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反”“五反”運動中的中央領導機制

〔摘要〕“三反”“五反”運動中，中共中央領導集體在決策、組織與動員過程中形成了一套不同于常規(guī)治理模式、能夠有效應對政治運動不確定性的領導機制。其中，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陳云等中央領導借助中共中央書記處，以及運動中專門設立的中央人民政府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等組織機構，分工協(xié)作、相互配合，有人負責作出政治決斷、掌握運動節(jié)奏、提出總體策略、處理例外情況，有人負責組建領導機構、形成基本政策、關注經(jīng)濟影響、保證理性可控。薄一波、彭真、羅瑞卿等運動前線指揮官則直接向毛澤東、周恩來等負責，及時匯報情況、提出建議、落實政策、取得指示、協(xié)調各方，確保運動有序推進。

〔關鍵詞〕“三反”運動；“五反”運動；中央領導集體；領導機制；分工合作

〔中圖分類號〕D232；K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3-3815（2023）-05-0061-14

The Central Leadership Mechanism During the Movements of the “Three Antis” and the “Five Antis”

Zheng Weiwei

Abstract： During the movements of the “Three Antis” and the “Five Antis，” the collective leadership of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established a leadership mechanism， unlike conventional governance structures， that was adept at addressing the uncertainties inherent in political campaigns in decisionmaking， organization， and mobilization. Mao Zedong， Zhou Enlai， Liu Shaoqi， Zhu De， Chen Yun， and other state leaders， through the Central Secretariat， the Commission for Thrift Inspection of the Central Peoples Government and the General Party Membership Committee at the Central Level which were established in the movement， and other organizations demonstrated a cooperative and coordinated approach. Someone was tasked with rendering pivotal political decisions， controlling the pace of the campaigns， delineating the overarching strategies， and managing the exceptional cases. Someone assumed responsibility for constructing leadership entities， formulating essential policies， scrutinizing the economic repercussions， and ensuring their rational implementation. Bo Yibo， Peng Zhen， and Luo Ruiqing， and other frontline commanders were directly responsible to Mao Zedong and Zhou Enlai， and they made timely reports， offered suggestions， implemented policies， received instructions， coordinated various parties， and ensured the orderly progress of the movement.

“三反”“五反”運動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重要歷史事件。學界或描述其過程和影響，或從區(qū)域史角度還原其在不同地區(qū)、不同層級黨政機關中的狀況，或探究毛澤東、劉少奇的領導藝術，成果不可謂不豐富。不過，現(xiàn)有研究有的描述性有余，分析性不足；有的偏于一隅，失之全局；有的突出毛澤東領導之功，忽視其他中央領導分工合作之效。鑒于此，本文擬以“三反”“五反”運動中的中央領導機制為研究對象，重點探討中央領導集體在領導運動時的角色功能和分工協(xié)作。

“三反”“五反”運動中的中央領導集體，包括中共中央書記處成員、因應運動而成立的中央人民政府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和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主要領導成員。斯時，七屆中共中央政治局未設常委會，中央書記處是其日常工作機構，實際上發(fā)揮最高決策作用。中共中央書記處成員在運動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有所不同：毛澤東是運動的最高決策者；周恩來負責組織協(xié)調、建章立制；陳云協(xié)助周恩來掌握運動對經(jīng)濟的影響；

劉少奇因休養(yǎng)身體錯過運動發(fā)動階段（參見《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3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797—799頁。按：1951年11月27日，劉少奇離京去南方視察和休養(yǎng)，1952年1月24日回京。參見《劉少奇年譜（1898—1969）》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290頁。），由朱德代管各民主黨派和人民團體的運動，返京后經(jīng)毛澤東授權指導全國運動。朱德另以中央紀委書記身份主持紀檢監(jiān)察工作，聽取有關方面匯報，向中央提出意見。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是“三反”“五反”運動的前線指揮部，主任薄一波統(tǒng)籌全局，及時向毛澤東、周恩來匯報運動情況、聽取指示，副主任彭真重點領導北京、聯(lián)系天津，試驗政策、制定規(guī)章，經(jīng)中央批準后行之地方，副主任李富春負責中財委系統(tǒng)“三反”，指導中科院運動，沈鈞儒（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譚平山（政務院人民監(jiān)察委員會主任）雖位列副主任，但對運動參與得有限，不如秘書長劉景范（監(jiān)察委員會副主任）等人角色吃重。

在“三反”運動的中央領導機制中，還有一個作用顯著的機關，即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它負責領導與組織中央黨政軍群機關的“三反”斗爭，第一書記周恩來總攬全局，安子文（第二書記）、楊尚昆（第三書記）、蕭華（第四書記）等成員分掌黨政軍具體事宜。公安機關是“三反”斗爭的另一重點部門，公安部隊屬解放軍建制，公安部部長、公安部隊司令員羅瑞卿兼任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委員、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委員，除負責公安系統(tǒng)運動外，受中央指派監(jiān)督、檢查與指導部分地方的運動。

一、政治決斷

“三反”“五反”運動是鎮(zhèn)壓反革命、財政壓力和整黨運動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這一切又與朝鮮戰(zhàn)爭進程密切相關。1951年7月，經(jīng)過志愿軍將士艱苦卓絕的斗爭，朝鮮戰(zhàn)局趨于穩(wěn)定，參戰(zhàn)雙方開始停戰(zhàn)談判。11月底，初步達成軍事分界線協(xié)議。（參見《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第2卷上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83—85頁。）戰(zhàn)爭進入“邊打邊談”階段后，籌劃國內建設被重新提上日程。中共中央乘國慶之機召各大區(qū)、省、市負責人進京述職、部署工作。10月3日，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討論經(jīng)濟問題，要求全力支持戰(zhàn)爭，克服財政困難。5日至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討論朝鮮戰(zhàn)局的趨勢與對策，評估財政狀況，決定實行“精兵簡政，增產(chǎn)節(jié)約”的方針。（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402—403頁。）23日，毛澤東在全國政協(xié)一屆三次會議上提出，增加生產(chǎn)、厲行節(jié)約以支持中國人民志愿軍是當時的中心任務（參見毛澤東：《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會議的開會詞》，《人民日報》1951年10月24日。）。11月1日，會議通過關于中央人民政府各項工作報告的決議。這樣，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從核心到外圍、從黨內到社會完成了程序化決策過程。

東北全境解放最早，工業(yè)基礎良好，不僅負責為南下部隊輸送物資，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后又擔負著后勤保障重任，財政吃緊。1951年5月中旬至6月初，中共中央東北局城市工作會議提出，東北工業(yè)生產(chǎn)要動員一切力量，發(fā)揮潛力，在工礦企業(yè)中率先開展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東北局召開城市工作會議，高崗同志親作總結》，《東北日報》1951年6月25日。）。8月底，中共中央東北局落實中央整黨工作要求，總結沈陽市反貪污腐化斗爭經(jīng)驗，將反對貪污蛻化、反對官僚主義作為整黨整風運動的重要內容（《反對貪污蛻化、反對官僚主義——高崗同志八月卅一日在東北一級黨員干部會議上的報告》，《東北日報》1951年12月1日。按：1951年9月中旬，中共中央東北局將反對貪污蛻化、反對官僚主義作為整黨整風內容上報中共中央，劉少奇轉發(fā)各地參考。參見《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3冊，第727頁。）。10月上旬至中旬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后，東北局一方面將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擴展到工業(yè)生產(chǎn)部門以外的其他一切部門（中共中央要求各地參照東北經(jīng)驗，制定增產(chǎn)節(jié)約計劃報中央。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7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91—197頁。），另一方面總結反貪污蛻化、反官僚主義斗爭經(jīng)驗，執(zhí)行政治局會議決定，進一步發(fā)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斗爭，為增產(chǎn)節(jié)約排除障礙（參見《全面開展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進一步深入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斗爭——高崗同志十月廿六日在東北一級黨員干部會議上的報告》，《東北日報》1951年12月1日。）。

