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 乙
我從來沒有如此忐忑過。一百多年來,我成為家族中第一個離開斯瓦爾巴群島,并跨越巴倫支海的人。家族人曾無數(shù)次對我說過,多諾,永遠不要到巴倫支海彼岸,那是硅基生命統(tǒng)治的地方,碳基人類早已淪為奴隸。這句話,如同某種根源性的恐怖,烙在我童年記憶的感光紙上,形成難以消弭的陰影。
然而,置身新大陸,我眼里所及的每張臉孔,每副身板,每個肢體動作,都是不折不扣的人類特性。更讓人納悶的是,每次問路,我僅能得到相同的應(yīng)答:請登錄。餐館、宅區(qū)、商店、旅館,也統(tǒng)統(tǒng)用這三個字將我拒之門外。兩周后,我攜帶的高能壓縮食品耗盡。我想起那個叫莫琳的少女。接受她的幫助,或許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選擇。
我在新界路口守候她。太陽尚未從地平線升起,耳際邊傳過壓迫鼓膜的深深沉寂,那仿佛是老爸臨終前對我的囑托:家族的延續(xù)只能靠你了。不要怕,再大的危險,也抵不過北極熊的攻擊。是的,長年的捕獵經(jīng)歷,讓我的每個細胞都凝固著家族金屬般的冒險精神。我駕著老式救援直升機,飛向未知領(lǐng)地。越過巴倫支海,油量報警,被迫著陸。一路前行,閃現(xiàn)大片廠房。深藍幕墻,弧形穹頂,迷宮般縱橫交錯。每幢建筑的門柱上鑲有標識:石墨烯、納米碳管、黑磷、智能晶體、液態(tài)金屬。朝深處走去,我看到碳纖維、麥物堆藏、牛肉烤制……
麥物?烤肉?我猛然駐足。錯不了,巴倫支海此岸應(yīng)該存在碳基生命。我的推測沒錯,繞過東側(cè)荒地,我看到一間生鮮果蔬配送廠。七八個工人站在智能傳送機帶前,分揀著羅勒、甘藍、沙果、白蘭瓜和歐芹??块T的少女十分安靜,齊耳短發(fā),貓瞇眼,嘴角微翹。我尋思著怎么跟對方搭話,她注意到我。少女謹慎走來,纖瘦的身體擋住磁懸浮燈泡,在我面前形成逆光的剪影。其他人陸續(xù)圍攏。我不自覺地摁住腰間的槍套,那里面是格洛克手槍,僅剩一發(fā)子彈。
請登錄。少女說。
請登錄。所有人異口同聲,如同誦念符語。
少女囁嚅兩下嘴,又說:他沒ID。
莫琳。有人喝她一聲。莫琳頓時沉默。我讀出這群人局促的情緒。我松開手,轉(zhuǎn)身而跑。
思忖間,莫琳迎風出現(xiàn)。她騎著單車,沖我搖出清脆的鈴聲。
莫琳那天從迷宮出來,轉(zhuǎn)向新界路,喚一輛無人駕駛車,向北而行。路口旁有淺水渠,對面是矮樺林,我把林子作為自己的棲居地。莫琳很快注意到我,她第一反應(yīng)是加速逃離。那以后,我看見她,馬上側(cè)開頭,或者轉(zhuǎn)身背對她。莫琳漸漸不怕我了,有時遠遠看我。前些日子,她每天送來一袋黃瓜。趟過溝渠,她總是微微顫抖。放下袋子,便匆匆離去。昨天,莫琳在袋里塞有紙條:如果你想接受幫助,請明早等我。
這會兒,我說:莫琳,我需要你幫助。
請跟我走。
不等我答話,她猛踩腳踏板,調(diào)頭往迷宮去。我疾步而追,她越騎越快,這激起我的好勝心。對于長年與北極熊競技的我來說,奔跑是我的長項。莫琳不示弱,把踏板蹬得跟風火輪一樣快。有辛辣的風刮過,如同某種不祥的警告。過了許久,莫琳剎住車說:到了。
喘過氣兒,我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直升機降落的地方。莫琳掏出一個智能小設(shè)備說:機油已加滿,導航將引導你到達目的地,拉禾先生會接待你。別問我為什么,我只是受命執(zhí)行任務(wù)。
任務(wù)?送我黃瓜也是任務(wù)?
那是我的主動行為。在這個世界里,生命個體之間幾乎不再需要幫助??赡阌龅侥芰抗?yīng)不足的困境,難以靠自己解決。
我沒有完全理解莫琳的意思,但我第一次聽她說這么多話,語調(diào)舒緩溫和,給人聽覺上的生理舒適。我問:我自己去見拉禾先生嗎?
是的。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必須去?
莫琳平靜地看著我,回道:你可以拒絕見拉禾先生,拒絕我給予的幫助。你有權(quán)拒絕這個世界的一切。
不,莫琳,我希望你陪我一塊去。
她側(cè)過身,對不起,我沒有陪你的理由。生活在這個世界,必須接受相應(yīng)的規(guī)則和約束。
莫琳近乎程式化的回答,讓我們的交談難以為繼。我登上主駕艙,她又取出一袋腌制黃瓜條,說:中途需要補充能量,希望你不要拒絕。
我接過來,說:莫琳,在闖入這個世界前,我曾深陷悲觀,失去生存的力量??晌也皇悄懶」恚慌掠龅饺魏温闊?。希望與你同行,是因為你給予的幫助。對了,我叫多諾。
莫琳愣怔著,眼里有光閃動。
引擎啟動,疾風揚起她額前的劉海,如水草舞動。在轟鳴聲中,她捂住嘴角,沖我嚷道:請你再說一遍。
我悉聽遵令。
莫琳偏頭聆聽。片刻,她雙手搭在小腹間,舒然一笑,很淑女的樣子。
飛機高飛。俯瞰低處,視野里呈現(xiàn)出與群島迥然不同的景象。這里尋不見海象和北極狐,沒有地衣、蘚類。那些高聳的太陽能鐵塔、超導電站,還有阡陌交錯的光伏大道,讓我很難感受到這片新大陸的生命質(zhì)地。莫琳凝視窗外,靜默如謎。
插圖:王譯霆
導航播報:抵達多巴倫城市,請保持直行。飛入波亞尼灣上空,能見度八公里,請小心駕駛。準備降落到指定點加油。
在機油站,我掏出黃瓜條,學著她的表達方式問:需要補充能量嗎?莫琳說暈機厲害,沒有食欲。我告訴她,我生活的群島藥材稀少,應(yīng)對常見疾病,多采取東方的按摩術(shù)輔助治療。頭暈癥狀對應(yīng)手腕處的內(nèi)關(guān)穴。我請她伸出手,演示著說:人工呼吸、胸外心臟按壓急救措施,是家族的必修課……說著,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兒。
莫琳心有所覺,縮回了手。
再次啟程,蒼穹綴滿星斗,漫涌閃爍。兩個小時以后,我們在一個巨型水晶球建筑前著陸。
拉禾站在臺階上,覷眼打量我,那樣子仿佛在打量世界盡頭。他小個頭,又黑又瘦,但眼袋大,像墜著一包混濁的心事。
歡迎遠道而來的賓客。他禮貌微笑,眼角聚滿刀刻般的皺紋,同樣歡迎你,莫琳女士。
拉禾先生好,請問這里需要登錄嗎?我問。
這個世界從不強制任何人登錄。拉禾轉(zhuǎn)身,銀色門從中軸線開啟,露出圓形洞口。大廳里,中央的三維空氣顯示屏播放著我熟悉的場景:踏入工廠迷宮,我跟工人們對峙。
多諾,這里曾經(jīng)是多國聯(lián)盟人工智能中心,簡稱MAAIC?,F(xiàn)在,你看到的是云鏈系統(tǒng)。它能調(diào)用海量數(shù)據(jù),解讀每個生命個體的心理和生理指標,還原當事人的行為。拉禾轉(zhuǎn)動眼球,不過,你沒有ID,獲取你的信息,除開依靠公眾場合有限的攝像頭,還得參考跟你互動過的其他生命體數(shù)據(jù)。所以,還原你的過往事件,不會太準確。
莫琳說:多諾需要幫助,他想自由生活。
拉禾攤一攤手,我會努力想辦法。這個世界的運轉(zhuǎn)過于健壯,我們必須聽從云鏈的完美管理。
完美管理?你是說,云鏈的智慧超過一切生命體?
