬。在地板上,有幾滴血漬,他扯出一沓酒精紙巾來回擦,直到地板有點發(fā)白,隨后,他把沾血的紙巾扔進垃圾桶,把垃圾袋扎好口,又在提手上噴了酒精。他不相信船長為大秦所做的辟謠,就像他懷疑船長是漁村孩子一樣。在關鍵問題上,李涯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覺。

    從小到大,李涯的長相給他帶來了不少麻煩,可他在外面從不說這些。女人被騷擾,別人會同情她,可是男人要是被騷擾,別人一般都會戲謔幾句,即便同情,也不會太真誠。他們認為男人反正不會失去什么。如果再知道是被同性騷擾,那么最好奇的就是,誰是那個“娘的”?這樣的事多了,他更不愛跟人打交道了。他讀大專那兩年正趕上疫情,上上網(wǎng)課,就畢業(yè)了。領畢業(yè)證時,才有女生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這株隱藏校草,她們評價李涯是粗獷耐看型的,五官深邃,有點像混血。關于這點,李涯聽家鄉(xiāng)通靈的龍婆婆說過,他們龍山村的祖先是獵馬人,發(fā)源地是膠遼古陸。小時候,李涯覺得那幫老人是胡扯,直到前幾年他在B站看了家鄉(xiāng)的紀錄片,才知道真是這么回事,先人們以打獵為生,獵取一種叫大連馬的動物,現(xiàn)在這種動物已經(jīng)滅絕了,只留下六七千副牙齒化石堆在陰冷潮濕的山洞里。

    細想起來,李涯覺得血統(tǒng)一說挺有道理,在龍山村,長成他這樣的男人挺多的,可大家比的是干活的力氣、跑動的速度、游泳的技術之類的,長相這事,基本沒人提?,F(xiàn)在龍山村成了旅游區(qū),他們都搬到離海挺遠的地方住,村民們也不太注重教育,孩子們長大了便一波波地涌出去,干的大多數(shù)是搬運工、快遞員、服務員之類的體力活,熬到中年,臉上皮膚又黑又粗,額頭刀刻一樣的皺紋,大家的長相都差不多是一個樣了。李涯跟他們有點不一樣,他是讀了書,考了海員證之后出來工作的,上的也是正經(jīng)的大船。同村也有不少跑船的,在燈光船上釣魷魚,可沒證只能干黑工,死了殘了,老板賠點錢了事,這樣的事一年總有幾起。

    想起龍山村的事,李涯胸口像壓了塊石頭,他轉到沙發(fā)上,扯開舷窗的簾子,將額頭抵到玻璃上,微涼的觸感讓他體內的燥熱平息下來。從他的角度,窗外除了明晃晃的白,看不到大海與冰山。李涯閉上眼,任由意識飄浮,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小,從舷窗的縫隙逸出,一直往上,地球在他腳下轉動。很快,他看到了龍山村,整個村子都拆了,天后宮紅色的院墻、飛翹的屋檐都傾倒在地上,以前掛滿咸魚的屋頂也成了碎石場。不遠處,就是海,礁石在暗夜里閃著光,銀河里像有水在流淌,星星喝飽了水,沉著肚子往地面上墜,只差一點就砸到他了。他赤著身子、弓著背,將爺爺?shù)哪撬夷敬@锿希谴纤{色的蓋布被太陽曬白了,有幾處爛了,垂下絲絲縷縷的線頭。

    他好像又聽到了那來自大海深處哀怨的音符,他堅信這個聲音的主人正在經(jīng)歷著巨大的悲傷。每個音符背后都拖著沉沉的陰影,那陰影越來越大,似乎要吞噬一切……

    甲板上傳來一陣喧嘩,“嘩啦啦”——又有數(shù)噸磷蝦流入生產車間。

    李涯在輪崗時去生產線待過,機器的縫隙里塞滿魚蝦碎肉,要用高壓水槍才能清潔干凈。工人們穿著灰色防水背帶褲,站在生產線旁,對著不斷涌入的漁獲,按各自職責重復同一動作。李涯負責挑揀,盯了兩天磷蝦,眼睛都花了,看什么都帶粉紅光暈,他也是頭回知道,南極的海底除了磷蝦之外,還有一種長得像小狗的魚,牙齒尖尖的,很兇狠的樣子。李涯揉著發(fā)澀的眼睛想,獵馬人的后代跟先人干的活也沒差多少,只是打獵的方式變了,大連馬滅絕,就撈磷蝦,人類就這樣一輩一輩地活著。李涯覺得這世界上的所有城市都有一條流水線,農村孩子就跟小魚蝦一樣,喝著風就長大了,長大了就能干活了,然后他們就被各種網(wǎng)捕撈,投進流水線。上衛(wèi)生間時,李涯用水潑鏡中的自己,他高挺的鼻梁模糊了,過一會兒又清晰了。他挺直腰,擦掉工服領口處濺上的幾點蝦泥。離開前,他從鏡中瞥見自己的側臉,長得好看有用嗎?能蹦出這網(wǎng)嗎?除非把網(wǎng)撕破了。

    一周之后,網(wǎng)真破了。是座頭鯨,它漆黑的身體拍打水面,掀起的白色浪頭吞吐著漁網(wǎng)的浮球。它出現(xiàn)得那么突然,躲過了船上的聲吶裝置,也避開了船長的望遠鏡。老羅說,那個點正是船長念《金剛經(jīng)》的時間,一卷書念下來要50分鐘。鯨就是趁這個節(jié)點偷襲了漁船,時機把握得如此之準,似乎它在船上有內奸似的。李涯把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鯨噴出的水霧鋪天蓋地彌漫開來,他任由身體張開著、搖晃著,接納這來自神獸的饋贈。很快,他發(fā)現(xiàn)這水霧有股腥臭味,像是有傷口潰爛化膿了。

    老羅的白牙齒在黑胡子后面閃閃發(fā)光,李涯聽不見他在喊什么,只知道,他的矮脖子梗起來了,小眼睛瞪得溜圓,僵硬的關節(jié)也靈活了,好似這只鯨激活了他,讓他生出戰(zhàn)士般的生命力。

    老羅喊的是,快收網(wǎng),快收網(wǎng)!可已經(jīng)晚了,鯨潛到水底將漁網(wǎng)撕開一道口子,大嘴貼著那破洞處,將磷蝦吸入。李涯奔上高處的操作臺,透過翻滾的白色水泡,他隱約看見鯨腦袋上的肉瘤在輕輕晃動,黑色大嘴里那兩排整齊的灰色鯨須像高懸的卷簾閘門。鯨正在耐心地吸吮網(wǎng)中的磷蝦,這是一場優(yōu)雅的盛宴,蝦群不是被吞噬,而是在熱烈地奔赴,閘門背后的未知在吸引著它們。李涯出了神,鯨的嘴比夢中見到的還要大,他想到了關于獵馬人的傳說,他們不僅能夠馴服飛馳的駿馬,也能乘舟進入巨鯨的嘴巴,將繩子系在鯨須上,駕著它在海上沖浪,與巨龍搏斗……

