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英霞(博士)
2005年《公司法》的修訂首次確立了公司決議瑕疵之訴,極大地完善了公司決議規(guī)則。然而,僅一個條文的決議瑕疵規(guī)則難以涵蓋司法實踐的多元樣態(tài)。2021年12月,《公司法(修訂草案)》通過審議并于12月24日開始公開征求意見?!豆痉ǎㄐ抻啿莅福肺樟怂痉ú门信c學界觀點,融入了《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的決議規(guī)范,對股東會決議規(guī)則做出多項調整,如明確了股東會決議于任期屆滿前無正當理由解聘董事的權利,補充完善了決議可撤銷之訴的撤銷主體、撤銷時間,納入了決議不成立瑕疵事由等。然而,歷來爭議較大的決議無效規(guī)則,卻延續(xù)了現(xiàn)行《公司法》“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決議無效”這一違法性標準[1],未予修正。上述違法性標準在兜底決議無效的同時造成了決議無效規(guī)則適用的泛化,進而造成決議無效事由極度擴張,其中以損害股東利益決議無效占比最多?!皳p害股東利益決議無效”的擴張雖然是出于對股東利益的保護,卻造成了對公司利益與公司穩(wěn)定性的侵害。公司作為獨立的自治組織,要求法院在決議效力認定中形成公司乃決議主體的基本理念,裁判中融入更多公司因素的考量,如損害股東利益決議存在“善意為公司利益”的事由,則不應因損害股東利益而認定為無效。
筆者以“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為關鍵詞,在北大法寶檢索了2016~2020年這5年內各中級人民法院最終確認無效的決議糾紛案件共174件,其中無效事由占比最高的為“決議內容損害股東利益”,達77件,占到案件總數(shù)的44.25%。我國《公司法》規(guī)定的股東權利范圍廣泛,既包括參與權、知情權、剩余財產分配權、分紅權、優(yōu)先認購權、股份轉讓權等自益權,也包括表決權、提案權、代位訴訟權等共益權,這就決定了損害股東利益之決議類型亦具有廣泛性。根據(jù)案例統(tǒng)計,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涵蓋了違法除名(31%)、侵害股東處分權(25%)、侵害股東優(yōu)先認購權(17%)、增加股東義務(11%)、限制股東資格(7%)、侵害股東知情權(3%)、不分紅(3%)、剝奪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3%)等八種類型。
在司法實踐中,決議損害股東利益主要呈現(xiàn)出兩種方式:一種為通過決議形成剝奪股東權利的公司章程,例如“浙江浩然置業(yè)有限公司、杭州華鼎實業(yè)投資有限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一案中①,浩然公司股東會決議修改公司章程,新公司章程第二十八條規(guī)定排除了股東查閱公司會計賬簿的權利,實質性剝奪了股東依法行使知情權的權利;另一種為通過決議直接損害股東利益,如“馮江濱與沙旭仲等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案中因公司決議在崗股東可以認購新增注冊資本的內容,實質上剝奪了非在崗股東新股優(yōu)先認購權,因此損害了股東利益②。第二種最為普遍,且決議以損害股東財產利益為主,如處分股東股權、剝奪股東分紅權、侵害股東優(yōu)先認購權等。但是,無論以哪種形式損害股東利益,其決議效力認定中均形成了一定的裁判規(guī)則。
