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我每天騎一輛少了一只握手的自行車去學校。這是父親花了五十塊向別人買的,村里人叫“回”,聽起來好像那車原本是我們的。我為“新車”的到來感到愉快,路上可以節(jié)省一個小時,又替它的舊,以及缺了一只握手覺得難為情,只要別人一注視我的車,我立馬覺得自己也少了什么。我到校后把自行車放在操場的角落,不太愿意讓它擠在锃亮的光芒中。
自行車推過門檻時,我會瞅一眼蚊帳后的墻,上面貼著一張紙,是我寫給自己的,用米飯粒粘的,有的字粘成了大肚子,有的掉進了凹里,唯獨“努力吧”,仍雄赳赳、氣昂昂。
學校有一口井,大家用井水來淘米;煮飯用的天落水,被接在一只很大的水柜里,上面還裝了鎖,鑰匙是食堂里的一位老伯拿著,什么時候開鎖得看他的心情。如果他心情不好,大家只能眼巴巴地等著。老伯姓張,個子不高,長得很結(jié)實,像個屠夫。張老伯一個人給我們煮飯,還要炒菜、賣菜。菜票由體育老師負責賣,綠色的硬塑料片,上面印著五分,或一角。好像,買菜票的人不多,除了幾位老師。大多數(shù)同學跟我一樣,都是從家里帶的。我?guī)У牟舜蠖嗍乔耙煌沓允5?,有時放在蒸籠里熱一下。不得不承認,每到飯點,我總有一種局促感,有些頑皮的男同學會來掀你的搪瓷蓋,然后大驚小呼,拿你的寒酸取樂。
我的后桌是一位姓應(yīng)的男同學,初三的時候他插班進來,人長得很清秀,臉上還帶著兩個酒窩,笑起來特別明顯。可能擔心被別的男同學取笑,他不太跟人說話,尤其是跟特別吵的男同學。因為復讀,他的基礎(chǔ)比一般同學好些,我有時遇到難題也會問他,他總慷慨解答。更慷慨的是,他還會與我分享他帶的菜。他搪瓷杯里的菜很豐富,也很豐盛,有魚有肉;如果是皮蛋,還是兩個的,不像我只帶一個。
起初,我以為他家的條件很優(yōu)越,后來才得知他每天由父親用自行車帶到學校,他身上有病,好像是關(guān)節(jié)出了什么問題,嚴重的時候上下樓都得扶著墻走。難怪,下課的時候他也是坐著,不像其他同學那樣去外面瘋玩。知道這個情況后,他的飯盒我順帶一起拿來,還幫他洗了飯盒。為此事,有幾個男同學還取笑我們。我也懶得回應(yīng),時間對我來說太珍貴了。飯后,我還要做題,上課前一刻鐘的時候,我趴在桌上睡一會兒,直到上課鈴聲把我搖醒。
三年的初中生涯很快結(jié)束,學校給我們發(fā)了畢業(yè)證書,還拍了一張照片,是彩色的。我在第一排,跟矮個子的女生一起蹲著;第二排是老師,他們坐著;后面依次站成兩排,最后一排是踩在凳子上。大部分同學拿到照片后不再來學校了,他們不參加中考。最后一周,班里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同學。沒有畢業(yè)晚會,也沒有畢業(yè)寄語,同學之間說分開就分開了。好像也沒什么傷感或感慨,懵懂之中來不及多想。
中考三天,我借宿在同學的哥哥家里。同學的哥哥家好像并不寬展,但還是為我們騰出了一個房間。每次考好,我們在校門口會合,然后一起走回去。同學哥哥家的房子好像是連片的,我不清楚是集體宿舍還是租的,抑或是買的。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姑娘,重慶人,跟同學的哥哥在同一家廠里,具體做什么,不太記得。那天晚上下著雨,屋檐下的雨滴聲在燈下顯得特別清晰,仿佛前面有無窮的遠方。她鼓勵我好好考,相信我一定能考上。說實話,那一刻我突然想哭。這是我唯一聽到的對我肯定的話,帶著毫無保留的信任。盡管我的成績一直穩(wěn)在級段第一,可對于一所鄉(xiāng)中學來說,這個第一沒有什么優(yōu)勢,連老師們也是持懷疑態(tài)度,歷屆應(yīng)屆生,好像真沒有誰考中過師范。用村里的話,我的成績是門檻上的酒甏,可進可出。
每次從考場出來,外面總候著任課老師,身邊圍著一群同學,嘰嘰喳喳地對題。我對了一下,大題基本沒問題,選擇題與填空題有個別出錯,問答題的主要部分也答對了,這樣算下來,與平時考試差不多,就看批卷老師能不能手下留情。