彼時，舉凡重大決策、人事和機構調整皆由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醞釀或決定，并根據(jù)會議主題指定相關人員列席，召開擴大會議。11月1日，也就是全國政協(xié)一屆三次會議結束時，高崗向毛澤東并中共中央報告東北局貫徹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決定和執(zhí)行毛澤東關于增產(chǎn)節(jié)約指示的情況。在18日的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上，高崗的報告很可能是重要議題之一（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第421頁。）。20日，毛澤東將報告批轉各地，要求“在此次全國規(guī)模的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中進行堅決的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斗爭”（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7冊，第237頁。）。25日，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或以布置“三反”任務為主要議題。30日的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朱德、周恩來、彭真（中共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出席，林彪、李富春、薄一波、劉瀾濤列席。（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第424、426頁。按：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或擴大會議均沒有正式的會議記錄，因此筆者只能根據(jù)出席者和列席者情況、《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中收錄的批示等推測會議議題。）次日發(fā)布的“三反”決定應系此次會議修訂而成。12月1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實行精兵簡政、增產(chǎn)節(jié)約、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和反對官僚主義的決定》（以下簡稱“三反”決定），是為增產(chǎn)節(jié)約和“三反”運動的總章程?？梢?，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反復權衡后才決心借鑒東北局經(jīng)驗，在全國進行“三反”運動。

毛澤東密切關注運動進展，用電報和信件等媒介將各地、各部情況與經(jīng)驗批轉黨政領導干部，督促進展，推廣經(jīng)驗；主持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經(jīng)常找薄一波、彭真等運動前線指揮官談話，聽取工作匯報，了解情況；根據(jù)運動過程中的新問題、新經(jīng)驗及時決策，掌控運動進程和節(jié)奏；并與黃炎培等民主人士通信、談話，溝通釋疑，減少運動阻力。

批轉文件是毛澤東指導運動的重要手段。中央“三反”決定發(fā)出后，毛澤東“處在思想高度集中、心情異常激憤的精神狀態(tài)中”，每日批閱大量各級黨政部門“三反”報告，提出指導意見和要求，推動運動（參見《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208頁。）。為保證下情上達、及時決策，毛澤東借助請示報告制度，暢通信息系統(tǒng)。1951年12月4日，他要求中共中央和軍委各部門以及各中央局、大軍區(qū)黨委、志愿軍黨委仿照北京市委辦法，一個月內向中央作第一次反貪報告。地方和軍區(qū)黨委報告逐級上報，且直發(fā)中央，“有電報的地方，用電報發(fā)來。無電報的地方，從郵局寄來……凡不作報告者，以違紀論。凡推遲報告時間者，須申明理由”。（參見《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496頁。按：“三反”運動以反貪污為重點，中央部委和地方政府向中央的報告也以反貪污為主。毛澤東后來說：“在一九五二年‘三反運動中，我們反對過貪污、浪費和官僚主義，而著重在反對貪污?！眳⒁姟睹珴蓶|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39頁。）隨著運動全面鋪展，毛澤東要求各地、各級一切部門向中共中央作“三反”全面報告：“在一九五二年的頭四個月內，須每月作一次報告，以便中央有所比較，看出各級領導同志對這一場嚴重斗爭哪些是積極努力的，哪些是消極怠工的（消極怠工的原因，一種是領導人有官僚主義，一種是領導人手面不干凈），以便實行獎勵和懲處。不作報告者以違紀論，須推遲時間作報告者須申明理由。”（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2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88年，第653—654頁。）

“三反”決定下發(fā)后，對于運動開展方式、步驟和策略，需要盡快有所籌謀。鎮(zhèn)反是毛澤東領導“三反”的重要參照，他在修改“三反”決定時要求“仿照實行懲治反革命條例那樣，大張旗鼓地發(fā)動”，并于12月8日予以重申（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2冊，第535、548—549頁。）?？墒?，僅有參照對象是不夠的，毛澤東及時總結各地、各部經(jīng)驗，不斷完善斗爭策略，“不僅提出方針，而且親自督辦；不僅提出任務，而且交待辦法”（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142頁。）。11日之前，毛澤東主要以中央部委和部隊經(jīng)驗督促地方；此后，通過批轉中央局、省市區(qū)、縣區(qū)報告，為不同層級樹立可資參考的典型，以此督促后進。10日左右，各中央局完成傳達動員和工作部署，向中共中央作第一次報告。毛澤東擇其要者批轉各地仿行。中共中央華北局報告最早送達，其部署按部就班，與鎮(zhèn)反如出一轍，毛澤東要求各地仿照布置。18日，毛澤東轉發(fā)中共中央中南局“三反”報告，認為“這個報告是正確的，有分析，有決心，又有周詳?shù)霓k法，其中許多足以補充中央過去指示的不足”，要求印發(fā)地委、縣委學習參考。（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2冊，第564—565、595—596頁。按：中共中央中南局的報告比華北局分析得更透徹。中南局認為：“這個運動，實際上就是審干、整黨運動的開始與過去清理‘中層的繼續(xù)深入?！睘榉攀职l(fā)動群眾，必須堅決保障一切人的自由批評和申辯權；言者無罪，告者不究，壓制民主者必辦；運動將大體歷經(jīng)坦白檢舉、清查處理、教育建設三個階段。實際上，整個“三反”運動基本照此展開。參見《中共中央中南局關于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的報告》，《斗爭》第115期（1951年12月30日）。）26日，毛澤東要求各地仿照中共中央西南局做法，停止整黨學習，全力轉入“三反”斗爭，在“三反”斗爭基礎上整黨整風（參見《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冊，第552—553頁；《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8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8—49頁。）。

政治運動一旦開啟，往往會加速推進。毛澤東要求各地限期斗爭、送來報告，表示“違者不是官僚主義分子，就是貪污分子，不管什么人，一律撤職查辦”（《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第12頁。）。壓力之下，各地難免急于求成、有所夸大，而這又反過來影響了中央的判斷。1952年1月中下旬，毛澤東提醒黨政領導干部：“凡屬大批地用錢管物的機關，不論是黨政軍民學哪一系統(tǒng)，必定有大批的貪污犯，而且必定有大貪污犯（大老虎）?！保ā督▏詠砻珴蓶|文稿》第3冊，第87—88頁。）各地必須全力搜尋，盡快作“打虎”預算，可以不斷追加任務。毛澤東還推測，“大老虎”占“老虎”總數(shù)約10%。（參見《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3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68—71頁；《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78—79頁。）在其嚴格督促下，中央局和大軍區(qū)的斗爭力度持續(xù)增加（1952年1月22日，毛澤東推測每個大軍區(qū)約有200只“大老虎”，27日認為各大軍區(qū)應有“大老虎”兩三千只。1月26日，華東軍區(qū)預計打“大老虎”266只，十天后增至1000只，不到一周后改為2000余只。同日，中共中央東北局報告捕捉“大老虎”500只，一周后增至2000只，到2月6日追加到4000只。2月6日，中南軍區(qū)預估打“大老虎”107只，毛澤東認為計劃太小，至少要增加5倍。2月8日，中共中央華東局計劃捕捉5000只“大老虎”。2月13日，中共中央中南局提出打8000只“大老虎”的新計劃，毛澤東認為這個計劃“接近于實際”，而一周前中南局僅計劃打“大老虎”3000只。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78、107、112、117、142、163、177、180、193、206、221頁。）。

