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二0二二年是《通典》作者、唐代著名典志史專家杜佑(七三五至八一二)逝世一千二百一十周年。我曾經(jīng)在二0二0年第一期《歷史研究》上刊發(fā)過一篇《唐宋經(jīng)世史學的新高度》的文章,提到“通”字的時代意義,其中《通典》《通鑒》最具代表性。
可是,《資治通鑒》有一個很大的缺陷,宋元之際的學者馬端臨在肯定《資治通鑒》貫通古今的同時,又指出了其缺失:“然公之書詳于理亂興衰,而略于典章經(jīng)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編簡浩如煙埃,著述自有體要,其勢不能以兩得也?!保ā段墨I通考·自序》)盡管馬端臨體察司馬溫公的難處,但是他依然認為,歷朝的興亡原因未必相似,但對典志的因革損益,必須融會貫通,原始要終。總之,治國理政需要《通典》這樣的書。此其一。
三代文明,孔子最推崇周禮。周制尚德禮(導(dǎo)之以德,齊之以禮),秦制尚政刑(導(dǎo)之以政,齊之以刑),其折中形態(tài)就是漢朝的“霸王道雜之”,以及之前的過渡時期“黃老之術(shù)”。因此,漢之前的歷史是周制與秦制的較量與折沖,至漢武帝而定型。此后,迄于唐宋,則是在佛教入華的助推下,儒家思想走向禮制化、理學化,尤其是從“禮經(jīng)”向“五禮”(依《通典》是吉、嘉、軍、賓、兇)框架轉(zhuǎn)變中的禮制化。五禮制度自漢朝唱始,西晉定制,南朝蕭梁成型,唐《開元禮》集大成,從而為杜佑《通典》的《禮典》(前六十五卷沿革,后三十五卷撮要開元禮)提供了編纂基礎(chǔ)。漢唐間歷史的分分合合,也需要一部“通典”勾連起大一統(tǒng)國家的歷史聯(lián)系。此其二。
第三點與典志書本身發(fā)展歷程有關(guān)?!锻ǖ洹返幕A(chǔ)來自劉秩的《政典》,影響《政典》的則是開元二十五年(七三七)成書的《唐六典》。
《唐六典》不僅對唐代制度詳盡地分類記錄,而且很重視所列職官制度的古今源流。每一職官從機構(gòu)到名稱,都用附注小字的方式,追溯黃帝以來的發(fā)展淵源。雖立足當下,卻力求一個“通”字。我推測,正是《唐六典》這種編纂方式影響了劉秩編纂《政典》,從而進一步影響到《通典》的編纂;而《通典》則直接啟發(fā)了鄭樵《通志》和馬端臨《文獻通考》等典制體歷史著作。
如果再進一步追溯的話,唐朝初年史學求“通”的風氣已經(jīng)展開。唐太宗時期《晉書》的“志”和《隋書》的“志”(完稿在唐高宗初年),都是貫通數(shù)朝的典制史作品,而且互相對接,敘述了東漢至唐以前的典制沿革。
總之,時代的需要、制度史的發(fā)展以及史學著作本身的發(fā)展,為《通典》之類的典章制度著作的出現(xiàn)提供了基礎(chǔ)。
二百卷篇幅的《通典》,《禮典》一百卷;中華書局《通典》標點本五千五百多頁,《禮典》超過兩千六百頁,約占一半體量。這都顯示出“禮儀”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意義得到高度重視,是唐宋社會以“禮”入“法”進程的重大表現(xiàn);也是時人解決和協(xié)調(diào)對《禮記》經(jīng)、傳認識之矛盾的重大成就。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開門見山的評論就是強調(diào)“禮”對于國家秩序的意義,正是這種時代氛圍的反映。四庫提要“大唐開元禮”(一百五十卷)條說:杜佑《通典》雖然比“兩唐書”禮志詳贍,但“其討論古今,斟酌損益,首末完具,粲然勒一代典制者,終不及原書之賅洽”??隙ㄟ€是《開元禮》原原本本的記錄要更好。