回到家里,母親還在地里,父親在牧場,沒有回來。我坐了很長時間,整個人很飄虛,似乎不太真實,如同夢境一般。我試著回憶那些考題,居然一片空白。頓時,緊張與恐懼從周身綿延開來,我?guī)缀醮贿^氣。我努力收回那些沒著落的念頭,可人還是有些愣怔,呆呆地望著墻角,那里放著鋤頭、鐵鍬,還有籮筐,如果我考不進師范,可能未來它們將屬于我。我再一次感到恐慌,趕緊把目光移走,一刻也不想在它們那里停留。我有些癱軟,慢慢抬起頭,目光碰到了屋頂,那里有一根很粗壯的橫梁,它經(jīng)常作為“棟梁”寫在作文里,此刻,它躍入我的眼簾,我似乎覺得它在我的瞳仁里閃出光澤。
可,我無法把它拎出來。
4月份填報志愿的時候,我報的是師范。老實說,并非我崇拜這個職業(yè),當時只想著可以轉(zhuǎn)戶口,有工作。相比中專,它的錄取分數(shù)低一些,這樣更有把握。我家屋前的鄰居,是村里首個師范生,暑假回來在陽臺上彈琴,也不用去地里干活,穿著漂亮的連衣裙,偶爾在河埠頭閃現(xiàn)一下,也不太跟人打招呼,舉手投足之間洋溢著生活的優(yōu)越感。她被村人以“國家干部”相稱,在前前后后需要流汗才能生存的村人里,她自帶身份的尊貴與驕傲。
這場考試將決定我穿草鞋還是皮鞋。
母親的原話是,考不上跟我一起握鋤頭,農(nóng)民總有得做。
母親說這話時波瀾不驚,而我心驚肉跳。
盡管,“我們奔向2000年”一直鼓舞著我們,可農(nóng)村始終掙脫不了看天吃飯的桎梏,以及對生活只有眼巴巴的老實與無奈。
想喝口水,熱水瓶是空的,猶豫了下,拿了搪瓷杯,吹了吹水缸上面的水,趁波紋向外推開的間隙,趕緊舀了半杯。我本打算去地里找母親,走到一半,又折返了回來。
走到自己房間,床上、桌上堆滿了試卷與練習題冊。這些大部分是我哥用下來的。
他學習一向優(yōu)秀,特別懂事,六歲開始能替母親做事,把家守得好好的,我想偷吃點東西,都被他嚴格監(jiān)控,書又讀得順風順水,初中念的是重點學校,是班長。在這樣光芒四射的兄長面前,我自慚形穢之余還帶著深深的自卑。剛上初一的時候,我患了甲肝,不得不休學,當時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我除了會背書,別無所長,數(shù)學幾乎是我的夢魘。休學一年后,我央求母親,說還是想去讀書。當時我還以為會被母親否決,我大部分女同學早已輟學在家,漸漸成為家里的好幫手,除了特別繁重的活還勝任不了,其他幾乎都能接手。出乎我的意料,母親一口答應(yīng)。
因為有一個月的學習基礎(chǔ),英語學得比別人快,還有對一年來的家務(wù)活實在感到害怕,我開始有了學習的熱情。母親見我用功,一般不會來支使我。初二第一個學期的期中考,我分數(shù)年段第一,可數(shù)學只有35分,無論我怎么努力,這個瘸腿根本無法跨進師范的門。那天學校開期中表彰會,教導主任對著裹紅綢布的話筒宣布成績,我的名字回蕩在操場上,我卻高興不起來。中途,我退了出來,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無限哀傷地看著數(shù)學卷上那個血紅的“35”。也不知什么時候,教數(shù)學的阮老師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注視了我一會兒,說,不懂的地方盡管來問。那天,我暗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克服數(shù)學的短腿。
我用的是笨辦法,就是不斷地做題。我哥用下來的數(shù)學練習題冊有好幾本。我每晚做十題,做好跟冊子后面的答案對。也就一星期,我似乎突然開竅了,甚至喜歡上了數(shù)學,尤其是解出難題后那種開心會一直蕩漾。
我倒在床上,對著帳頂放空,慢慢墜入夢里。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是母親叫醒我的,催我吃晚飯了。我坐起來時,又一陣恍惚,看著桌上的試題。母親問我考得怎么樣,臉上帶著急切的神情。這下,我才確信自己已經(jīng)考完了。
我說,還可以。我本想謙虛些,或者給自己留條后路。最終,我還是順從了自己的感覺。