回擊、削弱資產(chǎn)階級的程度，取決于毛澤東對形勢的判斷和運動對經(jīng)濟的影響。1952年1月初，毛澤東要求在“三反”運動中懲辦不法私人工商業(yè)者，“將此項斗爭當作一場大規(guī)模的階級斗爭看待”（《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1頁。），“三反”和“五反”要內外配合、互相推動（《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8冊，第35頁。）。毛澤東此時的關注點仍在“三反”，“五反”放由各地探索，如天津在工商界進行反行賄、反偷稅、反盜竊國家資財?shù)摹叭础边\動，而華東則按中央部署授權工商聯(lián)領導反行賄、反欺詐、反暴利、反偷漏的“四反”運動（參見鄭維偉：《雙重代理的困境：上?！八姆础边\動中的工商聯(lián)》，《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6期。）?！叭础边M入“打虎”階段時，毛澤東正式發(fā)動“五反”，以配合“三反”。在他要求各中央局、分局、省市區(qū)黨委向中共中央報告的內容中，“五反”漸漸多于“三反”，而且要隨時報告“五反”情況，以利于中共中央掌握，提出策略和政策（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97—98、265—266頁。）。盡管中共中央直接領導京、津兩地“五反”，以便積累經(jīng)驗，但在“打虎”高潮中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李維漢認為，各地“五反”運動中簡單粗暴的做法、亂抓資本家進行審訊和逼供的情況，“同運動初期毛澤東同志指導思想上的急躁和限期推開運動、要求各地都作出一個‘打老虎預算的做法是分不開的”。參見李維漢：《回憶與研究》（下），中共黨史出版社，2013年，第563頁。）。2月14日，中共天津市委報告稱，“三反”運動以來，經(jīng)濟交流停滯，資本家躺倒不干，一部分直接受到影響的勞動人民已在叫苦。次日，毛澤東作出批示，要求注意維持經(jīng)濟生活正常運行。（參見《中國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中央卷》（上），中共黨史出版社，1992年，第260—261頁；《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12—214頁。）此后，經(jīng)濟理性逐漸主導“五反”政策策略，運動開始降溫。毛澤東要求有步驟地開展“五反”，及時報告，嚴格控制，迅速解放絕大多數(shù)工商業(yè)者，縮小打擊面，嚴防自殺，降低工商業(yè)者退財補稅數(shù)額，不誤生產(chǎn)，但也絕不允許資本家報復工人，對工人監(jiān)督生產(chǎn)、干部交代與資產(chǎn)階級關系等要求毫不放松（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308—312、371、382—383、457頁；《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3冊，第179—182頁。）。

毛澤東的批示多以電報或專機派送的形式迅速傳達給地方黨政領導干部，地方再通過黨刊傳遞給縣處級領導干部，中央局、省市運動情況也以此直接或間接上報中共中央，以利央地溝通。運動如火如荼展開后，毛澤東便從事務性工作中抽身，授權劉少奇代行批轉文件、指導運動，他僅僅關注重點區(qū)域情況，專心醞釀新的工作目標。1952年3月初，劉少奇開始轉發(fā)其所分管的全國總工會或有關工人、工廠的“三反”“五反”運動文件，但數(shù)量有限。15日，毛澤東致信劉少奇：“嗣后，關于三反、五反各地來報請你多看，需要批轉各地參考的，請你負責批轉?！保▍⒁姟睹珴蓶|年譜（1949—1976）》第1卷，第519頁；《劉少奇年譜（1898—1969）》下卷，第293頁。）3月中旬，“三反”運動進入尾聲，“五反”運動則轟轟烈烈，政策架構基本形成。劉少奇只指導了“三反”運動的收尾工作。8月7日，中央人民政府任命鄧小平為政務院副總理（《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中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065頁。），鄧小平開始進入中央領導層，為中共中央起草文件，向毛澤東、周恩來請示，或與相關負責人協(xié)商后批轉報告。1953年3月初，毛澤東批示：“凡政府方面要經(jīng)中央批準的事件，請小平多管一些?！保ā督▏詠砻珴蓶|文稿》第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72頁。）

除此之外，會議、談話、電話、內參和報紙等也是毛澤東了解情況、傳達指示的重要途徑。1952年1月上旬至4月上旬，毛澤東頻繁約談薄一波、彭真、羅瑞卿、黃敬（中共天津市委書記、天津市市長）等運動前線指揮官和先行試驗者。3月底時，他還經(jīng)常主持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始終掌控“三反”“五反”運動領導權。時隔多年，此種一抓到底的工作作風仍讓薄一波記憶猶新：“在‘三反運動緊張的日子里，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聽取我的匯報，甚至經(jīng)常坐鎮(zhèn)中節(jié)委，參加辦公會議，親自指點。”（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第142頁。）又如，上?！拔宸础边\動關乎全局，毛澤東高度重視，幾乎每天都通電話了解情況，一度擔心上海地下黨干部缺乏大規(guī)模組織群眾運動的經(jīng)驗，放不開手，貽誤戰(zhàn)機（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當代史研究中心編：《陳修良工作筆記（1952—1955）》，東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46—48頁。按：據(jù)統(tǒng)計，毛澤東從1952年2月到4月就上?！叭础薄拔宸础钡牟渴?、經(jīng)驗等問題連續(xù)作了18次批示，足見其對上海工作的重視。參見當代上海研究所編：《當代上海大事記》，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80頁。）。

“三反”“五反”運動中，毛澤東打擊黨內外貪腐分子和不法資產(chǎn)階級的決心在各種指示和溝通中袒露無遺，但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又通過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代表如黃炎培等，來舒緩工商業(yè)者的緊張恐慌情緒，以免把他們推得太遠（周恩來對毛澤東找黃炎培談話的意圖有深入把握，并要求統(tǒng)戰(zhàn)干部學習。他說：“難道毛澤東同志是在那里閑著沒事做，把黃炎培找去聊天講閑話嗎？大家曉得，毛澤東同志沒有這樣的閑工夫。他找一個人去總是有目的的。毛澤東同志向黃炎培講清道理后，黃炎培就給資產(chǎn)階級寫信，首先是給上海資產(chǎn)階級寫信，用他自己的口氣向資產(chǎn)階級傳達毛澤東同志的指示，這有什么不好呢？……經(jīng)過他們把黨的政策傳達到他們所代表的那一部分人民中去，這是很有效的?！薄盀槭裁凑f黃炎培是進步分子呢？……我們說他是資產(chǎn)階級的進步分子，就是因為他跟資產(chǎn)階級有來往有交情，能夠把他們的話說出來，又能夠把我們的話經(jīng)過他說給資產(chǎn)階級?！眳⒁姟吨芏鱽磉x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02頁。）。新中國成立伊始，毛澤東希望黃炎培充任政府與工商業(yè)者之間的中介（據(jù)統(tǒng)計，從新中國成立到黃炎培去世，他親筆給毛澤東寫信100多封，毛澤東親筆回信60余封。黃炎培常向毛澤東反饋中共政策實行之效果，提出建議，也反映工商界之心理和需求。同時，毛澤東經(jīng)常召見黃炎培談話，其中多涉及問政。參見黃方毅：《黃炎培與毛澤東周期率對話——憶父文集》，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5—37頁。）?！叭础薄拔宸础边\動之初，黃炎培領導輕工業(yè)部運動，誠懇檢討，并將運動情況向毛澤東報告。毛澤東及時回信，并推薦報刊登載，以示鼓勵。（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2冊，第644—645頁；黃炎培：《我們要徹底地為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而斗爭》，《人民日報》1951年12月30日。按：1951年12月28日，黃炎培給毛澤東寫信報告輕工業(yè)部“三反”情況。次日，毛澤東回信，黃炎培當即致信胡喬木，并附毛澤東信件及其講稿。30日，《人民日報》見報。參見《黃炎培日記》第11卷，華文出版社，2012年，第264頁。）另一方面，黃炎培在民主建國會檢討示范，要求會員自我改造（參見《黃炎培日記》第11卷，第271頁；黃炎培：《工商業(yè)者要通過實踐進行自我改造》，《人民日報》1951年12月5日；黃炎培：《工商界快快坦白自己的錯誤，并訂立“五不公約”——一九五二年一月十三日在新知識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1952年1月20日。）?！按蚧ⅰ边M入高潮后，黃炎培對過火斗爭、耽誤生產(chǎn)等深感不安，意欲向毛澤東面陳己見。1952年3月15日，毛澤東同黃炎培談話，肯定大工商業(yè)者之積極作用，并就民建的性質和主要任務作出指示。（《黃炎培日記》第11卷，第290頁。）黃炎培“深深感受我現(xiàn)職位的確重要”，次日便聯(lián)系李維漢，邀其在民建講話，并在會內層層傳達，安撫人心（參見《黃炎培日記》第11卷，第291頁；國防大學黨史黨建政工教研室編：《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9冊，1986年印行，第540—541頁。）。9月4日，黃炎培將講話稿呈毛澤東。次日，毛澤東回信提出修改建議，進一步安撫工商界（毛澤東認為，黃炎培要求資產(chǎn)階級接受工人階級的基本思想，并以工人階級思想教育改造資本家，“太激進了一點，資產(chǎn)階級多數(shù)人恐受不了”，故他將黃炎培講稿修改降調為以《共同綱領》和愛國主義改造資產(chǎn)階級的壞思想。參見《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3冊，第334—335頁。）。10日，毛澤東向黃炎培詢問中小工商業(yè)者情況。22日，黃炎培專此匯報。29日，毛澤東復信要求勿外傳10日談話內容，稱已指示財經(jīng)機關研究解決。（《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第596—597、606頁。）

