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冠生
(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 泰安 271000)
《圍城》這樣描寫唐曉芙:“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頭發(fā)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偠灾?,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盵1]63-64
何謂“真正的女孩子”?《圍城》接下來寫道:“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作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混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1]64。由此,可得一個公式:“真正的女孩子”=女人+孩子。
在遇見唐曉芙之前,方鴻漸已經領略了什么是熟透的“女人”、什么是裝作的“孩子”。鮑小姐女人味十足,吸引力直接而火辣,被稱為“熟食鋪子”,把男人們弄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蘇文紈“有不少小孩子脾氣,她會頑皮,會嬌癡”,卻叫方鴻漸倒胃口,耍小孩子脾氣而全無小孩子自然天生的乖巧與靈氣,造成了“品格上的不相宜”。
唐曉芙則把二人作了一番平衡、中和與綜合:是個女人,但不是“熟食鋪子”,把肉欲褪去,而是“好水果”,叫男人看著嘴饞(方鴻漸曾在船上“饞嘴似地”吻過鮑小姐),但已不再產生流口水這樣低俗的生理反應;眼睛“靈活溫柔”,不是鮑小姐那樣的“欲眠似醉、含笑、帶夢”,流動著枕席之間的氣息。簡言之,鮑小姐這個“局部的真理”帶著赤裸裸的欲望引力,而唐曉芙喚醒的男性欲望還帶著對孩子的愛惜以及審美的觀照。
此外,唐曉芙既不像方鴻漸的未婚妻那樣中學未畢業(yè)就居家“實習家務”,也不像張小姐中學未畢業(yè)就開始學習《怎樣去獲得丈夫而且守住他》,又不像“大家閨秀”蘇文紈那樣取得了博士學位而為才學所累,想通過搭配點小孩子脾氣以增加自身魅力,效果卻適得其反。未婚妻和張小姐是過早接地氣的俗氣(“裝模作樣的早熟女人”),蘇文紈充斥著墳墓般的書卷氣,而唐曉芙則居中而適中,在大學讀了一年書,還保有孩子般的靈氣。
如果用公式表示而不致招人誤解,那就可以說“唐曉芙=鮑小姐+蘇文紈”。這意味著唐曉芙并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不是突然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她之所以被視為“真正的女孩子”,是因為她誕生于方鴻漸對“鮑小姐+蘇文紈”親身感受與體驗的基礎之上(即便是突然出現(xiàn)的林妹妹,對寶玉來說,也有曾在哪里見過的相識之感)(1)婚后吵架時,孫柔嘉曾對方鴻漸說:“你那種孤獨脾氣不應當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會迸出女人來,天上不會掉下個女人來,否則倒無爺無娘,最配你的脾胃”[1]370。這話有道理;亦因此,方鴻漸的浪漫愛情在現(xiàn)實中無法達成。。明白這個公式,我們就能理解所謂“真正的女孩子”是什么意思。當然,這還不是唐曉芙的全部。
大概因為自己是表姐且是博士,表妹一個小丫頭無甚妨礙,蘇文紈才引進了第三者唐曉芙。她想不到現(xiàn)身后的唐曉芙已不僅是她的表妹,而且成為一個難以控制的復雜因素。
三人第一次談話時,蘇文紈先叫唐曉芙“不用理”方鴻漸,又“不許”唐曉芙說自己進的什么系,這種否定式的掌控易引人反感。當蘇文紈對方鴻漸說:“好哇!拐了彎拍了人家半天的馬屁,人家非但不領情,根本就沒有懂!”,唐曉芙當面否認了表姐的話:“我并沒有不領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為我表演口才”[1]66,并且明白方的表演“都為著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1]65??磥?,蘇文紈“根本就沒有懂”這個表妹的厲害。
