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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質(zhì)書寫與個性化修辭

    2024-01-04 04:13:54張遠倫
    野草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牧民組詩詩人

    張遠倫

    當(dāng)詩人決定使用的材料開始搭建一首詩歌的時候,其內(nèi)部發(fā)展的邏輯便決定了這首詩歌的命運。一旦捻起一個材料,即便是很局部、很細微、很次要、很細枝末節(jié)的,也會代表一部分意義在生成,且無法后續(xù)更改,與接踵而至的關(guān)聯(lián)性材料一起,向一首詩歌的外圍和核心進發(fā)。也就是說,詩歌材料的不同,使得詩歌運行的軌跡不一樣,詩歌所呈現(xiàn)的生活實踐和心理實踐,都會帶著不一樣的面部表情,使得詩歌的遭遇和境況都迥異,進而形成不同的詩歌美學(xué)效果。所以,除了詩人本身的個性外,他的素材也是個性的。當(dāng)這種個性發(fā)展到命運攸關(guān)的時候,就會形成風(fēng)格的一部分。

    我手里這一摞馮茜詩歌《雪山下的藍蓋力》,便是極具素材個性的一組好詩。詩人行游天山南北,寫出了這些具有濃郁邊地風(fēng)情和地域特色的詩歌。詩人選取了具有新疆標(biāo)識的人、事、物和風(fēng)景,寫出了天山的地理性格。這決定了馮茜這組詩個性化材料發(fā)展的命運,我們可以清晰而欣喜地看到,這組詩有了良性的自我成長,帶著詩人的精神代碼,也帶著天山的秉性,具有了開闊、大氣、明朗和燦爛的美學(xué)氣質(zhì)。

    《雪山下的藍蓋力》是異質(zhì)之詩,整組詩都取材于新疆,呈現(xiàn)的是游牧民族的生活場景和文化符號,給人帶來了蒼涼、純凈的氣息,個性化的素材決定了這組詩遼闊而唯美的風(fēng)格。“藍蓋力”是塔吉克人的民居,是高原上的符號,是“開天眼”的特色建筑,極有建筑審美價值,其本身就蘊含著很強的詩意,在詩人馮茜筆下,更是賦予了層疊的美感。“天空無盡高遠,是鷹托舉的無垠的圓/雪山腳下藍蓋力土木屋/卻呈方形/似以巨大的穹宇為終身屋頂”。在蒼茫雪山之下,藍色的土屋星星點點排布著,似乎沒有屋頂,也只有無垠的天空才配得上成為塔吉克人的屋頂。屋頂意味著“天”,是可以關(guān)照萬物的巨大籠罩,是生命和生活的必需,形象美感的背后蘊含著悠遠的言外之意。“最上層的曬臺曬糧食,也收集迷路的月光,屋內(nèi)最大的普依閣內(nèi)/一家人正坐在鋪著毛氈的炕上/慶祝肖貢巴哈爾節(jié)”。視角變換,由遠及近,由外向內(nèi),詩人筆下的頂層既晾曬糧食,又收集月光,這是虛實結(jié)合的修辭,既有實的支撐,又有虛的超拔。盡管藍蓋力具有天賜般的美,但是“謙遜”的,鋪展在冰河邊,像是“心懷敬意的塔吉克人”,從而由物及人,從建筑寫到心胸寬廣的人的性格?!八麄円蕴鞛榇?,窮其一生/觀賞著浩渺的星空”。塔吉克人心境之開朗,與建筑特點一脈相承,它們開天窗,觀賞夜空,將自己置身于浩渺的境界。詩人發(fā)現(xiàn)了塔吉克人天人合一的特點,用非常形象的細部描繪,展現(xiàn)出來,讓我們仿佛置身于天山之下,站在藍蓋力上,身體在提升,心胸在放大,詩歌的意境宛如人的心境,具有自我教育和成長的可能。