1.“全體股東約定”與“公司章程規(guī)定”為決議無效排除規(guī)則。當前司法實踐中決議無效呈現(xiàn)出擴張之勢,少部分案件法官主張決議對股東權利的處分是公司自治的范疇,依公司單方意思就可以決定除外③,損害股東利益之決議大多被認定為無效決議。只是在裁判過程中,是否有“全體股東約定”或“公司章程規(guī)定”是決議效力認定的關鍵。例如對于侵害股東優(yōu)先認購權之決議,《公司法》第三十四條規(guī)定:“股東按照實繳的出資比例分取紅利;公司新增資本時,股東有權優(yōu)先按照實繳的出資比例認繳出資。但是,全體股東約定不按照出資比例分取紅利或者不按照出資比例優(yōu)先認繳出資的除外?!币虼?,在損害股東新股優(yōu)先認購權的決議中,全體股東的約定是決議無效的排除規(guī)則,若有相關約定,損害股東利益決議則具有正當性,決議有效;反之則無效。“全體股東約定”作為決議無效的排除規(guī)則需有《公司法》的明確規(guī)定,所以這一排除規(guī)則不能適用于所有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效力的認定。
相比“全體股東約定”,“公司章程規(guī)定”作為排除規(guī)則對所有損害股東利益的決議均可適用。該規(guī)則最早由“南京安盛財務顧問有限公司訴祝鵑股東會決議罰款糾紛”一案確立,該案件法官指出,公司的股東會原則上無權對股東施以任何處罰,但公司章程是公司自治的載體,既賦予股東權利,亦使股東承擔義務,是股東在公司的行為準則,股東必須遵守其規(guī)定。所以,當公司章程賦予股東會處罰股東的權力,且規(guī)定有明確的處罰標準與處罰幅度時,股東會決議可以做出對當事股東的處罰。由此,“公司章程規(guī)定”成為此類決議有效性的前提。此案肯定了公司社團罰的正當性,確立了我國當前股東處分類決議的裁判規(guī)則:股東會無權對股東做出處罰,除非公司章程另有約定④。公司可以基于維護公司利益的需求,通過公司章程授予股東會對股東的處罰權。公司章程規(guī)定股東會處罰權時應當確定處罰的幅度與標準,公司章程事前未對股東個人權益做出約定的或者處罰標準規(guī)定不明確的,股東會決議損害股東權利的多被認定為無效。
2.司法裁判中“公司利益”視角缺失。在損害股東利益認定無效的決議中,裁判法官均將股東權利保護作為案件審理的重點,而未調查決議處分股東權利出發(fā)點與公司意圖。部分案件中公司出于內部治理需求處分股東權利,如為彌補公司虧損、調整利潤分配方案等對分紅權做出調整,但法官在裁判中會本能地忽視公司需求,直接因損害股東利益、違反法律規(guī)定或未通知當事股東而認定無效。例如“嘉興市銀善客運出租股份有限公司、嚴秋平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一案⑤,銀善公司于2007年10月29日設立的股份有限公司,名下共有87輛出租車,其中的82輛車是前期各發(fā)起人的出資。2017年銀善公司根據(jù)政府部門相關文件,向全體股東發(fā)出以下通知:對公司名下出租車進行信息化終端改造,在2018年1月31日前公司所屬車輛全部安裝的,改造后每10輛改造車輛將獲得政府獎勵6年期運力指標1個;未能全部安裝的,改造后每12輛改造車輛獎勵6年期運力指標1個。截至2018年1月31日,銀善公司共有79輛出租車進行了信息化終端改造,獲得政府相關部門獎勵7輛出租車營運行政許可證,有效期為6年。之后銀善公司陸續(xù)新增7輛出租車,登記在公司名下。2019年12月15日銀善公司做出了股東大會決議:自愿進行信息化改造所得汽車運力獎勵,由自愿改造的74輛車所屬股東進行平均分配,與未參加自愿改造車輛股東無關。即新增車輛獲利只在參與改造的股東間分紅,未參與改造的股東無權分配相應利潤。
