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滸 侍 行
(1,2.華東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上海 200241)
漢代畫像中出現(xiàn)一種特殊冠冕,形似漢字“山”,被稱為“山形冠”。對山形冠含義的研究已有一定成果,但未形成統(tǒng)一認識。目前學術界主要從兩方面對其進行解讀。第一類,山形冠與東王公的關系。孫機提出,漢代山形冠為三維冠,只有神仙與賢王才有資格佩戴。東王公早期所戴冠冕有高山冠、進賢冠等種類樣式,后來東王公改戴山形冠,或即《仙傳拾遺》所稱東王公“冠三維之冠”的三維冠。這種冠飾是識別東王公的標志之一。日本學者小南一郎認同山形冠為三維冠,并推斷東王公有太陽神的性格。依此,山形冠為東王公冠冕的特征,且能助其發(fā)揮神力。此類觀點僅從單個人物身份進行探究,未對山形冠進行整體探究,值得商榷。第二類,對佩戴者身份開展的研究。何志國找出明確佩戴山形冠者的身份例子,結合漢代著名仙山昆侖山、海上三神山,認為漢畫中出現(xiàn)的山形冠為神仙的象征與符號。此說觀察到山形冠的時代性特征,探究了山形冠與神仙信仰的關系,頗有啟發(fā)。王煜認為,三鋒狀的天文冠(即本文山形冠)為太一的標志,并指出山形冠的三個尖狀山峰為合天一三星而成的太一鋒。依此,山形冠的佩戴者直接或間接參與了太一信仰體系。
筆者認為山形冠的含義與來源仍有一定探討空間。根據(jù)山形冠佩戴者身份的不同,可將其分為不同類型。本文借助格套理論,依照漢畫中的榜題,結合文獻記載,探究山形冠與漢代輿服制度和神仙信仰的關聯(lián),并對不同的山形冠佩戴者的身份嘗試進行探討。
山形冠圖像大多出現(xiàn)在東漢時期,具有一定的時代特征。我們根據(jù)榜題與格套,對山形冠佩戴者的身份分類如下。
1.古代帝王
周成王。周公輔成王圖像在東漢頗為流行,反映出東漢政府對忠君思想的重視。此類圖像在山東與陜西地區(qū)發(fā)現(xiàn)較多,形成了一定的格套。周公輔成王圖像的中間人物年齡較小,身體較矮,頭戴山形冠,可斷為成王。山東嘉祥宋山祠堂西壁畫像中,頭戴山形冠的成王立于榻上,右側有一人頭戴進賢冠,手執(zhí)曲狀華蓋罩于成王頭上,左側有一人跪地,或為周公。(圖1)
圖1 山東嘉祥宋山出土祠堂西壁畫像石上周公輔成王畫像,拓片
伏羲。伏羲為三皇五帝之一,人首蛇身。《繹史》引《帝王世紀》云:“太昊帝庖犧氏,風姓也。蛇身人首,有圣德?!比缰貞c市水井灣出土的M1號石棺,描繪了伏羲頭戴山形冠,一手持矩,一手持圓輪,鱗身蛇尾。(圖2—1)四川成都郫都區(qū)一號石棺上也刻伏羲、女媧,頭戴山形冠的伏羲手持一日輪,內(nèi)有金烏,女媧手持一月輪,內(nèi)有桂樹、蟾蜍。(圖2—2)合江縣張家溝二號墓出土的四號石棺,上有伏羲、女媧,伏羲戴山形冠,配置與其他伏羲形象相似。此外,魏晉時期的嘉峪關毛莊子魏晉時期墓葬棺蓋內(nèi)頂板有一幅木板畫,其上的伏羲頭戴山形冠。(圖2—3)其他佩戴山形冠的伏羲圖像(圖2—4),茲不贅述。
圖2 頭戴山形冠的伏羲
秦王。重慶合川濮巖寺石室墓畫像上,左起第三人手持和氏璧、戴山形冠,為藺相如。左起第四人為秦王,同樣佩戴山形冠,位于藺相如的右側,似向柱旁躲避。畫像最右側有佩戴進賢冠者,或為侍從。石柱造型奇特,類似博山爐。 (圖3)
圖3 重慶合川墓完璧歸趙畫像石拓片
2.神仙主神
