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銘
(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黑龍江 大慶 163319)
唐代戰(zhàn)事與文學的關系是學界長期研究的一個課題。胡云翼《唐代的戰(zhàn)爭文學》對唐代的戰(zhàn)爭文學做了粗略的勾勒,主要針對的是直面戰(zhàn)爭的文學作品。王福棟《唐代戰(zhàn)爭詩研究》則拓展研究視野,對于戰(zhàn)爭詩與戰(zhàn)爭過程的關系有所梳理,有所側重地探討了戰(zhàn)爭詩中的功名意識、女性形象、歷史想象。近年來,相關的研究選題中,安史之亂、黃巢起義是研究較為集中的重要議題。胡可先對于安史之亂、黃巢起義等重大歷史事件與文學的關系進行了宏闊而深入的剖析[1]136-140。呂蔚以安史之亂與唐詩的關系分析戰(zhàn)事所具有的文學史意義[2]130-132。
唐代“平淮西”戰(zhàn)事發(fā)生于元和九年(814年)至元和十二年(817年),因淮西節(jié)度使吳少誠死后,吳元濟擅自稱留后,唐憲宗發(fā)兵征討,直到李愬雪夜入蔡州擒獲吳元濟而結束。關于平淮西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胡可先概述了元和削藩與文人創(chuàng)作的關系[3]136-140。彭萬隆《元和削藩與元和詩歌》將元和時期討伐藩鎮(zhèn)的戰(zhàn)事活動與詩歌創(chuàng)作結合起來,頗具學術眼光[4]130-233。陳尚君《大唐王朝的第200年》亦在勾稽平淮西相關的史事中提出新見[5]。關于平淮西戰(zhàn)事的文學書寫,筆者曾有《“平淮西”與元和士人的文學書寫》,側重分析戰(zhàn)事之過程與文學書寫之風貌[6]132-156。實際上,唐代戰(zhàn)事的前前后后存在著知識精英階層關于戰(zhàn)與非戰(zhàn)的論爭,存在文人參與軍旅的激情書寫,存在戰(zhàn)事結束后的蓋棺論定,更回蕩著戰(zhàn)事過后的文學余響。這些方面均與文學經典的生成有這樣或那樣的關聯(lián)?!捌交次鳌钡那扒昂蠛笈c八篇經典有關,其中包括四首(組)詩、四篇文。四首(組)詩是白居易《琵琶行》、劉禹錫《平蔡州》、元稹《連昌宮詞》、李商隱《韓碑》。四篇文是吳武陵《遺吳元濟書》、韓愈《平淮西碑》、段文昌《平淮西碑》、柳宗元《平淮夷雅》。此外,柳宗元《古東門行》、劉禹錫《代靖安佳人怨》及韓愈的戰(zhàn)地短歌系列及聯(lián)句詩均堪稱名作,裴度、楊巨源、王建、姚合、鮑溶亦有詩作紀事。元和之后,白居易、劉禹錫、王建等人與裴度交游活動中依然會追憶戰(zhàn)事之圖景,有諸多詩篇傳世。這些詩篇構成合唱之效果,乃是回蕩在歷史的天空之裊裊余音。
宋祁、歐陽修編撰的《新唐書》中,吳武陵以文學家身份立傳,列入《文藝傳》之內。宋祁、歐陽修一改《舊唐書》史臣立傳之宗旨,對于《舊唐書》列入《文苑傳》的人物進行大規(guī)模調整,其中變動最大的是中唐階段。吳武陵能被收入《文藝傳》之內,這是對其文學家身份的認可。宋祁、歐陽修認可吳武陵文學家身份的主要依據是吳武陵所寫的四封書信。四封書信中,較為重要的是《遺吳元濟書》《上韓舍人行軍書》,這兩封書信均與平淮西戰(zhàn)事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
淮西地區(qū)是中唐時期藩鎮(zhèn)割據的一個戰(zhàn)事多發(fā)地,皆因節(jié)度使更換而引起。平淮西戰(zhàn)事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如王永興所論:“討伐淮西吳元濟之戰(zhàn)始于唐憲宗元和九年十月,至元和十二年七月裴度為淮西宣慰招討處置使之前為第一階段;此后至元和十二年十一月為第二階段?!盵7]46淮西長期為吳氏家族所據,而“自為留后”是藩鎮(zhèn)所遵循的方式。盡管這種方式并非唐朝所情愿為之,卻又時常默許之。吳元濟之父吳少陽,任淮西節(jié)度使。本來,淮西節(jié)度使是吳少陽之兄吳少誠。元和四年(809年)十一月,吳少誠卒,弟少陽自為留后,朝廷也就予以默認。同是吳姓,吳少陽很欣賞吳武陵。據《新唐書》本傳載:“淮西吳少陽聞其才,遣客鄭平邀之,將待以賓友,武陵不答。俄而少陽子元濟叛,武陵遺以書,自稱東吳王孫,曰……元濟得書不悟?!笨磥?,吳武陵的這封信沒起到《與陳伯之書》的作用。元和九年(814年)九月,吳少陽卒,其子吳元濟匿喪,自總兵柄,朝廷遣使吊祭,拒而不納。十月,下《招諭蔡州詔》,《全唐文》作《曉諭淮西制》,中有“擅自繼襲,肆行寇掠。將士等迫于受制,非是本心,遂令此軍,若墜淵谷”之句,以嚴綬取代吳元濟,宣示招降之意。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因“納于忠順之途”不成,朝廷下《討吳元濟制》并立即出兵征討。據此時間節(jié)點,吳武陵勸降書當作于元和九年(814年)十月下《招諭蔡州詔》之后,或《討吳元濟制》之后。元和九年(814年)至元和十年(815年),吳武陵尚在永州,與柳宗元經常聚會,于僻地尋找風景,該文撰寫時間或許應更晚一些[8]136。