但是,《通典》的創(chuàng)新工作,卻不在《禮典》。
歷來論及史部類例源流,都說典志體如《通典》是由紀傳體“志”(《史記》是“書”)發(fā)展而來,是“志”的專書化。二十四史中的“選舉志”“兵志”為《新唐書》所首創(chuàng),但是,《新唐書》的這兩種志都來自《通典》,是杜佑的首創(chuàng)。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政書《通典》影響了二十四史“志”的編纂,而不是相反。其他七“典”,都是杜佑秉承前人的體例而加以貫通改造的。《通典·兵典》疏于具體制度(主要引李靖兵法),《新唐書·兵志》也有這個毛病?!锻ǖ洹みx舉典》于貢舉源流與唐人制度記載頗詳,這在《新唐書·百官志》中也有表現(xiàn)。
《通典》的資料窮搜載籍,自不待言。但是,杜佑也力求補充新知,比如《經(jīng)行記》。杜佑族侄杜環(huán)怛邏斯之役(七五一)被俘后在西亞、北非生活了十余年,七六二年搭乘商船回國,寫下了《經(jīng)行記》。這一年二十七歲的杜佑在淮南幕府任職,距離他完成《通典》上呈(八0一)還有將近四十年,應(yīng)該屬于搜集資料時期。
杜佑同時代還有三個人與西亞知識有關(guān)。貞元元年(七八五)出使黑衣大食的宦官楊良瑤(七三六至八0六),其墓志前幾年被發(fā)現(xiàn),因而為人所知(參見拙著《文明的邊疆》)。還有《皇華四達記》的撰者、宰相賈耽(七三0至八0五)。另一個就是上面說的《經(jīng)行記》作者杜環(huán)。楊良瑤比杜佑年輕一歲,比賈耽晚死一年,他們?nèi)硕蓟畹搅似呤鄽q。假如七五一年杜環(huán)被俘時的年齡在二十歲左右,即成丁之際,那么,他應(yīng)該出生在七三0年前后,與族叔杜佑以及德宗朝重臣賈耽、楊良瑤屬于同一代人。換言之,賈耽、楊良瑤通過同僚杜佑分享杜環(huán)的海外經(jīng)驗,可能性非常之大。
《經(jīng)行記》被收入《通典》卷一九二、卷一九三《邊防典》中。杜佑曾在西亞蕃客云集的廣州擔任嶺南節(jié)度使,德宗貞元年間(七八五至八0四)曾任宰相之職。杜環(huán)的游歷、楊良瑤的出使(影響賈耽完全可能)以及他們的見聞成為杜佑認識西亞地區(qū)的資料來源。
杜佑編纂《通典》的目的是“將施有政”(《進通典表》)。他認為六經(jīng)中的“父子君臣之要道”等固然重要,但是“率多記言,罕存法制”。他要致力于將禮樂刑政等“法制”文獻加以疏通編纂,“上自黃帝,至于我唐天寶之末,每事以類相從,舉其始終,歷代沿革廢置及當時群士議論得失,靡不條載,附之于事”。把各項制度的古今演變及有關(guān)利弊得失的議論,匯編于一書,彌補前人缺少貫通性“法制”史著作的空白,以“往昔是非,可為來今龜鏡”。
《通典》的內(nèi)容安排,依次是《食貨》《 選舉》《 職官》《 禮》《 樂》《兵》《刑法》《州郡》《邊防》九個門類。把“食貨”(經(jīng)濟問題)排在頭等位置,秉承了《尚書·洪范》“八政”把“食”“貨”置于前列的傳統(tǒng)。
總之,新內(nèi)容、新知識、新體例,就是杜佑《通典》的主要貢獻。
杜佑生活的時代是八世紀后半葉到九世紀早期。此時,歐洲的政治拼圖正在形成過程之中;東鄰日本與韓國剛剛從唐朝學會如何拼寫本民族文字。東亞姑且不論,我們看歐洲。
