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飯局結(jié)束得早。下樓時,蘇影特意看了大廳灰色硅藻背景墻上的掛鐘,八點一刻。出得門來,蘇影抻緊衣服,舒了口氣。
飯館是同事小林老婆開的,起了個莫名其妙的名字——飯醉團伙。剛開業(yè)那會兒,老師們下班就來吃飯,見天打麻將,有時晚自習(xí)也忘了上,要等學(xué)生提醒,才想起來。
但蘇影不愛來。一則因為不打麻將,一則因為老秦。老秦不愛出門,整日悶家里,除了喝茶,就侍弄花花草草。老秦開過服裝店,做過酒樓,跑過長途貨運,開過出租車……當(dāng)然,都是拆遷之前的事。拆遷后,老秦只做一樣事,開賓館。自家的房子,來錢快,不費事。所以,下班后,蘇影直接回家,別的地方也不去。
可入夏后,蘇影來得勤了。同事孫大姐嗅出端倪,問她怎么了。蘇影頓了頓,也不遮掩,波瀾不驚的樣子,離了,她說。
孫大姐聽了一驚,說,我的姑奶奶耶。她又接著說,離了,這是鬧哪一出誒。她還接著說,秦先生那樣的人……
這話蘇影就不愛聽了,睨她一眼,問,哪樣的人?
底子厚,孫大姐說。
是吧,蘇影笑。
燈一關(guān),不就那么回事嗎?孫大姐嘀咕道。
蘇影覺得再說只會更無聊,轉(zhuǎn)身走開,沒再理她。
在涼城,蘇影圈子小,沒什么朋友。這段日子,盡管她不情愿看人喝酒、打麻將,可還是來了。待在人群里,會好受一些。沒有辦法的事。
圈子是小了些,可蘇影眼睛尖。怎么個尖法呢?上學(xué)時,蘇影愛把這段話工整地謄寫在筆記本扉頁上,現(xiàn)在,她用一張寫著這段話的照片作微信朋友圈背景圖,字是自己寫的,干凈、俊朗,只要打開朋友圈就能看到:唯一的浪漫在于看清真相之后依然熱愛。這段話,是她化用來的。在老秦面前,或者說,在他們這段感情中,她自認(rèn)為看清了真相。雖然這“真相”在不同時間也各不相同。
不過,老秦可不這么認(rèn)為,老秦總說,你們讀書人,事真多。一次聚會,老秦對蘇影同事講,她呀,整個就一溫室里的蛾子,看什么都飄飄忽忽的。蘇影反問老秦,你見過蛾子眼睛?你怎么知道蛾子就飄忽了?老秦僵住,不再搭話。她知道自己。她不是那種不切實際的女人,只是不甘心。這種不甘心,是一點點積攢起來的。
話說回來,今天這頓飯,就算不情愿也得來。因為這是個飯局。飯局該有飯局的樣子。
孫大姐組的局。兩個由頭,明面上是二胎滿月,實際還有層意思,老公轉(zhuǎn)重。蘇影不明白“轉(zhuǎn)重”啥意思,問小林,才知道是轉(zhuǎn)任重要崗位。轉(zhuǎn)不轉(zhuǎn)重,蘇影不關(guān)心,既然添了個胖小子,蘇影就包好紅包,塞孫大姐手里去。
三樓最里間的豪華大包房,坐下三十來人,上的菜,說是孫大姐專門招呼的。人到齊,小林半開玩笑說,姐,不如換二樓標(biāo)間,一樣的菜,平時不都在那兒吃嘛,何必破費?這話說得真準(zhǔn),孫大姐立馬來了勁,扯著嗓子說,一樣嗎?能一樣嗎?
