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茜
這個哈薩克老人,一生都在親吻鷹骨
如同親吻飛翔之翅
笛聲輕輕,海拔三千米的高原
被群山圍成一個巨大的共鳴腔
一對骨管有微微的弧度
尚留有不屈和拉伸的力量
三個小孔里藏著一片天空
第四個小孔上綴著的戀人編織的絨線
吹響鷹笛的時候
笛飾飄飄,大風(fēng)沿著旋律吹出了天山
上午,圍欄邊有個空籃子
天上,有個更大的空籃子
圍巾如云
少女心如從不落地的雨珠
看上去晶瑩
你卻不敢觸碰
生怕描摹時的詞語用錯了
擾了她的安寧
下午你踏馬回來
老遠就忍住內(nèi)心的蹄聲
那個女孩用籃子
提著一只小羊羔
像是提著一團剛剛分娩的雪
星球上最干凈的水,接近神跡
養(yǎng)活的雪豹,近乎神靈
鏡頭里,它蹲坐半天紋絲不動
不因落寞,而為遠遠守著
它自由散漫的愛人
它尾毛舒展,微微翹起
拉伸著優(yōu)雅的身體曲線
不為捕獵,也不因倦怠
人們再也不能從紅外相機里看到它了
消匿的傳奇,令人久久默哀
雪峰為墓,是永恒的榮耀
野獸的貴族融入博格達凈土
我從百里之外,也能聽見天山之心
有王者的嗥叫叩擊耳膜
像舌骨折斷后,依然發(fā)出內(nèi)心的咆哮
一對雪豹幼崽不再打鬧
偎依在巖壁上,凝神靜聽
沿著薩塔爾琴的一條主弦
我們走進愛,和圍繞著音樂擴展的時空
你彈奏著悠長的小巷
我在調(diào)弦軸的牽引下,把自己緊了又緊
還有人終年鑿空木頭
只為裝下旋律,和思念
當(dāng)我的弦絲滑動你的弦絲
細柔的金屬就會激越地呼叫
荒野中最有故事的胡楊
只需要一場刀鋒的敘述就可變身
為七十二弦琵琶,為卡龍琴
為撥片下柔腸百轉(zhuǎn)的顫音
這些木頭都有好命,用聲音不朽
命更好的木頭埋在黃沙里
加入了沙塵暴的合奏和交響
銅在發(fā)聲,鋼在發(fā)聲,木頭在發(fā)聲
十二木卡姆在荒漠上回響
海拔一路降低,溫度逐漸升高
此行的目的地在兩百里外
冰川融水,天上下來一條河流
搭獨木橋的塔吉克老人衣衫盡濕
小姑娘風(fēng)一樣過了對岸,羊卻不能
幾番嘗試后退回原地
一匹馬,一條繩子,綁著十只羊
驚叫聲中拉拽過河
溺水那只羊躺在熱沙上
暖身,吹耳,卻已無法喚醒
雪崖上掉下去那兩只,悄無聲息
它倆降落的方向便是溫暖的冬牧場
天鵝湖茫茫白著,看不見水
冒著熱氣的溫泉幻化成蜃景
霧氣中幾只野天鵝緩緩滑行
他在呼喚它們:喲喲喲,喲喲喲
語調(diào)舒緩悠長,像在寒暄
也像在召集隊伍,仿若精神領(lǐng)袖
它們漸漸從熱氣中露出來
從幾只變成幾群,凝神靜聽
那來自去年冬天的問候聲
一只碰到高壓線的野天鵝蹲在冰草中
他得趕緊替它包扎傷口
一對情侶蓄勢而起,凌波微步般滑躍
頃刻間,天空中群鳥撲棱
向著高遠處回旋上升
他懷抱傷兵,打開救助屋的木門
水在成長,昨日漫天成為雪
今天便積聚在枯草的骨節(jié)上
恍如時光實現(xiàn)了懸停
大風(fēng)徒步穿越草原后久久未歸
木刻楞上的經(jīng)幡還在輕輕搖晃
這種回想是向消逝致意
還是向你?漸漸展開的晨曦中
陽光是勻速的羊群
羊群是減速的陽光
你在其中看不清這些動物的面孔
深深感到迷幻。電線上列隊的鳥
還在脫離夢境的過程中