手擁伏羲、女媧的太一。此類圖像分布在河南、山東及周邊地區(qū),共計13幅。佩戴山形冠的太一主要盛行于東漢中后期,時代特征較強。早期太一形象不見佩戴山形冠者。如西漢元帝至成帝(公元前48年—前7 年)時期的洛陽燒溝61號墓西漢墓室壁畫中,太一居中,頭上無山形冠。(圖4—1)河南洛陽出土的西漢中晚期至新莽時期的壁畫,上有獸頭人身的太一,亦無山形冠。(圖4—2)東漢時,太一多佩戴山形冠,如山東嘉祥紙坊鎮(zhèn)敬老院出土的畫像石,畫面共分為三層,太一出現(xiàn)在上層,頭戴山形冠,手擁伏羲、女媧。(圖4—3)山東嘉祥花林村出土的一方畫像石,右邊有頭戴山形冠的太一,手擁伏羲、女媧,手執(zhí)物。(圖4—4)
圖4 手擁伏羲、女媧的太一
東王公。戴山形冠的東王公數(shù)量較多,畫像石、畫像磚、墓室壁畫、銅鏡中均存在大量頭戴山形冠的東王公圖像?,F(xiàn)藏于江蘇溧陽博物館的漢代銅鏡,其上一對神人端莊肅穆。銘文為:“吾作明鏡真大巧,上有仙人東王?!备鶕?jù)銘文與神人造型可知,銅鏡上戴山形冠者為東王公。(圖5—1)浙江省博物館的東漢銅鏡同樣繪戴山形冠的東王公,并有銘文佐證。漢畫像中此類圖像較多,分布也較廣,在山東與陜北地區(qū)尤為常見。(圖5—2至圖5—8)
圖5 佩戴山形冠的東王公
3.普通歷史人物
荊軻與藺相如。戴山形冠的藺相如出現(xiàn)在重慶合川濮巖寺石室墓完璧歸趙的圖像中。(圖3)戴山形冠的荊軻出現(xiàn)在荊軻刺秦王圖像中。荊軻頭戴山形冠,投擲匕首,正中立柱;秦王佩戴通天冠,在柱右躲閃。荊軻左側有一羽人,似執(zhí)一物贈與荊軻。秦王右側亦有神獸與射箭人物。(圖6)
圖6 荊軻刺秦王畫像拓片
牽牛者。1973年四川成都郫都區(qū)新勝場出土的石棺棺蓋頂部畫像,畫面上有祥瑞神獸青龍、白虎,前肢捧璧。左下方有牽牛者,牽牛者頭戴山形冠,手執(zhí)一繩,繩栓一牛。右下方有一女雙臂張開,一手持物,作呼喊狀。(圖7)
圖7 頭戴山形冠的牽牛者
4.祥瑞神獸
麒麟。江蘇邳州燕子埠畫像石墓墓門左側石柱的第三層有兩只帶榜題的瑞獸,左為福德羊,右為騏驎(同麒麟)。麒麟頭上有中間凸起,與雙耳構成類似山形冠的結構。(圖8—1)這種圖式也發(fā)現(xiàn)于陜西綏德陳興墓門左右立柱畫像,圖像上有左右對稱的麒麟圖像。(圖8—2)
圖8 似戴山形冠的麒麟
人首鳥。漢畫中的人首鳥主要流行在陜北榆林地區(qū),如陜西綏德王德元墓室橫額畫像、陜西子洲淮寧灣畫像石墓墓室北壁橫額、陜西清澗畫像石墓右立柱畫像、陜西靖邊寨山墓均發(fā)現(xiàn)有此類人首鳥。山東濟寧等地也有發(fā)現(xiàn),與前者具有身份的同一性。(圖9)
圖9 佩戴山形冠的人首鳥,拓片
綜上所述,漢畫中佩戴山形冠者的身份可分四類。山形冠集中出現(xiàn)于東漢時期,而在西漢畫像中未見,應有原因。畫師繪制此冠,應符合東漢時期的冠冕制度。
伏羲、周成王與秦王為傳說及歷史帝王,山形冠或為帝王之象征。如,孫機稱此冠為王冠。伏羲為三皇五帝之一,漢時形成共識,《后漢書·輿服志》中提到:“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觀象于天,俯觀法于地”。依照前文所提到的例子,如重慶水井灣M1號石棺、四川合江縣張家溝二號墓出土的四號石棺,可知伏羲佩戴山形冠是很普遍的。成王為周朝第二位君主,周武王姬發(fā)之子,年幼受周公輔佐,后為周朝的發(fā)展作出貢獻。成王佩戴山形冠于周公輔成王圖像中,符合其帝王身份。漢畫中的秦王形象主要見于完璧歸趙與泗水撈鼎的圖像中,后世對其多持批評態(tài)度,但不可否認的是,秦王仍為王者。合川漢墓中的秦王,亦佩戴符合其王者身份的山形冠。