《圍城》人物不少,但說話時“暗笑”過別人的人物似乎只有兩個,另一個是方鴻漸(2)當然,孫柔嘉也“暗笑”過方鴻漸,但不在說話時,而在結婚后,自己不愿跟他吵架,佯裝睡覺,看他對自己揮拳作勢,“又氣又暗笑”[1]378。。那時,他初會孫柔嘉,后者叫趙辛楣“趙叔叔”,“辛楣忙教她別這樣稱呼,鴻漸暗笑”[1]148,趙辛楣不想在輩分上占便宜,而方鴻漸以為他“別有用意”[1]157,一路下來,要把孫柔嘉變成自己的妻子?!鞍敌Α笔锹斆鞯谋憩F(xiàn),但個體的聰明顯然有限度。那時“暗笑”的方鴻漸沒想到孫柔嘉最終會成為自己的妻子;此時“暗笑”的唐曉芙自謂身處局外,與這出“戲”無關,沒料到自己慢慢變成了“做戲的人”(3)方鴻漸想謝絕蘇文紈的茶會(因有趙辛楣與沈氏夫婦),唐曉芙便說:“那不成!我們看戲的人可以不來;你是做戲的人,怎么好不來?”[1]70。她知道方鴻漸是表姐的意中人,加上趙辛楣成了一出三角戲,卻未提防自己亦成為戲中人。。
蘇家茶會之時,方鴻漸對趙辛楣采取“無抵抗”政策,而趙辛楣借機(方鴻漸沒看過沈太太的“大作”)掃他的面子,唐曉芙乃為之辯解:“那是沈太太寫給我們女人看的,你是‘祖國的兄弟們’,沒注意到,可以原諒”(4)蘇文紈是這樣說的:“你(指趙辛楣——引者注)不能怪他,他那時候也許還逃難躲在鄉(xiāng)下,報紙都看不見呢。鴻漸,是不是?”[1]75。這是從客觀環(huán)境方面作辯解(逃難看不到報紙),而唐曉芙則從文章的受眾作辯護(有報紙也不用看),水平更勝一籌,入戲也更深。;又問他:“坐在沈太太身邊,為什么別著臉,緊閉了嘴,像在受罪?”[1]76看來,她一直關注著方鴻漸這個“戰(zhàn)敗者”或“弱小民族”:她說“戰(zhàn)敗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覺得會引起誤會,又紅著臉解釋道“我意思是說,表姐也許是贊助弱小民族的”[1]76,“表姐”顯然是“我”的擋箭牌或遮羞布。
唐曉芙對方鴻漸由“同情”而生愛情,正如方鴻漸對孫柔嘉“一念溫柔,已經心里下了情種”一樣[1]158。這種事解釋得越多越容易暴露秘密,被對方捕捉到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所以聽了唐曉芙的紅臉解釋,方鴻漸“快樂得心少跳了一跳”,趁勢邀請“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飯?!澳愀惚斫恪辈煌凇澳惚斫愀恪薄G罢摺澳惚斫恪逼鋵嵤莻€陪襯,所以唐曉芙才笑著答應“我準來”。方鴻漸確實是先邀請了唐曉芙,然后再跟蘇文紈說的;沒有唐曉芙的“同情”,他怕找不到機會請吃飯。這是二人關系發(fā)展的重要一步。
蘇文紈當然不傻,先是自己打電話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婉拒,又連續(xù)三次打電話催唐曉芙采取一致行動。第一次唐曉芙同意了(5)“我說那么我也不來”[1]82,可見蘇文紈對表妹的影響還是不小的。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方鴻漸一方面跟唐曉芙發(fā)展感情,另一方面也沒有完全拒絕蘇文紈。如果方鴻漸喜歡上了唐曉芙就接著跟蘇文紈坦白(像某些研究者所說的),那將是最糟糕的場面,方鴻漸將在上海的“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1]83。,撥通周公館的電話,被周太太誤認為是蘇文紈,遂說什么“鴻漸常講起你是才貌雙全”之類,惹得唐曉芙嫉妒心起,不客氣地掛斷了電話。第三次被催就覺得“表姐太可笑了”,賭氣“偏來吃你的飯”[1]83。晚飯后回到家,蘇文紈又來電話查探情況,唐曉芙就很氣憤了:“她太欺負人了!方鴻漸又不是她的……表姐愈這樣干預,自己偏讓他親近。自己決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絕非那么輕易簡單”[1]86。對表姐的掌控欲十分不滿,這是真的;和表姐賭氣,跟方鴻漸親近,這也是真的;因為這些都有經驗事實可證明。然而,對方鴻漸愛還是不愛?生氣的時候說得越是斬釘截鐵(“決不會”)越容易自我欺騙?!碛欣C:分手時,唐曉芙也正在氣頭上,用狠話肆意責罰,不給方鴻漸說話的機會,心里卻說“你為什么不辯護呢?我會相信你”[1]125,如是錯失了所愛(下文還有詳細解釋)。