該案件法官指出:股東應當按照實繳的出資比例分取紅利,股東大會決議內容是按股東對公司貢獻大小進行分紅的,違反了股份有限公司關于資合因素下按持股比例分紅的規(guī)定,因此決議無效?;厮莅讣旧恚蓶|知悉改造車輛公司將獲補貼事宜,仍拒不改造,導致公司所獲補貼減少。公司最終所獲補貼得益于進行信息化改造的車輛,與未改造車輛無關。出于維護公司利益的需要,以分紅權設立獎懲機制,未改造車輛的股東不享有新增車輛獲利的分紅權,即使以普世價值觀審視,也有其合理性,況且其對股東利益的損害僅限于新增車輛,并未超出合理的限度。所以該案中,即使案情事實已查清,法官也未關注公司利益,而是因保護股東利益直接認定決議無效。
決議損害股東利益可能出于多種因素,除去部分案件存在股東壓制、控股股東濫用表決權等行為,司法實踐中確有諸多決議出于公司利益需求。公司利益具有多元性,既有財產利益,也有非財產利益,如公司價值提升、公司長久存續(xù)、公司商譽等,這決定了公司出于維護自身利益而做出損害股東利益決議的類型也具有多樣性。例如:當股東損害公司利益時,公司做出股東處罰決議;當公司利潤分配方案影響公司長遠發(fā)展時,公司決議調整分配方案,損害了部分股東的分紅權;公司出于內部激勵需求,決議區(qū)分職工股與非職工股等。從股東保護視角出發(fā),上述決議均構成侵權,但從公司利益需求出發(fā),卻具有合理性。遺憾的是,當前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效力認定中“公司利益”并未成為法院考量的因素。除存在全體股東約定或公司章程規(guī)定外,無論因何種原因損害股東權利,法院普遍因維護股東利益而認定決議無效。這一裁判規(guī)則對公司而言,顯然有失公允。
“善意為公司利益”標準源于英國判例,英國法院在裁判中將其作為股東行使權利、參與表決的一般性標準。基于此標準,英國判例中以“善意為公司利益”認定諸多損害少數(shù)股東利益的行為為合法行為。如果某種歧視少數(shù)股東的行為在某一善意有理性的人看來是為了公司整體利益,則少數(shù)股東無法獲得救濟[2]。我國《公司法》未明確公司處分股東權利的正當性,亦未嚴格區(qū)分公司利益與股東利益,導致了決議無效認定中對股東利益的過度關照常以損害公司利益為代價。
1.社團罰理論未形成損害股東利益決議的正當性基礎。根據(jù)上文對裁判規(guī)則的梳理,可以直觀地看出當前損害股東利益決議無效的潛在邏輯,即公司無權對股東權利進行處分或處罰。因為一旦法院認可公司有社團罰的權力,那么在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效力認定中就必然以該處分是否正當、合理為調查對象,而當前司法裁判的思路為公司無社團罰之權力,因此此類決議無效,除非公司章程已有明確的規(guī)定。公司有無社團罰的權力,直接影響著決議效力認定中裁判的重點,也決定了裁判過程中是否會關注“公司利益”這一因素。雖然我國《公司法》未認可公司社團罰的權力,但理論界已有諸多觀點支持公司以股東會決議的形式對股東權利做出處分。例如有學者指出,任何組織要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必須以利益和懲戒使組織內部處于有序狀態(tài)[3]。有觀點主張,社團罰權力淵源為市場主體利用公司自愿性配置資源之管理必要性,其處罰不得超越私法之邊界。目前學界一般認為,社團罰作為團體自治的私法制裁權,是私法組織內部自治性的處罰權,因此社團罰的權力基礎來源于團體自治[4]。雖然社團罰的權力基礎存有爭議,但上述觀點均支持公司享有社團罰的權力。既然股東會有權以決議的形式做出社團罰,損害股東利益之決議便不必然無效,遺憾的是,損害股東利益決議無效至今仍是學界主流觀點。諸多學者以股東固有權的不可侵犯與不可剝奪性,甚至是“天賦股東權”,主張公司自治并非是完全不受約束的自治,違反與股權保護等《公司法》基本價值密切相關的強制性規(guī)定的決議無效[5]??梢?,學界雖強調社團罰的合法性,卻未通過社團罰理論形成損害股東利益決議的正當性基礎。