要好不好的飯局,大伙兒正吃得歡,小家伙哇一聲哭出來。這一哭,不得了,憑孫大姐怎么哄,就是止不住。是哪里不好?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是不是生病了?孫大姐可聽不得這話,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跟著孩子哭。到底是男人穩(wěn)得住,抱過孩子,簡單招呼后,一家人往婦幼保健院去了。
主人一走,大伙兒面面相覷,草草對付幾口,打麻將的打麻將,其他人就早早散了。
時間還早,盡管有些涼意,街上也是熱熱鬧鬧的。涼城就這樣,白天見不著人,到晚上,卻像冬眠蘇醒的蛇一般,探頭探腦全溜出來了。蘇影獨自走著,出租車幾次靠過來,嫌麻煩,她索性折向朝陽巷,沿巷子漫無目的走過去。她跟自己犯嘀咕,看看你,成天都跟什么人待一起。
好巧不巧,就到了“米坫”門前。
這酒館蘇影是知道的,朋友圈常見著。從照片看,青瓦飛檐的門頭高聳,玄關(guān)處一色小青磚錯落有致,原木方桌齊齊整整。只從隨意擺放的書本、略顯凌亂的插花和粗野狂放的舞臺布設(shè)窺出店主人的獨特情致。記得去年圣誕,蘇影還給老秦提過,想到米坫跨年。
蘇影說,有演出呢。
老秦說,想喝酒?家里多的是。
那以后,蘇影就絕口不提了。只是隔三岔五,就會看到彌賁發(fā)關(guān)于米坫的朋友圈。
就這么,蘇影走進了米坫。她已有許久不進酒吧,米坫還算清朗,可時而聚向舞臺時而劃過卡座的鵝黃色燈光還是讓她感到不習(xí)慣。定定神,蘇影走向吧臺,撿最靠里的椅子坐好,這才注意到卡座空空蕩蕩,一個客人也沒有。
服務(wù)生從吧臺后的隔間貓出來,朗聲說,您是第一位客人,送您支“白熊”。
隨便吧,她說。
沒喝出味道,蘇影淺淺啜著酒杯。適應(yīng)了室內(nèi)光線,她認(rèn)真端詳起酒館的陳設(shè)。和朋友圈看到的差不多,只是照片大都只拍到書架一部分,并不完整。蘇影想,酒吧里擺這么多書,不曉得裝什么鬼。服務(wù)生似看出疑惑,說,我們這兒晚上是酒吧,白天是茶室,老板喜歡喝茶。蘇影沒接話。心想,倒有點意思。
當(dāng)啷,鈴鐺響起,門打開。
是彌賁。
二
蘇老師,稀客啊。彌賁邊摘帽子邊打招呼,微卷濃密的長發(fā)自然而然覆下來,遮住大半個臉。他捋捋頭發(fā),掏出煙盒,讓了根給蘇影。
蘇影接下,沒點,有些意外。
第一次來,她說。
認(rèn)識彌賁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學(xué)校六十周年校慶,請了很多校友參加,彌賁做著樂隊,也待在涼城,學(xué)校把他給請來了,一舉兩得。蘇影還記得,演出開始,彌賁自我介紹時說,大家好,我是非著名吉他手彌賁,○四級的。引來臺下一陣哄笑。
蘇影和年級組兩個老師一起負(fù)責(zé)住宿,本來是讓她去接待組,形象氣質(zhì)好,去接待,再合適不過。蘇影左磨右磨,硬是沒去。賠笑臉的活,她做不來。就這么,蘇影認(rèn)識了彌賁。印象中,彌賁高高瘦瘦,總喜歡伸手捋眼角的長發(fā),有些陰郁,但說起話來,會掛著淡淡的笑,給人一種慵懶的感覺。
彌賁倒杯科羅娜,加了檸檬冰塊,坐到蘇影身邊。
不怕涼?蘇影說。
彌賁笑笑說,剛排練完,嗓子在冒煙呢,然后提起酒杯,輕輕一碰。歡迎,他說。
蘇影抿一小口,見彌賁的酒杯清了底,又抿一口,說,酒量不好,見諒。
彌賁回過頭,對蘇影說,涼城人一般九點后才進酒吧。蘇影沒接話,她只是路過,順便進來看看。
重新滿上酒,彌賁盯著蘇影,問她,心情不好?