鷹笛聲就率先飛上了天山
有個老人騎著白馬,迎著光
走向地平線,從昨夜走失的月光
被蒼穹上的鷹,輕輕提走
盤旋幾下,就消失于蔚藍
公羊在張望,羊羔在試蹄
只有一匹老馬久久俯身于草原
讓你以為油畫的十里顏料
只為它而凝結(jié)。黃昏中的它
正在變紅,渾身通透
任何一束晚霞都可經(jīng)過它
抵達云朵的高層。牧場里的春天
咀嚼不盡,草漿沿著唇齒縫隙
滲出了光。日暮,草原微卷
要將生靈們盡數(shù)揚起
你打著響鞭,向無盡的未來
帶去天山的問候:晚安,時間
想把江南搬到西北,想把河流運進戈壁
想把詩行種在荒漠上,想把漢語放進鳥鳴里
蘆葦,蘆葦,血親的蘆葦
在百里戈壁公路兩邊,替我安慰大風(fēng)
所以它們一起點頭,一起搖曳
一起把骨頭熬成空管,一起把葦葉飄動成音樂
沙塵來了,雪雹來了,冰火兩重天來了
綠來了,藍來了,我來了
葦叢中的鳥巢證明有能工巧匠
在抄襲我的詩句
匍匐著,仰頭,看葦枝編織的天幕
看故鄉(xiāng)行走三千里,依然可供倦怠的人小憩片刻
清晨陽光一片片抵近喀納斯村
偶爾推門而出的圖瓦孩子
是打破巨大寂靜的先行者
她身后的黑狗沖進雪野
繼而人們突然間全冒了出來
他們在雪地上燃起柴火
老人點起一盞黃銅燈
雙手合十,吐露著永恒的詞語
年景在光與火的籠罩下
有了自己清晰的樣子
圖瓦人不愿過多爭奪天空
他們低調(diào)得近乎匍匐
木刻楞屋頂完全被積雪覆蓋
完全融入阿爾泰山
像個幻境,從人間區(qū)別開來
鵝喉羚在奔跑,黑鷹在盤旋
天山大峽谷里的草,決定留下來過冬
天鵝湖邊,你若靜默
便值得擁有一小片紅色草甸
云杉在水邊就能照見自己的下輩子
有時挑起太陽,有時戴著雪帽
野羚羊的回頭是最美的,停頓那一瞬
沒有驚惶,任風(fēng)沙流過
博格達峰和天格爾峰,雙山并起
將一帶天空,擠落人間
可奔馬可挽弓,可在空谷里舞劍
可安放自己那顆三十年武俠浸染的心
千里長弦,你彈奏過幾里
萬年沙海,你揉搓過幾粒
來,予你輪臺,予你民豐
請把兩個縣,用一把薩塔爾琴連起來
來,賜你昆侖山,賜你天山
請把歷史和現(xiàn)實,神靈和人間,連起來
拐棗和梭梭竊竊私語,說著干澀的語言
風(fēng)一聲,雪一聲,沙一陣,塵一陣
巨弦筆直,藍天為撥片
深沉的聲響把文明世界引入深邃
來吧,我們?nèi)フ夷墙毓爬系暮鷹?/p>
把它鑿出火,掘出水,打磨成傲骨
天山任何一株羽衣草
都不及阿布德哈德爾清癯
太過明顯的皺紋,也比
任何一條融雪小溪
更有時光感
逆光坐在草地上
背對著一群綿羊
他在高天這個大鏡頭里
生澀地談?wù)撝窭锏牟菰?/p>
羊群奔跑起來
向著光芒的故鄉(xiāng)而去
草尖頂著的光圈
在不停地閃爍
孫子努爾克德爾身如野燕麥
在遙遠的學(xué)校學(xué)習(xí)舞蹈
祖孫倆偎依在一起的時候
兩株草也緊緊靠著
冬不拉的聲音陷落在草原上
淚光掉落在黃昏里
地上有羊群在跑,馬群在跑
天上有云霧在跑,有時連天空,也帶著它的星河在跑
牧羊人在跑,牧羊犬在跑
春天在跑,有時連冬天,也帶著它的雪峰在跑
小風(fēng)在跑,大風(fēng)在跑
荒漠和高原在跑,有時連獨狼,也帶著它的落寞在跑
總有什么,在試圖停下來
成為給神靈的湖泊,成為鷹的骸骨
我愿意窮其一生奔跑。卻在高原的凈水面前