這封勸降書被全文采摭入《新唐書》,毫無疑問,當是吳武陵被列入《文藝傳》的代表作?!哆z吳元濟書》行文立論頗具大局意識,從國家大義出發(fā),以“智”“仁”“孝”“明”論定其反叛之舉乃是“徒取暴逆之名,而殄物敗俗”。這封信出語果斷,立意明確,直截了當,反復申說反叛的嚴重性。柳宗元稱其“才氣壯健,可以興西漢之文章”[9]1978,誠非虛譽。而“興西漢之文章”則蘊含有古文之精義。文章依時、勢、地三端而論吳元濟之不合時宜:“時”則從德宗開始,講述藩鎮(zhèn)勢力分布之情形,得出戰(zhàn)事一起,淮西必敗的結論;“勢”則集中于唐憲宗之聲望,“今天子英武任賢,同符太宗,寬仁厚物,有玄宗之度”[10]7385。反叛的結果是骨肉分離、家破人亡;以領地而言,“三州至狹也,萬國至廣也,力不相侔,判然可知”[10]7385?;诖?,若戰(zhàn)事一起終會落得個“尸不得裹,宗不得祀”的下場。
吳元濟確實有過動搖,但我們無法確認吳武陵這封書信是否發(fā)揮了推動作用。戰(zhàn)爭仍然在進行中,元和十二年(817年),裴度被委以重任,踏上征途,韓愈為行軍司馬,吳武陵有《上韓舍人行軍書》。據《新唐書》本傳云:“會裴度東討,而韓愈為司馬,武陵勸愈為度謀……武陵之奇譎類如此。”[11]5790-5791元和十二年(817年)七月,中書侍郎、平章事裴度使持節(jié)蔡州諸軍事、蔡州刺史,充彰義軍節(jié)度等使,以太子右庶子韓愈兼御史中丞、充彰義軍行軍司馬,八月發(fā)赴行營。吳武陵上書韓愈獻計獻策應該就在這個時間點上。吳武陵這封信的主旨則可以“誠使諸侯以嚴暴,吾以寬厚收之;諸侯以殺戮,吾以禮義懷之;彼有所短,吾見其長;彼有所乏,吾施其余,則事何不濟?功何不成?”概而言之,采取懷柔之策,能以和平的方式解決最好。吳武陵曾經在柳宗元的山水小品中作為其旅伴出現過。元和十二年(817年),已經告別永州的吳武陵還有《遺孟簡書》,書信中為遷轉到柳州的柳宗元叫屈,云:“古稱一世三十年,子厚之斥十二年,殆半世矣。霆砰電射,天怒也,不能終朝。圣人在上,安有畢世而怒人臣邪?且程劉二韓,皆已拔拭,或處大州劇職。獨子厚與猿鳥為伍,誠恐霧露所嬰,則柳氏無后矣?!盵10]7386此時的柳宗元已在柳州任上,本人也時刻關注著戰(zhàn)事的進展,戰(zhàn)事剛剛定局便有《平淮夷雅表》上呈,從中能夠見出渴望改變境遇的迫切程度。
在《舊唐書》文本建構的基礎上,《新唐書》常常采摭文章入傳以重構文本。柳宗元、吳武陵的傳記便具有代表性,柳宗元的傳記是在《舊唐書》的基礎上以采摭文章入傳而完成的,吳武陵的傳記則是另一種情況。《舊唐書》并沒有專門為吳武陵立傳,而是在吳汝納傳記中簡要敘及,云:“武陵進士登第,有史學,與劉軻并以史才直史館。武陵撰《十三代史駁議》二十卷。自尚書員外郎出為忠州刺史,改韶州。坐贓貶潘州司戶卒。”[12]4500《新唐書》為之立傳,列入《文藝傳》中,被采摭的文字便包括與平淮西相關的兩篇文字,其中《遺吳元濟書》全文采摭入史,而《上韓舍人行軍書》則采摭部分內容,因與柳宗元相關,《遺孟簡書》《與裴度書》均采摭入傳。在《新唐書》史臣看來,吳武陵的文學家身份因上述文本而確立,從中可以看出北宋時期對于文學與政事關系的重視程度。從唐憲宗下《討吳元濟制》到吳武陵《遺吳元濟書》,其中包括武元衡遇刺,這是平淮西戰(zhàn)事提速的一個節(jié)點。再到元和十二年(817年)吳武陵《與韓舍人行軍書》,構成了一個屬于吳武陵所關注的獨立階段。吳武陵的文章是直面戰(zhàn)事的文本,無論是與吳元濟對話,還是與韓愈對話,他認為勸降書所發(fā)生的作用即便不能直接結束戰(zhàn)事,也會對于戰(zhàn)局的進程發(fā)生影響,他或許高估了自家書信的作用。簡而言之,吳武陵之所以被北宋史家列入《文藝傳》之中,主要是認定《遺吳元濟書》《上韓舍人行軍書》等文本為直面戰(zhàn)事的文學經典,故而才會采摭文本入傳而被經典化。
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的間接原因是武元衡被刺事件。元和十年(815年)六月三日,武元衡遇害,裴度亦重傷??梢韵胂蟮膱鼍埃哼@一時節(jié)天亮的有些晚,武元衡剛剛走出居于靖安坊的宅子,便遭到刺客的迎頭一擊?;蛟S揣在懷里的奏章還帶著體溫,或許有些內容還在打腹稿,或許吟詩的雅興剛要被一觸而發(fā),一個鮮活的生命瞬間便停止了思考。武元衡之死引發(fā)朝廷震恐,歷來主和的蕭俛、錢徽等人便再次發(fā)聲,而唐憲宗和裴度則征討之意已定[13]314-321。白居易本是太子官,任太子左贊善大夫。宮官不應當先于諫官言事。武元衡之死干卿何事,他卻上書要求盡快抓捕刺客,于是,遭到本當言事者的忌恨。白居易的母親因看花墜井而死,白居易寫有《賞花》及《新井》詩,被認為“甚傷名教”。據白居易《與楊虞卿書》 ,他認為自己是因言獲罪,進言的原因則是因“平淮西”導致武元衡之死,“素惡居易者”則借他事以陷之?!杜f唐書》《新唐書》對于這件事均有所敘述。據《舊唐書》本傳:“九年冬,入朝,授太子左贊善大夫。