蘇影一愣,不自覺咬住嘴唇。彌賁似察覺到什么,走向舞臺右側(cè)的調(diào)音臺,將音樂調(diào)高了兩個度。是首英文歌,舒緩沉滯,和酒館風(fēng)格形成鮮明對照。
過了一會兒,才開始陸續(xù)有人進來,三三兩兩,走向各自的座位,等人,或者被等。不知不覺,蘇影的酒瓶已見了底。彌賁拿來支“教士”,打開,推到蘇影前面,旋即走向舞臺,擦拭樂器。演出就要開始了。
彌賁很仔細(xì),擦完他那把Martin吉他,接著擦架子鼓,然后是電子琴,連話筒包括話筒支架都給擦了一遍。有那么一會兒,蘇影心里突然產(chǎn)生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擦拭樂器的彌賁,像極埋頭侍弄花草的老秦。他們都那么專注,專注到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不同的是,他們一個長發(fā)飄飄,清瘦俊朗,一個裸著光頭,臃腫肥大。蘇影想,某些時候,也許他們是同一類人。誰知道呢。蘇影為自己產(chǎn)生這種想法感到好笑。
在他們那支叫“荒野甜心”的樂隊里,彌賁是吉他手,主唱另有其人。而在米坫,彌賁自彈自唱,整個舞臺、整個夜晚都是他的。彌賁的聲音渾厚,有些嘶啞,在唱周云蓬的《九月》。老周那歌蘇影聽過,可蘇影沒聽過這樣的《九月》:“我的琴聲嗚咽,我的淚水全無,我把遠(yuǎn)方的遠(yuǎn)歸還草原……”伴隨著音樂的旋律,彌賁有節(jié)奏地晃動腦袋,右腳有力地踩節(jié)拍,隨意扭動著身體。唱歌的彌賁,既像個陷入遠(yuǎn)古的巫師,又像被注射了某種致幻劑的精神病患者,有著雙重的癡狂和不確定性。他的歌聲很抓人,能把人一下子卷進他那個世界里。
一曲唱罷,彌賁側(cè)向舞臺右側(cè),向最近的那桌要了瓶啤酒。他喝酒的樣子很貪婪,永遠(yuǎn)喝不夠似的。好在琴在他手上,琴聲響處,彌賁不得不放下酒瓶,接著演出。是痛仰樂隊的《再見杰克》。唱到那句“再見杰克,再見我的凱魯亞克”時,蘇影眼睛發(fā)脹,胸口處被什么撞了一下。作為中文系科班畢業(yè)生,她沒辦法不知道凱魯亞克,沒辦法不熱愛《在路上》??墒牵巯逻@種熱愛讓她感到陌生,如同面對過于久遠(yuǎn)的記憶。
事實上,來涼城不久,蘇影就后悔了??僧?dāng)初,從長沙來到黔西北這座寂寂無聞的小城,她幾乎沒怎么猶豫。那時,她認(rèn)定老秦是值得的,老秦的懷抱足夠?qū)掗?。遇到老秦之前,她剛從一段糟糕透的姐弟戀中脫身。教師這份工作,是枯燥了些,但還不賴,看著學(xué)生們一天天成長起來,心里是歡喜的。問題出在了哪兒,當(dāng)時,蘇影不愿細(xì)想?,F(xiàn)在,她可以細(xì)想了,能想多細(xì)就想多細(xì),可大腦經(jīng)常一片空白,整個人形如羽毛,輕飄飄蕩在沒有邊際的虛空中。早晨起來,站在鏡子前,蘇影經(jīng)常走神。就像此刻,在這個夜晚,在這家酒館,在彌賁的歌聲里,蘇影好像聽得很認(rèn)真,又像壓根沒在聽。
蘇影拎起酒瓶,將剩下大半瓶酒全倒進胃里,頭也不抬,起身離開。
不多時,彌賁發(fā)來微信,客氣地問,蘇老師不多坐會兒?