二、組織協(xié)調

政治動員離不開大開大合的決策者和指導者，需要他開啟運動進程，保持運動熱度和烈度，創(chuàng)構新情景和新方式。與此同時，自上而下發(fā)動政治運動，還必須有理可據(jù)、有章可循，這離不開運動中理性人的組織和制度化。毛澤東決定以“大斗爭”“大清理”方式搞“三反”“五反”運動，周恩來等則負責建章立制，構筑可承受運動沖刷的防波堤，使運動過程和結果理性化。

1951年10月底至11月中旬，作為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政務院總理和主持日常工作的軍委副主席，周恩來根據(jù)政治局擴大會議和全國政協(xié)決議有條不紊地布置增產(chǎn)節(jié)約、精兵簡政工作（參見《周恩來傳（1898—1976）》（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956—958頁；《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383—386頁。）。不過，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是群眾性社會生產(chǎn)運動，而中共中央12月1日決定以“三反”運動為中心工作，并醞釀“五反”運動，群眾性社會生產(chǎn)運動變?yōu)楣倭判哉嘁?guī)訓運動和群眾性社會規(guī)訓運動（學者馮仕政從整體性視角出發(fā)，根據(jù)運動的基本取向（生產(chǎn)性還是規(guī)訓性）、變革目標（社會還是政權）、動員范圍（官僚還是群眾），將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國家運動分為八種類型，不同類型之間可以相互轉化。在這一譜系中，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為群眾性社會生產(chǎn)運動，“三反”運動為官僚性政權規(guī)訓運動，而“五反”運動為群眾性社會規(guī)訓運動。參見馮仕政：《中國國家運動的形成與變異：基于政體的整體性解釋》，《開放時代》2011年第1期。）。是故，運動的組織和政策必須重新籌劃。周恩來首先緊鑼密鼓地籌組領導機構，確保運動健康有序。12月5日，他將組建中共中央轉業(yè)建設委員會、中共中央節(jié)約委員會的名單向毛澤東報告，并擬親自擔任中央轉業(yè)建設委員會主任，薄一波任中央節(jié)約委員會書記。這兩個中央級的機構均不對外公布，但節(jié)約委員會按照黨派團體、政府和軍隊系統(tǒng)分組，對外公開。朱德任中央黨派團體節(jié)約委員會主任，薄一波任政府節(jié)約委員會主任，林彪為軍隊節(jié)約委員會主任。（《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5冊，第498—499頁。）7日，政務院第114次政務會議決定成立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薄一波為主任，彭真、沈鈞儒、李富春、譚平山為副主任，委員共30人，劉景范為秘書長（《政務院舉行政務會議 成立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 通過關于調整機構緊縮編制的決定》，《人民日報》1951年12月15日。）。此外，為集中力量領導與組織中央一級黨政軍民機關的精簡節(jié)約和“三反”斗爭，周恩來提議成立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并親任第一書記，成員還有安子文、楊尚昆、蕭華、羅瑞卿等九人，同時調整各系統(tǒng)的中共組織，改組中央政府系統(tǒng)黨委，成立軍委系統(tǒng)總黨委，人民團體系統(tǒng)委托中央直屬機關黨委管理（參見《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5冊，第558—561頁。）。

為便于信息溝通和統(tǒng)籌協(xié)作，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和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人事有交叉，這一制度設計的微妙處在于：黨政軍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主任直接向毛澤東負責，而負責具體工作的副主任或秘書長則通過總黨委直接向周恩來負責。12月22日，中共中央批準并要求各大區(qū)一級黨組織和各省市區(qū)一級直屬黨組織成立相應的總黨委，統(tǒng)一領導運動（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7冊，第450頁。）。至此，周恩來建構了全方位領導運動的組織架構，即通過政務會議、總黨委會議和各領域專門會議聽取工作匯報，掌握運動進展，協(xié)調構建政策框架，如遇重大事項和例外問題則及時向毛澤東和中共中央請示匯報，經(jīng)審核批轉后再執(zhí)行（見圖1）。

根據(jù)新的工作要求，利用新的組織框架，周恩來重新部署“三反”“五反”運動和軍事整編工作。1952年新年團拜會上，毛澤東號召大張旗鼓地、雷厲風行地開展“三反”斗爭，洗凈舊社會污毒，要求黨政領導干部率先主動向群眾檢討，下樓洗澡，以身作則，領導運動（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1—2頁。）。會場“治饌甚簡約，亦不互相敬酒”（參見《葉圣陶日記》（中），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300頁。），各部首長坐立不安，團拜會一結束，紛紛連夜布置“三反”（參見《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第211頁。）。凡此種種固然展現(xiàn)了中共中央“三反”之決心，亦可見政府各部委尚未從依據(jù)科層制的常規(guī)治理轉向依靠政治動員的危機治理。1月4日，周恩來主持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會議，聽取中央各機關“三反”匯報。中央政府所屬各部委基本都召開了坦白檢舉群眾大會，高級首長向群眾檢討，司、處、科級干部尚未檢討，而坦白者多為一般貪污犯，較大貪污犯經(jīng)群眾揭發(fā)才坦白，自動坦白者不多。是故，周恩來決定將發(fā)動日期延至15日。（參見《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6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1—12頁。）9日，他主持中央、華北和京津兩市干部大會，要求黨政軍民全體人員必須“迅速地、徹底地、無保留地”參加“三反”斗爭，號召社會人士特別是工商界人士參加運動，自我改造（參見《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6冊，第13—14頁；《政務院召集中央、華北和京津兩市高級干部等舉行報告大會 周總理指示繼續(xù)發(fā)動群眾展開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嚴重政治斗爭》，《人民日報》1952年1月10日。）。在毛澤東將運動引向“打虎”時，周恩來主持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擴大會議，宣布“打虎”方針。在“打虎”正酣時，他又要求不得一再追加任務，要及時糾正偏差。（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211、219頁。）