匍匐下來,五體投地,再也挪動不了
頭馬名叫“追風(fēng)”,它有閃電的血統(tǒng)
和貴族的做派
這個部落晨光下的奔襲
從它的一聲嘶鳴開始
草原遼闊,也不過是它的蹄印所到之處
更遠的地方,是祖先
在準噶爾盆地建立的普氏古國
它飄洋過?;貧w祖籍
絕不僅是認祖歸宗
重建野外斗爭秩序,它沖出圍欄
在經(jīng)度和緯度,高度和溫度
的合力中,提起了前蹄
繼而后腿炮彈一樣將自己推出
它像是沒有目的
它的親族卻以它為目的
野地里萬物低頭,陽光溫順
它試探出了天山的容量
繼而放開野心,肆意騰空而去
一個人在心里藏著一滴熱淚,因為他有愛
還沒有來得及說出。賽里木湖被幽閉
在時間的內(nèi)部,就是愛的本身
湖畔坐忘的木刻楞,有一半的骨骼
是我的,還有一半交給了倒影
陽光打印在雪山上,斜照才是真正的安詳
美從不垂直憐愛我們,它有著上天的銳角
直到湖水略微暗淡,藍得更黑
我才明白寧靜不是來自聽覺,而是
來自視覺。當(dāng)我們閉上眼睛
頭顱里分明有一座小島,從意識的水面
生長出來,我和隱居其中的白鶴
互道晚安,并領(lǐng)走各自的一片夕陽披在身上
湖水呢喃的時候,我們停止夢囈
那枚走夜路的星斗,有時候會停下來
回頭看看我們,那一剎那,我真正
感受到了恩賜,仿佛全身通透
不再像是那個引以為傲的自己
昨夜星辰逃逸不久,旭日便被圍進來
山之陽,被圍進來
作為天山來客,小溪終究是要走的
圍著它也沒有用
而春天造訪,依舊可以圍進來
拉住它,放緩腳步
喝一杯鮮奶再去溫暖雪峰
木刻楞和蒙古包里
都空著。奶杯溫?zé)?/p>
遺落的歡聲笑語還被圍著
余音在山谷回蕩
圍欄之外,綿羊的灰點越來越遠
翻過小山脊,就掙脫想象力了
更大的圍欄是一條小河
銀鏈一樣圍繞著我們
那些自失的主人,沒有自設(shè)邊界
他們一直走,轉(zhuǎn)場的路上
以天為圍欄,和神靈同住的夜晚
花不完的星子就存進手機里
荒漠從不荒蕪,石頭活在其中
藍天成片,和擋風(fēng)玻璃貼在一起
我從未感到空曠
內(nèi)心被雪山填滿
那些迎面而來又呼嘯而去的
戈壁大風(fēng),向著初陽撲去
突然我們停了下來
一群綿羊正在緩緩穿越公路
它們無視快速的汽車
以自身設(shè)定的速度,向草場走去
我們順從小河的弧度
公路也彎曲到極致的柔韌
像是兩條互相模仿
互相比喻的銀鏈,將我們引至深邃
前方的天山層層疊起
我懷疑此行是要去云嵐里午休
直到駛?cè)胙┚常覀兟聛?/p>
像是運送白云的雪豹
慢慢睥睨著低處的生靈
下行,參與一幅抽象畫的形成
色彩不算繁復(fù),線條足夠表現(xiàn)我意識的淵藪
公路黑著,河流白著
更大的彎曲和變向,將我停留在云層的心境
硬生生拽到幽深的峽谷
白色羊群像是靜止在褐色的山坡上
我愿意把它們理解為雪的新軍
河床科幻般藍著,阿凡達的面色
在這里得到明證。雪水低聲細語
斷崖不忍打斷話頭,石林重重疊疊
試圖挽留,秋天的第一片雪
這不是我的人間,是外星生命的人間
或者,是不凡的你的人間
千山暮雪的某個時刻,你曾出塵過
小木房盡量匍匐在大地上
整個禾木被晨光提著
想到上天的手掌
我眼里的小村就在輕輕地擺動
小狗蹲坐,向著太陽
它還在睡回籠覺
黃牛的白臉上像是積了一層雪
孤鷹飛過黃樹林