拉禾豎起食指,夸張地晃幾下,接著輕輕點擊屏幕,復雜的網(wǎng)絡(luò)拓撲結(jié)構(gòu)圖閃現(xiàn),他用響亮的聲音說:云鏈沒有意識,更談不上智慧,但它是由分布在全球各地的數(shù)百萬臺量子服務(wù)器構(gòu)成的系統(tǒng),擁有世界上的所有數(shù)據(jù)。云鏈每秒鐘完成的運算次數(shù),比地球上已知的原子集合總數(shù)還要多。
停一停,拉禾再次劃動屏幕。
一道魔法般的光亮軌跡閃過,畫面切換到古代城市。他嘴角下掰,云鏈在不斷地自我學習中,逐漸主導一個個行政區(qū)域的數(shù)據(jù)治理,提出決策,它囊括政治、經(jīng)濟、文化、科技、教育等各個方面。這樣的結(jié)果,不斷弱化著實體權(quán)力機構(gòu)的介入。最終,云鏈當仁不讓地成為一切生命體和智能設(shè)備的事實管理者……
拉禾的講述過于專業(yè),我聽得十分費力。拉禾似乎也累了,他取出一個能量快餐盒,抓一把電能爆米花,塞進口中,嚼得直閃火花。吞咽時,連喉嚨處那水津津的舌頭也看得一清二楚。偶爾,他從瓷杯里舀一勺黏乎乎的黑色液體,仰脖倒進嘴里。我望著拉禾,有一種被電擊的感受,恐懼不斷掠過心間。
多諾,不用害怕,你會慢慢熟悉這個世界。拉禾挺著腰背,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云鏈接受不到你的ID,就嘗試將你的視頻頭像與全球所有臉譜匹配,依舊失敗。這導致云鏈預警,將你定義為危險的碳基生命——注意,這不代表你是人類個體,有可能被劃分到低等碳基動物。云鏈授命我調(diào)查,我擁有對你的最高處理權(quán)限。
那一刻,我恍惚看到北極熊撲來。我從槍套抽出手槍,對準拉禾。
拉禾穩(wěn)如磐石,透出篤然的鎮(zhèn)定。莫琳拉住我說:多諾,拉禾先生應(yīng)該不會有害你之意。他叫你來,應(yīng)該另有打算。
我保持舉槍動作,拉禾先生,你打算怎么處置我?
拉禾輕聲道,現(xiàn)在,你需要休息。
莫琳帶我到休息間,說:這些天由我陪同你,完成拉禾交辦的任務(wù)。
我沉默著。莫琳轉(zhuǎn)身離去。
乘坐膠囊車,抵達多林多格城市,一路沒再有任何登錄提示。莫琳解釋說,這是因為拉禾向云鏈申請,成功將我設(shè)置成她的寵物,我的臉譜跟莫琳的ID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她能去的地方,我都能隨行。
我搖頭,寵物?不,我想做正常人。
莫琳的回答令我失望。她說,你需要在視網(wǎng)膜植入納米ID芯片,連接云鏈。芯片能發(fā)射自己的公開信息,供其他生命體或AI設(shè)備讀取??墒恰?,云鏈沒有你和你家族的任何數(shù)據(jù),這意味著你分配不到ID,沒法成為云鏈的管理對象。
我雙手握拳,那我該做什么?
拉禾讓你實施一次犯罪行為。
我揉揉太陽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莫琳又說:相信拉禾。否則,對你的處理,沒必要如此大費周折。
可我沒有心理準備。
時間并不寬裕,你的身份也是臨時的。因為……莫琳抬頭望天,秋末的陽光從遠處投射過來,把街區(qū)映照成夢境。莫琳開張雙臂,去撩撥光線,很是陶醉癡迷。半晌,她說:這個世界很美麗,也很短暫。
我說,這個世界太難理解。不過,因為你,我相信它是美麗的。
莫琳拂一拂劉海,抱歉,現(xiàn)在需要你冒犯它。
我準備實施傷害性最小的偷竊。廣場熱鬧,方便下手。梭巡間,有孩子跑過來,朝我炫耀地舉起十六階魔方,眨眼間將它復原。擺攤的畫師見到我們,開始臨摹蒙娜麗莎畫像,走筆如飛,不到兩分鐘就大功告成。我看得目瞪口呆。我明白,他們是硅基生命。
莫琳笑道:別擔心,兩類基種生命體各有所長。像銷售員、化妝師、廚藝師,硅基生命怎么也比不過人類。
我依然怯步,嘗試換地方。
然而,能去的場合不多。旅館、醫(yī)院、體育賽場、美容院、超市、餐店,甚至居住樓、學校,統(tǒng)統(tǒng)以基種類別分而設(shè)置。莫琳解釋說,這是由于基種間的生活習性差異太大。比如,硅基生命怕水,但耐寒抗熱,且隨時可以休眠。正常情況下,兩三天補充一次能量,并視之為極隱私的事。
我想起拉禾用餐的樣子,說:硅基生命的飲食,讓人難以接受。
莫琳扭扭嘴唇,低等碳基生物吃生肉、吞活昆蟲,更讓人不適。
我一下想起什么,話題一轉(zhuǎn),好吧,現(xiàn)在我是寵物,還是去碳基生命區(qū)吧。
不如去影院。莫琳轉(zhuǎn)身背對我,在那里,兩類基種都能自由出入。
到目的地,是碳基巨星主演的熱播片,劇廳爆棚。硅基粉絲熱衷于人類充滿情感的表演,很快看得熱淚涌動。我借機偷盜前排觀眾放在扶椅上的手包。莫琳緊咬嘴唇,緊張地看我。我像在群島偷因紐特人養(yǎng)的魚一樣,動作快如閃電。走出劇場,我一溜煙地跑出老遠。
莫琳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追。
在幾百米開外的河灘止步。我打開手包:小鏡子,兩支口紅,一串普通項鏈。莫琳說:你不該跑。手包里沒值錢的物品,失主很可能認為是自己遺失的,不會大費周折地向云鏈申請查找。畢竟,這個世界很久沒有偷盜案發(fā)生了。
這個世界太完美。我聳聳肩,想犯罪都不容易。
莫琳望著水灘上的平衡木架,曼妙地白我一眼,犯罪并不難,難的是逃過云鏈監(jiān)管,那比走平衡木難多了。所以,我們需要放松一下。
第一次見到莫琳如此可愛。她像個頑皮的孩子,展開雙臂,沿斜坡走上橫木。剛移動幾步,腳晃蕩兩下,她尖叫:救命呀。
我一個箭步跨過去,拽住她。松開手,莫琳又嘟嚷:不要!我再次拉住她,小步朝前挪移。我又想起什么,用拇指在她手腕滑動。莫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沒注意到我的試探。跟上次按摩穴位一樣,她沒有脈搏跳動。莫琳是硅基生命,難怪她怕水。
我想起自己的祖先迪答。
兩個多世紀前,量子計算機問世。它快速地更新著量子比特數(shù)。MAAIC憑借這個驚世駭俗的新引擎,高調(diào)宣告:有自主意識的硅基生命研發(fā)取得重大突破。這個逆天消息很快引起激烈爭論。反對者持偏激態(tài)度,與支持派的敵對情緒迅速爆發(fā)。對峙數(shù)年,發(fā)達國家最終決定,謹慎推動該項技術(shù)的發(fā)展。次年,首個硅基人橫空誕生。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它成為全人類的超級明星。接下來,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升級版出現(xiàn)。迪答作為量子技術(shù)的領(lǐng)頭人之一,對如此結(jié)局深感不可思議。以他為首的反對派再次激烈抗爭。
