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胡塞爾《意識結構研究》的出版使得人們能夠談及胡塞爾的行動哲學。胡塞爾對意志和行動的思考相對松散且具有極強的實驗性,因而難以整體把握。通過與當代行動哲學的相關論題相結合,胡塞爾行動哲學的整體形態(tài)和若干面向能夠得到更好的展示。依照人類能動性轄域,當代行動哲學家區(qū)分了三種行動理論:意志論、身體論和物質(zhì)論。它們對“意志、身體運動及其物理成效是否屬于行動的范圍”這一問題展開了爭論,并由此規(guī)定了何為行動。胡塞爾權衡了這三種理論的優(yōu)勢辯護和可能受到的批評:一方面,將意志和物理成效收攝至身體運動之中,由此形成原行動;另一方面,將使用中的工具納入身體之中,使其成為身體肢體的一部分。因此,胡塞爾可以說是工具論者,或者說,是寬泛意義上的身體論者。
關鍵詞:行動; 意志; 身體論; 收攝
中圖分類號:B516.5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24105-0010-09
根據(jù)編者烏爾里希·梅勒(Ullrich Melle)的說法,2020年出版的《胡塞爾全集》第43卷《意識結構研究》是基于路德維希·蘭德格雷貝(Ludwig Landgrebe)1927年之后編排的題為“意識結構研究”的打字稿,其中涉及的胡塞爾手稿大多數(shù)產(chǎn)生于1909—1914年。不難看出,這是胡塞爾思想轉(zhuǎn)向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一個時期,正如梅勒所說:“胡塞爾在這些年里顯然付諸了巨大的努力來發(fā)現(xiàn)他所相信的新大陸,即不僅在其最普遍的結構和形式中確定純粹意識,而且也在其特殊現(xiàn)象、在其令人困惑的雜多紛繁和相互交織中分析并且盡可能精確地描述純粹意識?!雹龠@些手稿致力于對理論理性、價值理性和實踐理性進行現(xiàn)象學批判,而這部著作的出版對于把握胡塞爾意識現(xiàn)象學體系以及一些具體意識結構研究來說都具有重要意義。②
本文聚焦于《胡塞爾全集》第43卷第3分卷《意志與行動》,這是因為:由于文獻所限以及胡塞爾哲學思考的重心所在,人們對胡塞爾思想的研究多聚焦于其理論哲學,尤其是其關于認識與感知的思考,對其價值哲學和倫理學也有所涉及,而對其關于意志和行動的思考則所論甚少;《胡塞爾全集》第43卷,尤其是第3分卷的出版,使我們有可能看到胡塞爾對意志和行動的具體思考,包括對意志和行動的分類、意志因果性和自然因果性的關聯(lián)以及意志領域中被動性和自發(fā)性之間的關系的思考。③筆者相信,對胡塞爾這些思考的研究不僅有助于理解胡塞爾意識現(xiàn)象學中知、情、意三個環(huán)節(jié),而且能夠以現(xiàn)象學的進路為當代行動哲學的思考提供富有啟發(fā)性的思想資源。
胡塞爾的行動理論與意志的現(xiàn)象學心理學研究相關。將行動與意志聯(lián)系起來,這是行動理論的傳統(tǒng)思路。根據(jù)約翰·海曼(John Hyman)的觀點,近代以來的行動理論始終圍繞著行動與意志的關系展開,從笛卡爾到密爾的意志理論是那個時期占支配地位的行動理論,這些哲學家普遍將意志視為自成一類的心理行為;貝恩、詹姆斯和羅素等人則受到實驗心理學的影響,放棄近代意志理論,并在不考慮意志行為的情況下解釋有意的行動,盡管如此,他們?nèi)匀粸橐庵颈A袅艘幌?。①有意思的是,胡塞爾在本卷中用來標識引發(fā)行動的意志的一個核心概念“要”(fiat)就來自詹姆斯。②基于此,我們似乎可以將胡塞爾的行動理論歸為意志論。但是,如果我們仔細閱讀《胡塞爾全集》第43卷第3分卷中的相關文本,就會對此斷言有所猶疑。為了平息此猶疑,我們需要將胡塞爾對行動的思考置入當代行動哲學的相關爭論之中,以便勘定胡塞爾行動理論的立場。
本文的研究進路是將胡塞爾對意志和行動的思考與當代行動哲學的相關論題相結合,以便展示胡塞爾行動哲學的若干面向,并回答“胡塞爾行動哲學的立場是什么”的問題。因此,本文包含三個部分:首先,借助于安東·福特(Anton Ford)對意志論、身體論和物質(zhì)論的區(qū)分與界定,引出本文的引導性問題,即如何通過界定行動的范圍來規(guī)定何為行動。其次,圍繞此引導性問題,并借助于上述三種行動理論構成的研究框架,具體分析《胡塞爾全集》第43卷第3分卷中的相關文本。最后,在上述研究基礎上,為胡塞爾行動理論的立場做出界定,并展示胡塞爾行動哲學對于當代行動哲學的啟發(fā)性意義。
①參見約翰·海曼:《行動、知識與意志》,張桔譯,徐向東校,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第318335頁。
②參見倪梁康:《胡塞爾與意識結構研究》,《文化與傳播》,2024年第1期,第4559頁。
③參見Anton Ford, “The Province of Human Agency”, Nos, 2016,52 (3),pp. 124。
④Jennifer Hornsby, Actions,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80, p.33.