佩戴山形冠,手擁伏羲、女媧的太一主要出現(xiàn)在東漢時期。太一最早出現(xiàn)于楚人信仰中。漢政府在祭祀需要的造神運動中,確立了楚國主神太一的崇高地位?!肚x注》曰:“古未有祀太一者,以太一為神名殆,起于周末?!w自戰(zhàn)國時,奉為祈福神,其祀益隆?!睗h武帝親自設立祭壇,并規(guī)定三年一次祭拜太一,武帝除了出于政治目的祭祀太一,還因其個人喜好,《史記·封禪書》載:“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稘h書· 禮樂志》 曰:“太一況,天馬下?!祚R來,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來,出泉水?!祚R來,開遠門。……天馬來,龍之媒”,顏師古注曰:“此言天馬乃太一所賜 ,故下來也”。在此信仰背景下,漢代出現(xiàn)較多與太一名稱相關的事物與文獻。湖南長沙馬王堆3號漢墓出土的《太一避兵》帛畫,有太一榜題。漢代時人將太一認定為宇宙生成的根源,《太一生水》曰:“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神明復相輔也,是以成陰陽。陰陽復相輔也,是以成四時。……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p>
關于太一的戴冠問題,王煜認為,畫像中的三鋒狀天文冠可能象征合天一三星而成的太一峰,是天帝太一的標志,并認為此冠來自太一與東王公。我們發(fā)現(xiàn),西漢時期的太一雖因滿足當時的祭祀需求躍升成最高神,然而圖像中太一的冠冕形式各樣,暫未統(tǒng)一。此與西漢冠冕禮儀制度尚不成熟有關。
麒麟為祥瑞之長,走獸之長,更為四靈之首?!抖Y記·禮運》曰:“何謂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麟以為畜,故獸不狘?!摈梓腩^戴山形冠,也是王者的象征。許慎《說文解字》云:“麒,仁獸也,麋身,龍尾,一角?!薄胞嫞耄?,牝麒也?!睗h畫中的麒麟具有“麋身”“一角”的形象特征。麋即麋鹿。一角為麒麟頭上高高凸起之物,搭配雙耳構成了山形冠。麒麟具有“仁”的屬性,麒麟在漢代成為儒家仁義思想的化身。麒麟還昭示著國家興亡。麟為木精,木色蒼,乃周王朝的象征和祥瑞,麟死則為不祥之兆,預示著姬周的運數(shù)終結。
值得注意的是,表示天子的象形文字“皇”亦與山形冠有關。金文中的“皇”為青銅器的圖像化表現(xiàn),“皇”下為土,上為三條上豎“羽毛”。(圖10)漢代大儒認為,“皇”為王者之冠,形似羽。郭沫若也認為,“皇”為王者之冕。《禮記·王制》云:“有虞氏皇而祭”,鄭玄注曰:“皇,冕屬也,畫羽飾焉”。鄭玄注《周禮·春官》云:“皇舞者,以羽冒覆頭上,衣飾翡翠文羽……皇,雜五彩羽如鳳皇色。”“皇”字金文圖像上表現(xiàn)的三條上豎的羽毛狀冠冕與山形冠的圖像一樣,都是由三條上豎的凸起組成,表明二者有重要淵源。
圖10 金文中“皇”字
綜上所述,伏羲、成王、秦王、太一與麒麟,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王,圖像中的山形冠成為他們王者身份的象征。
山形冠圖像在東漢時期成為主流,而在西漢極少出現(xiàn)。我們認為,東漢時期山形冠圖像的濫觴與東漢初年明帝的冠冕制度改革有關。