小女孩在秋千的綢布上默讀著晨課
我想并列描述的事物
都用自身的節(jié)奏走在我的詩意里
有一瞬間我突然覺得
要節(jié)省我的詞語
下一個即將出現(xiàn)的美好
將把我的才華花光
冰川積雪太遠,需蹚過喀納斯湖上游的河流
選世間好馬
從不失前蹄的馬
從未向前途下跪的,倔強的馬
馱著隊員,踏過河灘卵石
躲閃傾斜而不落
躍入河流,都無須試探
收腹挺胸直行
像它們內(nèi)心都有一條秘密約定的航線
其中兩匹一邊飲用冰雪融水
一邊避開河底頑石
嘴唇?jīng)]入水浪之中,水花濕了前額
這般閑庭信步,踏實大地,如回故鄉(xiāng)
高處的冬古拉瑪山口是布茹瑪汗家的夏牧場
也是她步點里的邊疆
作為護邊員,她在石頭上刻得最多的字
是中國
被困山里時,她就會留下這些
自制的臨時界碑
她的祖國里,還有牦牛、駱駝、馬,這些戰(zhàn)士
與山石一樣,有一身硬朗的骨頭
即使是溫順的綿羊
也會隨她,在轉(zhuǎn)場路上成為移動國境線
牦牛走失于冰河,而羊羔分娩于草場
布茹瑪汗走出八萬公里
中國西極,遍地是她的“中國石”
塔里木河走到這里
轉(zhuǎn)身走回天山
未盡之路,由野駱駝接著走
它們成群結(jié)隊
用身體運送著一條河流
羅布泊中泉眼惺忪
它們,為自己供水
與沙漠同色,還與雅丹地貌同美
跪在高溫沙子中的那頭
將脖子拉得筆直
箭頭一般,指向遙遠的樓蘭
胡楊木數(shù)千年未朽,柵欄般圍成一圈
保護著它們內(nèi)圓的小太陽
沙塵撞頭,不越邊界
淺淺陷落的沙坑,也自閉了數(shù)千年
萬木隱于沙
便固守沙山,風(fēng)暴也無法
探測太陽的中心
那些以世紀為時間單位的古靈魂
軍團一般集體沙療
是否能令樓蘭古國活過來
忽有一念,那些低處的河網(wǎng)
恢復(fù)輸血和運水
也該繞開此處吧,消逝才是永恒
而遙遠的星系,并未告訴他們
唱完民歌努思古麗,杏花開落
每個人心里便都有大量清香的果核
每一枚杏仁便是一個禱詞
串聯(lián)起來便是一句祝福
掛在孩子的脖子上,愛便永在
圍坐在一起的塔吉克人
用手指摁著串珠,比珍珠還貴重
天然的觸感讓人不忍放手
草木的內(nèi)部積聚了它們的精髓
和果核親近,便是抵達了善的本心
“杏花是在為我綻放?!备杪曔^處
新鮮的三月開始凝聚靈氣
孕育了信念的杏仁,慢慢隱秘成型
在內(nèi)部向人們發(fā)出剝開的邀請
打磨成孔,一線串聯(lián)
揮舞起來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
佩戴之時,內(nèi)心相連的意義生成
則沉靜下來,任由它貼緊胸膛
將手揮舞起來,成為撥動天空的翅膀
不斷旋轉(zhuǎn),像在崖壁翻飛
裙裾是最有水墨效果的那片羽毛
鷹將自己的身體極致打開
與大地平行,像是要用飛翔籠罩整片雪原
人們在內(nèi)心畫一個圓
在自設(shè)的天宇上虔誠飛行
有人在雪山上吹響鷹笛
有人在村落里拍響手鼓
黃頭巾里的微笑是鷹沒有的
而鷹的孤獨是姑娘們沒有的
她們的燦爛,令高處的一只黑鷹
久久沉默。它曾經(jīng)滑翔
到村子上空,看到一群
模仿自己的人跳個不停
圍著紅面巾的小女孩手指在動
戴著黑帽的小男孩神情靜穆