看來,所謂“真正的女孩子”其實也是一個真實的女人(6)藍棣之《對于人生的諷刺和感傷——錢鍾書〈圍城〉癥候分析》(載《貴州社會科學》1999年第3期)寫道:“唐曉芙也非完人……固然她是聰明、可愛、美麗的,然而她①‘本領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著呢’,②‘你別以為她天真,她才是滿肚子的鬼主意呢!’她出門再回到家里,父母都打趣說是③‘交際明星回來了?!齾s自稱④‘我才是不見世面的鄉(xiāng)下女孩子呢’。事實上蘇文紈在與她爭奪方鴻漸的斗爭中,已經打了敗仗,她成功地讓方鴻漸感到她是‘意中人’”。為方便解釋,引者加注了①②③④。①②是蘇文紈醋意大發(fā)之下當著方鴻漸對唐曉芙的“中傷”:蘇文紈讀大學時自有一種“高貴的氣派”,嫌追求的幾個人“沒有前程”,不屑搭理,又推己及人,“總以為剛進大學就談戀愛的女孩子,不會有什么前途”[1]71;而唐曉芙沒有表姐那樣“高貴”的架勢,異性有請吃飯的并不拒絕(故有③),但這并不意味著玩弄感情或滿肚子的鬼主意,如她所說“女人不傻決不因為男人浪費擺闊而對他有好印象”,比表姐能更好地把握分寸。④出現(xiàn)在方鴻漸請?zhí)茣攒匠燥垥r:方鴻漸先搬出蘇文紈,“你表姐說你朋友很多”,“善于交際,認識不少人”[1]77,唐曉芙乃對答以④。比起表姐的交際范圍與層次,她確實“不見世面”。④隱含著對表姐的反擊。本文認可“唐曉芙也非完人”的觀點,但不是從藍文解釋的角度說的。,不管她如何秀外慧中,亦如作者在序里所說“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初見面聽唐曉芙進的是政治系,方鴻漸發(fā)揮道:“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1]65,唐曉芙并不是個例外(她的脾氣,她的賭氣,她的醋意,她的“虛虛實實”不比其他女人多,也不比其他女人少)。楊絳所說“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給方鴻漸”顯然是錯誤的,因為這不是作者愿意與否的問題,而是作者高明之所在:他只讓人物的基本根性真實而充分地表演,而只要他讓人物的基本根性真實而充分地表演,那么,錯失所愛就會是方、唐二人最現(xiàn)實的結局。
如果說趙辛楣話語的單調讓蘇文紈感到討厭[2],那么《圍城》中女人說話能讓方鴻漸有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之感的(換言之,有知音知己之感),唯有唐曉芙。方鴻漸初次見面就評價她“說話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聰明”[1]71,而唐曉芙也說方鴻漸“人聰明”[1]124,“說話里都是文章”[1]77。
蘇文紈婉拒時說“沒有什么,就覺得累,懶出門”,小說接著加了一句:“這含意是顯然了”[1]81。此乃社交禮儀使然(沒有直接說“我不愿意去”),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相比而言,唐曉芙說話就很高明,例如,吃飯時方鴻漸點了太多的菜,唐曉芙便說:
“這不是吃菜,這像神農嘗百草了。不太浪費么?也許一切男人都喜歡在陌生的女人面前浪費。”
“也許,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面前?!?/p>
“只在傻女人面前,是不是?”