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以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母因看花墜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執(zhí)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盵12]4344-4345《新唐書》所敘與《舊唐書》一致,只是在重構中發(fā)生了敘事角度的變化。如本傳所云:“明年,以母喪解,還,拜左贊善大夫。是時,盜殺武元衡,京都震擾。居易首上疏,請亟捕賊,刷朝廷恥,以必得為期。宰相嫌其出位,不悅。俄有言:‘居易母墜井死,而居易賦《新井篇》,言浮華,無實行,不可用。’出為州刺史。中書舍人王涯上言不宜治郡,追貶江州司馬。既失志,能順適所遇,托浮屠生死說,若忘形骸者?!盵11]4302武元衡遇刺發(fā)生之前,白居易就屢屢上言,言平淮西之事,相關的主要有兩件事:一件是李師道出錢為魏徵孫贖故第之事,另一件是派中人吐突承璀率師討王承宗之事。如果將這些結合起來考察,則不難得出結論,即白居易是征討淮西的支持者陣營中的一員,這一點與韓愈的立場是一致的。元和十年(815年)七月,白居易最終被以不孝的罪名先貶為江州刺史,王涯認為白居易不宜治郡,再貶為江州司馬。白居易在《與楊虞卿書》《與師皋書》中敘及此事,仍難以遏制憤激之情。
《琵琶行》是如何煉成的?其中必定有武元衡事件的影子。元和十一年(816年),白居易已在江州任上,有一次在潯陽江頭送客,聽見水上傳來琵琶聲。這不是普通的琵琶聲,而是“錚錚然有京都聲”,這是江州與長安所建立的音樂和文學的空間。白居易以強烈的主題意識,敘述與琵琶女從相識到共鳴的過程。先是聽音,“錚錚然有京都聲”乃是因地域之關系而選擇見面,這是琵琶女第一次彈琵琶;“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之后第二次彈琵琶展示的主要是技藝;因技藝引出彼此追憶身世之后,琵琶女第三次彈琵琶則建立在彼此相知的基礎上,帶來“江州司馬青衫濕”的特殊效果。白居易與琵琶女的對話在琵琶聲中徘徊不已。其中曲江宴飲、雁塔登臨歷歷在目,留下的還有富有血腥畫面的武元衡遇刺。白居易的聽琵琶帶有自己的主觀情緒。這種情緒是琵琶女激發(fā)出來的,循音而見人,聽音而知人,知人而思己。琵琶女聲名的時過境遷喚起白居易強烈的自我比較意識。陳寅恪引及“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同相識”詩句時認為:“則既專為此長安古倡女感今傷昔而作,又連綰己身遷謫失路之懷。直將混合作此詩之人與此詩所詠之人,二者為一體,真可謂能所雙亡,主賓俱化,專一而更專一,感慨復加感慨。”[14]49細讀《琵琶行》,構成七個層面:江州的風物環(huán)境與長安的國際都市景象構成一個比較的層面,難聽的本地俗曲俚音與陽春白雪的琵琶聲構成又一個比較的層面,流落江州“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與長安當紅的自己構成一個比較的層面,居于長安曲江宴飲的白居易與身處江州的自己構成一個比較的層面,知曉琵琶女身世的白居易與僅僅聽音的白居易構成一個比較的層面,琵琶女的當紅與白居易的長安生活構成一個比較的層面,琵琶女的流落江州與白居易的貶謫江州構成一個比較的層面。外媒的觸動往往會撥響詩人的心弦,因平淮西而導致武元衡被刺,白居易就此貶謫江州,這是一個不可忽略的背景元素,白居易的命運因此發(fā)生改變,上述比較層面均與此相關。正是琵琶女的出現將京城與江州聯(lián)系在一起,令白樂天思及被貶的情境,于是,琵琶女、琵琶將江州與長安連接起來,江州與長安將琵琶女與白居易聯(lián)系起來。實際上,白居易與琵琶女的地位并不對等,而是來自京都的琵琶聲為他們搭建了一個對話的平臺。文學經典的動人之處就在于間接文本的特質,事在詩中卻并沒有直說,而是僅僅作為背景,蘊含于作者、琵琶女的追憶之中若隱若現,所起的作用便是激發(fā)出白居易的貶謫情結。
《琵琶行》中并無直指平淮西戰(zhàn)事的詩句,白居易雖然以地域之對比暗含追憶舊事,關于帝京卻無一言,“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起筆與琵琶女將當年的受寵與“老大嫁作商人婦”加以對比,白居易截斷眾流,沒有敘述自己貶謫江州的原因。施補華《峴傭說詩》便認為白居易這段自敘“又嫌繁冗”,其實繁冗的敘述中才能寫出同病相憐之意,嘆謫居之淪落,“辭帝京”之原因隱括其中,意到筆隨而令人渾然不覺。不過,白居易隱而不發(fā)還是有原因的,此次貶謫的直接原因是不孝,盡管理由牽強卻難以辯解,一旦寫在紙上還會無端增加政敵;而間接原因則是武元衡遇刺后的越職上書,此事更無法以詩筆言之,還會增加因言獲罪的可能性。于是,與《長恨歌》中用“楊家有女初長成”一樣,白居易直接敘述身居江州的“遷謫意”,言意不言事是一種緣自潛意識的自覺選擇。