    不僅是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習(xí)性的異質(zhì)性,牧民們的文化傳承也是很有異質(zhì)性的。詩人在這組詩中寫到了牧民們的樂器:笛和琴。笛是鷹的骨管做的,叫作鷹笛。哈薩克人很喜歡這種樂器,他們會費盡千辛萬苦尋找雄鷹的骨頭,經(jīng)過打磨制作,做成鷹笛。他們會用這種小巧精致的樂器吹出簡單、悠遠的樂聲,借以歌頌愛情,抒發(fā)豪情,深入人心,連通天地?!斑@個哈薩克老人,一生都在親吻鷹骨/如同親吻飛翔之翅。”來自天空的骨頭是神圣的,音樂是通靈的,像是實現(xiàn)了“飛翔”?!耙粚枪苡形⑽⒌幕《?尚留有不屈和拉伸的力量/三個小孔里藏著一片天空/第四個小孔上綴著的戀人編織的絨線”。在這里,鷹骨和人的不屈,重疊在一起,追求理想和向往愛情,在這樣的音樂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達。詩人在《琴聲回響》里描述了薩塔爾琴的制作和發(fā)聲,以及代表性音樂十二木卡姆,這些文化特點,將詩歌的異質(zhì)之美形象地傳遞出來,讓我們有所感有所悟,讓我們獲得沉浸式體驗。

    而“境由心造”,所有物象皆是心象。詩人筆下事物的更多更廣的呈現(xiàn),意味著詩人心境已經(jīng)有所超越,從自我之詩到他者之詩,需要一定程度的超越小意緒,心胸更寬廣,視角更向外。詩人將目光聚焦到北疆,在最撼人心魄的“牧民轉(zhuǎn)場”等場景上重點爆破,用優(yōu)雅的詩句寫出了生存之難,充滿悲憫而又不失美感,內(nèi)容和形式的融合做得不錯。這組詩是寫新疆風(fēng)情的,哈薩克人、圖瓦人、牧民、轉(zhuǎn)場、馬匹和羊群,是徹底的“他者”,是將“自我”置身于他人的生活場景和生命體驗中,繼而摩擦和砥礪自己的內(nèi)心,寫出了他者的命運的滄桑和堅韌。

    詩人對北疆游牧人的生活有著一定的了解,詩歌中充滿了對牧人們轉(zhuǎn)場生活的欽佩和崇敬,在《羊命》中,詩人描述了轉(zhuǎn)場環(huán)境的險惡和生存的艱辛。牧民們帶領(lǐng)著羊群,要將它們轉(zhuǎn)移到海拔稍低的較為溫暖的冬牧場去,但是路上要跋山涉水,人和羊都有生命危險。詩人向我們描述了牧人對抗命運的震撼場景。海拔一路降低,溫度逐漸升高,路上必須經(jīng)過湍急的河流,這是冰川融水,“天上下來一條河流”,塔吉克人會臨時架設(shè)木橋,但是羊群由于害怕不敢踏橋過河,萬般無奈之下,牧人只能用繩子拴著數(shù)只羊,一批一批涉水過河?!耙黄ヱR,一條繩子,綁著十只羊/驚叫聲中拉拽過河///溺水那只羊躺在熱沙上/暖身,吹耳,卻已無法喚醒”。但是此舉意味著風(fēng)險,有一只羊溺水而亡,牧民心疼不已,把死去的羊放在熱沙子上,試圖救活它,但是徒勞的。除了河流,還有懸崖也是牧民們的一道坎。不小心會造成新的損失,這就是羊的命,也是牧民必須經(jīng)歷的心理考驗。“雪崖上掉下去那兩只,悄無聲息/ 它倆降落的方向便是溫暖的冬牧場”。冬牧場就要到了,卻在最后關(guān)頭掉下了兩只。這種詩意再現(xiàn)的場景讓人很受感染,如在眼前,如臨其境,對牧羊人的感受有了共情。

    詩人在這些詩句中,將自我的“善”,傾注于他者的“美”中,是寫苦難而超越了苦難,寫底層而躍升為高層。在這組詩中,除了羊,詩人還用較多的筆觸寫到了馬,在游牧民族的文化中,馬是生命力的象征,是美和力的結(jié)合,當(dāng)然在詩人筆下也煥發(fā)著光芒。在《吉木薩爾追風(fēng)》一詩中,詩人敘寫了野馬的力量美和身形美?!邦^馬名叫‘追風(fēng)’,它有閃電的血統(tǒng)和貴族的做派/這個部落晨光下的奔襲/從它的一聲嘶鳴開始/草原遼闊,也不過是它的蹄印所到之處”。這些野馬以遼闊草原為故鄉(xiāng),天然具有奔馳的秉性,尤其是頭馬,是閃電和貴族,詩人以此比喻具有活力的牧民和詩人自身。這樣的馬,不僅是在現(xiàn)實里的,也是在詩人心胸里的,不僅是人間的,也是天堂的。