    那真是他生活在山洞里的祖先嗎?李涯不相信,很多傳說都被篡改過,比如把龍的故事嫁接到鯨身上。鯨那種慢騰騰的個性,身上連一處棱角都沒有,攻擊全靠體重甩,這要在游戲里,都活不過10分鐘。李涯突然有種沖動,他想駕艘沖鋒舟,從高懸的鯨須下穿流而入,把鯨的口腔變成作戰(zhàn)指揮室,帶著這個大家伙去統(tǒng)治海洋,首先,把捕撈船都給轟出去,敢往海里伸金屬的,無論是吸力泵,還是鐵鏈子,一個也不留。

    所有人都跑上甲板來看熱鬧。隨船搞科研的一個博士拿著相機,探著身子找角度,他擠到李涯身邊說:“讓讓。”李涯便側身,讓他把相機舉得離海面更近些。博士戴著黑框眼鏡,鼻子總是一抽一抽的,他脖子很短,沒有系圍巾的空間。他邊拍照邊跟下邊的金發(fā)女人說話,那個女人李涯也見過,是生物保護組織派到船上的觀察員,每天拿個小本本記錄捕蝦數(shù)據(jù)。吃飯時,她總跟博士坐一起。梅西奪冠后,她還哭了,她支持的是法國隊。李涯覺得博士、外國女人跟這艘船不搭。他們時刻提醒著他,這個世界有不同的生活方式。

    女人在甲板上待了一會兒,就跑到駕駛艙找船長,比畫著說了些什么后,船長便呼叫老羅過去。老羅一進門就大聲嚷嚷:“你們沒看出來嗎,這大家伙是存心搞破壞,吃飽喝足,就該走了?!贝L微閉著眼,老羅進來時,他只在座椅上挪動了下屁股。他早就知道這只鯨的存在,卻故意忽略它,想著沒必要聲張出來影響捕撈,沒想到這只鯨這么不安分,弄出這么大動靜。

    外國女人來自新西蘭,她對捕撈并不在行,這些天在船上的工作也太過乏味,此時,好不容易遇到一只鯨魚,她從情感上、心理上都有一種類似于責任感的沖動,想表達自己對保護海洋動物的熱情與真誠。老羅說什么,她聽不懂,只是聳聳肩,又沖船長重申了一遍《南極條約》里的保護條款。船長又挪了挪屁股,示意老羅去解決這個問題。他手頭有一堆要緊的文件要處理,比如這個剛剛發(fā)的通告:挪威有艘漁船發(fā)生了誤捕事件,將一頭座頭鯨拖了兩天兩夜。上面要求對海域內各艘捕撈船進行排查,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fā)生。船長盤算了一下,“遠洋”號是不會發(fā)生這種事的,因為他們是起網(wǎng)式捕撈,如果有誤捕,當時就會發(fā)現(xiàn)。那種拖著鯨幾天幾夜的事,只會發(fā)生在泵吸船上。他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是,要不要將鯨撕破漁網(wǎng)這件事上報。

    老羅咳嗽兩下,抖抖胡子,不耐煩地帶女人去工作區(qū)檢閱。這回,老羅說的是英語,他跟她講捕蝦網(wǎng)的結構,有傳感器,還有逃生口?!澳惴乓话賯€心,這網(wǎng)專挑蝦米吃,傷不著大家伙半根毫毛?!闭f到關鍵細節(jié)時,老羅又轉回中文,女人一臉茫然,不過,她全程開著攝像頭,待會兒她可以讓博士給她翻譯。

    老羅是對的,座頭鯨吃飽了,噴出幾束水霧,尾巴一擺游走了,無數(shù)磷蝦追逐在它身旁,像它的護衛(wèi)隊。李涯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它們的身影,他似乎很能理解磷蝦的心情,雖然座頭鯨與捕撈網(wǎng)都是它生命的終點,可兩者還是有區(qū)別的,等到鯨死了,磷蝦也能吃它,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們是互為食物的。

    李涯幾次扭頭去看博士,想跟他打個招呼。這艘船上,只有他們兩個是同齡人,當他在風雨中起網(wǎng)時,這個博士在干什么呢?聽說他有間獨立的實驗室,桌上全是明晃晃的實驗器皿。他輕輕碰了下博士的胳膊,可對方?jīng)]有領會到他的意圖,只是不情愿地把身子挪動了一下。李涯的心跳快了幾拍,他也把身子移開了一些,他注意到博士的手指很粗很短,指腹紅潤,指甲干凈,沒有倒刺。

    李涯開始干活了。他用梭子補網(wǎng),網(wǎng)眼很小,他摘了手套。老羅催促他趕緊干,雷達顯示這水下還有大片磷蝦,這耽擱的時間全是錢。李涯的手凍僵了,抖得握不住線。天下了小雨,他的指尖變得慘白,手腕晃動得厲害,有些繩子的碎屑扎進指腹,隱隱地疼。他是農村孩子,不怕吃苦,可他又不同于前輩的農村人,還不能完全把身體的感受拋開。他甩甩手,拿上手套,扭頭走了。老羅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把眼轉到別處。其他海員都在埋頭干活,對周邊也不在意。

    李涯在織網(wǎng)時,一直隱隱覺得有個聲音在跟他說話,像武俠小說里的千里傳音之術,空靈幽靜,他從細小的余韻中捕捉到一絲熟稔?,F(xiàn)在他朝船尾走去,那個聲音便清晰起來,像一群人在表演,有長長的嘆息,有咯咯的笑聲,有急促的喘息,這些聲音隨著海浪起伏綿延,將李涯包裹。他扯掉帽子,把耳朵露出來,屏住呼吸去捕捉,雨打在耳朵上,耳朵很快失去了知覺,聲音拖著長長的影子漸漸消失了。

    李涯睡覺時,又聽到了那聲音,現(xiàn)在他確定那是一首鯨歌,變幻莫測的曲調透過舷窗擊打他的耳膜,他用瘦長的中指在床板上打節(jié)拍,他能清晰地憶起那只座頭鯨尾鰭上白色的花紋,像兩朵山茶花。他自信,即便是在鯨群中,他也能一眼認出它。

    他確信這只鯨還會再來的。它雖然大,可比起船來,卻又是小的。它有力量對抗這艘船嗎?會議室正在召開緊急會議,他們會怎么做呢?派大秦去獵殺它嗎?大秦,今天他的眼里充滿了血,這個有獸性的人,對一切都下得了手,還有老羅,他看起來也很激動,鯨吞了他的磷蝦,撕破了網(wǎng),使他白忙乎了許久,他像頭獅子,很容易就會發(fā)怒。

    李涯有種預感,與人類打了照面的鯨,是沒有辦法全身而退的。人類在生存法則上,總是偏袒自己。要不當你是神,要不把你滅掉,一切都以人類的利益為第一位??蛇@個人類也包括他嗎?他到底站在哪一方呢?