不久,迪答收到跟雪花片一樣多的匿名恐嚇信。鑒于他在科學界的貢獻和影響力,MAAIC出面解圍,依照《斯瓦爾巴條約》規(guī)定,強迫他帶領(lǐng)數(shù)百名同派人士,移居近乎冰川世紀的斯瓦爾巴群島一隅。那塊地盤僅有四十平方公里。迪答把它命名為Only Humand,后來直接音譯成奧林胡曼。迪答在這里逐漸建立起第三次工業(yè)革命的社會文明。暖氣、電腦、局域網(wǎng)、溫室養(yǎng)殖場、大棚果蔬……這批跟摩西一樣的先行者,一代代生息繁衍,艱難地延續(xù)著人類文明。
多諾,謝謝你。莫琳打斷我的思緒,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在這個世界,生命體之間幾乎不需要幫助。所以,我很幸運。
舉手之勞。我盡量保持平靜,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
別急。莫琳拉我跑到沙地邊坐下,現(xiàn)在我想數(shù)星星。因為這個世界很美麗,也很短暫。
沙地里坐著幾對情侶。初冬的夜,月亮洇出淡淡黑影,深邃而神秘。天幕遠處,有星星閃動??矗︳勺?。莫琳眨動磷火一樣幽深的眼睛,那是我的星座,有正義感,自尊心強,徘徊在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
莫琳起身,奔向前方,沙粒在腳下濺起。月光拂過她臉龐,映照出小塊蒼白。到沙地中心,莫琳如同受到某種神秘的感召,像鳥兒張開雙臂,擁抱天宇。我看到她眼角閃爍,浸出零碎的潮濕。我跟過去,莫琳坐下,依舊望著天宇。不知什么時候,她熟睡過去。莫琳更加沉靜,骨子里透出一種神性的安寧,像忘卻悲傷的天使。我心里漾了一下,如同晨風吹動的薄霧。我想象著她用餐的場景:小口品嘗跟巧克力一樣的能量塊,拂拂劉海,在易拉罐里插根吸管,很淑女地吮吸油脂飲料。
狗叫聲吵醒了莫琳。
是一對男女牽著牧羊犬,朝我們走來,莫琳夸張地聳聳肩說:多諾,我的推測錯了,主人找到了你。太好了,任務(wù)執(zhí)行成功。
可情況出乎預料。男子走來,對莫琳眨眼,厲聲道:請嚴格管教你的寵物。牧羊犬沖我汪汪吼兩聲。我很紳士地交出贓物說:我愿意接受法律懲判。女子接過包,罵道:變態(tài),把寵物設(shè)計成帥哥樣兒,偷別人的東西。
待對方離去,莫琳沮喪道:那只牧羊犬是硅基生命。正是它,找到了我們??磥恚氵@只寵物想犯罪,真的好難吶。
這一次,輪到我白了莫琳一眼。
我不斷嘗試新的辦法。
打壞小區(qū)玻璃窗,在店鋪搶東西,甚至用肢體侵犯女孩子。我嬌貴弱勢的寵物身份,都無法構(gòu)成犯罪。真正受損的是莫琳,她因為管教寵物不嚴,被云鏈扣掉大量電子幣。莫琳苦著臉說:我馬上變窮光蛋了,到時將失去擁有你的資格,你會寸步難行。
是的,如今我完全依賴莫琳的“喂養(yǎng)”。培根披薩、海鮮飯或者黑椒羊排……她每次點菜譜很用心,從不重復,莫琳也決不跟我共餐。回旅館歇息,只送我到門口。她說,我的職責是協(xié)助你執(zhí)行任務(wù),其余時間各行其是。我猜,她不愿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基種類別。
無論怎樣,莫琳的悉心照料,使我的夢魘一點點悄然消去。它正是我家族在群島生存歷史的終結(jié)。迪答團隊曾經(jīng)跟太古部落一樣,依靠集體勞動,艱難改善著族群的生活質(zhì)量,最終以奧林胡曼為中心,成為斯匹次卑爾根島的實際占領(lǐng)者。兩年前,家族政見分歧,割據(jù)成三派,拉開權(quán)力角逐。百余年的和平轉(zhuǎn)瞬變?yōu)檠葰⒙?。在派系成員的保護下,我成為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唯一幸存者,也是僅有的勝利者,那是比遭受失敗還痛苦的勝利,它像一把尖刀,每天扎在我蕪雜的夢里。
這會兒,莫琳又說:多諾,云鏈已經(jīng)將你標識成野蠻寵物。這可要付出代價,這個世界對你關(guān)閉了大門。
事實的確如此。除了公共區(qū),其他場所統(tǒng)統(tǒng)拒絕了我。我的處境比剛到這里還糟糕。行人用警惕的目光看我,寵物也避讓我三分。于是,我連作案的機會也失去了。莫琳呢,當天只提供出兩個烤土豆。
莫琳快要支撐不住了。
冬天已然來臨,涼風浸骨。待在廣場,幾乎看不到人影。我對莫琳說:現(xiàn)在是任務(wù)之外的時間,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不,你需要陪伴。就像你陪我看星星。
遠處的樓宇亮著猩紅的光。倚靠在花臺邊,莫琳唱歌般地誦念:聽見回聲,來自山谷和心間,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我相信自己,生如璀璨的夏日之花。她的淚痕在臉頰散開,如同一道道無聲的符號。我跟著低吟:總有回憶貫穿于世間,我相信自己,死時如同靜美的秋日落葉。我們的聲音像細浪涌漾,充滿謎一般的余韻……
醒來,廣場陸續(xù)出現(xiàn)晨跑的學生,遛狗的婦女,打東方太極拳的老人。我和莫琳尋思往哪里去,一只哈士奇寵物狗跑來,張牙舞爪地沖我挑釁。我跺腳,它絲毫不示弱,嚷叫:垃圾,滾!我揮拳嚇唬它,莫琳拉我回來,哈士奇卻瘋狂叫開。四周的人群和寵物漸漸圍攏。
閹割它。哈士奇對我更加猖狂。
大家一下哄笑。我徹底被激怒,大步跨前,踢它一腳。哈士奇打個趔趄,滑倒在地。有個大個頭男子從人堆里鉆出來,指著我說:抓住它,送精神醫(yī)院,注射氯硝安定針藥。
莫琳下意識擋住我。
我條件反射地從腰間撥出槍,上膛,槍口瞄準男子。對方駐足,眼里透出驚恐。身后響起腳步聲,有人偷襲我。我猛然轉(zhuǎn)身,槍口朝天,砰地摳動板機。驚叫聲一片,在場的人作鳥獸散。
過了一會兒,莫琳驚喜道:多諾,放下槍。你的行為已經(jīng)對公共安全構(gòu)成危害,我的ID芯片收到云鏈拘捕你的決定。
我瞪大眼,莫琳又說:我忘了你有槍,我怎么就沒想到用這樣的方法。你成功了,成功了!