    得益于對具有異質(zhì)性的題材的把握,這組詩整體上具有了堅實的底胚和純凈的原色。風(fēng)情美和風(fēng)景美,民族性和地域性,讓這組詩有了“好詩”的里子。里子是好的,面子稍欠也不會掉格。如是面子也好看,那就更好了。

    恰好,詩人在對詩歌的“面子”——也就是語言形式的匠心,也是很有想法的?!皩懯裁础保ㄟ叺仫L(fēng)情)的問題解決了,“怎么寫”(新語言修辭)的問題,詩人也有自己的答案。當(dāng)詩人具有了秉性上的個性,再具備了材料使用的個性,然后再具有材料倉儲里別致的管理方式的個性,那么,詩歌的個性三維才最終成型。材料是口糧,使用的語言方式,抑或修辭,是恰當(dāng)安排口糧的方法。這組詩在語言探索上也是有詩人的想法的。詩人已經(jīng)完全從散文化語言的面面俱到脫胎而出,更加凝練,修辭手段更豐富,每首詩的內(nèi)在節(jié)奏感都不疾不徐,收放自如。尤其是層遞的意象推進和敘事推進相結(jié)合的手法,將詩歌打磨得更加圓融和凝聚,完成度很好。

    題材的異質(zhì)化和語言的異質(zhì)化,是對詩壇同質(zhì)化寫作的有效反對。表情一樣的詩歌實在太多,很多詩人都在重復(fù)自己或者重復(fù)別人。詩寫中要避免陷入語言慣性和思維慣性,避免語言打滑和思維扁平,當(dāng)成為自覺意識。馮茜在《雪山下的藍蓋力》這組詩中做了一些新的探索。

    描寫類詩歌不可拘泥于形象的摹狀,要拉得開,從此空間進入彼空間,從此時間進入彼時間,從客觀經(jīng)驗進入生命體驗,從形象思維進入抽象思維。但不可人為拔高,需要自然而然意味盡出。這種拉開,主要是精神層面的拉開,縱橫捭闔而又深邃有力。以《戈壁蘆葦》為例,這首詩便從簡單的表面描述中超脫出來,拉開空間,打通思維,把蘆葦寫得搖曳生姿而又精神力十足。第一節(jié)便是一個排比句:“想把江南搬到西北,想把河流運進戈壁/想把詩行種在荒漠上,想把漢語放進鳥鳴里。”一段時間以來,詩人們忌諱在詩歌中使用排比句,其實并非排比句本身的問題,只要排比句用得好,仍然是有好的效果的。但是,要盡量避免使用并列式排比,而用遞進式排比。詩人在這里的排比就是遞進式的,從空間到語言,不落窠臼,有陌生化,且有言外之意,詩意蘊含在這些未盡的意味里。詩人在修辭的出新上是有心的,常有巧妙的語言處理,達到意外的效果。比如:“蘆葦,蘆葦,血親的蘆葦/在百里戈壁公路兩邊,替我安慰大風(fēng)。”在這里,蘆葦和詩人是血親,大風(fēng)不是來摧殘?zhí)J葦?shù)?,相反,是蘆葦在用本身的堅守,在安慰那些居無定所的大風(fēng),讓大風(fēng)變小,回頭,消失。