武元衡之死對平淮西戰(zhàn)事的走向發(fā)生了重要的影響,促使唐憲宗、裴度下定決心,持續(xù)一年的平淮西戰(zhàn)事正式提速。當此際,貶謫在外的劉禹錫、柳宗元懷著復雜的心情寫下《古東門行》《代靖安佳人怨》等詩作。這些抒情文本僅僅是平淮西進程中的一個前奏。這個前奏指向的究竟是一戰(zhàn)到底還是中途退卻?可以說,因堅持平淮西導致武元衡被刺殺,而武元衡之死影響到本不相干的白居易,這件事促動他勇敢地越職上書,因之被觸怒的諫臣們另辟蹊徑尋找貶斥白居易的機會。他們從白居易的詩作中找到可攻擊的要點,白居易猝不及防地被擊中,只好離開長安,奔赴心目中那遙不可及的江州。江州地僻方知長安米貴的緣由。因琵琶女的介入由人及己,琵琶聲中傾聽入神的白居易想必是在平淮西戰(zhàn)事的刀光劍影中體味著“青衫濕”的內涵。就文學接受史而言,無論是在中唐,還是在后世,《琵琶行》均是以平淮西為特殊創(chuàng)作背景的文學經典,只是武元衡之死僅僅是平淮西第一階段的一個軒然大波,白居易因此被貶,復因此遇到已在京城過氣的琵琶女,兩人聚于江州,淪落中互訴身世而產生共鳴,遂而生成被稱為“敘情長篇”的抒情文本,在后世的閱讀過程中因性別、身世之對話而產生極佳的接受效果,進而漸次經典化,成為千年來傳頌不衰的文學經典。《琵琶行》的經典化既與“平淮西”有關,又與文學文本的抒情傳統(tǒng)關聯(lián)甚深,背景因素對于作者固然重要,而文本一經形成便入讀者的期待視野,文本閱讀的影響因素自然也就不止一端。
裴度的二赴淮西意味著戰(zhàn)事的第二階段開始。元和十年(815年)五月,裴度為淮西行營宣慰使,赴蔡州行營“宣諭諸軍”,楊巨源《送裴中丞出使》一詩紀其事。裴度宣慰歸來后力主淮西可取,韓愈上《論淮西事宜狀》勸憲宗當機立斷。六月三日,裴度受重傷,六月二十五日,裴度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元和十一年(816年),唐憲宗強力支持裴度,接受其建議,并為之掃清障礙。元和十二年(817年),李愬赴淮西,戰(zhàn)事格局發(fā)生變化。六月四日,吳元濟乞降,但已經無法掌控局勢。七月,裴度為宣慰使,馬總為宣慰副使,韓愈以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充彰義軍行軍司馬隨之奔赴淮西。王建有《東征行》一詩紀其事。
與裴度一起奔赴淮西,韓愈以武將身份參與其中,寫下了為數不少的詩作,其人堪稱是行程敘事的戰(zhàn)地記者。我們不妨以裴度并督戰(zhàn)作為線索,將韓詩與戰(zhàn)事之過程結合起來讀讀?,F存的詩作,韓愈寫給馬總的最早,是在出發(fā)的前一年,馬總已經任刑部侍郎。《酬馬侍郎寄酒》:“一壺情所寄,四句意能多。秋到無詩酒,其如月色何?!眲⒂礤a在元和十二年(817年)與馬總唱酬往來,有《酬馬大夫以愚獻通草茇葜酒感通拔二字因而寄別之作》《酬馬大夫登洭口戍見寄》等詩作。元和十二年(817年),韓愈《贈刑部馬侍郎》:“紅旗照海壓南荒,征入中臺作侍郎。暫從相公平小寇,便歸天闕致時康?!盵15]1033一年之隔,身份之變化讓兩人迅速進入角色。韓愈這一時期的詩作堪稱平淮西的戰(zhàn)事實錄?!哆^鴻溝》云:“龍?;⒗Ц畲ㄔ?,億萬蒼生性命存。誰勸君王回馬首,真成一擲賭乾坤?!狈绞琅e評曰:“此詩雖詠楚、漢事,實為伐蔡之舉,時宰有諫阻者,幾敗公事也。視為詠古則非。”[15]1034奉和、酬贈甚至聯(lián)句均與平淮西戰(zhàn)事緊密相關,如《送張侍郎》:“司徒東鎮(zhèn)馳書謁,丞相西來走馬迎。兩府元臣今轉密,一方逋寇不難平?!睂懽孕牌讲瘫貏僦疀Q心。行至女幾山,裴度有詩作,如今僅存“待平賊壘報天子,莫指仙山示老夫”。韓愈和之,充滿壯志豪情,《奉和裴相公東征途經女幾山下作》云:“旗穿曉日云霞雜,仙倚秋空劍戟明。敢請相公平賊后,暫攜諸吏上崢嶸?!盵15]1036依然展望勝利后的圖景。到達郾城有《郾城晚飲奉贈副使馬侍郎及馮、李二員外》,詩云:“城上赤云呈勝氣,眉間黃色見歸期。幕中無事惟須飲,即是連鑣向闕時?!彼尬鹘缬小锻疃藛T外從裴相公野宿西界》:“四面星辰著地明,散燒煙火宿天兵。不關破賊須歸奏,自趁新年賀太平?!敝料宄莿t有《同李二十八夜宿襄城》:“周楚仍連接,川原乍屈盤。云垂天不暖,塵漲雪猶乾。印綬歸臺室,旌旗別將壇。欲知迎候盛,騎火萬星攢。”有《過襄城》:“郾城辭罷過襄城,潁水嵩山刮眼明。已去蔡州三百里,家人不用遠來迎。”有《宿神龜招李二十八馮十七》:“荒山野水照斜暉,啄雪寒鴉趁始飛。夜宿驛亭愁不睡,幸來相就蓋征衣。”如果選定一個點,郾城的聯(lián)句會是首選。《晚秋郾城夜會聯(lián)句》是李正封和韓愈共同創(chuàng)作的一首五言敘事長詩。這在與平淮西相關的詩作中是獨一無二的。李正封引題,韓愈主導敘事的節(jié)奏,“平生恥論兵,末暮不輕諾。徒然感恩義,誰復論勛爵”。如方世舉所論,這首詩先是由引子引出平淮西戰(zhàn)事之議題,然后一分為二,至“且待獻俘囚,終當返耕獲”是實寫,寫蔡州平定之前的舊事;而后是虛寫,“皆懸擬殲賊、奏凱、振旅、飲至諸事”[13]1064。值得注意的是,韓愈創(chuàng)作的這些文本與此前的戰(zhàn)事詩風格不同,善于抓住戰(zhàn)事進程中的細節(jié)直抒胸臆,在唐代戰(zhàn)事詩中可謂別開生面。