    船長一早召集管理層開會,到了中午,也沒有結論,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會議了?!斑h洋”號一天沒開工了,那只座頭鯨像個江洋大盜,盯上了這條船,只要下了網(wǎng),便過來搗亂,非得把漁網(wǎng)弄破、把磷蝦吸走不可。它對這龐大的漁船毫不畏懼,即便有很多船員揮舞著竿子,發(fā)出怪聲驅趕它時,它的泳姿也沒有半點凌亂,依然是“噗哇”一聲噴起水柱,風把水霧吹散,彌漫到船員面前,像一陣小雨。它圍著船轉圈,時遠時近,黑色的背脊拱起時像座孤島,尾鰭揚起來時,又像是海面升出的一把弓。船員們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忍不住驚嘆它的雄偉,找各種角度給它拍照。后來老羅發(fā)了脾氣,看熱鬧的便少了,只有李涯還靜靜地立在船欄處陪伴著它,有一回,它仰頭出海面,用小西瓜一樣大的眼珠子看李涯,李涯注意到它眼睛上方有兩道長長的疤痕。李涯確信它在向他傳遞的信息與悲傷有關。那天晚上,當他再次聽到歌聲時,他更加堅信了自己的感覺。

    船開始駛向48—2區(qū)(這也是南極管理協(xié)會劃定的捕撈區(qū)),那里有更多的浮冰和企鵝。船長用望遠鏡觀察前方,多年的航海經(jīng)驗沒有讓他變得果敢無畏,而是更加小心謹慎。他本想避開這片區(qū)域的。2018年,他的船曾困在此處,三十多名船員撐了35天,后來用炸藥炸開冰層,才得以逃離??扇绻粊磉@里,又去哪里甩掉那只鯨呢?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這是一只遭遇了不幸的鯨,它的歌聲哀怨陰森,如同來自大海深處的詛咒。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在滬高客輪上當船長,曾在望遠鏡里看見一只受傷的江豚在水面上垂死掙扎,他能清晰地看到它背上被螺旋槳劃傷的傷口。那時,他對這些動物是同情的,看到江豚躍出水面,會減速繞行,可是多年的海上生活改變了他,他的同情心早就用光了,他覺得弱肉強食是這個世界運轉的規(guī)則。

    入夜,船在浮冰間行進,有幾次,船身傾斜得厲害,李涯的VR游戲也沒法繼續(xù)下去了,他扔下手柄,隨便套件衣服,走上甲板透氣。太陽還掛在地平線上,可顯然不如白天那么明亮了。他路過餐廳,看見幾個船員擠在一起玩牌,間或爆出幾句粗口,再轉個彎,便看見老羅站在舷梯上檢查設備,他靴子頂部的黃銅閃閃發(fā)光。老羅見到李涯,便又把他的酒壺遞過來,李涯發(fā)現(xiàn)酒壺底部癟了一塊。

    “你那天沒看見我怎么揍他,那孫子頭還挺硬,就是可惜了我的酒壺。”

    海面上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那聲音如漁網(wǎng)般密密匝匝,獵取了這雪白世界的安寧,岸邊幾十只企鵝排成一列,探著腦袋盯著聲音的出處。

    “媽的,還是跟來了!”

    老羅的臉色突然變了,他捏緊了拳頭,朝欄桿上重重捶了一下,急匆匆朝駕駛艙走去。中途,他拍下腦袋,又掉轉身,從李涯手里拿過酒壺。

    李涯知道船長和老軌一直待在駕駛艙里,剛剛他還看見廚師用托盤端了幾碗掛面送進去。鯨歌會繼續(xù)讓他們沒法安睡,真正需要酒的是他們。

    那幾只賊鷗又來了,扇動著翅膀,試圖從甲板上偷點什么,李涯吹著口哨,伸開雙臂驅趕。它們和海鷗一樣,跟隨漁船有段時間了,每次起網(wǎng)時,就會從天上俯沖下來搶食磷蝦,有一回,還差點落到網(wǎng)里,可它們毫不退縮,越戰(zhàn)越勇,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把船員放在眼里了,要是遇到落單的船員,甚至會組織偷襲。李涯總結出最有效的驅趕方法,就是要兇猛,在氣勢上壓倒它們。在大秦這件事上,老羅低估了他,他自己能處理得更好。老羅打這場架,完全是多余,他從來不想成為任何人保護的對象。

    打發(fā)走賊鷗,李涯開始在海面搜尋那一聲嘆息的主人,什么都沒有。那跟棉花糖一樣的浮冰將大海弄得跟天空一般迷蒙。過了一會兒,嘆息聲又傳了過來,這回近了些,聲調也有了變化。李涯想,這要是在龍山村,他早就一個猛子扎到水里去了,要想知道海里發(fā)生了什么,至少得到海里去啊,這一大船人,就只會對著探測儀器、航海地圖、通信器材這些東西討論,這事多簡單啊,到鯨跟前看看不就知道了。他轉到?jīng)_鋒舟的甲板層,思量了一下,憑他一個人的力量,肯定是沒法放舟的,除非找?guī)讉€人配合,可這船上,跟他想法一致的,還會有誰呢?

    船猛地往右舷側了一下,有人在驚呼:“撞暈了!撞暈了!”李涯飛快地跑到左舷處,只見座頭鯨在離船十幾米的海面上漂著,好像失去了知覺,一浪又一浪的海水托著它的身子忽高忽低。李涯雙手緊緊攥著欄桿,心臟跳得很快。過了一會兒,海面平靜了,鯨的頭微微動了一下,它醒過來了,似乎是想試試對身體的控制力,它高高地躍出海面,這一次,李涯看清了它的整個身體——它的腹部是白色的,肢鰭很長,背鰭很短,身體跟頭部一樣,被大大小小的藤壺占據(jù)著。它的身體在空中扭了一下,然后重重地落下,掀起的白色波浪足有十幾米高,細密的水霧從天而降。船員們紛紛躲閃避讓,只有李涯佇立欄邊一動不動,他與鯨如此之近,以至于能聽到它急促的呼吸、憤怒的低吼,他凝望著這個大海里最龐大的存在、他兒時夢中的神獸,腦海里因為復雜的思緒而一片混亂。

    退到甲板后部的船員,驚恐中摻雜著疑惑:“它不要命了嗎?一陣亂撞,頭都流血了!這要是小船,大家全得完蛋!”接著,便是抱怨。大家的收入與捕撈磷蝦的多少有關系,這鯨魚連吃帶撞,少捕的磷蝦至少也有上百噸了,這損失的都是錢。船員們的牢騷聲連成一片,領頭的大秦嗓音格外尖,他說,日本有專門的捕鯨船,船頭有發(fā)射槍,幾分鐘就能弄死一只鯨魚?!八麄冞B懷孕的鯨魚也不放過,漁叉里放著彈藥,只要射中了,‘轟一下,就把鯨炸死了?!?/p>

    有人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是老羅,他拍著欄桿說:“大秦,腦子壞了吧,別忘了,咱們是中國船,你在日本看到的,別跟這兒瞎叨叨。咱們中國人有祖先留下來的傳統(tǒng)?!闭f著,他扭過臉問李涯:“你們漁村的老人們,遇到這事怎么辦?”