風(fēng)更大了些,街道上燈影重重。
蘇影敲下“謝謝”兩個字,發(fā)過去,稍稍一頓,又補了句晚安。
三
剛搬過來時,蘇影堅持不添綠植。屋子小,難伺候。不是誰都像老秦那樣,可以把時間和精力都花在喝茶養(yǎng)花上。幾個月過去,到底嫌空了些,于是她帶回來兩盆子孫球,分別擱在餐桌和茶幾上,另有一盆茂盛的吊蘭,請師傅搬回來,弄了個花架擺到陽臺右側(cè)。本就窄小的陽臺,給占去大半。
不添還不打緊,打綠植進屋那天起,蘇影的失眠癥又犯了。一連數(shù)日陰雨,蘇影狀態(tài)越來越糟,開始還能睡著三四個小時,這幾天就不行了,哪怕勉強睡著,不出一小時又得醒。
是綠植的問題?蘇影又把師傅請來,將子孫球和吊蘭搬出去,打起精神將家里徹底打掃了一遍。這天下午,蘇影湊合睡著半小時,以為就好起來了,可到晚上,還是不行,干瞪眼,盯著手機發(fā)呆。越想睡著,越是清醒,睡眠如抽身離去的魂魄,再未光臨。
不得已,蘇影請了假,又去市醫(yī)院看大夫,還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也還是那些方子,只是藥量稍有增加。從醫(yī)院回來,蘇影遵照醫(yī)囑按時吃藥、慢跑透汗、按摩泡腳……可就是不奏效。漫長的夜里,她仰躺、側(cè)臥、坐起、在客廳和臥室之間來回走動。她甚至跑到樓下的超市買了瓶燒酒,灌藥湯一般全倒進胃里。結(jié)果吐得翻江倒海,胃疼了一整夜。
陰雨綿綿,始終不見停歇,反而一日冷過一日。冬天就來了。
傍晚,彌賁發(fā)來條群聊邀請。是顧客群,但還是加了,她想,閑著也是閑著。
無聊時,蘇影會刷刷群消息,無非是活動折扣、演出視頻等。基本上是“米坫小K”在發(fā)布消息,與微友互動,偶爾發(fā)發(fā)紅包。這個群里,彌賁是蘇影唯一認(rèn)識的人,但極少見他發(fā)言。僅有的兩三次,冒出來說兩句,轉(zhuǎn)眼又消失了。
蘇影只能借助安眠藥入睡。她服下以往兩倍的藥量,終于睡著了。一早醒來,精神一振,她歡喜得不行,興沖沖化好妝,下樓來,用過早餐后,才搭上公交去的學(xué)校。第一堂課,蘇影輕輕松松就上好了,她充分體會到了睡眠帶來的好處。可第二堂課上,蘇影眼前一黑,“啪”的一聲,課本掉地上,人也跟著軟下去。
蘇影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手上打著點滴。年級組兩個女同事守在旁邊,見她睜開眼,趕忙湊上來,急火火問,你怎么樣?好些沒有?
蘇影木然地躺著,還沒太明白發(fā)生了啥。她定定神,使勁揉揉腦袋,半晌才問,醫(yī)生怎么說?嚴(yán)重嗎?醫(yī)生正好過來,囑咐說,輕度貧血、神經(jīng)衰弱,得靜養(yǎng)。蘇影暗自慶幸。
住院期間,彌賁約她,還是那股子文縐縐、酸溜溜的勁兒:蘇老師,可否撥冗小聚、共進晚餐?每次看他消息,蘇影都覺得別扭,他總是這么說話。
蘇影直截了當(dāng):住院,下次。消息發(fā)出去,有些后悔,這種事,不該告訴別人。還好,彌賁只是禮貌地回復(fù)說,祝早康。
孫大姐來看蘇影,責(zé)怪道,看看,日子都被你過成啥了?連個服侍的人也沒有。蘇影暗自發(fā)笑,心想,看來孫大姐接受她和老秦離婚的事實了。嘴上卻說,不要誰服侍,挺好的。孫大姐白她一眼說,就你心氣高。高就高吧,蘇影說。說完,又覺得不是滋味,心里頭澀澀的。
換作以前,老秦必然寸步不離,服侍得妥妥帖帖。現(xiàn)在,只蘇影一人。想明白了,她要從那種具體、瑣碎的日常中抽身出來,她不愿長期沉浸在那種安逸中,過著毫無波瀾、沒有激情可言的生活。