2.決議撤銷規(guī)則尚不具備適用的條件?;趯p害股東利益決議無效的質疑,學界已有諸多探討,有學者從股東會職權視角進一步證成決議無效。公司股東會的職權范圍均指向“集體權利”,個人權利的保有與行使不屬于股東會職權范圍。因此,決議損害股東利益的實際是以集體事項討論機制對個人權利做出處分,決議因越權而無效[6]。但更多的學者主張決議不應因損害股東利益而無效,甚至提出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應適用決議可撤銷規(guī)則。當前,法律行為侵犯基本權利不宜直接導致行為無效已是民法學界的共識,侵犯基本權利尚不導致法律行為無效,侵犯作為基本權利的下位階權利股東權,更不應直接導致決議無效。隨著決議被納入法律行為,決議作為團體法自治工具的屬性凸顯,因此決議效力認定中需要更多組織法視野?;诮M織法視角,以損害股東利益認定決議無效,實際是以維護股東利益否定公司利益,是對公司穩(wěn)定性的破壞。因此,有學者提出“對股東會決議應給予充分的尊重,對其因瑕疵而無效的規(guī)制應當慎重和節(jié)制[7]”。損害股東利益的決議無效是對股東個體權利的過度關照,而忽視了公司整體利益,不利于公司穩(wěn)定。決議內容只損害股東利益的,屬于公司自治以及股東自由處分的范圍,而決議無效超出公司自治及股東個人權利處分的范疇[8]。我國《公司法》應當設立損害股東利益之決議撤銷規(guī)則,與決議內容違法而無效之規(guī)則相比,前者考察決議之合理性,后者考察決議之合法性。
從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損害后果的內部性及決議無效的慎用理念來看,適用可撤銷規(guī)則認定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效力有其合理性。但鑒于目前我國公司決議瑕疵規(guī)則仍以程序與內容為基本劃分,程序瑕疵決議可撤銷,內容瑕疵決議無效為基本分類方式,因此將內容損害股東利益之決議納入可撤銷決議與我國當前決議瑕疵規(guī)則存在立法沖突。此次《公司法(修訂草案)》也未改變可撤銷決議與無效決議的事由,因此從總體趨勢而言,短期內將損害股東利益決議納入可撤銷決議不具有可行性。
3.保護公司利益的必然要求。我國《公司法》一直以來均存在公司利益缺失的問題,既表現(xiàn)在公司主體地位與股東地位的混同上,又表現(xiàn)在公司自治常受到司法過度干預上。
其一,我國《公司法》第二十八條第二款規(guī)定:“股東不按照前款規(guī)定繳納出資的,除應當向公司足額繳納外,還應當向已按期足額繳納出資的股東承擔違約責任?!彼援敼蓶|出資不足時,并不產生公司對股東的請求權,也不產生股東對公司的違約責任,產生的卻是股東之間的違約責任。可見,從公司設立之初,我國《公司法》便缺失了公司主權視角。股東會決議是公司進行經(jīng)營決策的機制,決議的主體為公司,決議效力認定中過分強調股東利益保護而忽視公司利益,實則是混淆了公司與股東的關系,無視公司的主體資格。甚至在公司法理論與實踐中,股東利益保護常被視為公司利益的最后歸宿,例如有學者指出,公司承載了股東利益回報的期望,當公司利益遭受不法侵害時,應當通過各種方式使公司的利益得到恢復,從而對股東利益提供保護[9]。
其二,在損害股東利益的決議效力認定中,因股東權利保護而否定公司決議效力,是以股東保護為由限制公司自治,其忽略了在公司自治背后亦有其權利基礎的支撐。私法自治背后有契約自由、婚姻自由等基本權的支撐,公司自治背后亦有公司人格獨立等基本權的支撐。所以,以保護股東利益認定決議無效是對公司自治的過度干預,有違公司穩(wěn)定性需求。在一般法律行為效力評價中,限制對私法自治的干預為基本理念。決議作為法律行為,該理念同樣應當適用,即決議無效裁判規(guī)則也應以減少對私法自治的干預為基本要求。公司而非股東才是決議活動的主體,所以股東會決議效力認定中公司利益應當優(yōu)先于股東利益。如果允許股東為了自我利益而直接或間接損害公司利益,那么公司作為一個整體的繼續(xù)存在和經(jīng)營發(fā)展就將有危險。因此,對于損害股東利益之決議是否存在“善意為公司利益”的情形,應當是決議效力判斷的標準。以維護公司利益為目的而損害部分股東利益,應當視為符合公司經(jīng)營要求。