    大秦搶著反駁:“有病,那都是迷信。現(xiàn)在誰還拜它?”他額頭上的傷口還沒好,貼著塊方形的創(chuàng)可貼,剛剛被海水淋濕了,邊緣有點翹,他抬手撕了下來。

    老羅瞪著眼,眼球快要凸出來了。他指著大秦說,別扭曲我的意思,誰說讓你磕頭跪拜了?我說的是傳統(tǒng)的事,咱們血脈里就沒那個基因。咱們敬重這大家伙,愿意跟它和平相處,而不是見刀見槍地干仗。”

    李涯看了一眼老羅,他的胡子依然亂糟糟的,有一角衣領還窩在脖子里,可李涯突然覺得他跟爺爺一樣,是真正懂大海的人。有些人在海上奔忙了一輩子,也只知道掠奪。李涯記得爺爺出海時,總要往水里撒點米,就連討厭的海鷗,也從不傷害。漁船是在他爸爸那輩手里荒廢的,上頭不讓打魚了,讓轉旅游業(yè),整村搬遷時,天后宮也被拆了。獵馬人的后代就這樣失了海洋,也失了天后的庇護。

    博士跟外國女人翻譯老羅說的話,那女人皺著眉頭,一臉疑惑。

    一個站在舷梯上的海員大聲說:“我們不傷害它,可也不能讓它欺負我們呀,大家跑到這冰天雪地的地方來,不就是想多撈點蝦多掙點錢嗎?”

    船長站在駕駛艙甲板上,這時,他揮手讓大家安靜,說馬上就會恢復捕撈。船員們算的是個人的小賬,他權衡的是大賬,這船運行一天,要耗十幾噸油,各種支出加在一起,要十幾萬元,光這趟出海,就已經(jīng)花了六百多萬元?,F(xiàn)在正是捕撈旺季,不能再錯過了。剛才他抽了根雪茄,明確了思路,這船上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玩虛的,只有捕撈必須得落在實處,把貨倉堆滿,是他們出海的唯一目的。他在水上干了一輩子,謝幕也要圓滿。他有點后悔自己太在意那個外國女人的監(jiān)視了,只要他所有的操作都在規(guī)則之內,不被她抓住把柄,就沒必要束手束腳。

    漁船速度放緩,甲板部的組長大聲吆喝著值班的船員準備下網(wǎng)。船長、老軌、調查員、老羅等人又在會議室商議了許久,從里面出來時,都是一臉疲憊,估計又是爭論了一番,外國女人的臉上有些微怒。老羅招呼李涯和幾名輪休的船員準備放沖鋒舟下海。大秦湊了過來,說船長讓他一塊兒下去,老羅不滿地哼了一聲,再一扭臉,大秦已經(jīng)跳了上來。外國女人和博士也想上來,老羅擺著手將兩人攔在外面。兩人也不肯離開,眼巴巴地立在旁邊。李涯跟老羅說:“讓博士上來吧,他有學問,說不定能幫上忙。”老羅便沖博士招招手,讓他麻利點穿救生衣。

    沖鋒舟上一共4個人,除了老羅,其他人都有點興奮。在南極,船員離開漁船的機會很少,他們經(jīng)??吹接^光船上的游客坐著舟上島。換個角度看冰山,大家都很新鮮,感覺它們比之前更高大了。冰峰上留下的是風的身形,一個柔和的坡面必然伴隨一道陡峭的斷崖。一塊高聳出水面的浮冰上,有只海豹在扭動身體,黑色胡須抖動著,細看原來是在啃食冰面。這些,在幾十米高的漁船上是看不真切的。

    李涯負責駕駛,老羅坐在他旁邊調試對講機,過了一會兒,聽到老軌呼叫他們,說鯨在六點鐘方向,距離約兩海里。李涯想來個全油門起飛,老羅抓住他的胳臂,囑他壓低速度,先預熱下發(fā)動機。接著,老羅讓大家檢查救生衣?!斑@只鯨脾氣比較急躁,大家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怕它?”

    大秦從褲兜里掏出折刀,黃銅刀把閃閃發(fā)亮,李涯見上面的紋路眼熟,過一會兒才想起來,那天大秦要割腕用的就是這把刀——那天,他根本沒開VR,眼鏡下面也留了縫隙,盯著大秦的舉動。

    老羅微瞇著眼去瞅,這是一把改良過的西班牙納瓦霍折刀,刀柄是彎的,上面有背鎖,能飛快地將尖刀彈出并固定。老羅有些后怕,要是那天大秦掏出這把刀,他身上得多個洞,可他故意說:“什么破刀,給鯨魚撓癢都不夠格?!?/p>

    大秦將刀彈出揚了揚,用手指試了試刀刃,他想起船長私下里的交代: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別讓那只鯨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

    老羅掃了一圈大家,目光落在大秦身上:“丑話說在前面,誰要想在鯨魚身上扎窟窿,我第一個就不放過他?!?/p>

    大秦想把船長的話搬出來,跟老羅爭辯幾句,可想了想,船長并沒有明確允許他動刀。他有些惱火,既為船長說話的模棱兩可,也為自己在老羅面前的膽怯。他瞄了一眼右前方的李涯,年輕人穩(wěn)穩(wěn)地坐在船頭,陽光給他修長的雙腿鑲上了金邊,他更惱怒了,因為李涯身邊坐的不是他,而是老羅。

    前方,一圈藍色的波紋中,鯨魚黑色的背脊顯露出來,近了,能看到上面的疤痕,還有密集的藤壺。老羅讓李涯把沖鋒舟控制在距它五十米左右的位置。李涯收住油,他在腦海里幫鯨規(guī)劃路線,往前走,對,往前走,別回頭。他希望這只鯨能游去別的地方,這樣,他們就不用驅趕它了,他不愿像對待賊鷗一樣對待鯨,他能讀懂它的情緒、歌聲還有眼神,這讓它區(qū)別于一般的動物。沖鋒舟在海面上起伏,他看到大秦將身子往外探,他躍躍欲試,如果他手里有一把漁叉,他一定會擲出去的。李涯開始擔憂鯨的安危,他不希望它身上的傷口再多一處。

    大秦不停地揉鼻子,身體因為興奮而發(fā)抖,他從來沒有離鯨魚這么近過,他一直有征服鯨的夢想,干掉世界上最大的動物,是多么牛?菖的事。有幾次,他差點就要擲出折刀了。在日本漁船上的所見所聞激勵著他,可老羅的眼神幾次掃過他,他只能按捺住內心的狂熱。