周朝以降,各朝代依據(jù)禮制逐漸形成完整的服飾體系。毛公鼎銘文就有“虎冕練里”的記載。周朝上下尊卑與冠冕制度更加完善。所謂“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抖Y記》《周禮》《儀禮》等有關于周朝服飾冠冕的記載?!吨芏Y·春官》記載:“司服掌王之吉兇衣服,辨其名物,與其用事”,《荀子·大略》云:“天子山冕,諸侯玄冠,大夫裨冕,士韋弁,禮也”唐人楊倞注曰:“山冕,謂畫山于衣,而服冕,即袞,冕也。蓋取其龍,則謂之袞冕,取其山,則謂之山冕?!碧瞥嘀艹^遠,楊倞的解釋較為牽強。本文認為,荀子筆下的“山冕”與“玄冠”“裨冕”和“韋弁”并列,應為冠冕,而與衣服無關。周天子的山冕應與后世的山形冠有某種聯(lián)系。
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廢除六國冠冕,采用袀冕祭祀。孫詒讓云:袀冕者,謂玄衣而冕”,袀冕即玄冕。秦代冠冕在漢代記載中未形成統(tǒng)一認識,西漢冠冕也未形成統(tǒng)一規(guī)范。漢代前期,劉邦為使民休養(yǎng)生息,奉行無為而治。劉邦根據(jù)自己任泗水亭長時所戴冠冕,創(chuàng)制出“劉氏冠”,用于祭祀與朝拜,劉氏冠滿足了西漢前期節(jié)儉的時代要求,但有違周禮。文景之后,經(jīng)濟復蘇。武帝尊儒學為國家統(tǒng)治思想,祭祀禮儀重新得到重視,冠冕制度雖被制定出來,但仍未形成全國統(tǒng)一的樣式。
東漢時未出現(xiàn)“山冕”,而是出現(xiàn)了“通天冠”,是漢明帝改革的產(chǎn)物?!懊鞯奂次?,親行其禮。天子始冠通天”?!逗鬂h書·輿服志》云:“通天冠,高九寸,正豎,頂少邪卻,乃直下為鐵卷梁,前有山,展筩為述,乘輿所常服”。孫機整理了漢代畫像中發(fā)現(xiàn)的通天冠,發(fā)現(xiàn)冠前有一高聳凸起的牌飾。(圖11)通天冠前有金博山,又被稱為高山冠。金博山又叫“山述”,即裝飾在冠前方的山形“金珰”。這種山的造型還影響了東漢時期皇后的步搖?!逗鬂h書》記載東漢皇后謁廟服所戴步搖“以黃金為山題”。遺憾的是,漢代考古中未見此類金博山和金步搖出土。
圖11 武氏祠畫像中的通天冠
五胡亂華時期,各地政權交錯,冠冕服裝較為混亂。東晉政府恢復了漢魏時期的冕服制度,冠冕上面的山述變成了金博山,金博山與山述實為一物,《晉書·輿服志》《隋書·禮儀志》皆作“前有展筩,冠前加金博山述”。江蘇南京仙鶴觀晉墓出土的金蟬形金珰,(圖12—1、12—2)可能就是仿照天子冠冕上面的金博山制成,供皇帝近臣使用的。此金珰頂部仍然保留了一些山的雛形,露出一尖,而內(nèi)側亦具備三山相連的鋸齒紋,可能也與漢代流行的金博山有關。此外,當涂天子墳高等級孫吳墓出土了一件金飾,其墓主身份可定位為王以上級別,推測為吳景帝孫休與朱夫人合葬墓。這件金飾上的冠冕形似山形冠(圖12—3),是東漢時期作為王者冠冕的山形冠在三國時期的延續(xù)。
圖12 南京仙鶴觀出土的金蟬飾及線稿與當涂天子墳冠冕飾品
那么,金博山(山述)和山形冠是否有關聯(lián)呢?既然通天冠為王者之冠,山形冠也是王者之冠,漢畫中的山形冠應為金博山的抽象化表現(xiàn)形式,故二者具有同一性。
此外,漢代文獻中還有一種遠游冠與二者類似,但使用者身份不是天子,只是諸侯王?!斑h游冠,制如通天,有展筩橫之于前,無山述,諸王所服也?!笨芍谏嫌袩o“山述”或“金博山”是區(qū)分天子與諸侯王的重要依據(jù)。漢畫中的帝王形象,通天冠上常以高高隆起的金博山加以表現(xiàn),也有一些變體。如臨沂吳白莊漢墓的前室北壁西二立柱南面畫像石上刻有一幅古帝王圖像(圖13),帝王佩戴的冠冕上面有明顯的三山相連的紋樣,應該表現(xiàn)的就是金博山。前部的金博山與后部的幘共同構成象征天子地位的通天冠。