不是不念老秦的好,在他們的婚姻生活接近尾聲時,蘇影曾正兒八經(jīng)和老秦談過,她說,有些東西我們弄錯了,生活不該只是這樣。老秦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有問題就解決,解決完就好了。蘇影沒繃住,淌著眼淚說,你最大的問題是從沒意識到我們有問題。老秦一頭霧水,滿臉疑惑地盯著蘇影,問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是啊,蘇影也經(jīng)常這樣問自己。
四
出院那天,蘇影回住處洗好澡,打車去了古鎮(zhèn)巷子魚莊。她要了份小鍋清湯魚,魚湯端上來,鮮香滑嫩,咕嘟嘟騰著熱氣,配有一小籃甜白菜,也是極新鮮,剛剛洗過,水嫩水嫩的。蘇影把菜下到鍋里,拍了張魚湯照片,配以“食欲大開”四個字發(fā)到朋友圈。不一會兒,就收獲了二十幾個贊。這時,彌賁私信:蘇老師,久病初愈,該小酌犒勞自己啊。他還是那樣。
能不能好好說話?蘇影回。
隨后,彌賁的電話打了過來。蘇影邊接電話,邊看著窗外稀稀落落的行人??床磺宄?,人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面孔深埋在初冬的黃昏里,無法辨別出準(zhǔn)確的表情。
掛斷電話,蘇影有些氣。怎么就答應(yīng)了呢?她對他知之甚少,僅有的幾次見面,聊得也并不多。
彌賁來接的蘇影。她吃完飯走到古鎮(zhèn)門口時,彌賁就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一段時間沒見,彌賁留了撮山羊胡子,穿著黑色皮夾克,腳上套雙顯眼的大黃靴。見到蘇影,彌賁說,你看,小城多好,想見的人很快就見到了。蘇影瞟他一眼,問,你車停哪兒?
彌賁開的是臺北京BJ40,上車后,彌賁接著說,蘇老師,今天能約到你,很榮幸啊。蘇影笑說,過獎。心里卻想,這個死彌賁,就你話多。彌賁繼續(xù)說著話,蘇影淡淡應(yīng)著。天黑下來,路上行人稀少,很有些冷清。她有點忐忑,不知到底該不該來。
到米坫坐定,彌賁給泡了杯菊花茶。剛端起茶杯,彌賁又說,蘇老師,看到你,就覺得莫名心安。蘇影臉上一熱,隨即鎮(zhèn)定說,咱們這是第幾次見面啊?
彌賁當(dāng)然明白,說,感覺你不太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
本打算去醫(yī)院看你,想想還是不去的好。
為啥?
彌賁說,蘇老師這樣的人,我想是不愿意別人看到自己憔悴一面的。
蘇影喝了口花茶,很有些燙人。眼前這個男人,他說話的方式,他的動作,問的問題,以及他看她時的樣子,讓她捉摸不透,在他面前,總覺得怯怯的。
有些事沒必要講。
如果是對我們很重要的事呢?
蘇影又紅了臉。她開始覺得彌賁討厭了。她實在不知該怎么回答,慌了神,起身去洗手間。心里反復(fù)掂量那兩個字——我們。也許只是隨口一說?蘇影心里在打鼓,咕咚咕咚,冷不丁看到洗漱臺上鏡子里那張臉,紫葡萄似的。
回到桌前,彌賁已為她續(xù)上茶,見蘇影回來,特意端起她的茶杯,湊鼻子前嗅了嗅,真香,他說。蘇影說,講講你的故事吧。她以為他有很多話要說??蓮涃S卻說,過去已經(jīng)過去,何必再提。蘇影不甘心,說,至少得告訴我你做什么工作吧?彌賁狡黠一笑,狐貍似的,回道,你想知道的不止這些吧?她顧不得那么多,像個自首的罪犯那樣,一字一句對彌賁說,我離過婚。
是嗎,彌賁答,他的語氣里沒有任何情緒。隨后,他緩緩說道,通常情況下,上午我來店里喝茶,翻翻書、彈彈琴,下午樂隊排練,晚上唱歌,幾乎每天如此。
蘇影問,你也?還是?