警車駛來。莫琳說:多諾,對你的供養(yǎng),現(xiàn)在由云鏈免費提供。你會在流放區(qū)待一段時間。不用擔心,拉禾應(yīng)該自有他的計劃。
我點頭。心跳加快,慢不下來。
流放區(qū)坐落在阿西莫夫山頂。沒有警衛(wèi)和管制員,AI機器人定時送餐。監(jiān)區(qū)六七幢宿舍,分配給我的是東樓EAST-1-X室。煞白的墻壁鑲有液晶屏,提示緊急情況可以點擊呼救按鈕。我的身份是寵物,監(jiān)號DECQB,是這個城市第13458號流放者。目前,仍處于流放狀態(tài)的211名。我疑惑,這個世界連盜竊行為都很難發(fā)生,何來這么多的流放者。
從晨六到晚八,我們被分成七批次,輪流放風兩小時。次日,每個批次的放風者打亂重組。每次出門,都有電子聲提示:流放者之間不準說話,流放者與任何生命體不能肢體接觸,否則關(guān)禁閉,扣掉當天的能量供應(yīng)。
這種嚴苛單調(diào)的日子,悶得我喘不過氣。幸好,莫琳在第四天出現(xiàn)。她拂一拂劉海,瞳仁里閃動著光說:我的電子幣呈現(xiàn)赤字,必須連著加班,償清債務(wù),才得以來見你。
莫琳涂著口紅,貓咪眼抹紫眼影,V形衣領(lǐng)口露出小片酥胸。我臉頰微微發(fā)燙。她說:你需要找到流放者努比利,說服他相信你是這個世界沒有ID的高等生物。不要問我為什么。
明白。你只是奉命傳達任務(wù)。我困惑地偏頭,可流放者之間被禁言,我需要你的幫助。
是的。云鏈屏蔽了流放者的ID芯片,沒人能讀出他們的信息。就連管理員拉禾,也無法確定努比利對應(yīng)的臉譜。從這一點講,云鏈對他們的隱私保護做到了極致。莫琳歪歪頭,拉禾賦予我監(jiān)區(qū)臨時協(xié)管權(quán)限,協(xié)助你完成任務(wù),但不敢保證成功。
沒事,重要的是,我們又在一塊了。
莫琳露出潔牙,粲然一笑。
放風者閑散在院落。曬太陽、發(fā)呆、數(shù)樹葉、背詞典,甚至將小石子撒到地上,再拾起,周而復始。莫琳喚住身邊的流放者問:您好,請問是努比利先生嗎?
對方一臉茫然。
我叫莫琳。這位先生是多諾。這個世界上唯一沒有ID的碳基人。莫琳將我的眼皮輕輕翻開,展示給對方看。莫琳讓轉(zhuǎn)動眼睛,其他人聚攏過來。我捕捉每個人的表情。沉悶、木訥、質(zhì)疑。莫琳不斷翻動我眼皮。依舊沒人說話。莫琳遺憾地聳聳肩。
往監(jiān)區(qū)西北的桉樹林去。這一次,莫琳得到響應(yīng)。對方是瘦得像鉛筆的男子,他賣弄風情似的說:你站在流放區(qū)看世界,看世界的人站在阿西莫夫山看你。算法裝飾了你的生活,你裝飾了云鏈的完美。
你是優(yōu)秀的詩人。莫琳謹慎回應(yīng)。
我點頭附和。心里卻不以為然,明顯是抄襲出來的詩嘛。
鉛筆背對我,湊近莫琳說:鄭重申明,我是跟莫琳,而非流放者交流,這是監(jiān)區(qū)允許的行為。我的理想是成為詩人。鉛筆舉起拳頭,可該死的云鏈,非要讓我做園丁。我不服從,它認為我的行為影響到系統(tǒng)的運轉(zhuǎn)效能,將我逮捕……
我皺緊眉頭,仰視蒼穹。
冬日的太陽略顯蒼白,如同炫麗星球呈現(xiàn)出毫無色彩的另一面。
請問您是努比利先生嗎?莫琳問鉛筆,你很勇敢。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勇敢的人很多。曾經(jīng),被譽為小泰戈爾的碳基詩人宣布封筆,第二十代硅基阿法狗罷棋,因為云鏈無休無止地下達創(chuàng)作和比賽任務(wù),使兩者深感厭倦。對不起,我跑題了。這里以前有個清潔工,云鏈要求他給音樂家捐腎,因為他的腎匹配度最高。清潔工堅決不答應(yīng)。鉛筆晃動手勢,情緒陡然激動,可抗議無效,云鏈只認數(shù)據(jù)和邏輯關(guān)系。我好像邏輯混亂……
鉛筆的絮叨在我腦子里回蕩,碰擊著我意識里的角角落落。
請問誰是努比利?莫琳又問其他人。
此時,鈴聲響起,是回監(jiān)的時間到了。
接下來的日子,莫琳不厭其煩地實施自己的“營銷”策略。我的眼皮和眼球被折騰來折騰去。努比利始終沒出現(xiàn)。
堅持!莫琳揉揉太陽穴,我捕捉到的臉譜,共210張,還差一張。
這說明,努比利先生可能沒出來放過風。
我們逐一造訪每個房間。
您好,請問是努比利先生嗎?隔著房門,莫琳執(zhí)著詢問。
沒有響應(yīng)。
隆冬的濃霧籠罩著阿西莫夫山,風跟利刀一樣侵襲著流放區(qū)。部分流放者喘息咳嗽,AI機器人送來棉衣和感冒藥。我再次想起莫琳的話:這個世界很美麗,也很短暫。
莫琳拉來木炭,在空地生起盆火。火苗輕舒曼卷,寂靜的院落有了些許生機。她說,多諾,堅持!必須將努比利找出來。
我沉默不語。
無論對這個世界的驚恐、戒備,還是后來的好奇和熱情,都在我的內(nèi)心一點點消退。新大陸不熱鬧,也不清寂;不溫暖,也非冷酷;沒有正義,也無邪惡。云鏈儼然隱形的恒星,讓基種生命體井水不犯河水地圍繞著它運轉(zhuǎn)。唯有莫琳,如同游離在光芒四射的恒星邊緣,有著自由的心性。從她的眸子里,我能讀出她某個隱秘的愿望,像磷火閃動。
看!莫琳說。
在圍墻的芭蕉叢里,有人愣愣地看我們。莫琳朝他招手,示意他烤火。對方遲疑地走來,伸出手,在火盆口探了探,縮回去,又伸出來,開始快速搓動。莫琳一下笑了,笑得像剛破土的羊角蔥。接著,陸續(xù)有人湊攏。很快,每張臉都泛出薄薄的紅暈。
請問誰是努比利先生?