⑤Donald Davidson, “Agency”, 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 Clarendon Press, 1980, p.59.
⑥John McDowell, Mind and Worl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89.
一、 引導性問題:福特對意志論、身體論和物質(zhì)論的區(qū)分
依照人類能動性(agency)轄域,福特區(qū)分了三種行動理論:意志論(volitionalism)、身體論(corporealism)和物質(zhì)論(materialism)。③
意志論者認為,能動性是意欲(willing)能力,身體運動僅僅是意欲行動的后果。詹妮弗·霍恩斯比(Jennifer Hornsby)的行動的嘗試(trying)理論是這種觀點的一個典型代表。比如,她認為:“每一個行動都是一個嘗試或試圖行為的事件,每一個都是行動的嘗試先于肌肉收縮I和身體運動I,并且是它們的原因。”④這里的“肌肉收縮I和身體運動I”是指不及物的肌肉收縮和身體運動,在霍恩斯比的術語體系中,它們不同于“肌肉收縮T和身體運動T”,即及物的肌肉收縮和身體運動。
身體論者認為,能動性是意圖性身體運動(intentional bodily movement)的能力,世界中的物質(zhì)變化僅僅是行動的因果成效。身體論可謂是主流的行動理論,大多數(shù)行動理論家都主張行動就是身體運動,盡管他們的立場可能針鋒相對。比如,因果論者唐納德·戴維森(Donald Davidson)認為:“我們的原初行動,我們不是通過做其他事情而做出的行動,單純的身體運動——這些就是行動全部之所有?!雹荻匆蚬撜呒s翰·麥克道威爾(John McDowell)也認為行動和身體運動不可分。在他看來,意圖性身體行動是我們活動本性的一種概念實現(xiàn),套用康德的格言來說:“意圖無外顯活動則是空轉(zhuǎn),肢體運動無概念則是單純發(fā)生,而非能動性的表達。”⑥盡管這兩位哲學家在對何種身體運動是行動的理解上有所不同,但他們都將行動和身體運動等同起來。
物質(zhì)論者認為,能動性是有意圖地改變物質(zhì)世界的能力。福特將安斯康姆(G.E.M. Anscombe)視為物質(zhì)論的重要代表,后者的格言“我做所發(fā)生之事”就是這種觀點的中肯表述,用安斯康姆的話來說:“如果對所發(fā)生之事的描述就是我應該說我正做的那件事,那么在我的做和事情的發(fā)生之間沒有任何區(qū)別?!雹偎l(fā)生之事不是行動的因果成效,而是行動本身。
如果我們以從小到大的順序?qū)﹃P于人類能動性轄域的觀點進行排列,那么它們依次是意志論、身體論和物質(zhì)論。以此為序,我們可以說,福特提出了三個正向辯護,即可錯性論證、可分離性論證和原因論論證,以便證明意志論相對于身體論、身體論相對于物質(zhì)論的優(yōu)先性。同時,福特也提出了三個反向批評,即前理論的實踐思想批評、身體性批評和動物性批評。據(jù)此,身體論指明了意志論的缺陷與誤解,物質(zhì)論指明了身體論的缺陷與誤解。
①G.E.M.Anscombe," Inten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5253.
②Donald Davidson," “Agency”, 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 Clarendon Press, 1980, p.59.
我們首先考察三個正向辯護。第一個正向辯護是可錯性論證。首先,針對身體論,意志論者認為,能動者對其意志的認識和控制是直接的,因而不可錯。與之不同,能動者對物理對象(包括他自己的身體)的認識和控制則是間接的,因而是可錯的。比如,抬手的活動可能失敗,因為我的手突然麻痹了,而嘗試抬手則不可能失敗,因為即便我沒能抬起手,我仍然做出了嘗試。其次,針對物質(zhì)論,身體論者認為,我可以成功地控制我的身體,但我不能控制外在于身體的其他對象(包括工具和物質(zhì)事物)。這里我們用安斯康姆的例子來說明(安斯康姆本人當然并非由此而采納身體論的立場)。比如,我閉上眼睛在黑板上寫下“我是一個傻瓜”,而現(xiàn)在的情況是,我不知道粉筆或黑板出了問題,我根本沒能在黑板上留下字跡。在這里,雖然寫字的意圖沒能實現(xiàn),我并未改變物理世界,但我仍然成功地揮動了我的手。