雪夜平蔡州,馬總任留后,而韓愈等人還京,韓愈有《酬別留后侍郎》:“為文無出相如右,謀帥難居郤縠先。歸去雪銷溱洧動,西來旌旆拂晴天。”[15]1066韓愈以實錄之筆法寫其所聞所見,蔡州平定,難以掩飾興奮。自淮西歸京,一路上展望的是盛世之追憶,如過連昌宮有《和李司勛過連昌宮》云:“夾道疏槐出老根,高甍巨桷壓山原。宮前遺老來相問,今是開元幾葉孫?!边^桃林有《桃林夜賀晉公》,詩云:“西來騎火照山紅,夜宿桃林臘月中。手把命珪兼相印,一時重疊賞元功?!庇小洞纬埵罚骸皵等辗诫x雪,今朝又出山。試憑高處望,隱約見潼關?!敝龄P有《次潼關先寄張十二閣老使君》:“荊山已去華山來,日出潼關四扇開。刺史莫辭迎候遠,相公親破蔡州回。”又有《次潼關上都統(tǒng)相公》:“暫辭堂印執(zhí)兵權,盡管諸軍破賊年。冠蓋相望催入相,待將功德格皇天?!弊鄤P后一路歡歌,這是韓愈的詩化言說。鮑溶有《蔡平喜遇河陽馬判官寬話別》、姚合有《送蕭正字往蔡州賀裴相淮西平》,這兩首詩是表達“雄雞一唱天下白”喜悅之情絕好的見證。接下來便是刻石立碑、論功行賞,戰(zhàn)后的余事依然會生成新的文學文本,這是韓愈平生寫得最為暢快的系列作品,這些文本卻在傳播的路徑中未曾經歷廣泛傳播的經典化進程。
元和十二年(817年)十月二十八日,唐憲宗下《平吳元濟德音》,第二天下《誅吳元濟敕》,十一月一日吳元濟被斬于獨柳樹,劉禹錫有《城西行》紀其事。十一月末,裴度、韓愈等人自蔡州回京,十二月十六日到長安。功成名就之后便會迎來誰上功勞簿及所占份額的爭奪。平淮西的勝利的確鼓舞人心,這樣的成就必然要樹碑立傳。根據《舊唐書·韓愈傳》,元和十二年(817年)十二月,韓愈受詔撰寫《平淮西碑》,韓愈《進撰平淮西碑文表》云:“以收復淮西,群臣請刻石紀功,明示天下,為將來法式。”[16]2882這個任務落到韓愈的手上,韓愈從構思到完成共70日,元和十三年(818年)三月二十五日撰成,自謂“經涉旬月,不敢措手”。
那么,韓愈《平淮西碑》是如何記述“刬刮群奸,掃灑疆土”的呢?《資治通鑒》對征討平淮西戰(zhàn)事進程的敘述,與段文昌《平淮西碑》近乎一致。關于雪夜入蔡州,韓愈《平淮西碑》敘述過于簡單,僅僅將平蔡州列于裴度的部署之中,作為戰(zhàn)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沒有被突出之意。云:
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師,都統(tǒng)弘責戰(zhàn)益急,顏、胤、武合戰(zhàn)亦用命。元濟盡并其眾洄曲以備。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門,取元濟以獻。盡得其屬人卒。辛巳,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次髌?,大饗賚功。師還之日,因以其食賜蔡人。凡蔡卒三萬五千,其不樂為兵愿歸為農者十九,悉縱之。斬元濟京師[17]1518-1519。
因時局的變化,李愬一方的抗爭,韓愈《平淮西碑》被磨去,重寫的任務落到作為戰(zhàn)事局外人的段文昌身上。這不僅僅是從局內人到局外人的變化,作者與裴度關系遠近的變化,而且是文本從古文到駢文的變化。段文昌一變韓愈之敘事格局,所撰《平淮西碑》將平蔡州的前前后后聯(lián)系起來,云:
將決其機,以安海內。復命丞相裴度,擁淮、蔡之節(jié),撫將帥之臣。分鄧禹之麾旆,盛竇憲之幕府,四牡業(yè)業(yè),于藩于宣。先是光顏、重允、公武,戎旅同心,壘垣齊列,常蛇之勢,首尾相從。胡騎之雄,紛紜縱擊;逐余孽如鳥雀,獵殘寇似狐貍。干矛如林,行次于洄曲。丞相之來也,群帥之志氣逾厲,統(tǒng)制之號令益明,勢如雷霆,功在漏刻。賊乃悉其精騎,以備洄曲之師。唐隨帥李愬,新總傷痍之軍,稍勵奔北之氣,城孤援絕,地逼勢危,而能養(yǎng)貔虎之威,未嘗矍視,屈鷙鳥之勢,不使露形。是以收文城柵而降吳秀琳,下興橋而擒李祐。祐果敢多略,眾以留之或謂蓄患,不利吾軍。愬誠明在躬,秉信不撓,爰命釋縛,授之親兵。祐感慨之心,出于九死??v橫之計,果效六奇?;浭录韧?,陰凝雪飛,天地盡閉。乃遣其將史旻、仇良輔留鎮(zhèn)文城,備其侵軼;命李祐領突騎三千以為鄉(xiāng)導;自領中權三千,與監(jiān)軍使李誠義繼進,又遣其將田進誠領馬步三千,以殿其后。郊云晦冥,寒可墮指;一夕卷旆,凌晨破關。鋪敦淮濆,仍執(zhí)丑虜。雖魏軍得田疇為導,潛出盧龍;鄧艾得田章先登,長驅綿竹。用奇制勝,與古為儔[15]1572-1573。
韓愈《平淮西碑》敘述李愬雪夜入蔡州一事過于簡略,僅僅不到40字。段文昌《平淮西碑》以駢體行文用近三百字渲染此事,將李愬定謀略之過程和盤托出。毫無疑問,平蔡州是平淮西的重頭戲,更是震懾藩鎮(zhèn)的關鍵環(huán)節(jié),韓愈、段文昌就平蔡州本身用字差別不大,而是在如何謀篇上有所不同。無論如何,李愬調兵遣將的過程于平淮西而言至關重要,這是不當忽略的。戰(zhàn)事結束,韓愈受詔撰《平淮西碑》,撰寫的主導思想恐怕不是韓愈所能決定的。黃樓就認為:“平淮西后,憲宗君相恐李愬等居功難抑,對其有所戒心,《平淮西碑》體現了憲宗君相抑制李愬等武臣的策略?!盵18]87而《平淮西碑》被磨則是因為淮西局面發(fā)生變化,唐憲宗為協(xié)調文武關系而不得已為之[18]87-88。若果真如此,《平淮西碑》就不僅僅是一篇為平淮西蓋棺論定的文字,而是卷入時政的媒介。憲宗為調節(jié)文武之矛盾而磨碑,給予韓愈的打擊是雙重的。韓愈是戰(zhàn)事的親歷者,文體文風改革的推動者,磨碑事件雖屬將帥功績之爭奪,對于韓愈而言,一方面否定了其戰(zhàn)事參與人的權威話語權,另一方面則否定了其作為執(zhí)筆者的文學變革意圖。
