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可愛

文 劉鵬艷

同學(xué)

找工作就像找對象。

有的人一找就找到了，然后就是一輩子。

有的人怎么找也找不到合意的，于是只能湊合，這樣也是一輩子。

還有的人，換來換去，總是不能合意，所以他一輩子都在找對象。

然后就是我這樣的，一開始找的對象不合意，后來卻找到個可心的，于是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即使沒錢，沒權(quán)，沒地位，奈何我愿意。

我當(dāng)然不是視名利如糞土的人，就算再如何脫離低級趣味，也還想著過上體面的人生。但人生往往是很叵測的，我不知怎么就放棄了原先很有可能富貴逼人的人生，和我的同學(xué)們漸行漸遠。

最初我父親給我選的專業(yè)是會計。這是個非常接地氣的專業(yè)，各行各業(yè)都少不了它。鑒于它的吃香程度，我父親讓尚未成人的我相信他的選擇。我無所謂相信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生孩子的選擇是明智的，他照樣也把我?guī)У搅诉@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所以后來我去那所學(xué)校報到的時候，其實是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

再后來，我畢業(yè)了，也還是無所謂，換了七八個“對象”，或多或少都和會計沾點邊兒吧，但總是打不起精神。我終于忍無可忍，放棄注冊會計師的身份，毅然決定回爐再造。

那時候也很迷茫，并沒有堅定的信念要走文學(xué)這道窄門，第一選擇還是法律專業(yè)。大概是小時候TVB的戲看多了，覺得律師和警察都很酷?？墒俏野萃械哪俏粚?dǎo)師不喜歡我，他雖然是我小姨的同學(xué)，卻不相信我一個學(xué)會計的能做律師。他傲然地說，人家讀四年法律也未必能考上我的研究生，你憑什么？就這么直接，就這么不給面子，知識分子里面，這倔老頭也算是條漢子。

我被直接地傷害了并不值錢的面子之后，怒而改弦易轍。于是有了后來的我。就忠誠度而言，我對任何一個專業(yè)都沒有必然的歸屬感。

但我的大多數(shù)同學(xué)還是很看重自己的第一個“對象”的。他們從會計專業(yè)畢業(yè)后，就老老實實地做了會計。歲月也待他們不薄，除了中年謝頂和大肚腩這些副產(chǎn)品之外，他們有的做到了上市公司CFO，有的成為會計事務(wù)所的高級合伙人，年收入均可達到七位數(shù)。上學(xué)的時候我可會考試了，一不小心就考第一，老想和我爭第一名的那位女同學(xué)，現(xiàn)在是某銀行的行長，她最討厭的就是別人把我和她相提并論。這是沒有什么可比性的，基本上，我一年掙的工資，買不起人家一個包包。

我要說“君子固窮”之類的話，聽起來更像是酸葡萄，那么不說也罷。

有一天我正走在公園的游步道上，打算一邊鍛煉身體，一邊游思妄想地走到單位去，突然看見前面一位發(fā)福的中年婦女的身影依稀眼熟。走到跟前，我們相互確認了一下，確實是老同學(xué)。不過不是那位女行長，是另一個老老實實做會計的女同學(xué)。她當(dāng)年被分配到園林局，就沒挪過窩，這些年一直不思進取地做會計。事業(yè)單位的會計，如果沒有政治野心的話，做到頂也就是個會計，因此她可以算作是被專業(yè)耽誤的反面教材。我松了口氣。

她見到我，也明顯松了口氣。我們相互打趣，噓寒問暖，儼然“一丘之貉”。我們說到同班的其他同學(xué)的時候，都表現(xiàn)出安貧樂道的嘴臉，為他們感到高興，也為自己感到高興——上班下班，按部就班，主要是沒有壓力。我們這個年紀，一要身體好，二要心情好，錢多錢少，就那么回事吧。上學(xué)的時候也不覺得彼此親近，這會兒卻顯得像靈魂伴侶。一個中年婦女，和另一個中年婦女，在秋天的陽光里遇上了，談?wù)摰脑掝}又那么親切而貼切，流行服飾、親子關(guān)系、美食烘焙……我們愉快地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路人