在西歐,杜佑比號稱“歐洲之父”的查理大帝(七四二至八一四)年長幾歲,二人屬于同時代人。查理大帝活了七十二歲,杜佑活了七十七歲,都屬于古稀人物。查理大帝死后,三個兒子瓜分了帝國,分裂為西法蘭克、東法蘭克和中法蘭克三個王國,它們是今日歐盟三個主要經(jīng)濟體法蘭西、德意志和意大利的雛形。在影響世界的一百位人物中,查理大帝排第十二,中國的秦始皇排第二。
在東歐,杜佑死后半個世紀,北歐來的“瓦良格”人留里克才開始建立基輔羅斯。
真正與中國有可比性的西方國家,是拜占庭帝國,即東羅馬帝國,就是前舉杜環(huán)《經(jīng)行記》中的拂菻國,又叫大秦。
杜環(huán)《經(jīng)行記》對拜占庭帝國的記載有一百數(shù)十字,內(nèi)容比較具體:“拂菻國在苫國(敘利亞)西,隔山數(shù)千里,亦曰大秦。其人顏色紅白,男子悉著素衣,婦人皆服珠錦。好飲酒,尚干餅,多淫巧,善織絡(luò)?;蛴蟹谥T國,守死不改鄉(xiāng)風。琉璃妙者,天下莫比。王城方八十里,四面境土各數(shù)千里。勝兵約有百萬,常與大食相御。西枕西海,南枕南海,北接可薩、突厥?!保ā锻ǖ洹肪硪痪湃哆叿赖洹ご笄亍罚?/p>
與唐太宗同時代的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是拜占庭帝國歷史上最有名的皇帝之一,略次于查士丁尼一世。希拉克略倒霉的是,他雖然打敗了薩珊波斯人的進攻,卻因為兩敗俱傷,為阿拉伯人的崛起提供了機會。經(jīng)過百年奮斗,阿拉伯人建立了倭馬亞王朝,中國史書上稱之為白衣大食。七五0年白衣大食為阿巴斯王朝即黑衣大食所滅,杜環(huán)《經(jīng)行記》稱大食為“亞俱羅”(庫法)。杜環(huán)已經(jīng)注意到了阿拉伯人的擴張兼并:“今吞滅四五十國,皆為所役屬,多分其兵鎮(zhèn)守,其境盡于西海焉?!保ā锻ǖ洹肪硪痪湃哆叿赖洹ご笫场罚┌耸兰o后半葉開始,黑衣大食處于巔峰時期,加上拜占庭帝國因為破壞圣像運動帶來的內(nèi)部紛爭與皇權(quán)不穩(wěn),東羅馬帝國陷入低谷。只是在九世紀,黑衣大食內(nèi)亂,而拜占庭帝國則因馬其頓王朝的建立而開始了一個新的興盛時期。杜佑生活時代的東羅馬帝國,正處于從低谷走向繁盛的時期。拜占庭帝國對于歐洲最重要的遺產(chǎn)之一是編纂了羅馬法。查士丁尼一世在六世紀開其端。東羅馬法律教學以《查士丁尼法學階梯》為基礎(chǔ)。七四0年(約杜佑三歲的時候),《民法大全》出版了簡要本,而且去掉以往切割肢體之類酷刑。九世紀末又編纂了一部六十卷的修訂版的帝國法典。這個時期與杜佑生活并編纂《通典》的時代相距并不遠。也就是說在唐朝人熱衷編纂禮典的時候,羅馬人在編纂法典。
羅馬的法典與唐朝的禮典是兩種不同的文明體系。它們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呢?我想重點是兩個方面。首先是“禮”與“法”的區(qū)別。禮是行為規(guī)范,法也是行為規(guī)范。但是,后者側(cè)重權(quán)利和義務(wù),物權(quán)法是其重要核心;前者側(cè)重秩序與尊嚴,尊卑有序是其要旨。其次是“制”與“治”的區(qū)別。制者,典章制度,所謂盛世修典,燦然完備,屬于文化盛事;治者,治理規(guī)則,涉及政治與經(jīng)濟利益的規(guī)范。我們今天將“法制社會”改成“法治社會”,就是一種進步。