韓愈《平淮西碑》撰成,劉禹錫、柳宗元頗有微詞。一方面認為并非平情敘述,對于李愬平蔡州的作用有所弱化;另一方面遣詞用語不夠雅致。這里還要述及柳宗元《平淮夷雅》和劉禹錫《平蔡州》,一組文與一組詩構成了對應關系,是外放者對于戰(zhàn)事的另一種總結?;蛟S是旁觀者清,不會夾雜私情,韓愈寫裴度必然有自己的情懷,而劉、柳雖然認可裴度,卻不會從個人立場出發(fā),而是根據自家從戰(zhàn)事的進程所獲得的信息進行判斷。柳宗元《平淮夷雅》成,有《上裴晉公度獻唐雅詩啟》《上襄陽李愬仆射獻唐雅詩啟》《獻平淮夷雅表》,柳《雅》《皇武》寫裴度,《方城》寫李愬。戰(zhàn)事結束后的詩作中,當以劉禹錫《平蔡州》為經典之作?!镀讲讨荨酚嬘腥祝旱谝皇紫葘懤類逖┮谷氩讨?,再寫裴度來鎮(zhèn)撫之事,落筆于謳歌憲宗時代;第二首借助老人之口言說太平之可貴;第三首則轉向“天子受賀登高樓”,極言一個戰(zhàn)事勝利而四海晏清的連鎖反應。就與平淮西相關的詩作而言,劉禹錫《平蔡州》堪稱經典之作。翁方綱《石洲詩話》認為:“敘淮西事,當以夢得此詩為第一?!盵19]427劉禹錫對于自己的詩作亦頗為欣賞,如對于第二首的解讀,無論是首聯(lián)寫“美李尚書愬之入蔡城也”,還是尾聯(lián)“因以記淮西平之年”,均蘊含自得之意[20]426。
《平淮西碑》的經典化進程在晚唐便已開始,北宋時期漸次形成定論,主要圍繞戰(zhàn)事敘述的客觀性、今古文之爭的合法性而展開。平淮西戰(zhàn)事結束,便進入總結階段,需要樹碑立傳,為平淮西撰寫碑文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在韓愈的頭上。韓愈正在興頭上,古文家的身份正好派上用場?!镀交次鞅窐淞?,又被磨平,再被樹立的時候,韓愈早已離開塵世。又過了半個世紀,同為河南人的李商隱有《韓碑》一詩,為唐人《平淮西碑》之爭蓋棺論定。李商隱《韓碑》一詩以敘事之筆推崇韓愈《平淮西碑》,全詩分為3個部分:第一部分以裴度為中心敘述平淮西的過程,李愬等人被認定為其爪牙;第二部分寫韓愈撰《平淮西碑》之始末及韓碑被磨一事;第三部分是稱頌“公之斯文”,有“愿書萬本誦萬遍,口角流沫右手胝”之句。《韓碑》重在立論,論點出而主題成,主題成而文字顯,文字顯而情感真。入宋以來,對于《平淮西碑》有褒有貶,褒者多而貶者少。褒者不出李義山評論之兩端:一端立于家國情懷,一端立于文章之法式。韓碑、段碑孰優(yōu)孰劣,于接受史中塵埃落定。因爭功韓愈《平淮西碑》被磨而有段文昌《平淮西碑》立,再有李商隱《韓碑》,三篇經典文本的生成經歷由戰(zhàn)事而文學,由文學而政事,最終回到文學的過程。這一過程始于韓碑,落腳點依然回到韓碑,只是已經由中唐而入晚唐。就文本生成的語境而言,韓愈《平淮西碑》是平淮西戰(zhàn)事結束后生成的文本,因爭功而段文昌有《平淮西碑》,韓、段碑之優(yōu)劣又引出李商隱《韓碑》,從文到詩,構成了文本經典化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
一座唐玄宗、楊玉環(huán)未曾到過的宮殿,為何成為元稹的關注點?元稹的想象力并不強,卻以坐落在河南宜陽縣的連昌宮作為李、楊的棲居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立的敘事空間?!哆B昌宮詞》借助老人之口完成了對李、楊故事的再造過程。這首詩完成于元和十二年(817年)末或元和十三年(818年),就在本年或前一年,平淮西塵埃落定,吳元濟伏法,淄青等地歸順,戰(zhàn)事結束便意味著一個區(qū)域和平生活的到來。元稹在平淮西結束的背景下,以“努力廟謨休用兵”來表達自己對于戰(zhàn)事的論評。
《連昌宮詞》是以“平淮西”為觸媒形成的文本,可分為兩個獨立的敘事單元。詩作開篇就引出“宮邊老翁”,以老者的敘述構成了一個獨立的敘事單元。這個敘事單元包含3個部分:第一部分渲染安史之亂前的盛世鏡像。這部分內容以“上皇”與“太真”的奢靡生活為中心,琵琶、念奴、李謨、吹管、擫笛構成一組意象群;百官隊仗、楊氏諸姨構成一個對舉盛況展示,意味著一個盛世的巔峰狀態(tài)。這個巔峰狀態(tài)在公元755年戛然而止。于是,連昌宮之圖景為之一變:“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存祿山過。驅令供頓不敢藏,萬姓無聲淚潛墮。”第二部分的這四句詩點到為止,并沒有像杜甫那樣刻意描畫安史之亂的萬象,而是一帶而過。第三部分透過老者的敘述展示了連昌宮人去樓空漸為廢墟的凄涼景象。這部分內容也可以一分為二:一是集中寫“兩京定后”連昌宮的命運,無人顧及而宮門久閉。二是因“去年敕使因斫竹”,老者終于有機會帶人一覽殘境,這座無人打理的宮殿早已是“荊榛櫛比”“塵埋粉壁”,今昔對比令人潸然淚下。連昌宮的未來呢?“自從此后還閉門,夜夜狐貍上門屋”。