每天在公園里走來走去，顯得生活很悠閑的樣子，實則我也一直在趕路。

只不過我趕路的方式和方向，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

路上總能遇到各色的人，遛狗的和遛小孩的居多，也有唱歌的、跳舞的、耍劍的、打太極的、吹薩克斯管的……像我這樣行路的人也有不少，各有各的目的地，面無表情，行色匆匆。成年人習(xí)慣于沒有表情，這是很正常的。如果你趕路的時候還保持著豐富的面部表情，有時哭有時笑，看起來反倒有點不正常。

鑒于這種沒有什么道理可講的人生道理，在路上遇到那個表情豐富的姑娘，總會讓我浮想聯(lián)翩。

她二十多歲，頂多三十歲，長發(fā)，有時候斜斜梳一條大辮子，很有風(fēng)情地搭在肩頭，有時候就那么隨意地散開來，散在溫柔的風(fēng)中，柔情亦如風(fēng)。應(yīng)該是附近寫字樓里的白領(lǐng)，因為她穿著很得體，甚至可以算得上精致，春夏是長長短短的裙裝，秋冬季節(jié)則換上收腰的毛料外套和小皮靴。讓我感到好奇的是，她那副與時尚的打扮極不相稱的表情。

怎么形容她的表情呢？呃，我簡直找不出合適的語匯，只能勉強用“夢幻”二字來描述——她給我的感覺，像是并不生活在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是的，盡管她朝九晚五地走在同一條路上，盡管她穿著得體，舉止也談不上有多么怪異。

我們無數(shù)次擦肩而過，擦肩的時候我望向她，而她旁若無人。

她眼里有一種令人艷羨的“空”。

這并不是說她的那雙眼睛超越世俗，恰恰相反，那雙眼睛俗得很，俗得滿是內(nèi)容，滿得都要溢出來了，有時候是矯揉造作的甜膩，有時候是不合時宜的悲戚，有時候也會透露出百無聊賴，但即使是百無聊賴，那雙眼睛也十分活泛，滴溜溜亂轉(zhuǎn)，投在一朵花上、一片葉子上、一只小蝴蝶上，但永遠不會投在人身上。好像是，遠近路過的人都不值得她看一眼。

我猜想她身上是有故事的。但我和她萍水相逢，不好意思打探她的隱私。況且在她那一方看來，即使我們一日數(shù)見，也未必算是相逢過。

這條路上什么樣的人都有，相面算命的也不少，其中有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尤其會做生意。她有時迎面走過來，會突然跟你說上一句：“這位姑娘，我看你是個有福之人……”被她看上的姑娘若停下腳步，這生意便成了大半。我猜，那個從來不把目光投向人類的姑娘，一定在某一天被這婦人攔在半道上，從而不得不調(diào)整眼睛的焦距，聽她胡說八道了一通。從此，姑娘和婦人便有了交情。

我常?？吹剿齻z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面對面極親熱地說話。多半是姑娘說，說得興高采烈，滔滔不絕，有時也表現(xiàn)出憂憤或悲戚之情，婦人只是面露微笑，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頭示意。這幅畫面很有些詭異。因為我知道兩人的身份，所以細思極恐——婦人做生意，靠的就是一張嘴，她每天賣弄嘴皮子，生怕別人不相信她所說的；但她做姑娘的生意，卻完全顛倒了個兒，她一個字都不用說，只要聽姑娘說，就能坐地收錢了。這個文化水平不高、知識結(jié)構(gòu)也不完整的以流竄為基本營業(yè)方式的相面的婦人，完全充當(dāng)了心理咨詢師的角色。

看到姑娘這樣，我內(nèi)心油然而生一種略帶蒼涼的悲憫。

說不上為什么，不是同情，不是可憐，是真正的悲憫。

也許有一天，我會鼓起勇氣，像那個相面的婦人一樣，把姑娘攔在半道上，說一句：“這位姑娘，我看你是個有故事的人。”不知道她會不會愿意停下腳步，和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細細說一說過往，說說她為什么會在行路的時候，還會在臉上幻化出那么豐富的表情，一點也不像個正常的成年人。

朋友

也不知她們算不算朋友。

成年人的世界，“朋友”二字寬得很，又窄得很。有時在酒桌上喝過一頓，就可以互稱為朋友了。盡管你連那人的身份也未必搞得清楚，但是加了微信好友，偶爾也相互點贊。不過你心里是明白的，遇上事情，這樣的朋友實在不堪其用。

