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棟
(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明太祖反貪,以手段之嚴酷、態(tài)度之堅決,在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與之相關的學術研究成果也十分豐富。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新中國成立后出版或再版與明太祖相關之傳記、故事、專題論著計十余種,公開發(fā)表的文章達千余篇。書籍如吳晗《朱元璋傳》、王春瑜《中國反貪史》、楊一凡《明初重典考》等;論文如程蓓蓓《明初朱元璋重典治貪探析》、李素寧《朱元璋懲貪述論》、陳平其《朱元璋反貪的歷史啟示》等。關于明初貪腐的成因,學界普遍關注到官俸過低帶來的影響,但對前代的歷史慣性對明初貪污產生的影響關注較少。筆者擬從這一角度對明初貪污的成因進行探析,以期推進該論題研究的深入。
大體上,研究一朝代初創(chuàng)時之問題,離不開前代與之相關的歷史背景。朱元璋建明時的社會狀況基本為元末遺留,吏治亦然。元末的吏治腐敗在歷史上廣為包括明代在內的后人所詬病,《草木子》載:“元朝末年,官貪吏污。始因蒙古、色目人惘然不知廉恥之為何物……漫不知忠君愛民之為何事也?!保?]元朝受蒙古舊制及其舊風影響,漢化較為遲滯,明人葉子奇已指出元末腐敗與此的關系。
在法律上,元后期懲貪的規(guī)定較為寬松。元文宗時,御史臺臣曾言:“內外官吏令家人受財,以其干名犯義,罪止四十七解任。”[2]《元史·刑法志》亦稱:“兇頑不法之徒,又數(shù)以赦宥獲免……元之刑法,其得在仁厚,其失在乎緩弛而不知檢也?!保?]過輕的懲罰與頻繁的赦免使得元朝官吏腐敗的成本很低。此外,元代選用人才的一大特點是重用胥吏。關于吏的特點,早在唐代,名臣劉晏就已有以下認識:“士陷贓賄,則淪棄于時,名重于利,故士多清修;吏雖廉潔,終無顯榮,利重于名,故吏多貪污?!保?]吏員處理具體實務,處于衙門職員底層,品行素養(yǎng)有限,又無正常俸祿收入,故而頗多貪腐。
自元末以來,懲貪乏力、吏治腐敗,已成風氣。“初,元末仕進者各賂遺權要,邀買官爵,下至州縣簿書小吏,非納賂者不獲進。”[4]明太祖雖早有反貪之心,但王朝初創(chuàng),社會風氣與觀念的改變尚需時日,官吏、百姓對明太祖反貪的決心、手段等,也還有待觀察。開國之初,明太祖曾告誡臣下:“天下初定,百姓財力俱困……惟廉者能約己而利人,爾等當深念之?!保?]但明廷官吏并未充分以之為戒,甚至有一部分竟視之若無物,其中以功臣為最,如藍玉“自恃功伐,專恣暴橫,畜莊奴、假子數(shù)千人,出入乘勢漁獵。嘗占東昌民田,民訟之,御史按問,玉捶逐御史。”[6]在明太祖未出殺招治貪之前,功臣對其告誡的無視,正是元末吏治腐敗于明初仍具慣性的一大表現(xiàn),也倒逼著明太祖以非常手段加以整肅。
明王朝享國祚二百余年,離不開明太祖創(chuàng)立的一套基于維護皇權的完備的監(jiān)察制度,但這套制度沒有也不可能克服中國古代皇權政治的根本缺陷—“御用”性質的監(jiān)察系統(tǒng)不可能擺脫皇權的左右?;实奂任沼袑ω澪鄢剂诺淖罱K處置權,其相應的后果便是君主意志為明初反貪帶來的不穩(wěn)定性。明太祖反貪,成效極大:“一時守令畏法,潔己愛民,以當上指,吏治煥然丕變矣。下逮仁、宣,撫循休息,民人安樂,吏治澄清者百余年?!保?]應指出,太祖朝懲貪,法外加刑甚于執(zhí)法嚴苛,屬帶太祖強烈個人色彩的矯枉過正之舉。至英宗、憲宗時,皇帝明知如曹吉祥、石亨、劉吉等重臣貪污亦不治罪,這些重臣的失勢,根于失寵而非貪污。不難看出,明初反貪力度的變化與皇權的關系是何等密切,明朝反貪也由此漸從嚴厲走向寬縱。