“這話我不懂。”
“女人不傻決不因為男人浪費擺闊而對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樣傻,不多不少?!盵1]83-84
就事說事,引文第一句到“?”就可以結束,但唐曉芙忽然來了一個全稱判斷,仿佛置身于上帝全知全能的位置——趙辛楣與方鴻漸初次見面斗口,她就“云端里看廝殺似的,悠遠淡漠地笑著”[1]68,很像一個看透局勢又超然物外的女上帝——對男人女人的根性了然于胸。眼前點菜浪費的事一下子增加了抽象的、普遍的內容。
方鴻漸第二句也對得巧妙:把“一切”放到“陌生的女人”前面,把“喜歡在”變成“不在”,“喜歡”在第二句話中消失了,那是因為“喜歡”的只是唐曉芙一個。
唐曉芙又把女人的修飾語由“陌生”變?yōu)椤吧怠?,前者是客觀現(xiàn)實,后者則是男人對女人的一種主觀印象。她說“女人不傻”表明女人有頭腦、有理智;“女人全是傻的”則表明女人終究是感情動物,理智往往被感情左右,容易被男人所“蒙騙”。就眼前的事來說,你點這么多菜我知道是無謂的浪費擺闊,但我還是領你的情,喜歡你為我浪費擺闊(這是對方鴻漸表達好感)。
鮑小姐曾說“做錯了事,事后怪人。你們男人的脾氣全這樣!”[1]29這是《圍城》中首次有女人把“你們男人”作為整體來談論,但顯然無法與唐曉芙的抽象能力與表達水平相提并論。汪太太通過躲在幕后掌控男人做“超級She”,而唐曉芙能超然于男女之外通觀全局。像這樣聰明的女人,《圍城》再無第二個;對具有哲學思辨能力的方鴻漸來說,唯有唐曉芙才配得上。
聰明人常把心意內容含蓄地放進語句表達之中,或者說使用的語句表達跟心意內容顯得若即若離,話里有話,值得琢磨回味。方鴻漸在唐家聲口上極力貶低“女人有才學”,似乎是女子無才便是德論調的一個現(xiàn)代版本,其實意在貶低蘇文紈(7)當然,方鴻漸也確實瞧不起曹、蘇之流。如此貶低才學與留學經歷,或許也是無意識地為將來解釋自己假學歷的事做個鋪墊(假如他和唐曉芙的關系一步步順利發(fā)展,買假文憑的事遲早得作解釋)。,討好唐曉芙,解開她內心深處的一個結。在留法博士蘇文紈面前,只在大學讀了一年的唐曉芙頗有自卑情結。評曹元朗的《拼盤姘伴》時,蘇文紈中文里很順溜地夾著外文,唐曉芙則說“對我們這種沒有學問的讀者太殘忍了。詩里的外國字,我一個都不認識”[1]89,后來又說“我們程度幼稚,不配開口”[1]95,且對方鴻漸的無情嘲諷不敢茍同,疑心曹元朗“是有意開玩笑”,反擊方鴻漸是“嫉妒”別人進的大學比自己的有名[1]95。趙辛楣說未婚妻“這孩子又要面子”[1]320,作為一個“真正的女孩子”,唐曉芙又何嘗不如此呢?