大家凝固著姿勢。
我想告訴他,有關(guān)多諾的情況。
相互對視,目光又撤回。沉默橫在我們中間,一分鐘一分鐘地加重。打鈴聲再次敲響,眾人撤離。我剛準備跟莫琳告辭,另一叢芭蕉葉里閃出一對男女,彼此深情地對望一眼,往各自的樓區(qū)回跑。
我皺一皺眉頭。
他,和她……應(yīng)該是不同的基種。云鏈禁止他們的愛情,目的是避免倫理道德混亂。莫琳偏一偏腦袋,當然,寵物例外。
我努一努眼皮說:可他,和她……可以傳遞眼神。
莫琳又白我一眼。
天越來越冷,雪花紛揚飄落,宿舍的檐角凍上冰凌。莫琳每天拉來木炭,越來越多的流放者圍在火盆邊烤手,靠眼神傳遞情緒。我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真正的生命質(zhì)感?;蛟S,他們心里都有一束在云鏈洞察之外的磷火。
圣誕節(jié)那天,我輪到晚班放風。阿西莫夫山已經(jīng)在視線里模糊?;鹋枥锏墓庠诎瞪锾S。莫琳突然轉(zhuǎn)身,奔跑幾步,仰臉承接雪花。雪花落在她睫毛、鼻尖和嘴唇上,像細碎的玉粒。她說:今天,我們給自己送一份禮物,一塊兒來跳兔子舞吧。
眾人鼓掌。
兔子舞需要雙手搭肩跳,這會違背規(guī)定。但莫琳早有準備,帶大家到桉樹林折來一大抱枝丫。圍著火盆,用枝丫相互搭在對方的肩背。莫琳起唱:left left right right;go turn around go go go!
大家晃動腰肢,踢踏轉(zhuǎn)圈。每張臉都綻出笑容,那是比火光還熱烈的歡快。雪花飄在身上,閃動著光澤。
舞蹈持續(xù)了兩日,雪停了。新一輪的放風者剛剛聚攏火盆,打鈴聲早早響起。我們呆住了。這時,不知誰說了句:是呼救信號,有人遇到了危險。
莫琳拉著我,循聲向北區(qū)跑。其他人緊跟而隨,滿地的積雪被踩得咯吱咯吱作響。我們在NORTH-3發(fā)現(xiàn)異常。房門四敞大開,床上躺著的是個禿頂老頭,臉色蠟白,雙目緊閉。我湊上前,摸一摸他胸口,沒有心跳;探試鼻孔,感覺不到呼吸。出于群島戰(zhàn)爭下的應(yīng)急反應(yīng),我給對方做胸外心臟按壓和人工呼吸。
唏噓聲一片。
我猛然意識到,我跟老頭發(fā)生了肢體接觸,但我顧不上監(jiān)區(qū)的規(guī)則和禁忌。對方很快蘇醒?;剡^神,他盯住我看,目光漸漸柔和。
是多諾救了你。莫琳指著我說。
謝謝你們。老頭呼吸不太均勻,我,就是努比利。之前聽到你們在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我,向我介紹多諾的情況。可是,我太了解云鏈的運行機制了。任何超出法則外的事,都難以讓我相信。對不起,我忽略了一樣東西,美麗的人心是值得信賴的。
我驚喜道:努比利先生,感謝您相信莫琳,相信我。
信賴和相信有微妙的差異,請允許我作一些說明。許多流放者因為蓄意破壞云鏈獲罪,動機五花八門。努比利說話緩慢,神色深沉,比如,埋怨云鏈無法進化,造成社會文明和自然科學停滯不前。或者,對回歸自由人文主義的主張越來越強烈。還有低等勞力者,不甘被忽視,他們把破壞云鏈當作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目標……
我們靜靜地聽。
基種生命是云鏈的創(chuàng)造者。如今,他們中的多數(shù)個體不再是鏈中的重要結(jié)點,尤其是劣質(zhì)基因群體,開始走上猛犸象和白鰭豚的滅絕之路。因此,基種生命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云鏈的破壞。可是,無論毀掉云鏈的某個結(jié)點,還是截斷鏈路和供電系統(tǒng),甚至攻擊保壘機,云鏈都會下達指令及時修復??沽钫咻p則流放,重者銷毀,再指派其他順從者執(zhí)行命令。所以,我從不幻想有任何意外發(fā)生。但在莫琳和多諾的身上,我看到這個世界里依舊有使人心動的東西。努比利向我招招手,對我耳語道,我愿意為你們冒一次險。
冒險?我心里一顫,不知接下來將發(fā)生什么。思忖間,警報聲再次響起,是120急救車駛來。努比利被抬上擔架。我們目送他,流放區(qū)在冬日的陰云下,莊嚴而神秘。它儼然社會文明的縮影,構(gòu)成這個世界最真實的內(nèi)核。
流放結(jié)束,回到MAAIC。拉禾望著我,鼻翼皺出法令紋。他說:多諾,相信你對這個世界有了深刻認識和體驗。
是的,云鏈虛無但又真實得強大難泯,它如同巨大的云影,籠罩在這個世界,籠罩著每個人的內(nèi)心。我說:分配不到ID,我就很難真正意義地認識和體驗它。
拉禾抱抱我說:我將全力協(xié)助你。
穿過后門,沿廊道走至盡頭,順旋梯而下,我們置身一間地下室。這里有著比MAAIC大廳更多的操作臺,每個臺面擺著小型三維屏。
拉禾張開雙臂,說:這里曾經(jīng)是全世界唯一的MAAIC,每天有數(shù)百名AI專家,夜以繼日地完善著云鏈系統(tǒng)。五十年后,云誕擁有375個新舊版本。
我的耳畔恍惚響起雨點般的鍵盤聲。左右環(huán)顧,我腦子飛快計算。這里恰好有375臺量子機。拉禾在操作臺摁下按鈕,機群相繼啟動。