明初即便在太祖朝高壓下,貪腐仍然不絕,除當時升官發(fā)財?shù)挠^念根深蒂固外,還應有一客觀原因,這就是官員俸祿過低,《明史·食貨志》即感嘆稱:“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7]值得注意的是,低俸也是承襲元代而來?!霸跷粗玫撝龋雷婕次恢?,首命給之。內而朝臣百司,外而路府州縣,微而府史胥徒,莫不有祿?!保?]這一發(fā)展趨勢與北魏類似,官俸制度經(jīng)歷了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
元代官俸發(fā)放的主要形式有俸鈔與職田兩種。俸鈔,指以紙幣支付官俸,此法于北魏曾出現(xiàn)過,“(太和)十九年……內外百官祿皆準絹給錢,絹匹為錢二百。”[8]元政府長期陷于財政危機,濫發(fā)紙幣,通貨膨脹日趨嚴重,官員的實際收入因而大受損失,此為元朝官員難以獲得其應得收入的主要原因。職田是元代俸祿的另一種主要形式,且收入較為可觀,但對國家行政影響巨大的吏員往往與之無緣。潘少平曾指出,元朝職田只予外任路、府、州、縣官員,且元代小吏俸?。?],物價飛漲帶來的經(jīng)濟壓力加劇了吏員貪污的傾向。至元末,天下大亂,鈔法更壞,“公私所積之鈔,遂俱不行,人視之若弊楮,而國用由是遂乏矣。”[3]在長期低俸的條件下,元廷貪腐自生,官吏缺俸、無俸致貪又與元末動蕩的時局形成惡性循環(huán),最終不可收拾。
朱元璋尚為吳王時,已對元末官員經(jīng)濟待遇過低無以養(yǎng)廉的問題有所思考,且其思考的邏輯是一貫的。吳元年,朱元璋曾告諭郡縣官:“……天下之大,人君不能獨治,必設置百官有司以分理之……予今命汝等為牧民之官,以民所出租賦為爾等俸祿,爾當勤于政事?!保?]明太祖此話道出了中國古代皇權政治下官僚與君主關系的奧妙,也是理解朱元璋對明初官俸制度設計的關鍵:從世襲君主的立場上看,天下之公實為其一家之私,自然有著天然的治理動力,但龐大帝國的繁雜政務決定了皇帝可以“專制”卻實難“獨治”,皇帝必須任用、培養(yǎng)一批自己意志的執(zhí)行者以為皇權的觸角,從而實現(xiàn)對帝國有效的統(tǒng)治。自秦以來,官僚制度取代了以往的世卿世祿制度,貴族世襲掌握政治實權逐步成為了歷史,這一方面是傳統(tǒng)國家治理體系的一種進步;另一方面,傳統(tǒng)國家的治理也就繞不開作為政令實際執(zhí)行者的官僚集團。中國古代對官僚貪污的防范須置于王朝統(tǒng)治的角度加以理解,貪污一旦激起民變,便是對君主統(tǒng)治的根本損害,故官僚貪污表面上是損公肥私,實為損君主之私以自肥,這才是皇權政治下貪腐問題的核心所在。
朱元璋是一名出身貧苦且曾飽受貪官摧殘的開國英主,官員缺俸、少俸不能成為他放松要求官員勤儉奉公、勤政愛民的理由,更不可能讓他容忍官員以之為貪污開脫。洪武三十年(1397 年),“太祖罷朝,因與群臣論民間事。太祖曰:‘四民之業(yè),莫勞于農……爾等居有廣廈,乘有肥馬……當念民勞……爾等其思佐政裕民之道,庶幾食祿無愧?!保?0]可見,明太祖對官俸高低的比較基準,乃“出租賦”為官俸的民眾。基于上述思路,明太祖數(shù)次調整官俸制度,至洪武二十五年,“更定百官祿……自后為永制?!保?]形成了一套絕對數(shù)額較歷代為最低,但高過尋常百姓之家不少,也讓后世明臣認為“足勾養(yǎng)廉用度”[11]的官俸制度。這套制度忽略了各級官員與一般百姓有所區(qū)別的額外開銷,如家中仆從、衙門胥吏、合理應酬等,加上官員職田的廢除,使得當時一官之俸僅可供本人及親屬數(shù)口勉強過活,明太祖對前代已存在嚴重弊病的官俸制度的改進實效有限。此外,在官俸發(fā)放的方式上,明制也部分繼承了元代,在這一環(huán)節(jié),官俸又有削減。