第二個正向辯護是可分離性論證。首先,針對身體論,意志論者認為,意志行為與意志性身體運動是可分離的,人們可以意欲做某事而未做某事,比如他可能受到阻礙或事先改變心意,戴維森所謂的“純粹意圖”(pure intending)即是這種情況。其次,針對物質(zhì)論,身體論者認為,情況可以是,人們有意圖地運動身體而沒有對外在于身體的物理對象造成任何后果,我們可將此情況稱為“純粹意圖性身體運動”(pure intentional bodily movement)。
第三個正向辯護是原因論論證。首先,針對身體論,意志論者認為,如果沒有運動的意欲,人們不可能有意志地運動,后者依賴于前者,身體運動是運動意欲的后果,運動的意欲在原因論上優(yōu)先于身體運動。其次,針對物質(zhì)論,身體論者認為,如果不通過有意志地運動自我身體,人們就不可能有意志地運動非我之物,后者依賴于前者,身體運動是其對非我之物產(chǎn)生的物理成效的原因,身體運動在原因論上優(yōu)先于其物理成效。
雖然古希臘哲學家們已經(jīng)對行動有所思考,但行動作為哲學論題、行動哲學成為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則是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的。相對于對行動的哲學思考,人們對認識和感知的哲學思考有著更加長久的歷史,當然也更加成熟。由此,人們常常借助于與認識和感知的類比來思考行動的本質(zhì)、結構與發(fā)生。在這里,尤其是在考察意志論(比如行動的嘗試理論)時,人們常常將它的核心論證類比于感知理論中的錯覺論證。
根據(jù)錯覺論證,既然人們不能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并且憑靠自己而辨別出感知和錯覺,那么感知和錯覺就具有不可分辨的共同因素,即麥克道威爾所謂的“最大公因數(shù)”(highest common factor),而將感知和錯覺區(qū)別開來的是外在于我的經(jīng)驗的因素。麥克道威爾認為這是理由空間的“內(nèi)在化”,它導向的懷疑論表明了一種逃避責任的現(xiàn)代生存態(tài)度。在行動理論中也存在類似的區(qū)分,即區(qū)分取決于自己和取決于自然/世界,這構成了上述三個正向辯護的基礎。戴維森很好地表達了這一基本區(qū)分:“我們必須得出結論,或許有點難以置信,我們的原初行動,我們不是通過做其他事情而做出的行動,單純的身體運動——這些就是行動全部之所有。除了移動我們的身體,我們從未做得更多:剩下的取決于自然?!雹谏眢w運動取決于我自己,其他的則是我不能掌控的,它們?nèi)Q于自然。阿德里安·哈多克(Adrian Haddock)以一個叫簡的人移動一盞燈為例。如果人們以戴維森的方式來描述簡的行動,人們通常會將簡的行動刻畫為她移動她的身體,這是因為,人們相信身體運動是行動者對所發(fā)生之事能夠做出的那部分貢獻,而燈的移動則是身體運動的因果成效,它不取決于行動者,而是取決于自然,或者,“我們可以說,任何其他事情都不取決于她,而是取決于世界”①。在筆者看來,與其說這是懷疑論在現(xiàn)代表現(xiàn)出來的逃避責任的態(tài)度,毋寧說這是斯多葛主義在當代的精神余緒。正如愛比克泰德所言,重要的是區(qū)分“什么是我們權能之內(nèi)的事情,什么不是我們權能之內(nèi)的事情”,這恰恰表達了對自我權能的權衡和審慎。
除了三個正向辯護,福特還提出了三個反向批評。第一個反向批評基于前理論的實踐思想。首先,身體論者批評意志論者與我們常識的行動觀相沖突,用哈多克的話來說:“在通常情況下,我們并沒有因做某事而導致我們身體運動的經(jīng)驗,我們只有運動我們身體的經(jīng)驗?!雹诟鶕?jù)常識經(jīng)驗理解的行動中并不包含意志與身體運動之間的因果關系,而只是身體運動本身。其次,在相同意義上,物質(zhì)論者也批評了身體論。物質(zhì)論者關于行動的基本主張是“我做所發(fā)生之事”,行動和所發(fā)生之事是一回事。一方面,脫離開所發(fā)生之事,我無法描述我的身體運動;另一方面,對身體運動(比如抬手)表面上所做的相同的描述實際上可能屬于完全不同類型的行動(比如舉手示意或伸手去拿面前的物品)。身體運動的內(nèi)容被所關涉的對象具體規(guī)定,離開所關涉的對象,關于身體運動的思想是空洞的。
①②Adrian Haddock," “At One with Our Actions, But at Two with Our Bodies”, Philosophical Explorations, 2005,8(2), pp.160161; p.162.
③④⑤John McDowell," Mind and Worl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91; p.91; p.89.