1.“意為公司利益”標準的適用空間。在損害性規(guī)則[1]下,決議瑕疵以損害主體利益為判斷標準,而在損害股東利益的認定上,則需排除“善意為公司利益”產生的損害。這與我國決議無效的違法性規(guī)則有一定差異。我國《公司法》規(guī)定決議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無效,以違法性作為決議無效的依據(jù),因此只要違反《公司法》規(guī)定的股東權利,決議自然無效。所以,在違法性決議無效規(guī)則下,能否適用“善意為公司利益”標準需要加以明確。
“善意為公司利益”的適用癥點在于:在公司章程未規(guī)定社團罰的情況下,決議效力認定是否還需適用“善意為公司利益”標準?依照目前的公司法理論與裁判規(guī)則,股東會僅享有《公司法》第三十七條所規(guī)定的職權,不享有處罰股東、處分股東權利的資格。雖然學界認可公司社團罰的正當性,但也一致認為該種權力應當通過公司內部的自治規(guī)范設定,如公司章程或其他規(guī)范性文件。只有規(guī)范具有確定性,才能對股東施以處罰。所以,公司章程規(guī)定被視為損害股東利益決議的權源,且明確規(guī)定股東會有權做出此類決議就意味著公司以自治的形式賦予股東會此項職權,此時決議才不會因損害股東利益而無效。
一方面,損害股東利益決議的類型廣泛,如果要求公司事前均以公司章程的形式予以明確,則公司需對處罰、處分股東權利,限制股東資格,增加股東義務等的條件與標準一一做出規(guī)定,不僅會增加公司立約成本,還難以實現(xiàn)。根據(jù)科斯《企業(yè)的性質》一書可知,市場的運行是有成本的,通過形成一個組織,并允許某個權威來支配資源,就能節(jié)約某些市場運行成本[10]。公司本身是為節(jié)約運行成本而產生的,公司治理成本亦是運行成本之一。如果明知公司章程無法預見或窮盡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所有情形,還要求股東會在公司章程明確規(guī)定的范圍、幅度與標準下處罰股東、限制股東資格等,不僅不合理,還有違公司組織形式的初衷。公司章程與股東會決議均是公司自治的工具,股東會決議通過定期會議與臨時會議的制度安排,除對公司經(jīng)營決策、人事變動及時做出調整外,便在于對公司章程未盡事宜及時做出補充,對公司隨時出現(xiàn)的情況形成應對方案,股東會決議有彌補公司章程靈活性不足的作用。因此,允許股東會在公司章程未規(guī)定的情況下做出處罰股東、限制股東權利等決議,有其正當性。
另一方面,《公司法》第三十七條的目的并非限定股東會職權,而是對股東會職權中的部分權能做出突出性的規(guī)定,以強化現(xiàn)代公司治理中股東會保留的權力。對此,有學者指出,“股東作為公司的所有人,理論上有限責任公司治理中的一切權能都可以由股東會享有”“當某項權利或權力歸屬不明時,原則上應當歸全體股東享有[11]”。因此,《公司法》規(guī)定的股東會職權只能由股東會行使,不得由其他機關行使,《公司法》未規(guī)定的股東會職權,股東作為所有權人自然有權享有。當股東會決議比例超過2/3時,則不需要對公司章程是否有預先規(guī)定做出區(qū)分,此時表決權已達到修改公司章程的比例要求,可以視為對公司章程的修改,自然可以因此認定決議有效。
2.“善意為公司利益”標準的判斷依據(jù)。英國實踐中常以多數(shù)股東意見作為認定公司利益的依據(jù),本文認為,在公司章程無社團罰規(guī)定的情況下股東會也可以做出損害股東利益的決議,實質上放松了損害股東利益決議事前控制,因此,我國在“善意為公司利益”的判斷上必須更加嚴格,應當以決議所依據(jù)事實的真實性與決議目的的正當性作為認定善意的標準。