成績得十天后才能知曉,于我無疑很煎熬。我也不敢出門,怕別人提起考試的事。母親沒讓我跟她去地里干活。我在家里做些輕微的活,那些活抓不住我的心,一會兒想著自己好像漏寫幾個題,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那種抓狂的焦躁幾乎能掀翻我的情緒,一會兒又覺得答題妥妥的,給個高分理所當然,兩種聲音在腦里互相掐架,它們掐著掐著走進心里,繼續(xù)在那里頂角,我被它們拖進了兵荒馬亂。
坐不了多久,想去躺著,躺下沒多長時間,又起來。我茫然地盯著一堆試題,它們伴我度過無數(shù)的夜晚,星光拂過,月光也側(cè)身來過,而此刻,它們擱淺在桌上,陽光之下,如同普通紙張。有那么一瞬間,它們好像白了我一眼,我覺得我根本不會做那些題目,一陣寒意嗖嗖大踏步過來,人去樓空的崩潰緊緊拽住我。我一頭倒下,勸慰自己這是在夢里。我合上了眼,疲倦在周身蔓延,接引著睡夢。初三整整一年,我一直沒怎么睡過好覺,晚上不到深夜不睡的,實在困了,倒在床上休息會兒,心里還不停地提醒自己,只能一小會兒。有時,睡過去了;有時,猛地坐起來,也不看時間,繼續(xù)復習,直至睡意完全將我籠罩。
成績揭曉了,我以一分半之差,與師范失之交臂。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盡管,我知道自己的分數(shù)有點懸,僅高出往年錄取分2分,可我還是心存僥幸。當無情的結(jié)果呼嘯而來時,我差點崩潰。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我也不曉得是如何把這個最糟糕的消息告訴父母的。那段時間,我天天癱在床上,人一下子瘦了好幾斤。我一想到那一分半,心如刀絞般疼痛,痛里帶著懊惱,帶著悔意,還帶著萬分的不甘。我還想到了班主任送出去的那個市級“三好學生”的榮譽,如果當時她給了我,我就可以加二十分,讀師范就穩(wěn)了。偏偏,她把學校給我的名額給了其他班同學。我心里確實非常恨她,但這個恨在現(xiàn)實面前已經(jīng)毫無意義。她篡改了我的命運。我的眼淚撲簌簌地下來,滴到腿上,慢慢流到腳踝,那里布滿了紅色的點,密密麻麻,出疹子似的,這是蚊子叮的,晚上做作業(yè)實在困乏時倒頭睡去,它們就瘋狂而恣意地進攻。
母親除了唉聲嘆氣,倒沒說什么,可能她也覺得我考不上的。父親一向沉默寡言,此時更加沉默。我是個敏感的人,父母盡管沒說什么,可我能強烈感受到他們內(nèi)心的失望和沮喪。更多時候,我倒在床上,有時睜著眼,有時合著眼,一直抗拒著一分半的現(xiàn)實。夢里也在勸慰自己這是夢,一分半不是事實。從夢里抽身后,我還得努力好一陣子才能醒來。我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抽空了,做什么事都沒勁,如同掛在棗樹上的布袋蟲,風來,晃蕩幾下,風不來,懸空著。蚊帳背后的那張紙還在,右上角耷拉了下來,跟我一樣垂頭喪氣。我伸手去扶正它,久久不松手,直到手麻木了,它再次低下了頭。淚水再次沁了出來。
有天我正在午睡,其實,也沒怎么睡,就是讓自己迷迷糊糊,因為一醒我會難過,還有悔恨。這時,我被急切的叫聲驚醒,是其他班的一個同學,她汗出如漿,臉上沖出幾條黑色小溝,因戴著高度的近視眼鏡,顯得鏡片后的眼睛覆了好幾層眼皮。她幾乎是連喊大叫,把我的名字從屋外拎到屋里,連帶著自己闖過兩道門檻。她說,你考上了。我彈了下眼皮,沒動。我說,沒考上,差了一分半。她說,你真的考上了,是中專。我閉上眼睛,說,別騙我了,師范都考不上,怎么能考上中專?這位可親可愛的同學開始發(fā)毒誓,說如果騙我她不是人。她見我還是不信,把她父母也放進了毒誓里。我開始動搖了。她來拉我,說是袁老師還在學校等我,讓我趕緊到學校去。這時,我的心開始明亮了起來,飛快地下床,推上破車跟著她一路騎到學校。確實,她沒有騙我,我上了中專分數(shù)線,只不過僅多出了半分。
我被巨大的喜悅沖擊著,回家的路上幾乎兩腋生風,拼命地踏自行車。到家后,發(fā)現(xiàn)家里人都不在,我自行車一扔,奔到地里,告訴父母,還有我哥。他們只是發(fā)愣,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好像在確認我是醒著,還是在做夢。我有些急,也想發(fā)毒誓,好在我沒有發(fā)。最先相信我的是母親,她綻開了笑,汗水往四面八方擠。父親也笑瞇瞇的,黧黑的臉上泛起一絲紅光。我哥哥用腳踢了踢籮筐,笑是飛濺過來的。那天,一家人早早從地里回來,也不待暮色四合,迫不及待炒菜煮飯。這晚,是我一年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晚。