第二個反向批評基于具身性。首先,身體論者批評意志論者誤解了行動的身體性,以至于在行動者和他的身體之間設置了無法跨越的鴻溝,用麥克道威爾的話來說就是:“事情看起來像是:我們所做之事,即便是在那些我們認為是身體性的我們的行動中,也至多好像是從一個間距處將我們的意志引導至那些陌生對象的狀態(tài)變化上來。”③身體和行動者之間存在間距,行動者自己的身體成了相對于行動者本身來說的陌生對象。其次,在相同意義上,物質(zhì)論者也批評了身體論。在物質(zhì)論者看來,身體論者理解的身體是在虛空中運動的孤立身體,而身體運動本質(zhì)上包含外在于身體的對象,身體總是為了做某事的身體,身體運動總是關于某物的身體運動。簡而言之,身體論者通常以不及物的身體運動作為行動的范本,而物質(zhì)論者則更愿意以及物的身體運動作為行動的范本。
第三個反向批評基于動物性。首先,身體論者批評意志論者無視我們是動物這一自然主義思想,無視我們的能動性是我們動物性的一個方面。比如,麥克道威爾強調(diào)了關于人的經(jīng)典定義:“一個正常成熟的人是一個理性的動物,而它的理性是它的動物性,也就是它的自然性的一部分,而不是在另一個領域中的一個神秘立足點?!雹苋说睦硇粤⒆阌谧匀恢?,而非一只腳站在自然領域之中,另一只腳站在神性領域之中。其次,在相同意義上,物質(zhì)論者也批評了身體論。他們認為,動物運動的能力是動物自我保存和種族保存的能力,身體運動并非在虛空中發(fā)生,而是在和世界打交道的過程中發(fā)生的。
福特引用麥克道威爾的格言——“意圖無外顯活動則是空轉(zhuǎn),肢體運動無概念則是單純發(fā)生,而非能動性的表達”⑤——以表達此三個反向批評的核心論證,即空洞性批判。換句話來說,無論是身體論者對意志論的批評,還是物質(zhì)論者對身體論的批評,它們都致力于指出:后者對行動的理解缺乏具體質(zhì)料,因而流于形式,失于實質(zhì)。
總而言之,從意志論、身體論到物質(zhì)論的正向辯護依賴于與錯覺論證類比的權能區(qū)分,這是斯多葛主義在現(xiàn)代的精神余緒,而從物質(zhì)論、身體論到意志論的反向批評則依賴于形式—質(zhì)料圖式下的空洞性批判。最終,無論是根據(jù)正向辯護,還是根據(jù)反向批評,身體論都是自我挫敗的。
二、 對《胡塞爾全集》第43卷第3分卷的文本分析
在排除了身體論之后,福特在意志論和物質(zhì)論之中選擇了物質(zhì)論。有意思的是,他將現(xiàn)象學家引為同道。福特認為,現(xiàn)象學家一般傾向于物質(zhì)論立場,為此他引證了薩特、梅洛龐蒂和利科的觀點。①在他看來,現(xiàn)象學家普遍主張在世界之中行動的是具身性主體。福特并未提及胡塞爾,或許是因為胡塞爾關于行動的思考仍未面世而不為人所知,或許是因為人們對胡塞爾現(xiàn)象學哲學的理解通常以認識和感知為焦點,對其關于情感和意志的思考有所忽略。現(xiàn)在,基于《胡塞爾全集》第43卷第3分卷的編輯出版,我們可以談論胡塞爾的行動哲學,由此可以提出一個問題:以福特區(qū)分意志論、身體論和物質(zhì)論為研究框架,胡塞爾關于行動轄域和本質(zhì)的立場是什么呢?
①參見Anton Ford," “The Province of Human Agency”, Nos, 2016,52 (3), p.23, note 58。
②Hua LXIII/1, Einleitung, S.LXXI.
③參見倪梁康:《胡塞爾與意識結構研究》,《文化與傳播》,2024年第1期,第5759頁。
與所有胡塞爾的手稿一樣,胡塞爾在此對意志和行動的思考也具有很強的實驗性,他展示出不同的觀點并考察其各自的合理性,這些觀點可能針鋒相對,并且并不總是代表胡塞爾自己的最終觀點。此外,胡塞爾使用的術語多有和當代行動哲學不一致之處,這些都使對胡塞爾行動哲學的研究變得更加復雜。為使研究更加簡明,我們首先簡要梳理胡塞爾在《胡塞爾全集》第43卷第3分卷中對不同形式的意志及其關系的思考。正如梅勒所說:“胡塞爾區(qū)分了三種本質(zhì)不同的意志形式:決定意志、作為啟動一個行動的意志的‘要’(fiat)以及承擔并實施行動的意志。”②這大致對應于當代行動哲學中所區(qū)分的為未來的意圖(intention for the future)、意欲(volition,trying,willing)和行動中的意圖(intention in action)。胡塞爾以分類學的方式辨析了不同形式的意志,以發(fā)生學的方式解釋了不同形式的意志之間的動機引發(fā)關系。
與我們的問題相關的意志形式是胡塞爾區(qū)分出來的“要”。根據(jù)倪梁康先生的研究,“要”(fiat)是在《舊約》中出現(xiàn)的一個希伯來詞,它包含了助動詞含義“要”和命令式含義“命令”。胡塞爾主要是在《胡塞爾全集》43卷第3分卷中使用這個概念,它來自威廉·詹姆斯,表示開創(chuàng)一個行動的起始階段。③胡塞爾有時也將“要”稱為沖動、意志沖動或意志意向。
關于行動,胡塞爾舉了不少事例,我們以打臺球為例:我推桿使球入袋,贏得比賽。此事例包含四個環(huán)節(jié):(1)“要”的意志意向;(2)我推(桿);(3)球入袋;(4)贏得比賽。在這里,我們的問題是:胡塞爾認為哪個或哪些環(huán)節(jié)屬于能動性的轄域,因而屬于行動的本質(zhì)呢?或者說,胡塞爾是意志論者、身體論者、物質(zhì)論者,還是其他類型的行動論者?