    十幾分鐘后,鯨掉轉方向朝一座3米高的梯形冰山游去,李涯加油想跟上去,老羅按住他的手,示意他退后,直到?jīng)_鋒舟距離冰山一百多米外,老羅才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眼前的一幕讓船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見鯨黑色的身體與藍色的冰山撞擊在一起,冰山頂端出現(xiàn)幾道裂縫,冰屑飛濺。鯨似乎對這次進攻并不滿意,又發(fā)起了一次猛攻,它揮舞著長長的胸鰭,身子高高躍起,尾部重重地拍打在冰山上?!稗Z隆隆——”冰山裂開,墜入海中,很快沉沒。幾分鐘之后,一座冰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短短一個小時,鯨撞毀了三座冰山,最高的一座冰山有十幾米,頂部是不規(guī)則的波浪形,鯨撞了十幾次才把它的頭“按”進海里。一群海鷗聚集在空中,發(fā)出“哦唔”“吱”等聲響,像是在商議著什么。鯨累了,漂在白色浮冰中一動不動,像一塊巨大的黑色浮冰,剛才那個瘋狂的破壞者消失了,只剩下一個低聲吟唱的憂郁歌者。

    李涯緊握繩索的手慢慢松下來,他為鯨的力量而折服,又為冰山的消融而悲傷,可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人類是不配出現(xiàn)在這里的,偷窺、驅趕、算計,這些伎倆終會毀了這一切。他有種沖動,想駕著沖鋒舟飛起,出一口胸中的郁悶之氣??衫狭_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他的任何舉動都在老羅的控制之下。

    李涯憎惡一切限制他自由的人,可又不能擺脫,只能靜靜等待。鯨的身子沉到了水下,李涯想,它這么用蠻力,肯定累壞了。李涯心疼這只鯨,他能感知到它龐大身體內細膩的情緒波動。他看了一眼老羅,越發(fā)捉摸不透他,他到底想怎么辦?剛剛他們都遭遇了險境,那座冰山墜落產生的沖擊波很大,只是幾秒鐘,翻滾的浪頭就卷向了沖鋒舟,要不是李涯反應快,掉轉了沖鋒舟的方向,將船頭對準了浪頭的方向,恐怕現(xiàn)在大家都得在海里漂著。從這個角度說,是他救了大家。

    大秦沖鋒衣上的水還在流淌,坐在船尾的他,半個身子都被卷進了大浪中,他認為李涯在存心報復他,緩過來后就去搶李涯的操縱桿,沖鋒舟因為他的走動晃動起來,他用胳膊肘頂李涯。

    “你會開嗎?差點翻了!”

    大秦顯露出他的另一面,他不再對李涯小心翼翼,接連挨了兩次揍,讓他看清了真相:有老羅罩著,李涯根本到不了他的碗里來。他覺著這兩個人一定是專門聯(lián)合起來對付他的。

    老羅拍拍大秦的肩,讓他回去坐好。兩人用目光對陣,敗下場來的大秦罵罵咧咧地回了原位,被海水拍打過的臉蒼白得嚇人。

    對講機的信號出了問題,全是雜音。老羅調試了一會兒,索性放棄了。他掏出酒壺抿了一口,然后晃了晃,聽聲音應該只剩半壺了,這回,他沒有遞給李涯。大秦的身子開始發(fā)抖,牙齒咬得咯吱響,坐在他身邊的博士,欠了欠身子,離他遠了些。

    起風了,夾著小雨,沖鋒舟旁邊的浮冰越攢越多,鯨摧毀的幾座冰山位于海灣處,本來有一定的屏障作用,現(xiàn)在沉入海底,這一處的風速也有所改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岸上的企鵝越聚越多,零星的黑點連成了一片,它們蹣跚走動著,左右翻滾著,好像有點躁動不安。李涯注意到左舷外有個東西格外亮,他側著身子夠過來,是一塊鴨蛋大小的黑冰,邊緣鋒利,李涯握了一會兒,把黑冰放進口袋。

    老羅沒有折返的意思,他拿著望遠鏡觀察鯨的動靜。雨大了起來,還夾著冰雹,風推動著海面,沖鋒舟有些搖晃,大家攥著安全繩的手都濕了。海鷗越來越多,黑壓壓一片在上方盤旋,那只鯨像是睡著了,在其上方有大圈波紋向四下擴散。李涯從老羅手里拿過望遠鏡,欣賞冰山的倒影,他喜歡倒影,遠勝冰山。在東南角,他發(fā)現(xiàn)一個像馬的倒影,大連馬,他的腦海里蹦出這個詞。望遠鏡拉到近處時,他看到有只手正哆嗦著從海里抓起一塊浮冰,藍色的冰閃著光。李涯移開望遠鏡,看見大秦正將這塊冰砸向鯨魚所在的方向。那冰塊落水處雖然離鯨挺遠的,可也制造了響動,如同回應似的,遠處有冰山斷裂聲傳來,很清脆,像撕裂了一塊布。李涯再舉起望遠鏡時,發(fā)現(xiàn)那匹馬缺了一條腿。

    鯨黑色的背脊終于浮出水面,這次,它非常果斷,徑直朝捕撈船的方向游去。老羅看了下手表,估算出這是正在收網(wǎng)的時間。他不能再讓鯨搗亂了,至于用什么辦法,他心里并沒有確定的答案。船長只是交代他不許鯨靠近漁船,至于怎么做,這是給他的發(fā)揮空間,同時,也是給他挖下的坑。他擺弄了一下對講機,還是雜音,他懷疑是船長故意切斷了信號。

    老羅把目光投向李涯,他個兒高,操縱時只能微微弓著腰,可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的靈活性。他駕駛沖鋒舟時,手臂放松,肩頭也沒有聳起,如同在騎一匹馬,海水在他身上奔騰,心甘情愿地承載著他。

    沖鋒舟上很靜,所有人都在等老羅的決策,他灌了一口酒,拍拍李涯的手背。

    “你想全力飛?”