雪山在鷹的盤旋下,也轉(zhuǎn)動不已
一千年砌石,兩百年壘土,一日降雪
最短的時間遇到最長的時間
只能用大風(fēng)的口吻
問候
雪落在槍眼里,便是彈頭的余溫
落在土縫里,便是硝煙的顏色
塔吉克大哥手持殘破的牛角
說:這里肯定裝下過一場戰(zhàn)爭
朅盤陀國的街道上行走著絲綢和瓷
僧侶和商人
最遠的東方遇到最近的西域
茫茫的雪
翻譯了他們來路和去路
冰雪中的火光,從紅柳的領(lǐng)地傳來
新鮮的三月一日
已將這些奇樹點著
遠遠地,可看見雪山下寂靜的燃燒
光暈擴展到空中
連鷹都側(cè)身避讓
紅柳枝細到可以穿過一滴雪珠
柔韌的腰身
烤羊肉串
酥到可以忘記憂傷和倒春寒
高原上一叢叢的野火
順著冰河走了很遠
塔吉克孩子采回的枝條僅有小束
卻夠使用三天
引水節(jié)來臨之前
他們還要去摘柳,把這些火苗
小神一樣,請進家來
暗處的水珠
將頂層的堅冰鑿了又鑿
一旦開裂,小河便在空中飛行
冰川將體溫降為暮春
水的線索便露出來
百里蜿蜒,塔吉克小孩伸出手去
隨便就能撈起一塊碎冰
雪是雪峰發(fā)行的銀子
冰是其中的銀錠
帶著川流不息的恩賜
引著肖貢巴哈爾節(jié)而來
雪水流行在高原上
逐漸放緩,造訪每一個村子
都得平和
有一些水被邀至農(nóng)家
不再去看海
而更多的水遵從主流的意思
向葉爾羌河奔去
引水官伊明江大叔命令堅冰讓道
鐵鍬砸著冰面
像開采白色的石頭
五個小時后,水閘從冰封中
分離開來,提升之后
水冒出來,像是被五十個塔吉克村民
合力救出的羊羔
正被春光分娩。水揮舞入空中
落在古銅色的臉上
冰涼,足可喚醒激情
下游的人們將黑土撒入河道
溫度一點點上升
越過冰點,土粒和著冰粒
掉進河中,貴如神靈的水
流入泥地,流進村莊
凈手的一家人抖去水滴抓起飯團
輕輕地,快捷地,將面粉擲上右肩
扎伊帕大媽干凈利索
掌握好力度和速度
一團白影飛向買買熱伊木大叔
他以肩相迎,像接住天外星辰
稚童的肩也接受了面粉的庇護
他笑而不語,竟也學(xué)會
收斂頑皮配合這古老儀式
前來拜節(jié)的村民,被吻禮問候
也還要被面粉問候
這些精靈般飛動的糧食
被磨細,被吁請,被盼望
被賦予人的意念和思想
在村莊里到處出沒,像是
白凈的神靈,有了人間的模樣
天空無盡高遠,是鷹托舉的無垠的圓
雪山腳下藍蓋力土木屋
卻呈方形
似以巨大的穹宇為終身屋頂
最上層的曬臺曬糧食
也收集迷路的月光
屋內(nèi)最大的普依閣內(nèi)
一家人正坐在鋪著毛氈的炕上
慶祝肖貢巴哈爾節(jié)
在雪山的視野里,一排排藍蓋力
鋪展在冰河邊,多像謙遜的
心懷敬意的塔吉克人
他們以天為窗,窮其一生
觀賞著浩渺的星空
大雪應(yīng)約而至,昨日的鷹羽
是發(fā)向天空的邀請函
作為見面必須
雪峰和高原,用積雪行吻手禮
買買熱伊木也伸出右手
和前來拜節(jié)的男人們互致敬意
唇和繭痕
是反義詞般的知己
堅硬和柔軟互相觸
發(fā)出風(fēng)信的聲音
春天在三月二十一日變得深情款款
雪停了,面粉是另一種雪
落在每個人的右肩頭
調(diào)起牦牛不可遏止的激情
只需一只綿羊
看似笨拙的身體,奔跑起來如脫免
拽著牛角緊緊夾住牛脊的男人
平常溫和有禮
此刻悍勇不留余力
像駕馭坦克的戰(zhàn)士