他反問蘇影,你給我分配的?
自知說不過,臉又紅到了脖子根,她慌忙站起來,想逃。
彌賁適時拉住她,斂住笑容。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溫?zé)釋捄竦氖终凭o緊包裹住,有輕微灼傷的刺痛感。
花茶正是時候,趁暖喝吧。他說。
我不太舒服。
彌賁站起來,輕聲說,我送你。
車停到小區(qū)樓下,蘇影逃也似的跑上樓。她害怕,怕彌賁又說出什么胡話來。進了屋子,她快速走到窗前,車還在樓下。隨即,微信就發(fā)進來了:你很可愛,不像結(jié)過婚。
蘇影回:是嗎?
彌賁回:未來正在到來。
那晚,她睡得很香。
五
一早醒來,蘇影打開手機,十幾條消息,全是彌賁發(fā)來的癡話。沒心思細(xì)看,蘇影徑直出門,直奔國貿(mào)。
她準(zhǔn)備給自己換身衣服,作為這個冬天的獎賞。買完衣服,得仔細(xì)做個頭發(fā),指甲也得做。一天的時間是有些緊,可蘇影就這樣,想做的事情,一刻也等不得。以前老秦就經(jīng)常說她“耗子離不得隔夜食”,想要的東西,巴不得立馬攥在手里。
晚上,一切收拾停當(dāng),她才給彌賁打電話。電話里,彌賁用嗔怪的口吻說,再不聯(lián)系,我就得上門捉你了。蘇影撲哧一笑說,忙著做指甲,沒工夫理你。那邊又說,指甲比我重要嗎?蘇影挑過話頭,說,彌賁,明天我請你吃飯。
隔著電話,蘇影都能感受到彌賁的歡喜。可彌賁大學(xué)室友胖子正好來涼城出差,彌賁故意央求道,蘇老師,可否準(zhǔn)許帶上我那可憐的胖子室友?這話把蘇影給逗樂了。本宮準(zhǔn)了,她說。
既然有了胖子,蘇影就想再叫個人。叫誰呢?想來想去,她給孫大姐打了電話。蘇影有她的小心思,她就想讓孫大姐看看,并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接通電話,孫大姐說,那飯醉團伙見吧。本來蘇影沒想去那兒,這么一說,蘇影又給小林打電話,定好房間,邀他們夫婦。
孫大姐格外熱情,該是帶孩子給憋的,拉著蘇影說個沒完。這正合了蘇影的意,她就希望孫大姐能封住胖子的嘴。彌賁和胖子落座,孫大姐一時僵住,望向蘇影。蘇影挨個介紹完,再看孫大姐時,她已是成竹在胸的樣子。
本來,蘇影是讓小林上啤酒,可小林非說認(rèn)識新朋友得來點白的助興。孫大姐也跟著摻和,說這大冷天,不喝點白的不暖和。蘇影不好多說,只得由著他們。
胖子和彌賁多年未見,興致很高,胖子本來話就多,逢著孫大姐,是話多的碰上嘴碎的,棋逢對手,酒就下得極快。小林家兩位吃得少,但酒也沒少喝。彌賁醺醺大伙兒望向蘇影,突然站起來,倒?jié)M酒杯說,蘇老師,我敬你。大伙兒停下,紛紛望向他們。蘇影有些慌,趕緊伸手端杯子,一不留神,酒從杯子里灑了出來。彌賁趕緊給她倒上。胖子最先起哄,交杯酒、交杯酒……他嚷道。大伙兒鬧成一片。
不多時,兩瓶白酒就見了底。胖子在興頭上,提議再開一瓶,彌賁適時止住,邀請大伙兒去米坫改喝啤酒。孫大姐聽彌賁這么一說,便站起來,提起酒杯,請大家喝團圓酒。
小林一家自然不去酒吧,孫大姐得回家?guī)Ш⒆?,也不去了。蘇影已有三分醉意,出了門,冷風(fēng)一抽,打了個趔趄。胖子伸手來扶,蘇影沒讓,趕緊站穩(wěn)。胖子嘿嘿一笑,攔輛車溜了。孫大姐把蘇影拉到一旁,湊到她耳邊說,仔細(xì)看了,人不錯,但你得多留個心眼兒。話沒說完,彌賁就插了過來。
他們并排走在巷子里,很安靜,都沒說話。走出沒多遠(yuǎn),彌賁脫了外套,披到蘇影身上,然后,手搭上來,放在蘇影肩頭。蘇影埋著頭,不敢看他。頭發(fā)好看,亞麻色適合你,他說。蘇影說,還以為你沒發(fā)現(xiàn)呢。衣服也好看,可惜不是我買的,彌賁又說。蘇影說,你是不是經(jīng)常給女生買衣服???