    “嗯?!?/p>

    “這是南極,滿是浮冰?!?/p>

    “不怕?!?/p>

    “飛吧!記住,你唯一的觀眾是鯨,把它嚇跑就行。”

    李涯仿佛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他手臂稍用力,沖鋒舟像出鞘的劍一樣在海面飛馳,在它身后,拖著一條翻滾著泡沫的藍色尾翼。李涯大專讀的是船舶輪機專業(yè),學校并不教駕駛沖鋒舟,可他愛好這個,暑假跑去度假村兼職時,學會了駕駛沖鋒舟,還花錢考了證。他能在很短時間內裝配好一只沖鋒舟,還可以駕著沖鋒舟在海上自由旋轉,這都需要極強的控制能力,可李涯覺得很輕松。他從小就玩這種駕駛類游戲,手指練得很靈活,狂奔起來,很少有人能超過他的速度。

    有浪打過來,李涯收了一點油,到浪坑時又加油沖上浪尖,他掌握著這種節(jié)奏,不讓自己停留在浪坑里,而是一直要沖到浪尖上。他一向很專注,現(xiàn)在更是調動了全身的感官,去感受每一朵浪頭,順著它的坡度攀爬。他微微收著下巴,壓抑內心的亢奮,不得不說,在南極開沖鋒舟是非常夢幻的,即便是模擬得非常逼真的VR游戲,也不及這種震撼的萬分之一。如果可以交換的話,李涯甚至愿意減少生命來延長這種感受。浪更大了,他估量著螺旋槳撥開海水的阻力,用更靈巧的手法調節(jié)油門。他聽到大秦在尖聲咒罵,這刺激得他開得更快,如同來到了熟悉的游戲世界,他行到了世界的盡頭,身后是一頭巨鯨,他要為它表演,像一個朋友對另一個朋友所做的,他沒想過驅趕它。

    李涯壓低身子,穩(wěn)了穩(wěn),準備旋轉,浮冰對他的計劃造成了一點阻力,可他并不在意,這個平時不愛說話的男孩,此刻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臉和指尖都是蒼白的,水珠從他紅色的沖鋒衣上滾落。他深吸一口氣,雙腿微微分開,手臂輕抬,手柄滑動,加速、轉向,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沖鋒舟在海面上旋起了一朵巨大的浪花,以此為軸心,第二朵浪花、第三朵浪花依次綻放。

    沖鋒舟激起的巨大波濤引起了附近幾座冰山的坍塌,海面上接連傳來“轟隆隆”的巨響,海鷗受了驚嚇飛速逃竄,又不舍得遠離,停在一座冰山的高處遠遠觀望。幾只海豹從浮冰上扭動身體,鉆入水中,向岸邊游去。企鵝停止了看熱鬧,排成一列,撲通撲通地往海里跳,捕食因冰山墜落而涌出水面的小魚蝦。

    “你這是想弄死老子!”

    沖鋒舟稍作停歇時,大秦沖了過來,一拳打在李涯背上,他想趁李涯回頭的瞬間,在李涯胸口捅上一刀,那把刀已被他握在了手里。求生的本能告訴他,不把這小子干掉,自己遲早得讓他摔下海。

    李涯回頭時,首先看到的是大秦猙獰的臉,他剛剛嘔吐過,嘴角還掛著黏稠的汁液。緊接著,他看見了老羅流血的手,還有锃亮的刀柄,刀刃握在老羅手里。老羅疼得直吸氣:“王八蛋,你自己沒出息暈船,還賴別人?!?/p>

    博士拉住了大秦,他開始罵人,在他夾雜著各國語言的詛咒中,李涯知道剛才他差點掉到海里。李涯想,大秦這種人不管遭什么罪都活該。老羅顧不上包扎傷口,舉起望遠鏡尋找鯨的身影,他希望經(jīng)過這番折騰,能讓鯨改變航道。

    海面恢復了平靜,老羅沒有發(fā)現(xiàn)鯨的身影,他命令李涯往回開,這時候,他才開始處理傷口,刀很鋒利,幸好隔著手套,沒有切到筋骨。他把手包好后,沖大秦揚了揚,把刀扔還給大秦,李涯想阻攔,慢了一步,刀落在大秦腳邊,大秦撿起來,握在了手里。

    在漁船上,海員打架是常事,密閉的空間,躲都沒法躲,可動刀子的并不多見,老羅知道大秦路子野,膽子大,可沒想到,下手這么狠,那把刀要是扎到李涯身上,這孩子還能開沖鋒舟嗎?他有點后悔把刀還給了大秦,當時是有點順手了,沒想那么多。李涯的手握著把桿,眼卻落到很遠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揚著,有點恍惚的樣子,似乎與周邊隔著層玻璃罩。老羅想,李涯受委屈了,可男人,就得經(jīng)得住事。老羅又想,大秦也猖狂不了幾天了,大屁股一退休,他就得蔫了。

    對講機恢復了通信,船長傳來信息:鯨正在向漁船左舷靠近,七點鐘方位。李涯不等老羅發(fā)話,便掉轉了方向。他想,鯨竟然繞開了他們,這證明,他們剛才的行動是有效的。

    大秦要求老羅先把他送回大船,他渾身濕透了,不想再跟著沖鋒舟折騰了。他原本想著,正面跟座頭鯨干一仗,他都想好了,把匕首固定在劃槳上,多少能扎上幾刀??蓻]想到,老羅只玩花活,就跟放焰火嚇怪獸似的,陪小孩玩呢。老羅讓大秦忍耐一下,他舉著受傷的手說:“我這兒也流著血呢?!?/p>

    大秦翻著白眼,陰陽怪氣地說:“我跟他關系這么好,怎么可能傷他,剛剛也是鬧著玩的。誰能想到你突然伸出手來,白白流這些血?!闭f著,他轉頭問博士:“你說,剛剛是不是意外?”

    博士的眼鏡在剛剛的高速行駛中滑落了,可他依然下意識地抬了下不存在的眼鏡腿,并吸了幾下鼻子:“沒看清。”

    老羅第三次舉起望遠鏡時,抖著胡子嘟囔了串臟話。他們已經(jīng)在海面上搜尋了半個小時,而鯨卻憑空消失了。海面如同一匹靜止的藍綢子,浮冰與白云在它身上無聲游走。

    沒人因為這平靜而安心,大家都預感到真正的危險即將到來,從大海深處傳來的聲響在沖鋒舟底部聚集,那聲音冗長而多變,像有人在海底翻身、呻吟、號叫、撕扯,當大海這匹布再也裹不住所有秘密時,那種力量必然噴薄而出。

    李涯感覺自己進入到一種空靈的狀態(tài),他的身體如浮冰一樣消融了,只留下一雙手掌握著方向、一對眼盯著海面,他為應對即將到來的風暴將自己意識化了。老羅又一次舉起了望遠鏡,海面上還是死一樣沉寂。他了解鯨,它不能在海底待太久,頂多一小時,必須要上來呼吸,而這次換氣,注定不會太簡單。他看了一眼李涯,年輕人微收下巴,直視前方,身子弓成半圓,肩膀與胳膊組成一個能隨時伸展的夾角。他放心地點點頭,感覺自己沒有選錯人,接著,他習慣性地摸起酒壺,可舉到嘴邊又放下了,右邊膝蓋傳來一陣劇痛,多年航海生涯,這是他身體辨識危險的信號,為了對抗疼痛,他將拳頭握得更緊了。大秦的衣服上已結滿冰霜,幾綹濕發(fā)垂在潰爛發(fā)烏的嘴角邊,他咬著牙,守住口腔里最后一絲熱氣,眼睛則惡狠狠地盯著博士,盤算著從他身上剝下一件干衣。失去了眼鏡的博士索性閉上了眼,可即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大秦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他往李涯的方向移了移,又往下矮了矮,后背貼緊船體,安全繩在手里繞了三四圈?,F(xiàn)在他腦中一片空白,過往讓他驕傲的學識根本無法應對如今的局面,他已被本能的恐懼裹挾,他覺得這船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李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李涯身上。