圖13 臨沂吳白莊畫像石中戴冠冕的帝王(局部)及線描
綜上所述,我們發(fā)現(xiàn)漢畫中的山形冠與通天冠具有相同的地位象征,通天冠前有金博山的裝飾,可推斷山形冠就是漢代金博山的抽象化表現(xiàn)。石匠在刻畫山形冠時,借用了漢時流行的仙山圖像。山形冠與金文中的“皇”字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山”字形為中華傳統(tǒng)紋樣?!吧健弊中屋^早出現(xiàn)在殷商癸山敦中(圖14—1)。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 1017 號墓出土的霸伯山簋,器蓋上有一圈連山形裝飾,與銘文中的“山”字形(圖14—2、14—3)類似。李零探究了青銅器中“山”紋的形態(tài)。春秋以后,“山”字形變化不大。
圖14 金文中的“山”字或“山”形
漢代的求仙思想由來已久,秦皇漢武都狂熱追求長生不老,在方士鼓動下尋仙問道。秦漢時最重要的仙山有兩處,昆侖與蓬萊?!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曰:“齊人徐巿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發(fā)童男女數(shù)千人,入海求仙人。”漢武帝同樣狂熱追求長生不老之術,《史記·封禪書》云:“天子既已封泰山,無風雨災,而方士更言蓬萊諸神若將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幾遇之,乃復東至海上望,冀遇蓬萊焉”。在統(tǒng)治者的影響下,蓬萊成為神仙居所,蓬萊三神山的三山相連成為一種程式化圖形,影響深遠。山東臨沂金雀山9號漢墓帛畫上有三座相連的山形物,是蓬萊三神山的圖像化表現(xiàn)。(圖15—1)受蓬萊神仙信仰的影響,西漢馬王堆一號墓第三重彩繪漆棺上也繪有三座仙山與神獸和云氣交疊在一起的圖像。(圖15—2)連云港所在的東??け徽J為是通往蓬萊三神山的起點。連云港海州西漢墓(M1:50)出土的木尺(圖15—4),也有類似于金雀山的蓬萊三神山樣式的程式化的“山”圖案。此木尺正面中央部分描繪了車馬人物出行,背面繪有軺車、象車等圖像。無論是車馬還是象車,均從右至左地向“仙山”(圖15—3)行駛。“仙山”表現(xiàn)為三山相連形式,可見三神山在本地區(qū)強大的生命力。
圖15 蓬萊三神山與昆侖山圖式
到了東漢時期,蓬萊神仙信仰逐漸讓位于昆侖崇拜。山東沂南漢墓墓門的東西方立柱畫像分布著對稱的西王母與東王公(圖16),下方有三根立柱作為支撐。一般認為西王母居住在昆侖山中。而沂南漢墓中的昆侖采用了類似于蓬萊三神山的構圖。如六朝時人認為:“昆侖山……上有三角,方廣萬里,形似偃盆,下狹上廣,故曰昆侖山”,“上有三角”的圖像描繪與蓬萊三神山相似,代表了時人對這兩座仙山造型的普遍理解。日本學者小南一郎認為,西極的昆侖山與東極的三神山都被描述為三峰狀的形態(tài),這起源于中國同一的宇宙觀念?!靶嗡瀑扰琛薄跋陋M上廣”與上述蓬萊三神山在圖像上有一定區(qū)別。東漢以降,蓬萊三神山與昆侖山作為著名的仙山,其圖像愈來愈程式化。巫鴻認為:“簡言之,‘山’字為一山三峰的象形,而形象思維的仙山便以此為基本結構,如昆侖有閬風、懸圃、昆侖三峰(或三重),蓬萊有方丈、瀛洲、蓬萊三山?!蔽覀冇欣碛上嘈牛瑬|漢畫工知曉明帝天子山冕的改革,從而將蓬萊三神山與昆侖山的形狀使用在山冕的形制上,形成了本文所探討的山形冠。東漢時期山形冠的流行,正是在蓬萊三神山與昆侖山的圖像的先后影響下產(chǎn)生的。