決定開展“三反”運動后，毛澤東以軍委后勤部門為突破口，帶動全軍“三反”斗爭。這也是為了協(xié)調總后勤部與中財委的關系。1951年12月11日，毛澤東批評后勤部門本位主義濃厚，只顧小局，不顧大局（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2冊，第558—559頁。）。周恩來旋即向總后勤部部長楊立三等傳達毛澤東批示。隔日，楊立三向毛澤東檢討，并決心在全軍后勤部長會議公開檢討。（《楊立三年譜（1900—1954）》，金盾出版社，2004年，第272頁。）再次日，毛澤東復信嘉勉這位參加過秋收起義的老部下（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2冊，第576—577頁。）。1952年元旦，周恩來主持財政部、軍委后勤部部長聯(lián)席會議，要求后勤部在財政經(jīng)費方面服從中財委，猶如作戰(zhàn)服從中央軍委一樣，不可討價還價，后勤部長參加中財委黨組，以了解大局，顧全大局（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208頁；《陳云年譜》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189頁；《楊立三年譜（1900—1954）》，第275頁。）。1月2日至11日，全軍后勤部長會議召開，朱德要求后勤工作照顧大局，根據(jù)國防經(jīng)費辦事，建立財政監(jiān)督制度（《朱德年譜（1886—1976）》（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421頁。）。陳云提出，只要打通后勤部門、地方財經(jīng)機關和中央財經(jīng)機關，財經(jīng)工作就可以抵擋任何風浪，后勤工作要嚴守財經(jīng)紀律，編制預算（參見《陳云文集》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322—331頁。）。

“五反”運動前，周恩來要求黨政領導干部不要隱諱，不要低估資產(chǎn)階級壞的一面，要大張旗鼓地向人民宣傳資產(chǎn)階級的猖狂進攻，并以資產(chǎn)階級積極進步與黑暗腐朽兩面性理論論證削弱資產(chǎn)階級之正當性（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202、210—211頁；《周恩來選集》下卷，第81—84頁。）。2月初，當“三反”進入“打虎”階段，轉由中共主導“五反”領導權時，周恩來強調，資產(chǎn)階級的進攻不僅是經(jīng)濟問題，而且是政治問題，事關工人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領導權之爭，只有隨時警惕，使資產(chǎn)階級服從領導，才能走社會主義道路（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213頁；《葉圣陶日記》（中），第1313頁。）。2月中旬，先行試點“三反”斗爭的天津經(jīng)濟形勢緊張，周恩來與陳云、薄一波抓住毛澤東對黃敬有所指示的時機，于15日商討恢復運動中停頓的業(yè)務，建議機關各級領導干部抽出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人來專搞業(yè)務（參見《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6冊，第107—109頁。）。此建議可能由陳云動議，因為按照中央集體分工，陳云主要監(jiān)測運動之財政經(jīng)濟效果（參見《陳云傳》（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788頁。）。次日凌晨，毛澤東批示盡速調整（《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16頁。）。當經(jīng)濟理性逐漸主導“五反”政策，周恩來對運動之定性趨于和緩，認為“五反”是為團結資產(chǎn)階級、助其消除“五毒”而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內部的斗爭，不是為了消滅資產(chǎn)階級。資產(chǎn)階級的進攻雖是階級斗爭，但性質屬于經(jīng)濟問題，不是政治問題，要用經(jīng)濟政策引導資產(chǎn)階級進步。（《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223、228頁。按：朱德也致函劉少奇，建議按照階級關系、經(jīng)濟活動性質來區(qū)分工商業(yè)者，不宜以資產(chǎn)階級籠統(tǒng)對待。參見《朱德年譜（1886—1976）》（下），第1425頁。）陳云同周恩來商定，為扭轉經(jīng)濟停滯局面，地區(qū)以下貿(mào)易公司、合作社要一律停止“三反”，恢復業(yè)務工作，以加工訂貨、收購、調撥、放款等辦法恢復經(jīng)濟（《陳云年譜》中卷，第204—205頁。）。

作為動員型政黨，中共以政治動員來推動中心工作，其發(fā)動政治運動的具體目標是隨著運動進展而不斷調整、不斷完善的，甚至目標置換亦非個例。因此，在一場政治運動發(fā)動之初，常常只有原則而無成法；隨運動進展、暴露出問題，再將原則化為政策。因此，政策過程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從決策過程看，“三反”運動的發(fā)動有一定的突然性，毛澤東以鎮(zhèn)反為參照，通過壓力體制和信息系統(tǒng)發(fā)起這場運動，而1951年12月1日的中共中央“三反”決定是總綱，多闡述意義和原則，是故待運動初步發(fā)動起來后，周恩來等邊探索、邊總結、邊協(xié)商規(guī)范之策，逐步健全制度。他指出：“如果我們不以嚴格的制度限制或制裁這些不法行為，國家的前途是不可想象的。”（《周恩來傳（1898—1976）》（下），第959頁。）周恩來組織協(xié)調、主持起草的政策文件，著眼于處理“三害”“五毒”問題的原則和方法，經(jīng)黨內外討論，形成草案，報毛澤東審批，最終由政務院會議或中央人民政府會議通過頒布。

中共中央“三反”決定要求依法打擊貪污浪費，但當時只有《共同綱領》的原則性規(guī)定可以依據(jù)。12月上旬，周恩來要求彭真、薄一波分別主持制定反貪污條例和反浪費條例。1952年1月22日，周恩來主持全國政協(xié)常委會第35次會議，彭真、薄一波報告起草情況，決定反浪費條例改由政務院發(fā)指令，并向黨內外高級干部征詢意見。（參見《黃炎培日記》第11卷，第273頁；《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211—212頁；《彭真年譜》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245—246頁。）隨著運動的發(fā)展，多數(shù)地區(qū)和部隊希望中共中央盡早頒布《懲治貪污條例》。1月26日，周恩來向地方發(fā)電報征詢對《條例（草案）》的意見，要求2月10日前反饋，不得延誤（參見《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6冊，第29—36頁。）。3月27日，他將《條例（草案）》報毛澤東，當日得到批示（參見《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6冊，第222—223頁；《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359—360頁。）。次日，第130次政務會議通過（《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229頁。）。4月18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14次會議批準。此外，《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關于處理貪污、浪費及克服官僚主義錯誤的若干規(guī)定》《北京市人民政府在“五反”運動中關于工商戶分類處理的標準和辦法》是處理“三反”“五反”相關問題的基本政策依據(jù)。兩份文件均由周恩來主持起草，李富春、彭真分別負責。前者初題為《中共中央關于處理貪污浪費問題的若干規(guī)定》，全國政協(xié)常委會討論后，增加了“克服官僚主義”。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為“三反”“五反”運動之前線指揮部，改用它的名義制定處理規(guī)則，亦屬名副其實。1952年3月8日，政務院第127次政務會議通過兩份法規(guī)。11日，周恩來簽署命令頒布。（參見《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6冊，第172—173、178—179、188—189頁。）《軍事整編計劃》是周恩來主持起草的另一份重要文件。1951年10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后，周恩來為軍委起草《關于精簡節(jié)約的計劃（草案）》，確定解放軍精簡節(jié)約的總方針，要求軍事整編一氣呵成。經(jīng)過兩個多月反復磋商修改，12月22日，《軍事整編計劃》定稿，軍隊編制減少45.6%，力度空前。1952年1月5日，毛澤東批準施行。（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184—185、187—188、206頁。）不過，“三反”運動是嵌入整編還是先“三反”、后整編，毛澤東在與部隊溝通過程中想法有所變化，最終決定采取后一方案。