    一種詭異的沉默籠罩著這艘深灰色的小舟。大海深處,那雷鳴般混沌的聲響開始清晰起來,如萬馬在海底奔騰,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促,就在大家的精神都繃到最緊時,猛然間,在小舟前方約五米處,掀起一陣沖天巨浪,漫天迷霧之中,那龐然大物竟然直接從海底沖向了空中,黑壓壓的如同一座大鼎壓在了眾人頭頂上。一陣地動山搖,小舟被浪頭掀起,呈現(xiàn)出垂直于海面的角度,伴隨著幾聲急促的驚呼,奔涌而至的白色泡沫已將舟身覆蓋,沖鋒舟如一截浮木,隨浪頭起起浮浮,已完全失去了方向。

    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當鯨從空中重返海面時,它被數(shù)以萬計晶瑩水珠簇擁的身體如同一柄從天而降的鐵錘,重重地砸在了沖鋒舟左前方。李涯的身子如同斷線的風箏,被氣浪拋出,他伸出雙臂,想抓住什么,可觸到的只是空中濕滑的水珠。他遺憾自己掛掉得有點早,可想到能沉睡在南極冰雪之中,過了千百年還能容顏不改,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身上的救生衣妨礙了李涯的美夢成真,他在徹骨的寒冰中摸索了一會兒,才抓住沖鋒舟外側的纜繩。舟里已全是水,泛著細膩的白色泡沫,大秦的身體泡在水中,只有腦袋和雙手掙扎著露在外面。博士的眼閉得更緊了,下巴縮在沖鋒衣領口里,大浪卷走了他的帽子,浮冰將他的左頰劃出一道十幾厘米的血口子。老羅被甩到了船尾,正一瘸一拐攀著繩索回到船頭,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卻比哭還難看。

    “他們一定以為我死了!”

    李涯把頭倚在舟上,跟著海水一晃一晃,他很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他的半個身子已失去了知覺,以至于他不想再挪動一根手指。死了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他半合著眼,想著自己也終于成了村里失蹤人口名單上的一員——那些在海上死去的船員,但凡找不到尸體的,多半以失蹤案處理。他又想,他在臨死前見到了鯨,也算實現(xiàn)了愿望,可鯨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快樂,鯨也愁苦地日日哀嘆,這樣一想,這世上也沒什么可以留戀的,大的小的,都不快樂。

    他再睜開眼時,看到老羅已回到方向盤前,他的胡子濕了,不再蓬松,如幾根火柴棍掛在下巴上,他受傷的手掌上,血漬滲紅了紗布,可他還是將手掌硬握在操縱桿上。

    李涯聽到不遠處,有咯咯噔噔的聲響,那是鯨在不停地噴出泡沫,現(xiàn)在他們都在這些泡沫的中間。船上之前放過鯨群圍獵磷蝦的視頻,那些鯨就是這樣吐出一圈又一圈的泡沫,將磷蝦困在中間,然后再盡情享用。現(xiàn)在他們也是獵物嗎?

    陽光淡淡地灑在李涯的肩頭,他感覺海水也變得溫暖起來,是在龍山村,而不是在南極了。他愿意一直沉醉在這種感覺中,不,不要睜眼,他告訴自己,就這樣睡著,很舒服,一切都剛剛好??闪硪粋€聲音又在沖他吼叫,快醒來,老羅需要你的幫助。還有博士,是你將他帶上船的,你不能不負責任。

    李涯爬進沖鋒舟時,只有老羅驚喜地叫了一聲:“我就知道你小子死不了?!贝笄仄鋵嵲缇涂吹剿耍伤麚睦狭_讓他去救,所以選擇默不作聲。而博士,這時也只是微睜了一下眼,又趕緊閉上了,海水正腌漬著他臉頰的傷口,他閉上眼,似乎可以隔絕一切。

    這時,海面?zhèn)鱽硪魂噰W啦聲。老羅抬頭一看,笑臉頓時凝固了,只見白色的海浪如同迎接王者的儀仗隊,從中間分出一條藍色的大路,鯨正順著這條大道朝他們游過來,它布滿傷疤的身體浸在海水里,只有一個碩大無比的頭顱露在水面,新傷舊傷摞在一起,共有十幾處,那些裸露翻開的皮肉被海水泡得發(fā)白。

    大秦將刀遞給李涯:“快,照腦門上砍,那是盲區(qū),它看不見。”

    鯨游得緩慢而優(yōu)雅,似乎正在檢閱它的圍獵成果。所有人都知道,這或許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鯨那閃閃發(fā)亮的嘴離他們越來越近了,它噴出的那帶有腥臭味兒的海水像雪花一樣紛紛落下?,F(xiàn)在這艘船上,能有力氣拼死一搏的人,恐怕也只剩下李涯了。幾乎是種本能,李涯舉起了刀,刀柄已經(jīng)連上了船上的纜繩,刺下去,拔出來,沖著要害,一刀接一刀……直到鯨失血而亡,李涯知道幾十年前的捕鯨人就是這么干的,可他也要這么干嗎?

    “孬種!”

    當李涯松開手中的刀時,他聽到大秦的咒罵聲,他瞪了對方一眼,那嘴巴立刻就閉上了。

    他快步向操縱桿走去,老羅已將那位置讓了出來。此時鯨的大嘴已在他們上方了,它噴出的水霧將沖鋒舟又往水里壓沉了些。李涯抬頭去看鯨,這是他第一次與這巨物面對面,他頓時覺得自己變得好小好小,似乎一貓腰就可以鉆進鯨的大嘴里。他想起媽祖廟壁上的畫,那一艘被吞進鯨肚子里的船,還有船頭點亮的那盞燈,和那個站在鯨背上的小孩。

    鯨張開了下顎,濺起的水珠在空中閃爍。李涯感覺這是大海開啟了一扇門,門后是一條黑暗幽深的走廊。有股力量正將他朝這通道推搡,通道下方,漂浮著點點星光,細看,卻是一條由磷蝦組成的河流,拐了幾道彎之后,來到一個寬敞的大廳,中央燃著一堆明亮的火……

    “撲通——”又是一陣巨響,鯨尾如同高舉的旗幟,探到空中掃了一圈,漫天水霧彌漫,像紗帳,像簾幕。李涯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從想象中的爐火邊撤離。他將油給到最大,倒退著,想從側邊離開這片被圍獵的區(qū)域。鯨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尾巴如鞭子般加速了攪動,身子也高高地拱起,一圈璀璨的白沫從四面八方落下,沖鋒舟如同觸了礁一樣顛簸起來,里面的積水已深到膝蓋處。