他輕輕一笑,轉(zhuǎn)過身來,不由分說抱住她,吻了她。
還去酒吧嗎?他輕輕問。
六
他們進展得比蘇影想象的要快。春節(jié)前夕,蘇影找房東退掉房子,搬到了彌賁家。彌賁家房子不大,只兩居室,有個小陽臺,兩個人住,倒也足夠。
站在陽臺上,整個明湖濕地公園盡收眼底。那是涼城最漂亮的公園,有很大一片寬闊的湖水,湖水周圍長滿了蘆葦,蘇影搬來時,蘆葦早已枯敗,但葦稈仍頑強兀立,不經(jīng)意間瞥去,那些歪歪斜斜的葦稈竟有一絲蒼老的古意。只一眼,蘇影就喜歡上了這片湖水,喜歡上了湖水周圍的葦叢。
很多次,當(dāng)他們心滿意足地從熱烈的性愛中抽身,會不約而同地裹上毯子,倚到窗前,一邊注視著樓下平靜的湖水,一邊安靜地吸煙。是的,和彌賁在一起以后,蘇影學(xué)會了吸煙,她吸細(xì)支的南京,她覺得,那煙里有種雨天般的浪漫情愫。
住到一起后,蘇影發(fā)現(xiàn)彌賁其實與他給人慵懶的印象完全不是一回事。他起得很早,七點一刻就出門。白天的米坫,并不完全是茶室,彌賁收了幾個學(xué)生,每天上午按時給他們上課,教他們彈琴。時逢寒假,蘇影醒來,也無事可做,索性窩在床上,翻翻書,刷刷手機,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這時,彌賁會給她打電話,提醒她該吃飯了??商嵝褮w提醒,他一次也沒給蘇影買過。午飯過后,彌賁就在店里沙發(fā)上小憩,下午兩點,他從米坫出發(fā),開半小時車到南郊的排練室,和樂隊成員開始一天的排練,要到下午六點,才返回城區(qū)用晚餐,然后到酒館駐唱。
蘇影很認(rèn)真地對他說,彌賁,你少干點不行嗎?這么拼,可不像你的風(fēng)格。彌賁笑笑,搖搖頭,繼續(xù)做事。蘇影又說,彌賁,樂隊不做不行嗎?在涼城這種小地方,做樂隊有什么意思?彌賁還是笑,只是這笑里就有了明顯的不快。蘇影只好打住。本來,她還想勸彌賁連學(xué)生也別帶了。彌賁曾直截了當(dāng)對她說,如果攢不夠錢,是暫時不考慮其他事情的?!捌渌眰z字的含義蘇影當(dāng)然明白。他是那么驕傲的人。可是,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很難想象彌賁會和錢扯上關(guān)系。蘇影問他,難道有錢就快樂了嗎?彌賁沒有回答。
如果蘇影愿意,彌賁排練完后,會把她接到酒吧,共同打發(fā)掉整個夜晚。逢著朋友來,他會喝些酒,蘇影便充當(dāng)司機,把車和人一并給弄回去。也有那么幾次,蘇影心血來潮,賴著讓彌賁陪她喝酒。有一次,她醉得很厲害,第二天醒來,彌賁說,你喝醉時像只發(fā)了瘋的小獸。這既讓蘇影覺得興奮,又有些失落??傻降诪槭裁词?,她也弄不清楚。
起初,蘇影是覺得新鮮。雖然彌賁忙了些,但忙碌讓人覺得踏實。盡管蘇影嘴上沒說過,但她打心底里覺得彌賁帥氣,不光帥氣,還有個性,有氣質(zhì)。和他在一起,只要她愿意,每天都可以在酒吧見到、接觸到不同的人,落魄的詩人、執(zhí)著的歌手、銀行職員、小公務(wù)員……當(dāng)她偎在彌賁身邊,溫婉地聽著彌賁和各種各樣的人交談,她恍如置身云端,曾經(jīng)死水般的生活被她遠(yuǎn)遠(yuǎn)拋在腦后,她幾乎已經(jīng)忘記曾有過那么一段生活。