白牦牛在黑牦牛的陣法中沖撞
宛如白珍珠滾動在黑寶石里
高原的疾風(fēng)
也追不上一群牦牛的輕盈
那只突然停蹄
戛然而止,回過頭來深邃凝望的牛眼
讓人因敬畏而心驚
身穿紅衣的塔吉克姑娘,站成一群
過肖貢巴哈爾節(jié)
一片盛裝的紅
讓潔白的高原歡快了許多
深紅筒帽繡著黃花
一頂緊靠一頂,一片連著一片
就要隨鷹舞而飛翔
而薄薄的紅頭巾輕輕飄動
整個三月全紅了
舞會結(jié)束后,小片紅
從大片紅里撤出來
各自領(lǐng)著紅霞回到自家藍蓋力
而火一樣的氣息
還在雪山下縈繞不散
每個塔吉克男人都有一頂王冠
即使是幼童
也會在帽頂上繡上金絲線
羊皮里子非常溫暖
而坦露的部分
閃耀著勝利者的光芒
拔河競技場上,無數(shù)黑帽攢動
冠冕既成,生命之力
不可阻擋。如同喬戈里峰頭頂云霞
它庇佑下的孩子們
憑借一頂筒帽,帶走絕世榮耀
寒潮突襲帽檐翻卷下來
凝重的黑毛里深藏功名
通往公主堡的險路上人跡罕至
牧羊犬帶著羊
去往高山牧場
英雄的領(lǐng)袖帶著它的追隨者
深入雪的故鄉(xiāng)
山頂?shù)倪z跡上,每根殘木
都是一段史詩
風(fēng)雪的語感里
千年的句子紛紛雪崩
公主成謎,與霞光同族
神之子誕生在離天最近的地方
走失的羊順著神話線索
回歸羊群
牧羊犬銜著落日朝高原凱旋
給耕作的牛喂天下最干凈的雪水
喂天下最美味的豌豆牛
以牛養(yǎng)牛,是買買熱伊木的播種節(jié)儀式
引水節(jié)后第二天
豌豆面粉被揉到大順人意
捏出肚腹和牛頭,粘上年角
一頭淺綠色的春意之牛就活了
“你吃不吃草?”小孫子問
牛無言,“你說話呀!”童聲中
大叔的微笑才是答案
兩頭壯牛站在田地里,抬起頭
伸出舌頭,從大叔手里
吸走豌豆牛,配合默契的本色出演
主角狀如孿生,黑背白臀
拉起犁鏵疾走在平疇里
馬頭琴的節(jié)奏里,適合神駿飛躍
“江格爾”胯下的馬
聽盡了蒼涼
在史詩的敘事里千里不回
演唱藝人“江格爾奇”,老人朱乃
憑借渾厚歌聲
在弦音的伴奏下,將神話
變成真實,將自己
唱成主角本身
獨尊的王者和十二位將領(lǐng)
朱乃隨意切換變幻
一人一曲,唱盡天下英雄
父親的藝術(shù)基因和母親的高貴血統(tǒng)
讓朱乃以詩為生
以優(yōu)雅為命
老邁之年,曲隨人意
調(diào)從人心,詞達人境
一切隨心所欲意味著演藝大成
他坐在紅磚房里
做出馬踏雪山的手勢
孩子們的笑聲中,史詩一句
就將草原推向遼遠
鷹羽極盡柔軟,而其中的力,非人力所及
而鷹王的肌肉記憶
和心靈體悟
能及
鷹眼極盡幽邃,凝視萬物的氣度,非深淵所能及
而鷹王的眼睛自帶深度
雪一樣的寒光
能及
鷹傾斜俯沖,云層為出發(fā)點,非低處的人類肉身所能及
而鷹王練就思想的輕功
數(shù)十年縱躍騰挪的高度
能及
我見過鷹王在雪峰上的表演,骨節(jié)作響,精神飛翔
離地三尺
胸為無人區(qū),臂為遮天云翳,腿為絕壁危石
爪為裂開冰河的閃電
我見過的鷹王,純白的尾羽是冰川和彗星的合體
喙的鋒刃
是閃亮的預(yù)言
他從鷹的表情里退出來,默然生長于凸石之上
這時,他是鷹的獨株救命樹
【責(zé)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