這兩位朋友，一個認識了十年，一個認識了三年，飯也吃過幾頓，咖啡也喝過幾杯，因而我想，勉強算是朋友吧。

她們都是做保險的，認識我，也都是從賣保險開始。

我對推銷保險的業(yè)務(wù)員沒有偏見，五行八作都需要人才，未必那個領(lǐng)域的人才不值得被尊重。她們顯然都是保險領(lǐng)域的人才。

她們在該領(lǐng)域獲得的那些榮譽和獎項，我一個也記不住，就像她們也一定不記得我在寫作圈子里獲過哪些殊榮。人人都在自己的圈子里混，對于圈外那些不懂的東西，既然缺乏關(guān)注的興趣，也就沒有必要占用寶貴的內(nèi)存。于是在絕大多數(shù)日子里，大家保持平行的生活軌跡，你做你的保險，我寫我的文章。她們想起我的時候，要么是提醒我按時繳納本年度保費，以免我的利益受損，要么是新出了一款花里胡哨的保險產(chǎn)品。我習(xí)慣了她們這種目的性明確的問候，也不覺得有什么可嫌惡的，畢竟，她們的工作就是如此。將心比心，倘若我的文章遭到別人的嫌惡，自然也很難過。

我們相處起來倒也融洽——沒有不融洽的道理，我是她們的優(yōu)質(zhì)客戶，近乎盲目地信任她們的專業(yè)能力和職業(yè)操守。我不乏浪漫地想，一個人多年如一日地騙你，那便不是騙你了，多少有幾分真心。正如你的情人肯花幾年時間來騙你的感情，那么分手的時候你也該感謝他的付出。這樣想著，當(dāng)她們對我說“我真是把你當(dāng)朋友來處”的時候，我便也愿意相信，我是她們的朋友。

我這兩個朋友，相互都知道對方的存在，但因為同業(yè)競爭的關(guān)系，她們從來不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我面前。偶爾我在其中一個朋友面前聊起另一個朋友的時候，這個朋友也必定面帶微笑，不置可否。通常的語氣是“我不了解她的為人，但是這件事如果我來做的話，便如何如何”，搞得我很尷尬—因為我顯然沒有看清另一個朋友的為人，在這件事上恐怕是所托非人，這樣的潛臺詞總是顯得我很蠢。更要命的是，她們往往還要再加上一句“你太善良了”，諸如此類語意曖昧的贊美。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很善良，但我也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

譬如在這件事上，我得到的教訓(xùn)就是，我誰也不了解，因而誰也不信，并且還時不時地在其中一個的面前故意提一提另一個，好讓她知道我再蠢她再聰明也沒有用。有時候，有個備胎，整個人生的格局就不一樣了。我忽然覺得自己也可以變得聰明。

作為一個成年人，清醒地看到自己變聰明的過程，實在是高興不起來。這其中頗為詭譎的邏輯，讓我懷疑身邊并沒有一個朋友值得我買保險。

如果這個朋友不保險，你買了她的保險，也是不保險的。

如果這個朋友保險，你不買她的保險，也很保險。

我不是在說繞口令，我是說眾生可愛，五行八作的朋友們，都有自己的小聰明和小手段。拿我們?nèi)ψ觼碚f，不也有相互看不慣對方的嘴臉，背后偷偷寫舉報信的嗎？起碼在保險經(jīng)紀人的圈子里，她們還是很坦蕩的，就連相互攻訐都顯得節(jié)制而有禮貌。

任何時候都體諒和尊重別人，因為我們也希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和體諒。如同一滴水對另一滴水的接納，由此可知我們體內(nèi)的分子原來一模一樣。

萬物以它本來的面目存在，它一心只想做它自己，并不是特意為了使你生氣才長成現(xiàn)在的模樣。所以，如果你看它不順眼，覺得它讓你生了氣，實在是自己的修養(yǎng)不夠。生活有時候是很堅硬的，你只有足夠柔軟，才能擁抱它。譬如現(xiàn)在，我還是把她們都當(dāng)做朋友，吃飯，聊天，喝咖啡，和以前一樣愉快，就像不曾發(fā)生過什么不愉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