鑒于胡塞爾對行動的思考是聯(lián)系著意志展開的,胡塞爾的諸多論述似乎理所當然可以歸為意志論,而我們的確可以找到大量與上述意志論的正向辯護持相似觀點的文本。
我們首先考察意志論的可錯性論證。胡塞爾指出:
一個決斷本身就是一個自為的獨立之物。一個意志沖動也是如此:它也可以出現(xiàn),而行動卻未隨之發(fā)生。讓我們考慮一下。我想抬起柜子,而“這行不通”。但我們在這里具有一個完整的原初行動(抓住和繃緊肌肉、“做出努力”),而且唯有后果行動(次要的、自然地被動機引發(fā)的而又一同被意欲的成效)沒有發(fā)生。另一個例子:我忘了我是癱瘓的,而想抬起我的腳。這個運動并沒有發(fā)生?;蛘咴趬糁校何易鲐瑝?,而且“癱瘓”了,我不能動,我要但不能。那么“我要”呢?我們必須承認,一個行為已經(jīng)被進行了。我們必須區(qū)分幾件事:“努力”“緊張”〈以及〉此前:沖動、經(jīng)歷“抑制”的(精神)推動,以及意志肯定、意志決定、本真的“要”?因而不能否認,這里有一些東西作為“我的意志”先行于行動,而且即使在行動未發(fā)生的情況下也可以存在。①
同行動的嘗試理論一樣,胡塞爾以行動受阻、肢體癱瘓為例,來說明在這些情況下,盡管意欲的行動并未發(fā)生,但仍然有一個意志沖動出現(xiàn),有某種行為“我要”發(fā)生。胡塞爾甚至將此行為稱為“一個完整的原初行動”,并且將由動機引發(fā)的行動(即身體運動)稱為“后果行動”。這樣,行動的本質(zhì)在于意志沖動,無論它是否引發(fā)身體運動。
其次,胡塞爾也提出了類似意志論的可分離性論證:
意志和行動還能夠以不同于抽象的方式完全分開嗎?我想移動我的腳,但它卻“麻木了”。我想用我的手去觸摸,但它卻突然“癱瘓了”。但如果意志完全在此的話,難道這里就沒有直接行動的一個開端嗎?手的運動并不始終是第一位的事情。②
①Edmund Husserl,Studien zur Struktur des Bewusstseins, hrsg. von Ullrich Melle und Thomas Vongehr, Hua XLIII/3: Wille und Handlung(以下簡稱“Hua XLIII/3”), Springer, 2020, S.89.
②③④⑤⑥⑦Hua XLIII/3, S.47; S.12; S.12; S.6465; S.47; S.3.
在身體肢體麻木或癱瘓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將意志和身體運動分離開來,這里的意志就是“要”。在這種意義上,胡塞爾認為身體運動對于行動來說并非第一位的事情。
最后,胡塞爾也提出了類似意志論的原因論論證:
每個行動都有一個起始的“要”。這是一種先天必然性嗎?每個行動都有一個開端嗎?如果它有一個開端,那么我認為,很明顯,它必須從一個創(chuàng)發(fā)的“要”開始,無論這個“要”一般是延伸到整個行動之上,還是僅僅是一個沖動。③
不難看出,這里的“要”作為行動的開端不僅是在時間意義上在先的,而且是在創(chuàng)發(fā)意義上起始的。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的身體運動是從“要”中“涌起”(hervorquillt)的④,是后者的動機引發(fā)后果,因而意志在原因論上優(yōu)先于身體運動。
這樣看來,胡塞爾似乎主張行動的意志論。不過,有意思的是,在《胡塞爾全集》第43卷第3分卷中,幾乎有多少為意志論正向辯護的文本,就有多少對意志論反向批評的文本。
首先,胡塞爾在類似身體論意義上批評意志論與我們常識的行動觀相沖突。幾乎和上述哈多克引文一致,胡塞爾也提出反意志論的現(xiàn)象學論據(jù):“我沒有感知到因果關系,但當然能感知到顯現(xiàn)中的發(fā)生事件?!雹輷Q句話說,對行動者自我經(jīng)驗的反思表明,其中并沒有對意志和身體運動之間因果關系的感知,而只有對身體運動本身的感知。
其次,胡塞爾在類似身體論意義上批評意志論誤解了行動的身體性,以至于在行動者和他的身體之間設置了不可跨越的鴻溝。緊接著上述類似意志論的可分離性論證段落,胡塞爾轉(zhuǎn)而主張“要”和身體運動不可分:
但非??梢傻氖?,我們是否真的已經(jīng)可以將開端、“要”視為行動(或原則上類似的東西),因為繃緊等等、神經(jīng)運動的流走,這畢竟不屬于行動本身。只有這一點才可以在剛才所述之后說出來:“要”從來就不是某種自為的東西;它要么是一個行動的起點,要么是(對一個行動的)抑制的起點。⑥
看起來胡塞爾對意志和行動的具體可分離性持有疑義,他認為,“要”并不能被稱為獨立的行動,它是作為行動的部分,或者更確切地說,作為行動的起點才和行動關聯(lián)起來。此外,胡塞爾似乎也暗示了,“要”在概念上后于行動,或兩者至少在定義上相互依賴。
最后,胡塞爾并未提出對意志論的動物性反向批評,不過在對行動的定義上著重強調(diào)了意志對行動的貫穿性,而非單純起始性:
我在那個有意的(willentlich)運動中具有一個起始點,這個行動就是從這個起始點開始的,但是整個運動并非只是“從意志中產(chǎn)生的”,而是在它的整個過程中都是有意的,在每個時段上都可以在特征上被刻畫為有意的。⑦
正是基于此,安德烈·斯塔伊蒂(Andrea Staiti)認為,胡塞爾反對意志論,后者將意志視為行動的因果源泉,并將行動視為意志造就的因果成效,“與此相反,對胡塞爾來說,‘意志’指的不是行動的隱秘源泉,而是世界中某些過程的‘延展性’屬性,也就是說,一種遍及整個行動各個階段的特征”①。因此,意志和身體運動與其說是行動可抽象分離的前后階段,不如說是行動的一體兩面。
此外,同樣有大量文本表明,胡塞爾不僅做出了基于身體論對意志論的反向批評,而且相對于物質(zhì)論也做出了對身體論的正向辯護。
首先,胡塞爾承認存在著單純的身體運動:
如果我僅僅是要運動,抬起手——我想用手指在空中移動,在這里我們不具有在意志的目標與路徑之間的區(qū)分。在這里,我們也沒有“作品”(Werk),它總是一個目標或一個存在,在特征上被刻畫為先前意愿的實現(xiàn)了的目標。如果我在紙上畫了一道圓形的筆畫,那么現(xiàn)在位于紙上的這個筆畫就是一個作業(yè),如果它的意圖在于這個筆畫的話。然而,倘若意志僅僅以運動為目標,那么這個筆畫雖然是意志的經(jīng)驗必然的成效,但不是一件作品和在某種意義上的目標。②
①Andrea Staiti," “Husserl’s Account of Action: Naturalistic or Antinaturalistic? A Journey through the Studien zur Struktur des Bewusstseins”, The New Yearbook for Phenomenology and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2019, 17, p.15.