那是他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遺憾的是,這快樂沒能持續(xù)多久。
春天快來臨時,彌賁提出帶蘇影去鄉(xiāng)下的老家見父母。那時,他們剛為是否該養(yǎng)只貓的事情吵過架。蘇影有些不樂意,可還是去了。哪知回城途中,車駛過鷹嘴崖景區(qū),彌賁突然剎住車,一本正經(jīng)地說,蘇影,不然咱們結(jié)婚吧?;爻堑纳铰窂潖澙@繞,蘇影被顛得暈頭轉(zhuǎn)向,冷不丁來個急剎,她差點吐出來。蘇影萬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提這種事。她惱了,跳下車,干嘔了好一會兒才指著彌賁罵道,你是不是有毛???
回到車上,蘇影閉上眼,腦袋里一團亂麻。為什么是“不然”?她問。你不愿意,對嗎?彌賁說。
如果早些提,她會怎么回答?不知道。近些日子,當(dāng)彌賁上臺演出時,身處暗處的蘇影看著聚光燈下灑脫不羈的彌賁,聽著演出結(jié)束時臺下響起雨點般的掌聲,欣賞之余,內(nèi)心總會掠過一絲不安,和一層不可避免的失落。因此,她挖空心思捯飭自己,本來底子就好,精心打扮之下,出落得越發(fā)標(biāo)致。站到鏡子前,她發(fā)出了會心的笑??蓮涃S沒注意到這些,慢慢地,他像變了個人。有時,蘇影新做了頭發(fā),要過好幾天,他才反應(yīng)過來。蘇影買了新衣服,問他,好看嗎?彌賁也不搭話,只草草點頭了事。
怎么突然要結(jié)婚呢?蘇影又問。彌賁不說話。你到底怎么想的?蘇影繼續(xù)問。彌賁還是不說話。你們男人怎么都這樣???蘇影還問。彌賁一時僵住,黑色的眼眸幽深如海。蘇影的意思是,現(xiàn)在的彌賁,和之前的彌賁不太一樣了。但她沒直接說出來,彌賁也沒有解釋。進城后,彌賁徑直把車開到家樓下,蘇影下車,他使勁踩了腳油門,奔出了她的視線。那一瞬間,蘇影聽到繃在心底的那根弦猛然斷裂的聲音。她沒想到,這一刻會來得這么快。
和彌賁交往的這個冬天,是蘇影在涼城的最后一個冬天。春天來臨時,蘇影辦完調(diào)動手續(xù),離開了涼城。換個環(huán)境,重新開始,她對自己說。臨走那天,她給彌賁發(fā)了條信息,還是那句話:“唯一的浪漫在于看清真相之后依然熱愛。”彌賁回得很快:你到底想要什么?蘇影嘴角抖了一下,隨即,她努力笑笑,刪掉了彌賁微信。
她仍會不時想起在涼城的那些年。她一直記得彌賁酒后看她時醉意蒙眬的表情,奇怪的是,關(guān)于老秦,她越來越模糊,連他笑的樣子都已記不太清。有時,她想,彌賁如今還在米坫嗎?他是不是依舊那樣,說著酸溜溜的話,唱歌彈琴,和朋友們熱烈交談?只要愿意,她當(dāng)然可以隨時回去看看,如果米坫還存在的話。
原刊責(zé)編 顧拜妮
【作者簡介】熊生慶,1994年出生,現(xiàn)居貴陽。大益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小說發(fā)表于《山花》《長城》《大益文學(xué)》《草原》《山東文學(xué)》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