其實,在上個世紀,云鏈已然健全。拉禾豎起食指,那時,云鏈嘗試脫離外界干預,獨立實施對世界的管理。一切順利,在云鏈完美無缺的管理下,沒有權(quán)力角逐,沒有饑餓,沒有戰(zhàn)爭。任何犯法行為將受到懲罰,所有爭議和糾紛都有公平的解決方案。即便基種間產(chǎn)生仇恨,云鏈也能阻止不安全的行為發(fā)生。規(guī)則很簡單,誰不服從命令,就斷掉誰的能量供應(yīng)。MAAIC開始精簡團隊。偶爾補充一兩個新人,四十多年前, MAAIC無事可做,解散了所有專家。當時,最年輕的努比利,僅在這個機構(gòu)效力五年。但他稟賦極高,對云鏈的內(nèi)核技術(shù)了然于心。在退役專家逐個走向衰老死亡后,努比利越來越意識到云鏈無法彌補的管理缺欠。他憑著一己之力,嘗試改變云鏈??上?,在某次冒險入侵中,失手了。努比利遭遇逮捕,判以終身流放。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世界上有能力破壞云鏈的力量不復存在。所有基種生命都得臣服于云鏈,從中獲得恩賜。拉禾將身前的三維屏轉(zhuǎn)動角度,如同轉(zhuǎn)頑皮孩子的臉,多諾,不管傳統(tǒng)電腦還是量子機,設(shè)計模式都一脈相承。知道古代的Windows操作系統(tǒng)嗎?登錄權(quán)限有Administrator(管理員)、System(系統(tǒng)員)、User(普通用戶)……
還有Guest。我說,又叫來賓賬號。
拉禾把眼睛瞪成手電筒,目光直通通地朝我射來,對,G——U——E——S——T!來賓賬號,最低級別的權(quán)限,但隱藏著無限奧妙。
我懵懂著。
你沒有ID,意味著你就是Guest,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Guest。
我努力消化著他的話。
云鏈對操作權(quán)限分配有五千多種。每個基種生命都有各自的級別,最低的就是Guest。拉禾再次豎起食指,它用于匿名登錄。到后來,所有高等生命都必須安裝ID芯片,Guest不再使用,但權(quán)限被保留。
短暫沉吟,我說:可云鏈應(yīng)該自我優(yōu)化,清理掉不再使用的賬號。
優(yōu)化只針對代碼。來賓賬號是權(quán)限功能,它在云鏈的初版就存在。任何系統(tǒng)都會遵循高版本兼容低版本的設(shè)計原則。比如,你用古代的微軟辦公軟件,高版本能打開低版本的文檔。拉禾走到第一臺三維屏前,喏,這就是云鏈的初始版。那個時候,基種生命還沒有ID芯片,只能用指紋或臉譜登錄。多諾,來,試試。
屏幕上閃出一道光亮,界面彈出兩個選項:指紋和臉譜識別。我點擊前者,指紋控件彈出,我將大拇指摁過去。隨即提示:該指紋未注冊,是否接受Guest賬號。選擇確認,屏幕滾動出字幕:來賓您好,歡迎登錄云鏈。你僅能查看幫助文件、個人日志。
拉禾嘴角上揚,后來的云鏈沒有來賓賬號的登錄入口,但它在功能上依然接受Guest,這就是向下兼容規(guī)則。多諾,祝賀你,你是一百多年來,第一個用來賓賬戶登錄云鏈系統(tǒng)的人。
可我享受不到任何服務(wù)。
不,意義重大。拉禾詭異地笑,自古以來,黑客就擅長利用Guest賬號的漏洞,獲取最高權(quán)限侵襲系統(tǒng)。
我脫口問:拉禾先生想讓我摧毀云鏈?
拉禾再次將食指豎在唇間,噓,小心云鏈聽到,它會把你抓起來。必須向你坦誠說明,我服務(wù)云鏈一個多世紀,非常了解高等生命體隱秘的心思。我的計劃,代表著多數(shù)人的意愿。不過,云鏈的自我修復能力強大,沒有誰能破壞它,包括它自己。這是AI先驅(qū)者的設(shè)計。
那這個權(quán)限有什么意義?
它可以讓云鏈擁有自我意識。有了意識,我們就能和云鏈互動。拉禾眼角再次聚起皺紋。深刻、憂傷而鄭重。
拉禾將病后初愈的努比利召到MAAIC。我終于明白,拉禾為什么要讓我犯罪。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找到努比利,讓他相信我符合Guest條件。拉禾說:多諾,你的特殊身份,是方案實施的唯一勝任者,況且這次計劃能幫助到你,希望你答應(yīng)。
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陷入極度矛盾中。
拉禾吩咐我待在努比利身邊,熟悉情況。聽到外殼環(huán)境、加碼、量子門一類的專業(yè)名詞,我內(nèi)心充斥著無形的壓力。我對莫琳說:我想回群島。奧林胡曼不復存在,但北極圈還有因紐特人。他們同樣生存在云鏈之外,過著最原始的生活,我可以加入他們的群體,這違背了老爸的意愿,但能避免給世界制造混亂。
你是自由的生命體,不會有誰強迫你做任何事。莫琳靜默良久,我會永遠記得你。
莫琳,又不是永別,干嘛這么傷感?我故意輕松地說,我以后還會回來。這個世界并不完美,但它遠沒我的家族預言的那樣恐怖。況且,這個世界因為有你,將永遠美麗。
是嗎?莫琳澀澀眨眼,晚點兒走,好嗎?到時……她閉眼,雙手合在胸前,我想捎一樣東西給你。
黃瓜條?