第二個敘事單元則是作者的獨立思考過程。這個過程先由一問一答引出:“我聞此語心骨悲,太平誰致亂者誰?!边@是作者發(fā)出的質問。問罷老翁就要回答:“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燮理陰陽禾黍豐,調和中外無兵戎。長官清平太守好,揀選皆言由相公。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祿山宮里養(yǎng)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作瘡痏?!盵21]705-706上述詩句將開元、天寶一分為二,世風為之一變。問答之后,引入作者對于當下的思考:“今皇神圣丞相明,詔書才下吳蜀平。官軍又取淮西賊,此賊亦除天下寧。年年耕種宮前道,今年不遣子孫耕。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謨休用兵?!痹∷詫憽哆B昌宮詞》,與連昌宮的地理位置相關,這里正是平淮西的戰(zhàn)地周邊區(qū)域,戰(zhàn)地如今終于恢復平靜了,老百姓需要休養(yǎng)生息,未來就需要“努力廟謨休用兵”。元稹在創(chuàng)作《連昌宮詞》的過程中,采取了將戰(zhàn)事“并置”的寫法,以連昌宮為關鍵詞聯(lián)結起來,“安史之亂”與“平淮西”被放在同一個層面書寫。這里存在敘事的偏向,元稹并沒有直面戰(zhàn)爭,而是隱沒戰(zhàn)場及戰(zhàn)事本身,以連昌宮的今昔之變烘托出和平與戰(zhàn)時、戰(zhàn)后的區(qū)別,主要側重于描寫“安史之亂”的影響來突出戰(zhàn)爭的殘酷性,“卒章顯其志”,結尾以“平淮西”戰(zhàn)事的勝利發(fā)出渴望“休兵”的議論。實際上,整首詩是以“平淮西”觸發(fā)的感想,元稹是將歷史語境落在連昌宮的空間之內,進而貫穿于整首詩的敘事進程中。
以“安史之亂”為書寫背景,《連昌宮詞》的比較對象是《長恨歌》。元和元年(806年),白居易從校書郎貶盩厔尉,仙游寺在盩厔,王質夫、陳鴻家在此,三人一起去仙游寺,有感于李、楊故事。據陳鴻《長恨歌傳》,“王質夫舉酒于樂天前曰:‘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22]758。歌成,使陳鴻為《長恨歌傳》。為什么要寫呢?《長恨歌傳》有所透露,云:“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歌既成,使鴻傳焉。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盵22]758宋人筆記中多有稱贊《連昌宮詞》者,如洪邁《容齋隨筆》“古行宮詩”條云:“白樂天《長恨歌》《上陽人》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道開元間宮禁事,最為深切矣?!盵23]161而后專列“連昌宮詞”條以比較《長恨歌》《連昌宮詞》之優(yōu)劣,云:
元微之白樂天,在唐元和長慶間齊名。其賦詠天寶時事,《連昌宮詞》《長恨歌》皆膾炙人口,使讀之者情性蕩搖,如身生其時,親見其事,殆未易以優(yōu)劣論也。然《長恨歌》不過述明皇追愴貴妃始末,無他激蕩,不若《連昌詞》有監(jiān)戒規(guī)諷之意……其末章及官軍討淮西,乞“廟謨休用兵”之語,蓋元和十一二年間所作,殊得風人之旨,非《長恨》比云[23]161。
洪邁將兩篇作品加以比較,以能否“監(jiān)戒規(guī)諷”為前提,暗含的便是以“安史之亂”與“平淮西”并置。宋人張邦基、明人胡震亨皆以“箴諷”立論。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六云:
白樂天作《長恨歌》,元微之作《連昌宮詞》,皆紀明皇時事也。予以為微之之作過白樂天之歌:白止于荒淫之語,終篇無所規(guī)正;元之詞乃微而顯,其荒縱之意皆可考,卒章乃不忘箴諷,為優(yōu)也[19]171。
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十一文云:“或問《長恨歌》與《連昌宮詞》孰勝?余曰:‘元之詞微著其荒縱之跡,而卒章乃不忘箴諷;若白作止敘情語顛末,誦之雖柔情欲斷,何益勸戒乎?’”賀裳《載酒園詩話》、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中的論說與之相類。宋人潘淳《潘子真詩話》則將《津陽門詩》《長恨歌》《連昌宮詞》放在一起比較,認為“稹之敘事,遠過二子”。諸家評論的著眼點均是樂府詩的諷喻功能,言說史事則由過去指向當下。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認為《連昌宮詞》勝于《長恨歌》:“非謂議論也,《連昌》有風骨耳?!盵23]245算是為數不多的從文學風格上得出結論的。兩篇作品寫作時間不同,一篇元和元年(806年),一篇元和十二年(817年),《長恨歌》乃是白居易早年之作品,《連昌宮詞》乃是元稹中期之作品。