②③④⑤⑥Hua XLIII/3, S.7; S.7; S.39; S.21; S.20.
在這里,胡塞爾接受及物和不及物的身體運動的區(qū)分,并且認為,它們之間的區(qū)分在于是否存在著意志的目標和路徑之間的區(qū)分。其中,不及物的身體運動就是單純的身體運動,在它之中,意志的目標與路徑一致,它不必有額外的物理成效。
其次,胡塞爾認為,身體運動和它的物理成效之間是自然因果關系,“原初行動(本真的創(chuàng)發(fā)行動)與后果行動之間的關系是經(jīng)驗的因果關系”③。身體運動是行動者有意志的活動,它取決于行動者,而身體運動的物理成效不在行動者的控制范圍之中,它服從自然因果律,取決于自然。
基于對意志論的反向批評和相對于物質(zhì)論的正向辯護,胡塞爾似乎持有身體論的立場。然而,使事情變得更加復雜的是,胡塞爾也提供了一些關于物質(zhì)論的思考。
一方面,他在一個地方主張,不是身體運動,而是它的物理成效,才是行動的目的:
我“本真地”要的東西,我在意志上看重的東西,意志的意圖所朝向的東西,是目的、目標,而行動的其余部分或?qū)π袆拥囊庥峭ㄏ蚰繕嘶蚰康牡氖侄位蚵窂剑涸谝庥矫媸鞘侄我庥?、路徑意欲。?/p>
比如,在上述臺球事例中,我本真地要的東西,或者說,我的目標,不是推(桿)的身體運動,而是使球入袋這一物理成效,而正是與此目標相關,推(桿)的意欲和身體運動才成為行動的手段或路徑部分。
另一方面,胡塞爾認為,盡管物理成效是身體運動的經(jīng)驗因果的后果,它服從必然的自然因果律,但它仍然在某種意義上受制于意志:
首先是人們不可以混淆首要行動的意志動機引發(fā)與屬于次要行動之組成的經(jīng)驗動機引發(fā)。在后者這里出現(xiàn)的新東西是:“B自然地出現(xiàn),但同時也是因為意志的緣故,只要A是因為意志的緣故而被設定的, B就會自然地與之相連結?!雹?/p>
仍然以上述臺球事例來說明,我們可以說:“要”的意志意向和我推(桿)的身體運動之間是意志動機引發(fā)關系,或者說,是意志因果關系;我推(桿)的身體運動和球入袋的物理成效之間是經(jīng)驗動機引發(fā)關系,或者說,是自然因果關系。前者是任意的,后者是必然的,兩者是不同類型的因果關系。盡管如此,后者依賴于前者。
關于兩者之間的依賴關系,胡塞爾做出了進一步的說明:
在這些行動中,經(jīng)驗因果的后果與首要的行動相連結,例如與意志的和首要的身體運動相連結,而且在這里也是一同被意欲的。⑥
這里的“一同被意欲”可以類比于感知中的“一同意指”或“共現(xiàn)”,它的意思是:一方面,胡塞爾認為,此“一同被意欲”奠基于對“我能”的先行信念,我相信我能用手打翻一個墨水瓶,但不能掀翻一座房子,因而前者奠基的意志意向可以創(chuàng)發(fā)行動,而后者不能。另一方面,意志意向的放棄、改變或者新意志意向的加入都能影響身體運動的物理成效,比如放棄或改變推(桿)將影響臺球改變方向或是否入袋。這樣,身體運動的物理成效也一同被納入意志的轄域之中,因而也成為行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基于上述論述,胡塞爾行動理論的立場似乎越來越模糊,以至于我們無法給出明確的判決。或許我們應該先走出一小步,至少看看是否能夠排除其他的相關選項。
讓我們回到模仿胡塞爾而提出的初始例子:我“要”,我推桿,球入袋,我贏得比賽。這個例子類似于安斯康姆著名的事例,即:有人上下?lián)]動手臂,操作抽水機,補充水,毒害居民,拯救猶太人,培植好人,爭取人間天國。這些描述中哪些可以用來刻畫相關意圖性行動,哪些不能?安斯康姆將破裂處界定在“毒害居民”和“拯救猶太人”之間,對于前四種描述即“上下?lián)]動手臂”“操作抽水機”“補充水”“毒害居民”來說,從正向上理解,它們具有手段和目的的關系,從反向上理解,它們具有“囊括”的關系。借助于安斯康姆的工作,如果回到我們的初始例子,我們至少可以明確,胡塞爾并未將“贏得比賽”視為對行動的一種描述,這樣看來,胡塞爾行動理論的立場至少可以限定在意志論、身體論和物質(zhì)論之中。更進一步說,如果一位哲學家將轄域的界限劃在球入袋和贏得比賽之間,那么他就是一位物質(zhì)論者;如果劃在推桿和球入袋之間,那么他就是一位身體論者;如果劃在我“要”和推桿之間,他就是一位意志論者。而這些劃界都依賴于對“取決于自己還是取決于自然”的判決標準。那么,胡塞爾的立場是什么呢?