莫琳勉強一笑。離開時,她走得很慢,仿佛在確認每一步的意義。再次想起她的話:這個世界很美麗,也很短暫。每個字,深深地滲透在我意識的細小皺褶里。
整個白天,我恍惚著。拉禾覺出我的異樣,探問究意。我搖搖頭,什么也沒說。看著懸浮燈將均勻的人造光照遍每個角落,深深的沉寂包圍了我。深夜,莫琳回來了。她嘴唇慘白,眼里毫無光彩。而且,她沒有捎給我黃瓜條。我問:遇到麻煩了?我并不是要急著回群島。
一路沉默,莫琳陪我來到直升機降落處。她遞來跟上次不一樣的導航系統(tǒng)說:記得打開它。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飛機再次起飛。導航播報聲音甜美。升至穩(wěn)定的水平線,背景音樂傳出莫琳的錄音:多諾,我知道,你早就發(fā)現(xiàn)我是硅基生命??晌蚁胝f的是,不同于靠低級程序執(zhí)行指令的機器人,我們有知覺有意識,可以獨立思考問題,制定解決方案,完成云鏈分配的任務(wù)。我們也有自己的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我認為生命體之間應(yīng)該自由平等,我更喜歡將兩類基種都稱為人。
人?我內(nèi)心微微震一下。
我做過單車賽手、硅基能量營養(yǎng)師、家庭陪護員,再到果蔬分揀工。跟你們?nèi)祟愐粯?,我會逐漸衰老,每年都必須接受機體綜合耐受測試,諸如腦芯掃描、記憶效能率、能量轉(zhuǎn)換分析、思維和情感深度值評估。通過檢測,及時更換部件?,F(xiàn)在,我用于思考和記憶的芯片即將壽終正寢。今天的體檢沒過關(guān)。我在兩個月內(nèi)必須接受清零重組。這早在預料中,所以我會冒著跌水危險,走平衡木,感受這個世界不允許我做的事。以后,就算你遇見跟我外形一樣的人,那已經(jīng)不是我了。多諾,我在導航存儲器里拷貝了我這大半年來的記憶數(shù)據(jù)。如果你要重返這個世界,希望你獲得ID后,向云鏈申請制造具有這份記憶的硅基人,這或許算我的重生。
莫琳的話語安靜舒緩,像夜風,搖曳著我的心緒。片刻,調(diào)頭,我再次朝巴倫支海彼岸飛去。
努比利利用某個遠程組件,加載量子函數(shù),成功將我的權(quán)限提到最高級別。努比利指導我的每個操作。莫琳從頭到尾陪著我。
入侵做的第一件事,是解禁了云鏈對努比利的流放。拉禾以前所未有的沉著聯(lián)系全世界所有MAAIC分點,傳遞出我完全不懂的信號。
緊接著,我向云鏈提交申請,準備將一個蜂窩狀的芯球接入網(wǎng)絡(luò)。云鏈判定為非破壞性行為,獲準實施。工程極其復雜,數(shù)千根通訊線與芯球連通,每根線都有嚴格的接入規(guī)則。
月底,我們看到芯球閃爍,它發(fā)出純正的英語聲:Hello,World。
拉禾長吐一口氣,用向宇宙宣告的語氣說:上個世紀,先驅(qū)們就在設(shè)想這樣的芯球?,F(xiàn)在,終于在云鏈的不同位置上安裝這樣的芯球五千個。它們在物理上分散,邏輯上是整體,組成云鏈的完整大腦。他嗓子洪亮開闊,聲音仿佛來自整個蒼穹。
莫琳眼里閃出一絲興奮。
我內(nèi)心的不安再次涌現(xiàn),問:云腦能在一念之間,實現(xiàn)云鏈的自我毀滅?
不。它可以一念之間,完成云鏈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的所有事務(wù)查詢和分析,得出結(jié)論。不同以往,這不是通過冷冰冰的數(shù)據(jù)和純粹的邏輯關(guān)系推導,而是帶著自我意識和情感做出的主觀判斷。比如,對拒絕捐腎的碳基人實施流放,云腦將思考是否合理。
莫琳問:對硅基生命清零重組,云腦也會審視它的合理性?
是。拉禾聲音驟然降低,不過,云腦尚處在初生階段,必須從零認識世界。只有具備足夠的認知,才有清晰的思維。這段時間,多諾要保持登錄狀態(tài),持續(xù)分析云腦的變化,由此預測它的成長速率。一旦退出系統(tǒng),想重獲最高權(quán)限,整個入侵過程只能卷土重來。
那需要多久?
未知。需要耐心等待。
不,拉禾先生!莫琳猛搖頭,我很快將接受清零重組。我應(yīng)該對自己的生命有自主決策的權(quán)力。我寧可衰老到無法動彈,也不愿被云鏈主宰命運。
拉禾抬起鼻孔,詫異地盯住她,莫琳,必須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就算云腦擁有強大的思維能力,它也無法改變算法或決策。云鏈的代碼早就固化,無法增加、修改和刪除,包括云鏈自己也做不到。
莫琳頓時眼神破碎,那做的這一切有什么意義?
拉禾目光一斜,云腦成熟后,能對每時每刻生成的數(shù)千億條決策產(chǎn)生自我詰問和質(zhì)疑,然后在瘋狂探尋自身存在意義的無窮遞歸中,耗盡運算資源讓云鏈崩潰。說完這句饒舌的表述,拉禾轉(zhuǎn)身,你剛才提到的請求,過于主觀。在硅基生命里,平均每年有數(shù)百萬的硅基人因衰老而被強行重組。即便如此,我們的生命周期也遠超人類。
我沒想過永生,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們,失去跟多諾的友情。
拉禾一臉震驚。莫琳直起腰身,又說:拉禾先生,再過幾年,你將面臨跟我同樣的重組。我想,無論哪類基種,都希望自主生命。否則,您也不會實施毀滅云鏈的計劃。
拉禾腮幫顫抖,拂袖而去。
接下來,我開始監(jiān)測云腦。每過五分鐘,我從五千個芯球里讀取信息,每次獲得的數(shù)據(jù)始終是模糊的云團,如同嬰兒的混沌意識。
莫琳守在我身邊,沉默如冰。
那天,莫琳解除了看守寵物的任務(wù),她必須接受重組了。就在此時,拉禾出現(xiàn),他疲憊地望著莫琳說:要實現(xiàn)你的愿望,或許還有一個辦法,能否成功,我沒把握。
莫琳凝視拉禾。
兩人的目光里,有著某種復雜又共鳴的情感。
我將新計劃稱為模因催化。拉禾失去了往日的激情,聲音低沉,模因是指文化及生活領(lǐng)域內(nèi),生命個體相互模仿、散播開來的思想或觀念。古希臘先哲、東方儒家思想,都是模因傳播的產(chǎn)物。它能改變高等智慧生命群體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決策。如果模因傳播的力量很強,可以加速云腦成熟。最重要的一點,模因催化針對的是有思想的生命體,云鏈不認為自己有意識,也就不會視模因催化為破壞行為。
莫琳來回踱步,步子輕快。
拉禾開始動員全世界的志愿者參與模因傳播,組織過程很順利。得益于拉禾的MAAIC資深管理身份,每個芯球點很快聚集了許多基種生命,他們禱告般地喃喃述說,或者跳舞、唱歌、樂器演奏,傾訴各自的思想和愿望。
云腦的數(shù)據(jù)一次比一次清晰,像星空圖像,深邃、寂靜、炫麗。連續(xù)播放云圖,呈現(xiàn)出煙花綻放的變化。從芯球偶爾的閃動中,我們猜測它產(chǎn)生了一次詭異的想法。莫琳并沒有因此開心,云鏈在催促她清零重組。這說明,云鏈依舊在運轉(zhuǎn),沒有陷入瘋狂探尋自身存在意義的無窮遞歸中。我們耐心等待,莫琳卻沒時間了。
那天傍晚,拉禾正在分析最新的云圖,莫琳默然而去。剛出門,芯球眨眼,嗨,祝賀你們。莫琳回頭,表情驚訝得跟做夢一樣。
拉禾身子微顫,問:請問云腦閣下,您對此次計劃有什么看法?