陳寅恪認為《連昌宮詞》是元稹受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之影響,“合并融化唐代小說之史才、詩筆、議論為一體而成”[14]63,所蘊含的諷喻之意或與所處語境有關,認為《連昌宮詞》末章與蕭俛、段文昌“消兵”之說有關系。這兩篇詩作的創(chuàng)作時間,一在《胡旋女》之前,一在《胡旋女》之后,從時間維度上構成了不同的觀察點。在新樂府運動的背景下,凸顯了元、白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特殊性,即融入以張籍、王建、李紳等人形成的創(chuàng)作群體之中,文學創(chuàng)作之諷喻意義彼時被凸顯的乃是趨同之風尚。
如果要分析元稹對待安史之亂的態(tài)度變化,可將元和初期《胡旋女》《柘枝舞》等作品與《連昌宮詞》比對?!逗分S喻之意或來自李紳原作,此乃唱和活動之通例。不過,結合兩人關于安史之亂的詩文,因思世亂而抗拒胡音之用意始終未變。元、白的文學世界是豐富多彩的,既在創(chuàng)造的文本中關注個體當下的生活,又將政事與文學結合。元、白刻意諷喻的作品主要集中于元和時期,此后稍有涉及,故而未能銜接上以安史之亂背景下的述往事為主題之書寫過程。《長恨歌》《胡旋女》《連昌宮詞》均涉及李、楊故事,立意不同,所描述的故事圖景亦不同。白居易《長恨歌》以敘事而落在敘情一端,《胡旋女》乃是因樂舞之域外而突出文化之純粹性,蘊有胡音亂華之意?!哆B昌宮詞》則從今昔對比入手,以李、楊縱情歡娛場面鋪排與亂后之荒涼形成兩幅不同的畫面,強化期盼消兵之愿望。元稹《連昌宮詞》是因平淮西勝利有所觸動生成的文本,反對戰(zhàn)事、追求和平乃是書寫的主題,今昔對比是寫作手法,這也是《連昌宮詞》堪稱經典的必備條件。如此說來,平淮西便是元稹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這個背景使得元稹將連昌宮作為選擇的地理空間,將安史之亂作為時間節(jié)點,將平淮西之功成作為立論的一個基點,兩者結合則側重于戰(zhàn)事與民生之關聯(lián)性,這是我們閱讀《連昌宮詞》不可忽略的前提。
余論:從平淮西相關聯(lián)的文學創(chuàng)作看戰(zhàn)事與文學的關系
所謂“元和中興”是以平淮西為前提的,一場關乎地方與中央關系的戰(zhàn)事引來文士階層的廣泛關注,自戰(zhàn)事起至立碑封賞均有詩文紀事,其中便經歷了文學經典的生成過程。一方面,戰(zhàn)事為文學經典的生成創(chuàng)造了書寫主題,因而諸多文學文本應時而生;另一方面,文學經典依戰(zhàn)事的進程而形成了獨立的閱讀空間,而后才因多種元素的介入而被經典化。以平淮西為中心生成有不同文體的經典文本,形成合唱之效果,圍繞戰(zhàn)前、戰(zhàn)時、戰(zhàn)后的歷史圖景,書信、詔令、碑文、詩歌、表奏均有不凡之作。
就平淮西戰(zhàn)事與文學的關系而言,有三點值得注意:
第一,戰(zhàn)事與文學相互刺激形成新的話語場域,自中唐至北宋,文學家、史家均空前重視文學與政事的關系。因此,一旦戰(zhàn)事發(fā)生,因之發(fā)生關聯(lián)者就會訴諸筆端,創(chuàng)作相關的文學文本。以平淮西為中心的文學書寫而言,跨文體敘事的特殊意義可以成為考察戰(zhàn)事與文學的切入視角。平淮西之過程與文學經典的生成以詔令、書信、碑文、詩作、表等多種文體文本形成合唱的聲音。經典文本與政局、古文運動、文武關系均建立聯(lián)系,文學書寫呈現一個政治與文學關系的典范。
第二,從創(chuàng)作的作品來看,以平淮西為中心構成了直接文本和間接文本。間接文本更易于被經典化,經典化進程受到傳播過程中傳播語境、傳播者、媒介、信息、受眾等多個因素影響,傳播效果自然不同。所謂直接文本就是直寫其事的文本,如《遺吳元濟書》《平蔡州》《平淮西碑》《平淮夷雅》《韓碑》及韓愈的戰(zhàn)地短歌及聯(lián)句之作,上述作品與平淮西緊密相連;間接文本則是以平淮西作為一個源頭而產生的文本,作者并不是戰(zhàn)事的見證者,而是因事成文,如《琵琶行》《連昌宮詞》等文學經典之作。
第三,戰(zhàn)事提供了“事”,亦有文人因之生“事”,所創(chuàng)作的這些文學文本便是中國文學敘事傳統(tǒng)與抒情傳統(tǒng)相互結合的產物,因文體自身的特點,或側重一端。敘事或者抒情的文本均與議論建立了緊密的聯(lián)系,敘事、抒情與議論相結合是文本經典化進程中形成的一個突出特征。
大浪淘沙,經過千年以來讀者的篩選取舍,《琵琶行》《平蔡州》《連昌宮詞》《韓碑》《平淮西碑》在起起伏伏中被經典化,成為圍繞平淮西戰(zhàn)事前前后后的追憶性文本。這些文本生成于戰(zhàn)事的不同階段,因傳諷至今而經典化。涂炭生民的硝煙早已散去,想象的空間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史家的筆下,而是彌漫于詩筆的罅隙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