一方面,裁判中法院只需查清股東會在決議時是否存在處罰股東或限制股東權利的原因證據(jù),而無需查清股東會決議中股東表決時主觀上是否知道該行為對受害股東是不公平的或者是惡意的。股東會決議處罰特定股東,需提供該股東損害公司利益的證據(jù),否則便應認定為惡意處罰?!袄罱ㄜ娫V上海佳動力環(huán)??萍加邢薰竟緵Q議撤銷糾紛案”曾確立了人民法院在審理公司決議撤銷糾紛案件中的審查范圍,即僅審查會議召集程序、表決方式是否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或者公司章程,以及決議內容是否違反公司章程,對解聘總經(jīng)理職務的決議所依據(jù)的事實是否屬實毫不關心⑥。但這一裁判思路在認定內容損害股東利益決議中并不適用。一是根據(jù)我國公司決議瑕疵分類,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決議為無效決議,因此內容損害股東利益的決議無效。決議無效相比可撤銷更具有強制性,且以內容為判斷標準,需要司法進行一定的實質性審查。二是《公司法》明確規(guī)定董事會有決定聘任或解聘公司經(jīng)理的權力,而未規(guī)定股東會有處罰股東的權力,股東會做出損害股東利益的決議時,必須有證據(jù)足以證明合法、正當?shù)睦碛?,才能獲得法院認可。
另一方面,侵犯股東權利、損害股東利益的決議必須具備正當目的,否則決議為惡意。所謂正當目的,要求股東會決議必須以維護公司利益為目的,不得假借公司利益之名,謀取個人私利或者惡意侵犯其他股東權利。但是,侵犯不同股東權利決議的目的各不相同,因此司法實踐中應注意區(qū)分和識別其真實性。
我國《公司法》沒有對公司利益的內涵與外延作出明確規(guī)定,司法實踐及理論界談及公司利益時,多在于解決董事與公司的利益沖突,而損害公司利益的主體卻鮮有涉及股東[12],因此公司利益常被視為股東利益的集合,保護股東利益便是保護公司利益[13]。而公司具有法人資格的重要意義,便在于其獨立地位賦予的公司利益。此外,當前公司利益多局限于公司財產利益,公司法中“不得侵占公司財產”“不得挪用資金”等規(guī)定皆以公司財產利益為核心,而未涉及公司其他利益,因此有學者認為“鑒于盈利原則,將公司利益局限于資本維持亦有道理[14]”。如今,公司利益并不是股東利益的集合,不以財產利益為唯一需求,已達成共識,但公司利益應當包含哪些內容學界至今未有深入探討。對此,甘培忠教授指出公司利益是一個非常哲學化的問題,可以對涉及公司利益的司法裁判進行類型化分析。本文根據(jù)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案件中出現(xiàn)的公司利益情形,將公司利益歸納為如下內容:
一是公司財產利益。決議中涉及公司財產利益的案件最多,如公司出于維持公司資本、彌補公司損失、償還公司債務或者追究侵權股東對公司的損害賠償?shù)?,對股東權利做出限制或處分。
二是公司人格利益。公司享有名稱權、名譽權、榮譽權等人格權利,當股東行為已經(jīng)或即將給公司名稱、名譽、榮譽造成損害時,公司便存在維護人格利益的需要。
三是公司組織利益。公司組織利益與公司作為組織體的主體性和存續(xù)性緊密相關,公司股東雖然不享有法定意義上的“身份權”,但股東身份要求其不得濫用股東權利破壞公司的人合性與穩(wěn)定性,不得濫用司法解散程序破壞公司存續(xù)。