面對方鴻漸化了妝的討好,“唐小姐搖頭不信,也不接口”。兩人同時不說話,又同時開口,“唐小姐告訴他,本鄉(xiāng)老家天井里有兩株上百年的老桂樹,她小時候常發(fā)現(xiàn)樹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會一聲不響,稍停又忽然一齊叫起來,人談話時也有這景象”[1]96,說的是麻雀,其實說的是二人已經到了心領神會、配合默契的境界,彼此的心意皆心知肚明。
此后的一個多月里,方鴻漸“見了唐小姐七八次,寫給她十幾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寫的信漸漸變成一天天的隨感雜記,隨身帶到銀行里,碰見一樁趣事,想起一句話,他就拿筆在紙上跟唐小姐竊竊私語,有時無話可說,他還要寫”[1]99。姑且名之曰“方鴻漸現(xiàn)象”:如果他有說話的欲望且說得高興,那就意味著喜歡對方;反之,如果不愿意說話,二人關系就沒有進一步升溫的可能。“想說話+有話說”是愛的一個外在標志;正是唐曉芙激發(fā)了方鴻漸說話的欲望,成全了他人生最機智、最充實、最具風采的一個時期。他給唐曉芙寫的最后一封信十分動人,其中寫道:“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錯寫成了‘我’,可是這筆誤很有道理,你想想為什么——講句簡單的話,這話在我心里已經復習了幾千遍”[1]121-122,似乎無人對此筆誤進行解釋,本文試為之:“你”就是“我”,“我”把“你”看得跟自己一樣重要,“你”“我”合二為一,而這就是愛(8)可參考柏拉圖《會飲篇》(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中阿里斯多潘對愛神的有趣的頌詞,其中寫道:“自己許久以來所盼望的正是和愛人熔成一片,兩個人合成一個人”,“這種成為整體的希冀和追求就叫做愛”。這封信及其筆誤可作為方鴻漸是浪漫情種的證明。關于這個觀點,可參考管冠生《方鴻漸相親之細考——〈圍城〉探秘之二》(載《太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和《重建趙辛楣的人生故事——〈圍城〉探秘之四》(載《太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方鴻漸復習幾千遍的“我愛你”,由這個筆誤傳達了出來。
但,童話里常見的王子和公主的美好結局為什么不能臨到方鴻漸和唐曉芙頭上呢?
郜元寶把方唐關系視為“真誠純潔的戀愛”,但“可惜這種戀愛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幾乎轉瞬即逝”(9)見《方鴻漸的男女關系——兼談“教授小說”的兩重標準》,載《小說評論》2019年第4期。該文認為,“歸根結蒂,方鴻漸未能夠獲得純潔美好的愛,本身就是他和鮑小姐的茍且關系所結出的一枚惡果”。這種認識太簡單了。有關方鮑之關系,可參考管冠生《方鴻漸與鮑小姐關系之考論——〈圍城〉探秘之五》(載《太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本文前述已表明,二人的戀愛來得并不突然,而是有一個漸進發(fā)展的、與其他男女戀愛并無二致的過程。同樣,它去得也并不突然。
蘇文紈的揭老底充其量算一個必要條件,最重要的是唐曉芙年輕氣盛、心高氣傲——等方鴻漸冒雨走了,她自己也“抱歉過信表姐,氣憤時說話太決絕”。尤其這一句:“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我”[1]124,而在《圍城》之中,沒有一個人“沒有過去”,包括唐曉芙本人都有讓方鴻漸冒酸的大學時的交際。這種逞一時之快的氣話表明人的所謂聰明理性不可靠,很容易被心頭怒火焚燒殆盡(10)見面伊始,唐曉芙說:“我們……覺得你行為很神秘”[1]123。“神秘”這個詞本出于蘇文紈之口:方鴻漸初到蘇家,她愛理不理地說:“是不是方先生岳家開的銀行?方先生,你真神秘!”[1]62。詞語的重復表明憤怒的唐曉芙還是被表姐掌控住了。。