周恩來不僅是“三反”“五反”運動的組織協(xié)調者，將毛澤東頗具解釋空間的指示予以條理化，總結運動經(jīng)驗，形成規(guī)范性的政策工具，而且抓住運動重點和例外問題，派富有指揮經(jīng)驗的中央層級領導干部監(jiān)督，了解政策實踐效果。1952年2月下旬，全國“三反”“五反”運動進入高潮，兩者材料互通、相互強化，不少城市一度出現(xiàn)打擊面過寬的情況（參見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第170頁；《“五反”運動情況（40）》（1952年3月2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82-1-373-110；《“五反”運動情況（20）》（1952年2月21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B182-1-373-1。）。為此，周恩來一方面經(jīng)毛澤東同意派薄一波、羅瑞卿分赴上海、廣州考察，指導當?shù)剡\動（參見《周恩來傳（1898—1976）》（下），第962頁；《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51頁。），另一方面召集宣傳部門負責人為“三反”“五反”宣傳降調，由理論論證和典型塑造轉向政策宣傳，要求中宣部與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秘書長劉景范保持聯(lián)系，具體政策與政府各部委溝通。薄一波、羅瑞卿分赴重點區(qū)域后，除向毛澤東和中共中央書面報告外，還向周恩來電話匯報。周恩來當即給以具體指示，基調趨于和緩，再擇要向毛澤東匯報，并知會其他中央領導。（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222—223、225、226、229—230、232、235頁。）對其他地方的偏差，毛澤東、周恩來也及時糾正。比如武漢對工商界打擊面過大，周恩來要求參照上海經(jīng)驗保護工商界上層過關，“不要再到群眾集會去斗或發(fā)給分會去評，而應由市委和總會自己掌握”（參見《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6冊，第295頁。）。

三、分工分層

政治決策必須借助運轉協(xié)調的組織過程才能落到實處，其中周恩來總攬全局、建章立制，薄一波、彭真、李富春、蕭華、羅瑞卿等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主要成員分工負責、穿針引線。之所以由薄一波擔任中共中央節(jié)約委員會和中央人民政府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主任，一方面是因為增產(chǎn)節(jié)約之重點在財經(jīng)系統(tǒng)，另一方面，“三反”“五反”運動盡管倏忽而至，但并非盲目展開，而是由中共中央直接領導北京、天津兩地先行試點（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8冊，第98頁。），作為華北局第一書記，薄一波負有組織之責。中共北京市委書記、北京市市長彭真則負責組織北京的“三反”“五反”斗爭，與主政天津的黃敬密切配合，及時總結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問題，為整個運動探路。同時作為政務院政法委員會副主任兼黨組書記，如同在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中一樣，彭真還承擔著制定法規(guī)的任務。由于薄一波負責中央一級黨政軍群機關“三反”運動，中財委系統(tǒng)的運動主要由李富春負責（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134—135頁；《宣傳工作者注意（一）》，《宣傳通訊》1952年第6期。）；薄一波到地方指導工作時，則由李富春全面負責。軍事系統(tǒng)包括軍委各總部、各大軍區(qū)及志愿軍的一般問題，毛澤東授權總政治部處理，蕭華主其事（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9頁。）。公安部門涉及黨政軍多方，問題復雜，由羅瑞卿負責。

1951年12月中上旬，中財委、公安部和北京市陸續(xù)將初步發(fā)現(xiàn)的貪污、浪費和官僚主義情況報告中共中央，毛澤東迅速批轉，督促各地、各部仿效延安整風和鎮(zhèn)壓反革命經(jīng)驗，大張旗鼓、雷厲風行地布置“三反”，以節(jié)約檢查為主的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被“三反”運動取代。12月31日，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舉行擴大會議，黨政軍團群從部長至處長共有數(shù)百人參加，薄一波、安子文等宣布“三反”決定，要求政府所屬各單位1952年1月1日至10日發(fā)動群眾檢舉，11日送來報告，并當場撤職查辦工作不力者，以儆效尤。1月3日凌晨，毛澤東聽取薄一波匯報會議情況。4日，批轉財政部黨組限期發(fā)動“三反”情況報告，概述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擴大會議精神，要求各地效仿，并明確指出，中共中央已指定薄一波用電話和各大區(qū)負責同志聯(lián)絡，檢查各區(qū)“三反”進度，意在提高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和薄一波在此事上的威信，便于開展工作。（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12—14頁；《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第461頁。）8日，羅瑞卿報告稱，公安部先從領導開始檢查，群眾滿意后掌握運動領導權，將斗爭火力引向貪污分子尤其是大貪污分子（參見《毛主席批轉羅瑞卿同志關于中央公安部猛烈開展三反斗爭的報告》，《建設》第139期（1952年1月18日）。）。毛澤東要求公安部門乃至一切機關、部隊據(jù)此開展徹底猛烈的斗爭（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32—33頁。）。毛澤東對天津的“三反”運動也頗為重視，不僅指示彭真與黃敬電話聯(lián)系了解情況，向中共中央報告，而且主持召開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專題討論（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第465頁；《彭真年譜》第2卷，第242—243、247頁。）。天津市除了安排高干“洗澡”“下樓”外，還分類處理干部經(jīng)濟超支問題，規(guī)定對干部出于公共利益的經(jīng)濟超支不予追究。這使大多數(shù)干部可以合理化經(jīng)濟超支，迅速將其解放出來，理直氣壯地領導運動，毛澤東對此予以肯定。（參見《彭真同志檢查天津市三反運動情況向毛主席的報告》，《建設》第138期（1952年1月16日）。）9日，薄一波在中央、華北和京津兩市干部大會上報告中央機關“三反”情況，明確“三反”斗爭的性質和政策，號召工商界開展“五反”斗爭，推動中層干部檢討（參見薄一波：《為深入地普遍地開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而斗爭》，《人民日報》1952年1月10日。）。

1月15日，毛澤東主持中共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聽取薄一波關于“三反”的情況報告，討論下一階段工作。19日，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召開高級干部會議，醞釀“打虎”。（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第113頁。）為減少“打虎”障礙，薄一波要求策略上明確：（1）維持資產(chǎn)階級為《共同綱領》所保障的政治經(jīng)濟地位不變，集中打擊少數(shù)大的不法工商業(yè)者；（2）集中火力打擊大貪污犯，從輕從寬處理中小貪污分子；（3）“三反”斗爭要注意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嚴格限制批斗民主人士、科學家和工程師（參見《薄一波同志關于中央一級各機關三反運動情況和全面展開向大貪污犯總進攻向毛主席的報告》，《建設》第141期（1952年1月26日）；《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3冊，第38—40頁。）。23日，彭真向中共中央報告在工商界爭取多數(shù)的問題，毛澤東抓住時機，以“五反”配合“三反”，提出了打擊資產(chǎn)階級的策略，即“利用矛盾、實行分化、團結多數(shù)、孤立少數(shù)”（《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97—98頁。），“打虎”重點轉向大貪污犯和不法資本家。2月1日上午，北京公審大貪污犯大會召開，由最高人民法院組織臨時法庭審判，劉景范主持大會，各單位代表控訴，審判長沈鈞儒宣布對七個大貪污犯或殺或管或赦的判決，最后薄一波作報告，將火力指向資產(chǎn)階級（參見《北京昨天公審大貪污犯》，《人民日報》1952年2月2日。）。此會恰如土改中的斗爭大會，儀式肅穆，群情激憤，施壓貪污分子，成效顯著，毛澤東令各地效仿（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161頁。）。