①②Hua XLIII/3, S.1213; S.13.
三、 胡塞爾的立場
基于上述對《胡塞爾全集》第43卷第3分卷的文本分析,胡塞爾行動哲學的立場似乎愈加模糊不清,那么我們到底應該將其歸為意志論、身體論,還是物質(zhì)論?
讓我們首先引用胡塞爾對行動本質(zhì)的基本規(guī)定:
屬于行動本質(zhì)的就是成為這樣一種整體:“要”和創(chuàng)發(fā)行動,即是說,一個從“要”中涌起的東西,而且進一步在其顯現(xiàn)中被某種意志的涌起因素所承載,而且是在意志進程的意義上,或者也有可能被一種持續(xù)的“要”所支配,在這里,這個進程始終在特征上被刻畫為創(chuàng)發(fā)的進程。而更廣泛意義上的行動可以與此相連結,作為創(chuàng)發(fā)行動的一種一同被意欲的成效:同時,“一同被意欲”就意味著某種變異的設定特征。①
一個行動整體包含三個環(huán)節(jié):“要”、創(chuàng)發(fā)行動及其物理成效。創(chuàng)發(fā)行動從“要”中涌起,兩者之間是意志因果關系,后者過渡至作為“做”(Tun)的意欲,貫穿并支配整個創(chuàng)發(fā)行動,而作為創(chuàng)發(fā)行動的身體運動導致物理成效,此物理成效作為和創(chuàng)發(fā)行動一同被意欲之物,可以被視為更廣泛意義上的行動,在這里,身體運動和物理成效之間是自然因果關系。對此,我們可以簡要地表述為:“要”(意志意向)—意志因果性—身體運動(創(chuàng)發(fā)行動、首要行動)—自然因果性—物理成效(次要行動)。
這樣看來,胡塞爾對行動本質(zhì)的理解似乎是物質(zhì)論的。不過,情況同樣是,緊接著上述引文段落,胡塞爾似乎馬上提出了不同的主張:
什么是一個行動的絕對普遍的東西?除了這些有待分別的差異之外,什么構成了它的最普遍的本質(zhì)?現(xiàn)在,它是一個進程,是一個意志的進程。并非以下情況:我的意志或任何一個人的意志被當作一種狀態(tài),而另一方面,外部自然的一個進程或內(nèi)部自然的第二個進程,以及這兩者,我的狀態(tài)或我的心理意志進程,在自然意義上的一個“原因”,它在經(jīng)驗動機上引發(fā)另一個進程的出現(xiàn)。 這是一個全新的思想。毋寧說,情況是這樣的:帶有意志性、實踐性、創(chuàng)發(fā)性的本體特征的進程。而且這種特征是貫穿始終的,盡管我們有一個突顯的開端點、起始點等。這屬于行動的本質(zhì)。在其中包含著:如果我表象一個行動,那么我就必須表象這一切。②
胡塞爾對行動“最普遍的本質(zhì)”的理解聚焦于中間環(huán)節(jié),即創(chuàng)發(fā)行動,這是一個意志的進程。在這里,胡塞爾著重批評了意志論,后者將我的心理意志進程和身體運動或另一個心理活動之間的關系理解為自然因果關系。與此相反,胡塞爾主張意志不僅開啟身體運動,而且貫穿身體運動,它們之間的意志因果關系不同于身體運動與其物理成效之間的自然因果關系。
此外,胡塞爾指出,“要”的意志意向與身體運動是行動的雙重開端:“我們將不得不區(qū)分一個雙重的起始,即這個‘要’與施行的開端,即本質(zhì)行動的開端?!雹龠@意味著,從行動一開始,意志與身體運動就相伴而行,它們是行動的一體兩面。
在意志與身體運動的關系中,胡塞爾主張后者的優(yōu)先性,或者兩者的相互依賴性。在創(chuàng)發(fā)行動與物理成效的關系上,胡塞爾主張前者的優(yōu)先性,這表現(xiàn)在他將前者稱為“首要行動”“原初行動”或者“原行動”(Urhandlung)。這意味著它不是另一個行動的物理成效,而物理成效只是在變異的意義上一同被意欲的次要行動。
①②③④⑤Hua XLIII/3, S.25; S.59; S.64; S.64; S.4.