隨著歷史的推移,東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核心區(qū)逐漸遠離西歐,今日的土耳其、巴爾干半島、西亞地區(qū),是其主要統(tǒng)治區(qū)域。東羅馬帝國的制度與文化也與西歐漸行漸遠。十世紀中葉(北宋初)東羅馬編纂了一本叫作《典儀論》的大書,是拜占庭皇帝—“生于紫室者”(“生于紫室者”,意思是正統(tǒng)皇嗣。紫室,是皇后所居之處,以房間涂上珍貴的紫色而得名)君士坦丁七世時期編纂的,該書序言很可能也出自這位皇帝之手。
《典儀論》的內(nèi)容涉及禮儀規(guī)范,特別是在君士坦丁城內(nèi)舉行的很多宗教游行的規(guī)定。參加者除了皇帝以外,還有數(shù)十乃至數(shù)百名世俗和宗教領(lǐng)袖,甚至官員們的家人?!兜鋬x論》詳細規(guī)定了皇帝路經(jīng)的地點,列舉了不同節(jié)日的不同著裝要求,臣民們不同的歡呼詞(有的口號需要用已經(jīng)消失數(shù)百年的拉丁語),以及儀式后宴會上餐桌的擺放位置,等等,可謂繁文縟節(jié)。
君士坦丁七世很重視這些細節(jié),在《典儀論》的前言中,皇帝明確說,拜占庭帝國丟棄了羅馬帝國的儀式傳統(tǒng),結(jié)果使國家“毫無美感”,而他的目標就是重拾傳統(tǒng),讓儀式成為“平整干凈的鏡子,映照出帝國的榮光”,并讓皇帝“以秩序和尊嚴來駕馭權(quán)力”??矗爸刃蚺c尊嚴”,就是禮儀活動要達到的目的(克里斯·威克姆:《羅馬帝國的遺產(chǎn)》)。
我們發(fā)現(xiàn),隨著東羅馬帝國的“東方化”,典禮越來越成為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準則?!吧谧鲜艺摺本刻苟∑呤谰褪瞧涓改福ɡ麏W六世與佐伊皇后)為了證明其高貴血統(tǒng)而創(chuàng)立的稱謂。紫色需要用名貴的石材制作,僅能從埃及進口,歷來是宮廷專用色彩。這種用某種顏色或者質(zhì)料象征某種壟斷性身份的禮儀,也愈益“東方化”。
在《典儀論》大行其道的公元十世紀,一位拜占庭公主嫁給了莫斯科大公,生了一個兒子叫弗拉基米爾大公,他選擇東正教作為斯拉夫人的國教,就是看中了拜占庭帝國莊嚴隆重的典禮儀式。蒙古人的金帳汗國征服斯拉夫人之后,蒙古人血統(tǒng)和遺產(chǎn)也主要由以俄羅斯人為主體的莫斯科大公國繼承。
后來(一四五三)東羅馬帝國被奧斯曼人消滅的時候,逃到羅馬的拜占庭皇室成員索菲亞公主嫁給了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東正教的教廷中心也從君士坦丁堡轉(zhuǎn)移到莫斯科,所以莫斯科號稱第三羅馬(君士坦丁堡號稱第二羅馬)。俄羅斯人不僅都喜歡取弗拉基米爾這個名字(如列寧、普京),而且俄羅斯國徽上也繼承了拜占庭帝國的雙頭鷹形象。為什么俄羅斯人看起來像西方,卻又總是帶著東方的行事方式?是不是因為規(guī)范權(quán)力的羅馬法典,逐漸讓位于定尊卑秩序的禮典呢?
如果說,以上所言只是歷史的觀察的話,屬于事實判斷的范疇。那么,從價值層面而言,有三點思考:第一,“禮治”與“法治”是東西方治理側(cè)重點的差異,各有特定的歷史意義。第二,在東方文明走向現(xiàn)代化過程中,勢必要從禮治走向法治。第三,東方國家比如中國的現(xiàn)代化,理應(yīng)會將禮治傳統(tǒng)融化在法治實踐中,而這也許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內(nèi)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