“三反”進入“打虎”階段后，許多地方和部門反對“右傾”思想，組織“打虎隊”，發(fā)生了過火斗爭的偏差。是故，在“打虎”正酣時，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要求嚴格限制“老虎”標準，程序上須經(jīng)該會黨組批準才可“打虎”，并在黨組下設審判委員會，統(tǒng)一領導審判工作；對于北京的工商界“老虎”，任何機關不許私自派人檢查，嚴禁私自傳訊與打罵；在斗爭方式上轉以斗智攻心為主、群眾壓力為輔，不應采取“猛、狠、壓”的方法，要從算大賬入手，以算細賬坐實（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01—202、161—162頁。）。1952年2月下旬，中央機關“三反”運動已普遍深入基層，所打出之大小“老虎”均系技術人員和機關生產(chǎn)之營銷、會計、行政、總務人員，職位最高者為馬列學院副秘書長、全總財務部副部長。

政治運動發(fā)動時無有成法，但隨其不斷發(fā)展，例外問題涌現(xiàn)，中共中央開始醞釀制定政策規(guī)范，作為運動處理階段的基本依據(jù)。如上文所示，周恩來組織制定政策法規(guī)，薄一波重在發(fā)動，具體制定工作多由彭真、李富春主持。1952年1月5日，毛澤東要求薄一波、彭真十天內起草懲治浪費條例，修改懲治貪污條例，以備處理貪污浪費問題之用（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5頁。）。16日，彭真致信周恩來、董必武、薄一波、安子文、劉景范，將補充修改后的《懲治貪污條例（草案）》送審。21日，彭真主持政務院政法委員會第15次會議，根據(jù)“三反”新情況，吸收各地經(jīng)驗，經(jīng)周恩來、毛澤東閱核，修正通過《條例（草案）》，提交次日的全國政協(xié)常委會會議討論。鑒于貪污案件多與工商界有關，《條例（草案）》規(guī)定行賄、受賄一律同罪，將工商界納入懲治范圍，在量刑標準上由5000萬元改為1億元以上才判10年以上重刑。（參見《彭真年譜》第2卷，第245—246、248頁。）該法規(guī)之形成頗為審慎，不斷根據(jù)運動經(jīng)驗予以糾正，并經(jīng)多方協(xié)商討論。4月18日，彭真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14次會議上對《條例（草案）》作說明，歷數(shù)資產(chǎn)階級猖狂進攻導致干部貪污腐化之劣跡，視完全違法戶為大盜竊分子和罪犯，要求給予法律制裁（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410—415頁。）。彭真所作的說明經(jīng)毛澤東修改，表達了中央領導層的意圖，是理解和解釋該法規(guī)的重要依據(jù)。

彭真領導北京市、聯(lián)系天津市的“三反”“五反”運動，故由其根據(jù)兩市“五反”情況主持制定政策。1952年2月14日，中共天津市委請示中央，希望盡快給資本家中問題輕微者作出結論，以便兼顧經(jīng)濟。次日，毛澤東批示要求對資本家按守法戶、半守法半違法戶、嚴重違法戶、完全違法戶等類別分而治之，盡速處理前兩類，形成“五反”統(tǒng)一戰(zhàn)線。（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12—214頁。）據(jù)此，彭真領導制定了《北京市人民政府在“五反”運動中關于工商戶分類處理的標準和辦法》。3月5日，毛澤東要求各地執(zhí)行，如因特殊情況須作改變者，應報中共中央批準?！拔宸础边\動的基本政策形成。該法規(guī)增加了基本守法戶一類，減少了守法戶數(shù)量，說明運動確有必要，并依據(jù)違法金額和坦白態(tài)度，對各類工商戶靈活處理。當晚，周恩來與黃敬等提出修改意見。10日，薄一波從上海來電請示以1000萬元、中南局請示以600萬元等為基本守法戶標準。周恩來先后與陳毅、鄧子恢電話溝通，取得共識。該法規(guī)后由政務院第127次會議批準，最終版本根據(jù)各地方和政務會議意見作了修改和補充說明。（參見《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3冊，第98—106頁。）北京市“五反”標準和辦法的公布對安撫資產(chǎn)階級、規(guī)范各地工人進廠檢查作用顯著。另外，文件第七、第八兩條對工業(yè)與商業(yè)、一般商業(yè)與投機商業(yè)的處罰不均等，同時允許違法金額巨大的廠商改為公私合營，這些措施容易引起資產(chǎn)階級恐慌，故由中共黨內掌握，并未公布。

“五反”運動有利于削弱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實力和象征資本，為公私合營創(chuàng)造條件，重點是工商業(yè)聚集的大城市。彭真負責與武漢、重慶、廣州、南京、上海等主要城市電話溝通，形成《城市“三反”運動電話匯報》上報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在薄一波赴滬幫助指導“五反”運動期間，彭真繼續(xù)與各主要城市保持電話聯(lián)系，了解進度和政策反應，并及時上報。（參見《彭真年譜》第2卷，第247、250、266、269、278、283、286—287頁。）從區(qū)域經(jīng)濟看，西北、西南經(jīng)濟相對落后；華北由中共中央直接領導；東北經(jīng)濟走在全國前列，反對資產(chǎn)階級侵蝕即受其啟發(fā)，中央派陳伯達前去了解“五反”情況，陳云也赴東北視察計劃經(jīng)濟情況（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27頁；《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第505頁。）；經(jīng)濟發(fā)達之華東、中南則是中央主要注意力之所在。

“三反”進入“打虎”高潮時，毛澤東同剛上任第二副總參謀長兼華東軍區(qū)副司令員、華東軍政委員會副主席的粟裕談話，交代“三反”事宜。粟裕除夕夜奔赴華東，1952年1月28日抵達南京，并立即向華東軍區(qū)黨委傳達毛澤東“三反”指示，帶頭作檢查。30日，到上海向華東大區(qū)一級機關、中共上海市委、駐滬部隊負責干部傳達動員。2月2日，回南京聽取華東軍區(qū)“三反”匯報。（《粟裕年譜》，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507頁。）其間，中共中央華東局第一書記、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饒漱石因病難以工作，華東局商定以粟裕個人名義向中央發(fā)電，反映饒漱石病情（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129頁；景玉川：《饒漱石》，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253—269頁。）。毛澤東回電同意饒漱石回京休養(yǎng)，“各項職務由陳毅同志代理，由譚震林同志秉承陳毅同志主持華東局和華東軍政委員會的日常實際工作”（《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129頁。）。6日，粟裕與饒漱石動身赴京。7日，粟裕致信毛澤東報告?zhèn)鬟_指示及華東情況。（《粟裕年譜》，第507頁。）饒漱石赴京休養(yǎng)改變了華東領導層分工，而陳毅主要在南京主持華東軍區(qū)“打虎”，于是從中共中央派出得力干部幫助指導“三反”“五反”工作，不失為平衡華東格局之有效措施，故中央欲派彭真前往華東（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153頁。）。不過，由于中央機關、北京進入“打虎”高潮，彭真難以分身。2月下旬到3月上旬，粟裕充當了毛澤東與中共中央華東局之間的聯(lián)絡員，凡事關華東“三反”“五反”及人事調整等者，皆由其向毛澤東請示（參見《粟裕年譜》，第508—511頁。）。