基于此,我們可以說,胡塞爾將“要”的意志意向和物理成效都收攝至身體運動之中,由此構成原行動,在這種意義上,胡塞爾對行動本質(zhì)的理解似乎更應該是身體論的。
讓我們暫時接受此結論,以便檢視胡塞爾的行動理論對當代行動哲學的意義。筆者認為,胡塞爾至少在兩個方面對身體論路徑做出了富有啟發(fā)性的說明。
首先,胡塞爾認為,身體運動之所以能收攝“要”的意志意向和物理成效,是因為身體具有二重性。胡塞爾以手為例加以說明:
手的運動:(1)手顯現(xiàn)為一個自然客體:它被看到,并且在動覺環(huán)境狀況改變過程中改變其顯現(xiàn)方式。它被觸摸等等。第一組:“事物手”(Dinghand)組。(2)手作為身體的肢體——一個新體驗的一同交織組?;顒拥氖帧熬哂小眽毫Ω?、牽拉感、溫暖感等等,這是他人的手、作為單純自然客體的手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第二組。②
手一方面作為自然客體或軀體是感知對象,另一方面作為身體的肢體通過感覺態(tài)的定位而顯現(xiàn)出來。
胡塞爾在多個地方談及身體與軀體的區(qū)分,這里我們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身體和軀體不是兩個不同的事物,它們是一體兩面,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構造方式。與行動相關,胡塞爾進一步說明,聯(lián)結“要”的意志意向和身體運動的是意志因果性,聯(lián)結身體運動和物理成效的是自然因果性,意志因果性和自然因果性截然不同,使調(diào)和意志因果性和自然因果性得以可能的正是身體的二重性。
更進一步說,一方面,意志因果性和自然因果性是不同類型之物:
意志不是自然客體,也不是自然進程,所以它不從事自然因果性意義上的因果性。我要,我進行行為活動,例如,移動我的手。因為(infolge)我的意欲,手移動了。一個“要”啟動了,它指向手的運動,但這是一個主動的運動,因此在每個階段上都是意欲:實現(xiàn)著的意欲。……無論如何,這種“因為”與神經(jīng)系統(tǒng)中的“因為”是完全不同的東西。③
意志因果性的“因為”和自然因果性的“因為”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另一方面,意志因果性在功能上依賴于自然因果性,“意志以指定的方式在功能上依賴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構成物”④。由此,意志介入世界的物理進程。
其次,胡塞爾將在使用中的工具視為身體軀體的一部分:“如果我以其他方式操作工具,那么可以說它成了我身體的一個肢體。”⑤胡塞爾在其他文稿中也談及工具與身體的結合,工具由此被納入身體軀體之中。比如:我將一個東西拿在手中,它便獲得零度顯現(xiàn)方式,從而失去物的顯現(xiàn)方式;我將此物拋出,它便失去“絕對的這里”,并重新獲得物的顯現(xiàn)方式。顯然,胡塞爾對身體的理解并非基于生理學的思考,而首先是基于現(xiàn)象學的思考,即基于事物的構造方式,當工具獲得零度顯現(xiàn)方式時,它就成為身體軀體的一部分。這樣,我們可以說,胡塞爾是工具論者,或者說,是寬泛意義上的身體論者。
Husserl and the Philosophy of Action
ZHENG Pirui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Abstract:"The publication of Husserl’s Studies on the Structure of Consciousness has opened up discussions about Husserl’s philosophy of action. Husserl’s relatively loose and highly experimental reflections on will and action make it difficult to grasp his philosophy of action as a whole. By combining it with related topics in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of action, the overall shape and several facets of Husserl’s philosophy of action can be better demonstrated. According to the domain of human agency, contemporary philosophers of action distinguish three theories of action: volitionalism, corporealism, and materialism, which debate “whether volition, bodily movements, and their physical effects are within the scope of action”, and thus define what action is. Husserl weighs the strengths and possible criticisms of these three theories, and then, on the one hand, incorporates volition and physical effects into bodily movement, thus forming proto-action, and on the other hand, incorporates the tool in use into the body, making it part of the body’s limbs. In this way, Husserl can be defined as an instrumentalist, or, rather, a corporealist in a broad sense.
Key words:"action; will; corporealism; incorporating
責任編輯:曾 靜
作者簡介:鄭辟瑞,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①Edmund Husserl, Studien zur Struktur des Bewusstseins, hrsg. von Ullrich Melle und Thomas Vongehr, Hua XLIII/1: Verstand und Gegenstand(以下簡稱“Hua XLIII/1”), Springer, 2020, Einleitung, S.LV.凡《胡塞爾全集》第43卷文本均引自倪梁康先生未刊中譯本,在此深表感謝。以下所引中譯文有部分改動之處,不再一一注明。
②參見倪梁康:《胡塞爾與意識結構研究》,《文化與傳播》,2024年第1期,第4559頁;倪梁康:《胡塞爾〈意識結構研究〉中的“內(nèi)意識現(xiàn)象學”》,《哲學動態(tài)》,2024年第2期,第7484頁。
③參見Nicola Spano, “Husserl’s Taxonomy of Action”, Husserl Studies, 2022, 38 (3),pp.251271; Nicola Spano, “Volitional Causality vs Natural Causality: Reflections on Their Compatibility in Husserl’s Phenomenology of Action”, Phenomenology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s, 2022, 21 (3), pp.669687; Nicola Spano, “The Genesis of Action in Husserl’s Studien zur Struktur des Bewusstseins”, Journal of the British Society for Phenomenology, 2022, 53(2), pp.118132; Andrea Staiti, “Husserl’s Account of Action: Naturalistic or Antinaturalistic? A Journey through the Studien zur Struktur des Bewusstseins”," The New Yearbook for Phenomenology and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2019, 17, pp.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