四是公司管理秩序利益。管理秩序是指公司日常管理形成的既定的秩序。雖然《公司法》規(guī)定了董事、高管在公司經(jīng)營管理中的信義義務,并賦予股東會解聘董事、高管的職權,但多數(shù)有限公司管理利益并不以股東對董事的約束為主。公司管理形成的管理秩序更是公司管理利益的本質。部分公司形成習慣性的、簡單化的管理模式,如在股東會決議中無法參會的股東,在表明其表決傾向性的前提下,均將其表決權交由公司特定的股東行使并代簽章,這已成為公司慣例,股東之間的代理關系依習慣進行,并不存在委托代理協(xié)議。此外,公司穩(wěn)定性亦是公司管理秩序的內容之一,公司經(jīng)營、管理以及決策執(zhí)行均需要具有穩(wěn)定性,因此在決議效力認定中,公司的穩(wěn)定性需求也應納入法院權衡的范圍。
五是公司信賴利益。此處所指公司信賴利益并非公司與外部主體交易過程中的信賴利益,而是公司內部的信賴利益,如公司出于對股東表決的信賴而做出一定行為或投入一定的成本,且此信賴已維持較長時間,此時公司的信賴利益便應受到重視,即使公司信賴利益無法得到全面保護,也應在裁判中做出一定的權衡。
六是公司期待利益。公司的商業(yè)機會是公司期待利益的首要內容,《公司法》從信義義務的角度規(guī)定了董事、高管未經(jīng)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同意,不得利用職務便利為自己或他人謀取屬于公司的商業(yè)機會,從而間接形成了對公司期待利益的保護。除公司商業(yè)機會外,公司可得財產利益也是公司期待利益的內容之一,例如“嘉興市銀善客運出租股份有限公司、嚴秋平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一案中,公司出租車改造后即可獲得政府補貼,亦屬于公司的期待利益。
七是公司發(fā)展利益。公司除營利之外,還以持續(xù)發(fā)展為目的,如公司追求長期發(fā)展、企業(yè)規(guī)模擴大或拯救債務危機等,均為公司發(fā)展利益的體現(xiàn)。為了實現(xiàn)發(fā)展利益,公司常采取一定的措施,如對職工股東進行股權激勵或暫時對股東分紅權做出一定的限制等,但股東的異質性使其與公司利益不完全一致,以追求盈利為目的的股東必然反對公司因發(fā)展需求而限制其權利。
所以,公司利益的范圍不局限于更為宏大的事項,只要公司利益需求能夠被證明是真實存在且合理的,便應當被認可。此外,“善意為公司利益”適用中,還應當嚴格區(qū)分公司利益與股東利益,尤其是區(qū)分公司利益與控股股東利益,以免控股股東假借公司之名損害中小股東利益。如果控股股東能夠證明其決定合理地反映了公司利益,司法裁判應認可其為公司利益。
3.“善意為公司利益”標準的適用限度。允許股東會以公司章程未規(guī)定的事由與處罰標準做出損害股東利益之決議,必然需要對決議效力認定中“善意為公司利益”加以約束,防止因“善意為公司利益”的擴張產生新的不公。即使公司章程有明確規(guī)定,司法裁判中也應對處罰的合理性進行審查,以防止股東會濫用公司章程所賦予的處罰權損害股東利益。因此,“善意為公司利益”標準的適用必須有所限制。對此,可以借鑒行政法中的比例原則,對“善意為公司利益”進行適當性與必要性的約束。
適當性原則要求損害股東利益的決議只有在有助于達到相應公司目標時才能做出,即維護公司利益與損害股東利益之間必須具有關聯(lián)性[15]。適當性原則不要求損害股東利益決議能完全實現(xiàn)公司所追求的目的,只要有助于公司利益的實現(xiàn)即可,甚至只要能證明手段與目的之間存在實質關聯(lián)性,哪怕是在很小程度上促進目的的手段也是符合要求的。同時,損害股東利益并不是維護公司利益的唯一手段。雖然股東與公司利益會存在某種牽連關系,公司要實現(xiàn)其財產或非財產利益,也并非必然以股東會決議損害股東利益的方式做出,只是相對于其他方式,股東會決議更具有便捷性與高效性。例如“鄭蘭保與唐山市吉祥藥業(yè)有限責任公司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一案中⑦,原告作為公司董事與案外人勾結,給公司造成直接經(jīng)濟損失1928.2萬元,公司以股東會決議的形式?jīng)Q定將原告的40萬元股金作為給企業(yè)造成重大損失的部分賠償。