    李涯操縱著小舟在水霧中進退,那些噴入他鼻腔的海水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一片灰色的海鳥在上空掠來掠去,像烏云越聚越多,他已看不清鯨在何處,于是干脆閉上了眼睛,憑借聽力去指揮自己的行為。他聽了許久這鯨歌,對它的聲調也熟悉了,當噴水或是揚尾時,它發(fā)出隆隆的聲響;當四處沖撞時,它發(fā)出唔唔的怪聲。李涯并不自信這種方式能幫他們突出重圍,或許他們仍會被鯨吞沒,像無數(shù)只磷蝦一樣??蔁o論哪種結局,他都可以接受。他只希望趕緊結束這場追逐,他操縱方向的手已變得無限大,大到他不能掌控。當他覺得頭頂上的烏云越來越厚,甚至將天空完全遮蔽時,他終于失去了知覺。

    老羅將最后一口酒灌到李涯的嘴里,將他從昏睡中拎了回來。此時,小舟正如一片落葉,打著轉兒在原地漂蕩。李涯不知道,剛剛,這艘小舟已經(jīng)順著無數(shù)水圈滑進了巨鯨嘴中,水流湍急得容不得有人反抗,可很快他們又隨著翻滾的海水被吐了出來。其間,李涯差點被浪沖走,老羅用繩索將他系在舟上,并用身子死死抵著他,他才沒有被沖走。

    當李涯看清了眼前的情形時,他情愿自己沒有醒來。藍色的海水不知何時變成了紅色,浮冰在水里變小直至消融。小舟緩緩而行,將藍天白云在海中攪碎,更襯出血的紅。隨著空氣中的血腥氣味越來越濃重,他心中有個不祥的預感,這個預感讓他忘記了剛剛遭遇的危險,他加大油門,按著血流的方向尋了過去。

    只行駛了幾分鐘,他們就看到了那漂浮在海上的龐大軀體。血是從鯨頭部淌出來的,也只有它,能有這么多血,可以染紅一大片海水。舟上很靜,大家都在想同一個問題:誰傷害了它?老羅第一個想起了船長,懷疑他偷偷派了另一隊人下了狠手,可再一細想,又不可能,還有幾個月就退休了,他沒必要冒這個風險。那么是誰呢?這附近并沒有其他船只經(jīng)過,除了天上偶爾掠過的直升機,便只有一直掛在天邊的太陽。

    大秦跪在船底,伏著身子,甩出尖刀去戳海里的浮冰,他想只有成群結隊的虎鯨才能將一只座頭鯨傷成這樣,看這傷口那么新鮮,這群虎鯨一定沒走遠,說不定,就藏在海底下。他一邊戳一邊罵,似乎并不在意可以戳到什么,鮮血讓他有點癲狂了,沖鋒舟也跟著他的力道前后晃悠。李涯有點后悔剛剛沒把他甩下水,他手里拿著刀子,終究是個隱患。

    老羅在用望遠鏡觀察那只鯨,每當那傷口露出海面時,空中盤旋的近百只海鷗就像片烏云落在上面,有倒鉤的喙啄著鯨的兩只噴氣孔,小腦袋一上一下,幾百條“小溪流”就順著鯨的身體向下淌。他把望遠鏡遞給李涯,擰開瓶蓋想喝酒,卻發(fā)現(xiàn)是空的。

    “媽的,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這么大的鯨,竟死在了海鷗手里!”

    這顯然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狩獵,即便是海洋最大的霸主,也逃不脫陰謀家的詭計。殺戮持續(xù)了許久,鯨的力量在一點點消退,之前它還可以將身子潛在水下以躲避海鷗,可只要它一探頭,海鷗便盤踞上來,它們重點明晰,只攻擊噴水孔,這顯然是事先商議好的,其他地方的皮膚覆蓋著藤壺,并不容易突破。流出的血是個信號,引來了更多的獵食者,它們越聚越多。鯨在沉默中積攢著力量,終于,它扭動身體,躍向空中,噴出了一束水霧。那時李涯已將沖鋒舟開到了離它很近的地方,他看到那滲滿鮮血的水霧在空中綻放后紛紛墜落,落在他的頭上、肩上,還有睫毛上。李涯沒有躲避,他抬頭去捕捉鯨的眼睛,在那只淌著鮮血的眼里,沒有悲哀,只有平靜,李涯甚至覺得它一直在期待這一刻的到來。

    血霧中,大秦突然怪叫一聲,將折刀刺向了鯨的身體。這一幕,他在夢中無數(shù)次憧憬,他必須刺出去,殺死一只鯨,這地球上最大的動物,這輩子,誰敢說他不是男人。與此同時,李涯啟動了沖鋒舟,他想圍著鯨轉幾圈,驅趕頭頂黑壓壓的海鷗,另外,他還想趁機把大秦給甩到海里去。大秦一只手死死抓著纜繩,手中的折刀偏離了方向,只戳中了一塊浮冰,他身子一晃,跌坐了下來。

    在李涯轉到第三圈時,老羅的手重重地壓在他的肩頭,讓他返航。李涯理解他是樂于見到這一切的,海鷗幫助他們鏟除了破壞者,他成功完成了船長安排的任務,且沒有做出有傷道義的事,還有比這更完美的嗎?他對老羅產生了厭惡,他想反抗,可看到老羅手上纏繞的被血浸染的紗布,又不忍了。

    風大了,夾著冰雹,海鷗又重新聚集。李涯離開時,鯨又噴出了一次血霧,像一把巨大的傘,蓋住了染成紅色的海面。沖鋒舟就在傘下停泊,大家都仰頭去看,半空中的血霧飄散了,天是寡淡的白,被海鷗剪成絲絲縷縷的。走遠了些,李涯回頭,看見鯨的尾鰭在水面上一閃而過,山茶花的圖案因為沾了血跡而失了本來的顏色。他從老羅手中奪過酒壺,可里面早就空了,只有一股煤油味,他想吐,可忍住了。

    回程時,換成了老羅駕駛,他從李涯手里接過操縱桿時,沒說起沖鋒舟漏氣的事,可李涯剛坐下就發(fā)現(xiàn)了,沖鋒舟已經(jīng)特別疲軟了,可他什么也沒說,喉嚨里有團火,烘烤著他,他從口袋里掏出黑冰,放在嘴里嚼,“咯吱——”那聲音大得嚇了他一跳。他將手伸進水里,比想象中涼,他握著拳頭也無法對抗。

    這個像白晝一樣的夜晚,男人們疲憊不堪地坐在迷途的沖鋒舟上,等待著有人給他們一個方向。

    原刊責編 江 汀

    【作者簡介】蘇苔,本名張慧娟,北京市作協(xié)會員,老舍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lián)辦文學創(chuàng)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從事過記者、編輯工作。作品見于《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出版有小說集《樹宮》,作品獲《北京文學》2021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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