    讀到《春牧場的女孩》的時候,我?guī)缀跻氖纸薪^:語言是柔美的,意境是空靈的,心緒是平和的,整體是純粹干凈的。小女孩的小籃子和天空這個大籃子相互映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乎是天地共同在一個籃子里實現(xiàn)了交融,這樣的背景下,轉(zhuǎn)承之處,出現(xiàn)了打馬而回的“你”,這個你也許是真實的,也許是虛擬的,這個“你”小心翼翼,不忍打破眼前的安寧和祥和。小女孩的空籃子在起合之處有了變化,由空入實,里面提著一個剛剛分娩的小羊羔,這是何等的充滿生命力,充滿朝氣。馮茜詩歌的語言逐漸達到了“高級”的地步。這首詩歌里有兩處值得仔細玩味,有著修辭之美和動人的力量?!袄线h就忍住內(nèi)心的蹄聲”,說的是“你”騎馬回來見到小女孩提著羊羔的場景不由得停下腳步,不再去打擾和觸碰迷幻而真實的景象,其實是馬停下來,再無奔馬的蹄音,詩人在這里寫成是人忍住了內(nèi)心的蹄聲,借以通感人的善意,人和馬實現(xiàn)了內(nèi)外連通,渾然一體。最后一句,詩人在比喻籃子里的羊羔的時候,用了“像是提著一團剛剛分娩的雪”這個比喻修辭,非常的妥帖,雪之純凈美好,就和羊羔的新生一樣,當(dāng)然也是和小女孩一樣。這里妙在“分娩”一詞,整體激活了全詩,有點睛之妙。

    如果說《春牧場的女孩》是新生的禮贊的話,那么當(dāng)我讀到《羊命》的時候,則是讀出了死亡的禮贊。誕生和死亡,向來是最大的詩性,是最深的哲學(xué)。從小女孩籃子中的分娩的羊,到這里消逝的羊,連起來就是一曲蕩氣回腸的生命之歌。這首詩歌中,寫了三只羊的死亡,一只是在轉(zhuǎn)場路上,拖拽過河時溺水死的,還有兩只是路過懸崖摔死的。尤其是溺水的場面,詩人敘寫得驚心動魄,細節(jié)逼真如在眼前。這首詩在語言上則是非常注重敘述的語感,一連串動詞將詩歌推動向前,層遞出了死亡之絕美。背后的牧民艱辛通過這個過程深刻有力地呈現(xiàn)出來,當(dāng)然詩人的悲憫之心也躍然紙上。和《春牧場的小女孩》重在場景描述不同,這首重在行動敘述,這樣處理得好處在于能將詩歌的重量疊加出來,顯得深厚、深邃。

    需要特別提到的是,詩人在處理生活化題材的時候,能一定程度管理自己的語言才華,將更多的細節(jié)和更真切的人物動作運用其中,將詩歌的“實”的部分凸顯出來,把“虛”的部分進行收束,找到了日?;瘜懽髂媚蟮摹岸取?,從而更多了一些樸拙和準(zhǔn)確,簡單和厚重。這是值得稱道的。如《扎伊帕的問候》一詩,詩人把塔吉克人的禮節(jié)“扔面粉”和“吻禮”寫得非常傳神,這得益于詩人對細節(jié)的處理能力?!拜p輕地,快捷地,將面粉擲上右肩/扎伊帕大媽干凈利索/掌握好力度和速度/一團白影飛向買買熱伊木大叔/他以肩相迎,像接住天外星辰”。語言少了修飾,突出了動作,詩歌顯得動感十足,而又具體形象。塔吉克人的傳統(tǒng)重要節(jié)日是非常具有儀式感的,詩人在《白色的肖貢巴哈爾節(jié)》進行了描寫,場景非常生動。“作為見面必須/雪峰和高原,用積雪行吻手禮/買買熱伊木也伸出右手/和前來拜節(jié)的男人們互致敬意/唇和繭痕/是反義詞般的知己/堅硬和柔軟互相觸/發(fā)出風(fēng)信的聲音”。吻手是隆重的禮節(jié),詩人抓住了嘴唇和老繭這些細部特征,用小處的發(fā)現(xiàn),寫出大處的溫情。

    詩人在語言修辭上的出新,讓本就具有個性的詩歌材料有了不一樣的口吻,整體的辨識度便更強了。

    詩人在這組詩中有效地選取和管理了詩歌材料,發(fā)現(xiàn)了詩歌材料生長的命運。于是在新的詩歌語境中,以獨立的清晰的面貌,呈現(xiàn)了自己的氣象。詩歌材料從一開始就不是詩歌的配角,而是詩歌美學(xué)的答案。它不僅是詩歌的肌理,更是詩歌的血脈,是詩歌格調(diào)的底座。我欣喜地看到馮茜在審慎使用不一樣的詩歌材料,用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為我們奉獻好作品。希望詩人進一步把詩歌的精神提升到新的境界,從而形成新的美學(xué)體系。

    【責(zé)任編輯 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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