2月下旬，中央機關、京津兩市“三反”已普遍深入，而在工商業(yè)發(fā)達的上海，“五反”對經(jīng)濟帶來了沖擊，于是薄一波前去指導工作。23日下午，薄一波起身赴滬（參見《薄一波書信集》（上），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第270—272頁。）。26日，在中共中央華東局擴大會議上闡述“三反”“五反”運動之目的和意義、中央機關“三反”經(jīng)驗，以及毛澤東對上海的批評和建議（參見《陳修良工作筆記（1952—1955）》，第44—48頁；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當代史研究中心編：《沙文漢工作筆記（1949—1954）》，東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216—220頁。）。自此，“上海五反運動的重大決策都是由陳毅同志和薄一波同志商量，經(jīng)上海市委討論后作出的，并且報經(jīng)黨中央和毛主席批準”（陳丕顯：《雄才大略 襟懷坦蕩——懷念敬愛的陳毅同志》，《人民日報》1991年8月25日。）。薄一波到上海后，再次向中共中央論證了“三反”“五反”錯開進行的必要性（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73頁。）。到3月中旬，上海將重點放在“三反”上，同時做“五反”重啟的準備工作，按北京的標準對資產(chǎn)階級分類排隊，準備材料，組織工人，進行政策教育（參見《薄一波書信集》（上），第273—276頁。）。20日起，上?！拔宸础卑床烤桶喾炙膫€階段展開，每一階段結束時，薄一波和中共上海市委均向中央報告請示，并及時報送經(jīng)驗，由毛澤東或劉少奇批轉各地參考。中共中央以上?！拔宸础苯?jīng)驗推動其他地方，是“五反”運動“下半場”的重要特點。（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337—338、365—366頁。）毛澤東一面指示要保護大資產(chǎn)階級，擴大守法戶和基本守法戶，爭取運動過后可以繼續(xù)合作共事，另一面要求從嚴控制，在大型私營企業(yè)中嵌入工會和中共組織，用工人監(jiān)督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強調此事一定要實行，不得延緩，須速制定有效辦法（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334—335、403—404頁。）。此舉旨在為公私合營創(chuàng)造條件，企業(yè)內的中共組織和工會可以保證企業(yè)轉到社會主義，取消資本家的所有權，同時解決了企業(yè)管理干部問題（參見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黨的文獻》1998年第6期。）。

中共中央中南局工作由鄧子恢主持，而中南軍區(qū)的“三反”經(jīng)毛澤東多次督促后才打開局面。廣州面向港澳，運動初期考慮海外影響，束手束腳，毛澤東遂派與四野淵源頗深的羅瑞卿指導工作。1952年2月5日，毛澤東同羅瑞卿談話。6日，羅瑞卿赴武漢，傳達毛澤東指示，督促“打虎”。13日，中共中央中南局上報“打虎”計劃，數(shù)量為各中央局之最。16日，上報中南軍區(qū)后勤系統(tǒng)“三反”情況。毛澤東旋即批轉部隊參考，指出：羅瑞卿的任務是“考察和幫助黨政軍民學整個三反打虎工作，不是專為公安系統(tǒng)”。（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第485頁；《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30—231頁。）19日，羅瑞卿赴長沙短暫考察“五反”情況（《羅瑞卿傳》所附《羅瑞卿生平大事年表》并未提及羅瑞卿在長沙之行狀，只是記載其1952年2月6日至19日在武漢，2月21日至5月29日在廣州指導“三反”“五反”運動。在給中共中央關于長沙“五反”情況的報告中，羅瑞卿說自己“沒來得及詳加考察”。因此筆者推測，羅瑞卿2月19日到長沙短暫停留，20日晚或21日離開。參見《羅瑞卿傳》，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第656頁；羅瑞卿：《關于長沙市的五反經(jīng)驗》（1952年2月24日），河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888-1-11-4。），并將公安局局長王丕敏違法亂紀行為上報。毛澤東作出批示，將長沙作為中等城市“五反”之樣本。（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92—293頁。）21日，羅瑞卿抵達廣州。25日，在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常委會會議上詳細傳達毛澤東“三反”意圖和策略。（參見楊奎松：《毛澤東與“三反”運動》，《史林》2006年第4期。）此后，羅瑞卿列席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常委會會議，會議討論同意將廣東的運動情況上報中央。羅瑞卿根據(jù)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領導運動經(jīng)驗，建議中共中央華南分局成立分局直屬機關總黨委，完善領導機構。（參見《葉劍英與華南分局檔案史料》上冊，1999年印行，第279—282、378頁。）廣州“五反”雖晚于上海兩周多，但羅瑞卿的行動步驟與薄一波在上海相差無幾。毛澤東及時批復他的階段性報告，要求研究仿行上海經(jīng)驗（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第285—286頁。）。

四、結 語

新中國成立后，政治動員是中共嵌入社會、改造社會的基本途徑。中央領導集體在決策、組織與動員過程中分工協(xié)作、相互配合，才能使運動目標逐漸明晰，潛伏難題次第凸顯，政策法規(guī)有的放矢，階段步驟張弛有度，結果影響漸趨有序。毛澤東是“三反”“五反”運動的最高決策者和指導者，決定在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中嵌入“三反”運動，而且使之逐漸成為獨立的政治運動，以此打擊痼疾新病。在“三反”進入“打虎”高潮時，他發(fā)動“五反”運動與之配合，內懲黨內外貪污腐化分子，打其驕氣，外懲不法工商業(yè)者，改造專業(yè)技術人員思想，削其實力，減其文化資本，為向社會主義過渡創(chuàng)造條件。毛澤東行使政治決斷權，提出策略，處理例外，并及時轉發(fā)或批轉運動經(jīng)驗，使各地、各部相互學習，以獎懲機制進行動員。當運動出現(xiàn)打擊面過寬的情況時，他又能聽取其他領導人的意見和建議，予以糾偏調整。

政治動員的危機治理不同于西方國家先立法再借助科層體制有序推進的常規(guī)治理模式，后者固然可以緩和社會震蕩，但也會在科層體制中層層衰變，以致目標被置換，仿佛將拳頭打在棉花上。政治運動有時陡然而起，起初并無清晰的具體目標和嚴謹?shù)恼甙才?。這可以讓黨政干部具體情況具體處理，但也使運動過程中常有急轉、間斷和重啟的不確定性（〔美〕高崢著，李國芳譯：《接管杭州：城市改造與干部蟬變（1949—1954）》，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240頁。）。隨著運動過程中暴露出的問題和積蓄的經(jīng)驗越來越多，中央領導層才能不斷明確目標、完善政策。面對運動所帶來的問題，周恩來承擔了某種理性人的角色。他組建領導機構，與各方面廣泛協(xié)商，總結經(jīng)驗，形成政策，監(jiān)測預警，力求使運動過程理性化。

中央節(jié)約檢查委員會和中央一級機關總黨委主要成員是運動之前線指揮官，向毛澤東和周恩來匯報情況，提出建議，落實政策，取得指示，協(xié)調各方。薄一波總管“三反”“五反”運動之發(fā)動和推展，論證運動之合理性，以財政部為典型，帶動整個中財委系統(tǒng)，緊抓運動重點和中央機關，并依照毛澤東、周恩來指示到地方指導工作，傳遞信息，提取經(jīng)驗，落實指示?！叭础薄拔宸础边\動初期，僅有原則性指令，彭真一方面領導北京、聯(lián)系天津進行政策試驗，電話聯(lián)系主要大城市首長，傳達中央指示，另一方面領銜《懲治貪污條例》起草制定，探索“五反”運動之處理原則和方法。薄一波、李富春負責部分政策設計，劉景范、安子文等輔助。粟裕、羅瑞卿受毛澤東委派，向其負責或熟悉之區(qū)域傳達指示，協(xié)調矛盾，推進運動。由此形成了完整的“三反”“五反”運動之中央領導機制。該機制的確立，不僅有利于黨和政府組織機構及其領導成員分工協(xié)作，而且使得運動過程張弛有度，政策法規(guī)有的放矢，缺點偏差知錯能改。正因為將政治決斷和民主協(xié)商有機結合，“三反”“五反”運動才在總體上得以健康發(fā)展，既清除了腐化分子、打擊了“五毒”行為，又形成了有力的社會輿論和群眾威力，完成了群眾性的社會改革，乃至產(chǎn)生了超越這場運動的深遠歷史影響。

（本文作者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趙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