三天后,我去區(qū)級中學填寫志愿。我也不知道怎么填,還是袁老師出的主意,說我的分數(shù)低得這么可憐,只能挑錄取人多的專業(yè)。我像手里只有一塊錢的母親,在菜場里逛,最后挑了一把最便宜的菜。我填的是助產(chǎn)士。袁老師信心滿滿,說這個專業(yè)一般人不會填,你填了應(yīng)該不會被篩選下來。
也不知哪來的底氣,我一直覺得這次能順利。
在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里,我的手腳又充滿了力氣,替母親紡石棉,從早紡到晚,也不覺得累,還跟著收音機學唱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外面驕陽似火,知了聲如淋了雨,紡車前的“一把火”燒得我有些志得意滿。我感覺自己開始驕傲了,我完全意識到這點,可我不想去改,此刻,“使人落后”已沒辦法挪移我的腳跟。晚上去鄰居家看電視,主人客氣地給我端椅子,還捧出一大堆贊美的詞,我覺得很受用,它們汩汩流進心田,在那里帶著滄海橫流的氣勢,彌合過往。
半個月后,我跟哥每晚去村委的傳達室,隔著窗玻璃看一堆信件,借著微弱的燈光,分辨并尋找屬于我的信。即使落空,依然帶著期待回家,頂一頭的星光。八月中旬的一個晚上,我在零散的信件中看到一只信封,上面只看到“干”字,后面的名被另一只信封遮住,心不由狂跳起來。我把頭偏過去,想看信封的右下角,那里也遮住了大半,僅露出“衛(wèi)生學校”四個字。我頓時跳了起來,大叫著這是錄取通知書,我被錄取了。那一刻,我跟我哥貼著玻璃,貼成了豬鼻子,注視著那個信封,幸福到了極點。我們在燈下足足站了半個小時,圍著那只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信封,深情而幸福。
第二天,我和我哥早早地站在了村委門口,眼巴巴地等著那位胖老伯上班,一邊不住地凝望玻璃后的信封,它還保持著昨晚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等待著我的領(lǐng)取。日高三丈的時候,胖老伯終于開了門,我急切地去取那只信封,手顫抖著,像長了翅膀。胖老伯問,是你的信?我憋紅了臉說,是的,衛(wèi)校錄取通知書。胖老伯露出笑容,恭喜啊,有出息。我拿著信封,目光一次次落在自己的名字上,帶著滾燙,仿佛天上的那輪太陽被我裝進了信封。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把信封撕得跟咬過似的,里面是兩張紙,一張是錄取通知書,另一張是交代我要辦理哪些事。我哥湊在邊上一起讀,分享著巨大的快樂。我讀完給我哥,他一張一張讀,讀得很慢,仿佛突然之間變成了半文盲。路上,我拿信封,我哥拿信紙,走到半路,我拿信紙,他拿信封,兩個人有些昏頭昏腦,原來喜悅也可以讓人變傻。
大約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四天晚上,我在鄰居家看了一出越劇,是《范進中舉》,扮演范進的是尹派小生,唱、念、做都很精湛,尤其是到了年底家里無米下炊,范進不得不抱著蘆花雞去賣,這當中作為落魄儒生的心理,演繹得淋漓盡致。我看著看著,不由感嘆自己,一個月里,我經(jīng)歷了戲劇化的人生,初是一分半在右,我在左;然后,我在右,半分在左,之所以會有峰回路轉(zhuǎn),得感謝隔壁班的班主任施老師,我原先填報師范的時候,根本不懂填報的規(guī)則,還自作主張?zhí)盍擞讕?。施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幼師是職高,囑咐我修改過來,還幫我把卡上的“幼師”用刀片刮去,在第一志愿欄上填上“中?!保@也是師范不上、中專能上的原因。
入學前,我染了頭發(fā),因為后腦勺長滿了白頭發(fā)。
那一年,我十七歲,沒有牛仔褲,離家時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