圖16 沂南漢墓中的東王公和西王母圖像
鑒于蓬萊仙山傳說的形成遠早于漢代,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模仿仙山的冠飾,至遲在戰(zhàn)國時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在考古材料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戰(zhàn)國至秦代的山形冠佩戴者,其身份地位較高?;搓幐咔f戰(zhàn)國時期墓葬(HGM1)出土的兩件銅器(M1:0154、M1:0146)的內(nèi)壁均刻有神人升天圖,為珥蛇并頭戴“山”字形冠飾的操蛇之神(圖17—1、17—2)。操蛇人物在《山海經(jīng)》有明確記載,《中山經(jīng)》云:“神于兒居之,其狀人身而身操兩蛇”,“洞庭之山……是多怪神,狀如人而載蛇,左右手操蛇”,《海外東經(jīng)》云:“雨師妾在其北,其為人黑,兩手各操一蛇”,《大荒北經(jīng)》云:“又有神,銜蛇操蛇,其狀虎首人身”。蛇往往成為神人身體的一部分,與山形冠一同出現(xiàn),常見于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器上。陜西咸陽發(fā)現(xiàn)的秦代空心磚殘片(圖17—3),同樣表現(xiàn)了一位頭戴山形冠,有兩小蛇在耳邊的神人,似乎乘著鳳鳥。這些戴山形冠的人物與操蛇之神有關,身份較高,考察此操蛇之神的地位,對我們了解山形冠在戰(zhàn)國時期的含義至關重要,但其意義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通過上文論述,我們可以推知大部分山形冠佩戴者的身份。但有一些山形冠佩戴者的身份比較特殊,我們將其分為戴山形冠的東王公、荊軻、人首鳥與牽牛者進行解讀。
漢畫中的東王公常佩戴山形冠。東王公的圖像起源素來有爭議,學術界過去認為東王公的圖像較早出現(xiàn)于東漢章帝建初八年(公元83年)的“吳朱師作”銅鏡上,而四川大學龐政認為,最早的東王公圖像與文字出現(xiàn)在?;韬钅怪鳂∈椅魇业囊络R鏡框上(圖18)。該圖中,東王公佩戴的并非山形冠,而是三梁進賢冠,為王侯所佩戴,《后漢書·輿服志》載:“公侯三梁,中二千石以下至博士兩梁,自博士以下至小史私學弟子,皆一梁”,可見西漢時期的東王公雖是西王母對偶神,但地位并不是最高神。
圖18 海昏侯墓衣鏡鏡框上的東王公圖像②本文圖片來源:圖1,《中國畫像石全集1·山東漢畫像石》,第66頁;圖2—1、2—2,《中國畫像石全集7·四川漢畫像石》,第135頁、第99頁;圖2—3,孔令忠、侯晉剛《記新發(fā)現(xiàn)的嘉峪關毛莊子魏晉墓木板畫》,《文物》2006年第11期,第81頁;圖2—4,龔延萬、龔玉、戴嘉陵編《巴蜀漢代畫像集》,文物出版社,1998年,圖352;圖3,《中國畫像石全集7·四川漢畫像石》,第50頁;圖4—1,《洛陽古代墓葬壁畫》(上卷),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0頁;圖4—2,曹建強《洛陽新發(fā)現(xiàn)一組漢代壁畫磚》,《文物》2009年第4期,第15頁;圖4—3,《中國畫像石全集2·山東漢畫像石》,第107頁;圖4—4,《中國畫像石全集 