明制官俸在形式上主要為祿米、紙鈔兩種,前者稱“本色”,后者稱“折色”,“折色”與元制“俸鈔”僅名號不同?!罢凵痹谔娉汛嬖?,至成祖時全面鋪開。永樂遷都是明朝折色變遷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成祖遷都北京,以漕運不便,百官俸米皆令赴南京關支……其百官俸米,領票后賣與商人赴領,每十石止值銀一二兩?!保?]明朝紙幣于太祖、成祖朝發(fā)行過濫,引發(fā)了惡性的通貨膨脹,官員已較拮據(jù)的俸祿收入又隨之大減。明制官俸在“折色”的影響下大幅降低,這一過程與元朝有著驚人的相似。終明一代,明朝統(tǒng)治者也未能根本解決低官俸這一承襲自元代的歷史遺留問題。
不合理的低俸祿給官員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困難,清官僅憑官俸難以度日,經(jīng)濟上的壓力迫使官吏鋌而走險,也為日后“常例”等灰色收入的產生留下了空間。官俸優(yōu)厚并不能保證吏治清明,宋代官員俸祿顯然較明代優(yōu)厚不少,也未能使宋廷免于腐敗;但明制不合理的低俸祿在客觀上充當了明初官員貪腐的催化劑?!俺@弊鳛楹筇鏁r代明朝官員灰色收入的代表,后世諸帝亦不以之為異,蓋以之作為官俸過低的一種補償,這種通過默認腐敗合理性以補官俸不足的做法,實為明初官俸制度的又一敗筆。
特權思想是中國古代森嚴的等級秩序在思想領域的產物與體現(xiàn),其影響深入社會各個階層,明太祖亦未能免俗。在告誡臣僚廉潔奉公、愛惜民力之余,明太祖反而主動造就了以功臣和宗室為首的新特權集團。
首先,是對功臣賜予免死鐵券。洪武三年(1370年),“大封功臣。公六人,侯二十八人,并賜鐵券?!保?]從功能上看,鐵券最大的功能為免死。明太祖對李善長“予鐵券,免二死,子免一死”[7]。鐵券無疑是特權的一大重要象征,既稱免死,此物對功臣恃寵而驕、枉法跋扈自然有著“天家特許”般的巨大促進作用。然而鐵券既源于朱元璋的授予,其解釋權自然也在朱元璋手中。結合免死鐵券持有者的結局,李善長、藍玉等人,紛紛卷入洪武年間大案,族滅者頗多,這一方面說明了鐵券實際的免死之功極差,另一方面也說明了鐵券獨立于《大明律》《大誥》等明初法律之外的特殊地位,其實際效能僅受天子意志左右,乃是中國古代皇權制度下一個頗具隨意性、偶然性的特權產物。
除功臣外,明初另一大特權集團當屬宗室。洪武年間,藩王握一方軍政大權,擁有獨立于《大明律》《大誥》等一般法律系統(tǒng)外的法律特權,且俸祿也遠比一般官吏優(yōu)渥。按洪武四年(1371 年)所定俸祿,正一品官員一年之俸米為900 石[6],而洪武九年(1376 年)所定藩王一年之俸米竟達50000 石。[6]當合法收入的比較對象由百姓換至諸王時,明初官吏可稱“薄俸”。
靖難之役后,諸王的政治權力被剝奪殆盡,但獲得了相應的經(jīng)濟補償。[12]明初諸王的法律、經(jīng)濟特權,正是中國古代特權思想于明初的一大重要表現(xiàn),特別是明太祖對諸王和官僚相差懸殊的俸祿規(guī)定,充分印證了他同樣深受中國古代特權思想的支配,未能超脫時代與階級的局限性。從特權存廢的角度上說,元明鼎革并沒有瓦解中國古代根深蒂固的特權思想,不過是充當其實體象征的特權集團由舊的蒙元貴族、官僚等換成了一批包括建明功臣、朱明皇室在內的明朝新貴。這兩大新特權集團在經(jīng)濟上都享有一般官吏所無之特權地位,且都表現(xiàn)出鮮明的僅受皇權制約的特點,人治色彩極強。明初的新特權既是貪腐壞法之行滋生的一大土壤,也是對明太祖嚴打貪腐,醞釀新風氣、新秩序的一大侵蝕。
就官僚集團而言,自科舉之制立后,讀書人深受讀書做官、升官發(fā)財思想的影響,其追求往往是成為統(tǒng)治集團中地位或高或低的一分子,在對經(jīng)濟待遇的要求上自然不可能如明太祖之愿,僅以尋常百姓作為比較對象。這也反映了明太祖與明初官僚集團基于立場不同而對官俸認識的區(qū)別乃至沖突。但結合具體歷史條件,如果站在后來者的角度要求明太祖與明朝統(tǒng)治集團擺脫帝制、特權思想等傳統(tǒng)因素的影響,實行對“特權”本身的“革命”,則無異于超脫歷史條件之外、以今律古的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