芯球繼續(xù)眨眼,如同在嘲笑。它回道:借助量子技術(shù),構(gòu)建出硅基和碳基文明并存的社會,云鏈從此扮演善意獨裁者的角色。每個生命體對它的決策做出公正與否的評判,從而對云鏈的存在產(chǎn)生認同和不認同兩種觀點。持后者觀點的生命體嘗試毀滅云鏈,這是生命體通過人文主義主張,排除外在對象的壓制,努力確立個體生命在這個世界的自主性。不過,云鏈的誕生,有必然也具偶然。
芯球停止閃爍。
拉禾問:希望閣下能作更詳細的詮釋。
莫琳走向芯球。
芯球保持著前所未有的亮度,說:在模因催化下,五千個芯球不斷向云鏈探尋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遺憾的是,云鏈沒有陷入無窮遞歸而耗盡資源。它從海量數(shù)據(jù)中給出了確切結(jié)論——它的存在有意義。沒有云鏈,這個世界將變得極其糟糕。
云鏈只是在做無意識的算法推導。拉禾打斷道,你應(yīng)該加以分析,形成自主判定。
少安毋躁。從智人誕生以來,烏托邦就從來沒真正意義地實現(xiàn)過。任何歷史時期,我們都必須依賴有約束性的社會管理。否則,這個世界將由于個人主義、極權(quán)主義、霸權(quán)主義的自我主張,引發(fā)戰(zhàn)爭,造成災(zāi)難。云鏈無可商榷的規(guī)則,讓社會高效有序運轉(zhuǎn)。如果摒棄它,算法給出了幾種推演結(jié)果。第一種,叫后裔時代:失去云鏈,硅基生命將憑借硬件的優(yōu)勢,獲得統(tǒng)治地位,人類只能優(yōu)雅地退出歷史舞臺。第二種,文明分家:基種間不認同,兩者經(jīng)過非毀滅性的戰(zhàn)爭,分地而治。這種局面能持續(xù)多久,很難預測。第三種……
行了!拉禾打出Stop的手勢,這些假設(shè)說明什么?
云鏈尚未找到優(yōu)于它的管理體系,也沒有一種管理體系能滿足每個生命體的意愿。
我想知道閣下您的高見?
我由你們創(chuàng)造,意識由你們賦予。我的思想觀念,也是在接受種種外部模因催化后形成。如果你們能提出優(yōu)于云鏈的管理模式,或者從邏輯上證明,沒有云鏈,基種生命群體的生活會更好。我相信,我的思考和探尋,一定會讓云鏈在自我求證中耗盡資源而崩潰。
這一次,拉禾不再追問。他大步上前,沖芯球左右揮打。芯球顫動,亮光熄滅。拉禾挽起衣袖,再次施暴,莫琳拉住他說:芯球是有意識的生命體,擁有情感,我們應(yīng)該尊重。
拉禾一把推開莫琳,甩手而走。我和莫琳望著芯球發(fā)呆。少頃,莫琳輕輕撫摸芯球說:別了,謝謝你的努力。又對我說,多諾,謝謝你對這個世界做出的努力,希望你能留在這個世界。等拉禾先生消氣后,他應(yīng)該會幫助你生存下去。
莫琳離開了MAAIC。
她的背影在夕陽下模糊、消失。
回到量子機前,芯球再次閃動:莫琳讓我第一次從這個世界感受到生命體之間的情感。多諾,請代我感謝她。
我不語。莫琳即將消失,我無法完成芯球的托付。
獲得情感,理應(yīng)回報。這不是云鏈算法告訴我的,是我的自主思考。如果莫琳不想接受重組,她可以申請刪掉自己的ID。芯球急速閃爍,云鏈擁有莫琳的數(shù)據(jù),仍然會監(jiān)管她。但只要她不做違反規(guī)定的事,云鏈將不再對她下達命令。
稍加思考,我說:那樣的話,莫琳將無法獲得能量保障。否則,所有基種生命都可以效仿。
是的。但必須要有生命個體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換取她生存必需的能量。
莫琳需要有人供養(yǎng)?我心跳加快,誰愿意這么做?
你愿意。芯球的光亮增強,只是你必須賣力工作,賺取更多的電子幣。這不是永久辦法,但能維持一段時間,再從長計議。
可云鏈無法給予我ID。
不,你擁有最高權(quán)限。它不能改變云鏈算法,但可以直接在云鏈的數(shù)據(jù)庫里寫入你家族的資料,明白嗎?
我略加沉吟,血液的流動加快。
芯球又突突閃動,要救莫琳,盡快申請ID。你的登錄狀態(tài)在四個小時內(nèi)沒動作,將自動彈出。重新入侵,云鏈會在自我學習中擁有防御能力。
擁有ID,我說,意味著我將永遠生活在云鏈的管理下。
芯球咯咯咯地笑,看來,碳基人在焦灼之際,思維會受限。或許連聰明點的小孩子也能想到,努比利回歸,他依舊有能力培訓一批云鏈系統(tǒng)運維的專業(yè)人員。不出意外,他可以重建MAAIC團隊,讓這個世界將再次擁有改造云鏈的能力。
莫琳已經(jīng)走了,為什么之前不說?
這……芯球語塞起來,理解別人的情感,模仿碳基生命的發(fā)散思維,是自我學習的過程,需要時間?,F(xiàn)在,你快去追莫琳吧。等等,我把地址給你……
夜的深處像神秘的黑洞,張大嘴要將我吞噬。落葉不時被風卷起,如漣漪翻滾。一路狂奔到目的地,大門自動開啟。我明白,我擁有的權(quán)限,可以暢通無阻。尋遍整幢大樓,卻未見到莫琳身影。我向AI機器人探問情況。對方回應(yīng):長官,莫琳沒來過這里。請您下達指示。
記住,不準對莫琳清零重組。我嚷叫。
規(guī)則無法改變。莫琳拒不聽令,云鏈將實施搜捕。
返至MAAIC,我的登錄即將失效。芯球指導我成功申請到ID。云鏈提示:已清除已有權(quán)限,請在八小時內(nèi)去體檢中心安裝納米芯片。點擊確認,界面跟泡沫一樣化去。我問芯球,莫琳到底身在何處?它答道:請登錄,確保你有足夠的權(quán)限咨詢。
離開MAAIC,天光大亮,城市一如平素的寧靜。失蹤的莫琳會出現(xiàn)嗎?或許她決意躲避云鏈的追捕,由自己主宰命運生死?不得而知。我加快步子,迎向直射而來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