1·山東漢畫像石》,第116頁;圖5—1,溧陽博物館藏漢代銅鏡,筆者攝;圖5—2、5—3,《中國畫像石全集2·山東漢畫像石》,第158頁、第168頁;圖5—4,浙江省博物館藏東漢銅鏡,筆者攝;圖5—5、5—6,《中國畫像石全集3·山東漢畫像石》,第15頁、第58頁;圖5—7、5—8,《中國畫像石全集5·陜西、山西漢畫像石》,第91頁、第49頁;圖6,《中國畫像石全集7·四川漢畫像石》,第50頁;圖7,《中國畫像石全集7· 四川漢畫像石》,第100-101頁;圖8—1,《中國畫像石全集 4·江蘇、安徽、浙江漢畫像石》,第101頁;圖8—2,《中國畫像石全集5·陜西、山西漢畫像石》,第8頁;圖9—1、9—2、9—3、9—4、9—5,《中國畫像石全集5·陜西山西畫像石》,第62頁、第144頁、第151頁、第177頁、第178頁;圖9—6,《中國畫像石全集3·山東畫像石》,第155頁;圖10,容庚《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第21頁;圖11,孫機《中國古輿服論叢》(增訂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66頁;圖12—1、12—2,王志高、張金喜、賈維勇《江蘇南京仙鶴觀東晉墓》,《文物》2001年第3期,第16-17頁;圖12—3,網(wǎng)絡;圖13—1,臨沂市博物館編《臨沂吳白莊漢畫像石墓》,齊魯書社,2018年,第114頁;圖13—2 ,筆者繪;圖14,癸山敦、霸伯山簋山字形蓋紐紋飾、霸伯山簋蓋銘文“山”;圖15—1,臨沂金雀山漢墓發(fā)掘組《山東臨沂金雀山九號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第1977年第11期,第24-27頁;圖15—2,傅舉有、陳松長編著,周士一、陳可風翻譯,《馬王堆漢墓文物》,湖南出版社,1992年,第15頁;圖15—3,連云港博物館編著《連云港館藏文物精萃》,榮寶齋出版社,2006年,第77頁;圖15—4,武可榮、惠強、馬振林等《江蘇連云港海州西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12年第3期,第4-17頁;圖16—1,《中國畫像石全集1·山東漢畫像石》,第134頁;圖16—2,《中國畫像石全集1·山東漢畫像石》,第135頁;圖17—1、圖17—2,王立仕《淮陰高莊戰(zhàn)國墓》,《考古學報》1988年第2期,第211頁、第201頁;圖17—3,朱存明、董良敏《肖形印“神人操蛇”圖像的產(chǎn)生及演變》,《中國美術研究》2012年第1、2合輯,第40頁;圖18,龐政《從?;韬钅挂络R看西王母、東王公圖像的出現(xiàn)及相關問題》,《江漢考古》2020年第5期,第79頁。
東漢時期,東王公開始佩戴山形冠,象征其地位的躍升。東漢人趙曄撰寫的《吳越春秋》稱“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東王公又稱木公、東華帝君等,主管凡間登仙得道的男子。東漢銅鏡上有佩戴山形冠的東王公。另外,東王公還被當作管理男仙的主神,《海內(nèi)十洲記》載:“扶桑在東海之東岸……上有太帝宮,太真東王父所治處……真仙靈宮,變化萬端,蓋無常形,亦有能分形為百身十丈者也”,可見漢代東王公的地位呈現(xiàn)上升趨勢。東漢晚期的吳白莊漢墓中,東王公亦佩戴象征王者身份的山形冠,印證此時東王公的真實地位——眾仙中的王者。到了魏晉時期,東王公已超越一切神仙,成為最高主神。