最后的見面,唐曉芙始終“咄咄逼人”,不給方鴻漸解釋的機會,這也是她潛意識對方鴻漸濫用“口才”不滿而施行的懲罰。“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定有很滿意中聽的解釋”[1]123,這指向一件事:方鴻漸曾嘲諷“難道我監(jiān)禁你?”這首詩,唐曉芙在自己家告訴他此乃蘇文紈大作,“該死該死!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幾句話就解釋開了”[1]94,方鴻漸十分得意,要趕快寫信解釋,唐曉芙說:“我很愿意知道這封信怎樣寫法,讓我學個乖,將來也許應用得著”[1]94。得意的方鴻漸完全沒有領會唐曉芙話里的嫉妒與不快,他不該表現(xiàn)得如此在意蘇文紈的感受,不應該賣弄口才換來“將來”的“不讓他分辯”[1]124。
但,唐曉芙心里又盼望方鴻漸為自己辯護,“她送著鴻漸,希望他還有話說”[1]125。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的咄咄逼人已經把方鴻漸逼上了絕境:方鴻漸已經認識到,過去的事情——包括買假文憑、與鮑小姐的一夜情、吻了蘇文紈等——根本無法對人(包括自己)解釋明白。無論他對此事如何敘述都會引起他人的猜疑,甚至自我矛盾、自我糾纏不清。比如,他到底是不是個騙子?到底愛不愛鮑小姐?是不是在追求蘇文紈?這三個問題他無法向唐小姐、也無法向自己解釋明白——聰明的限度、語言的限度以及存在的限度皆于此體現(xiàn),而凡是有限度的東西自身皆可成為牢籠或圍城。
事情并未完全結束。二人關系還有轉圜的余地。唐曉芙擔心方鴻漸安全,打電話到周公館,用人以為是蘇文紈的電話,這叫方鴻漸“火氣直冒”,拿起話筒就罵對方“好不要臉”[1]126,唐曉芙聽到這四個字,“忙掛上聽筒,人都發(fā)暈”,方鴻漸下面的話“你搗得好鬼!我瞧你一輩子嫁不了人”[1]126,她便無從聽見。——方鴻漸曾說“我決不跟你通電話。我最恨朋友間通電話,寧可寫信”,唐曉芙也說“對了,我也有這一樣感覺”[1]84,可最后偏偏是一通電話為二人關系畫上了句號。按局外人看來,事情還有一線轉機:唐曉芙想到了可能是周家誤認自己是蘇文紈,但她也不再解釋,因為她“脾氣高傲,寧可忍痛至于生病”[1]127。
大略言之,方、唐關系可套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來理解:成也蘇文紈,敗也蘇文紈;成也電話,敗也電話;成也聰明,敗也聰明;成也口才,敗也口才。凡是曾給他們好運或正面意義的東西皆又帶來了相反的效果。如果孫柔嘉把她和方鴻漸的“偶然見面,慢慢地要好”稱之為“緣分”[1]336,那么,我們就可以把方、唐的結局稱之為“命運”。最終,與其說決定人們進出圍城的是當事人的“想”或“不想”(好像當事人能自己決定似的),不如說是一種冥冥注定的力量,它根本不由你/我做主,暗暗推動著你/我,必須走進去或者遲早要出來。
因此,楊絳所說“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么,結婚如深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fā)得更透徹了”,本文并不同意,因為進不進、出不出圍城不但當事人無能為力,連作者也無法干預(如果強行干預,就等于自食其言,“忘記”了自己對人性的洞察);至于前引藍棣之論文把唐曉芙與孫柔嘉聯(lián)系起來思考,認為“孫柔嘉是‘另外一個’唐曉芙……是唐曉芙的本相,戀愛時收斂起來的本相。因此,唐曉芙和孫柔嘉的關系是:一個是表相,一個是本相,她們二人是二而一的”,這雖是一個創(chuàng)見,卻無助于全面認識唐曉芙這個“真正的女孩子”,“表相”“本相”之說反而存在誤導。事實上,孫柔嘉與唐曉芙的個性很不相同,她將是下一篇論文考察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