雖然公司可以通過訴訟要求股東承擔賠償責任,但與直接做出處罰決議相比,顯然后者更為高效。所以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效力認定中,“善意為公司利益”原則的適用并不要求將處分股東權利作為唯一手段,只要案件確實存在維護公司利益的原因證據(jù),就可以認定為符合公司利益。只是在進行公司利益判斷時,需結合股東個人因素、股東會決議背景、公司發(fā)展因素、多數(shù)股東意見等進行綜合考量。
必要性原則要求損害股東利益決議必須以對股東造成最小損害為原則,在眾多損害股東利益的方式中選擇對股東損害最小的方式。必要性原則要求在適用“善意為公司利益”判斷時,不得矯枉過正,而應兼顧股東個人利益。公司作為組織體,對股東權利進行限制,需受到“私權限制成本”的約束,超越公司利益需求限制股東權利,或對股東造成的損害過大,均不符合必要性原則。然而,在司法實踐中損害股東利益決議違反必要性原則的情形較為普遍。例如“鄒繼德與中力路橋、德盛熱力公司等人公司盈余分配糾紛”一案中,原告鄒繼德為被告吉林省中力路橋工程有限公司(原名德盛路橋有限公司)股東,并擔任董事長、法定代表人,公司全體股東委托會計師事務所出具的審計報告顯示該公司存在以下問題:利用假發(fā)票報銷,使部分經(jīng)營事項不透明;虛構經(jīng)營事實占用三筆資金;財務賬目處理錯誤;鄒繼德在相關聯(lián)的兩個公司支取同一月的兩份工資。公司據(jù)此對鄒繼德做出除名決議?!豆痉ā芬?guī)定股東除名限于未履行出資義務或者抽逃全部出資,經(jīng)催告后仍不返還的情形。可見,對股東除名的要求必然以“出資”為判斷依據(jù),該案中原告所涉事由均為財務問題,并未涉及抽逃出資問題,以此對股東做出除名處分,明顯超出其給公司造成的危害程度。對此,公司通過其他方式或者現(xiàn)金罰足以起到處罰作用,而非必須通過資格罰維護公司利益。
由此,當損害股東利益決議是出于維護公司利益的正當目的且可以被證成時,決議才有可能是正當?shù)?。同時,維護公司利益的手段必須適當,不能超出必要的限度,否則不能視為“善意為公司利益”。
【注 釋】
①參見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浙01民終3946號民事判決書。
②參見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20)京02民終7245號民事判決書。
③參見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冀01民終7189號民事判決書。
④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2012年第10期,“南京安盛財務顧問有限公司訴祝鵑股東會決議罰款糾紛案”,http://gongbao.court.gov.cn//Details/98b2b837163f6a1f5052d410760512.htm l?sw=,2022年6月12日。
⑤參見嘉興區(qū)中級人民法院(2020)浙04民終1353號民事判決書。
⑥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10號:李建軍訴上海佳動力環(huán)??萍加邢薰竟緵Q議撤銷糾紛案。
⑦參見唐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唐民一終字第1269號民事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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