荊軻、藺相如是燕趙武士,一個刺秦,一個完璧歸趙,深受漢代人崇敬。漢代奉行“三綱”,西漢劉向編撰的《說苑》《新序》講述君臣倫理道德。荊軻、藺相如不顧個人安危擔當國家使命,成為漢代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也深深契合儒家價值觀。東漢以降,荊軻更成為“勇敢之圣”,《抱樸子·內(nèi)篇·辨問》稱:“荊軻聶政,勇敢之圣也”。藺相如則“能信意強秦,而屈體廉子,用徇其君,俱重于諸侯”。此二人佩戴山形冠,身份已經(jīng)與秦王不相上下,是漢代無名工匠對正義者的褒揚和歌頌,象征著荊軻與藺相如在漢代人構建的歷史敘事中擁有與秦王同等的地位。
人首鳥身的形象在漢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東晉葛洪曰:“千歲之鳥,萬歲之禽,皆人面而鳥身,壽亦如其名?!蔽覀冋J為,漢畫中人首鳥的身份可能并不唯一,各種說法中的“句芒說”較為合理。句芒為人首鳥身,又稱木神?!渡胶=?jīng)·海外東經(jīng)》稱:“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此外,句芒還是主宰草木與生產(chǎn)之神,常被人們祭祀?!秴问洗呵铩っ洗骸罚骸捌涞厶?,其神句芒。注曰:‘句芒,少暤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為木官之神?!本涿⒘⒂跇渖?,佩戴山形冠,左下角有一人祭拜,(圖9—4)筆者認為這與其掌管春芽有關?!痘茨献印ぬ煳挠枴吩疲骸昂沃^五星?東方,木也。其帝太皡,其佐句芒,執(zhí)規(guī)而治春?!笨梢娋涿⒓婢叻轿簧瘛⒋荷?、木神于一體,具有主生的神力。山形冠與人首鳥的結合,恰體現(xiàn)其多重神的身份。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漢代,祭祀是重要的政治行為,祭祀者的身份非常重要。不同級別的祭祀活動,主祭人的身份也有所不同。例如繼任天子須完成對前朝帝王的祭祀,否則無法正常履職。?;韬顒①R因為沒有完成祭祀高廟的儀式而被霍光廢黜?!稘h書·天文志》云:“牽牛為犧牲。其北河鼓”,牛是祭祀之用的牲畜,牽牛者為祭祀路上的通行者?!稘h書·禮樂志》:“河龍供鯉醇犧牲”,顏師古注:“醇謂色不雜也。犧牲,牛羊全體者也”。牽牛者是被賦予行使祭祀權力的人。四川新勝場石棺上的牽牛者頭戴山形冠,恰是其重要身份的表現(xiàn)。
對佩戴山形冠的人物進行分類,可探究出山形冠為王者之冠。根據(jù)東漢山形冠的時代特征,可推測山形冠的造型來自《周禮》中的天子山冕。東漢時期,明帝對冠冕進行改制,影響深遠。嚴格的等級制度決定了漢代畫像中的山形冠并不是隨意安排的,而是吸納了兩漢時期流行的蓬萊三神山與昆侖山的程式化圖像,并受到通天冠上金博山的影響。本質上說,山形冠是帝王冠冕上金博山的抽象形式。東漢圖像中佩戴山形冠的人物除了太一、秦王、東王公等,還有荊軻、藺相如、人首鳥、牽牛者,他們都符合社會主流思想對于其尊貴身份的評判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