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格調(diào)”論與詩人“性靈”說

張 毅

以“格調(diào)”論唐詩是明人留給清人的一宗古典詩學(xué)遺產(chǎn)，王士禎講“神韻”和翁方綱論“肌理”，唐詩格調(diào)都是繞不開的話題。但清代格調(diào)派的宗師是沈德潛，他論詩主格調(diào)，尚渾成；又宗盛唐，尊李、杜，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道學(xué)氣很濃。在以儒家正統(tǒng)思想為宗旨和推崇杜詩方面，沈德潛與翁方綱是一致的。也正因為如此，論詩標(biāo)舉詩人“性靈”的才子袁枚，要批評沈德潛的“格調(diào)”說和翁方綱的“肌理”說，他以為詩人有必不可解之情，才會有必不可朽之詩，詩要抒寫性靈，要用解風(fēng)趣的生動活潑的語言表達(dá)真情實感。這不僅對宗唐的“格調(diào)”論有糾偏作用，亦可消除傾向于以學(xué)問為詩的“肌理”說的學(xué)究氣。

一

沈德潛是清代以選詩著稱的詩論家，他編撰的詩歌選本有《古詩源》、《唐詩宗》、《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和《國朝（清）詩別裁集》，以及詩評《杜詩偶評》、《說詩晬語》等。在沈德潛所編的詩歌選本里，《唐詩別裁集》有兩個版本：一是康熙五十六年（1717）刻的十卷本，稱原本；一是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二十卷本，即重訂本。兩者之間相隔四十多年。經(jīng)補充修訂的重訂本，能夠后出轉(zhuǎn)精，更能體現(xiàn)其以“格調(diào)”選評唐詩的特點，那就是以體格、音節(jié)求神韻，復(fù)古與標(biāo)新相折衷，既推崇雄健渾成的風(fēng)格，亦欣賞沖淡清遠(yuǎn)的情韻，一歸之于溫柔敦厚的中正平和。這是一種能反映清人詩學(xué)理論風(fēng)尚與唐詩接受關(guān)系的新格調(diào)說。

沈德潛自幼酷愛唐詩，他在《唐詩別裁集》十卷本的《原序》中說：“德潛于束發(fā)后，即喜抄唐人詩集，時競尚宋、元，適相笑也。迄今幾三十年，風(fēng)氣骎上，學(xué)者知唐為正軌矣；第簡編紛雜，無可據(jù)依，故有志復(fù)古而未得其宗。因偕樹滋陳子，取向時所錄五十余卷，刪而存之，復(fù)于唐詩全帙中網(wǎng)羅佳什，補所未備。日月既久，卷帙遂定。既審其宗旨，復(fù)觀其題裁，徐諷其音節(jié)，未嘗立異，不求茍同，大約去淫濫以歸雅正，與古人所云微而婉、和而莊者，庶幾一合焉?！雹偕虻聺摚骸短圃妱e裁集》，岳麓書社，1998年，第1頁。他說的“審宗旨”，指以優(yōu)柔平和順成中正的唐音，上溯儒家詩教的風(fēng)雅本原。所謂“有唐一代詩，凡流傳至今者，自大家名家而外，即旁蹊曲徑，亦各有精神面目，流行其間，不得謂正變盛衰不同，而變者衰者可盡廢也。然備一代之詩，取其宏博，而學(xué)詩者沿流討源，則必尋究其指歸。何者？人之作詩，將求詩教之本原也。唐人之詩，有優(yōu)柔平中順成和動之音，亦有志微噍殺流僻邪散之響。由志微噍殺流僻邪散而欲上溯乎詩教之本原，猶南轅而之幽、薊，北轅而之閩、粵，不可得也”。②沈德潛：《原序》，《唐詩別裁集》，第1頁。書名“別裁”，以杜甫《戲為六絕句》所說的“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為準(zhǔn)則，而具體的做法是“觀其體裁”和“諷其音節(jié)”。體裁關(guān)乎體格，音節(jié)組成聲調(diào)，體格和聲調(diào)是明人以“格調(diào)”論唐詩的重心所在，為沈德潛所繼承。他說：“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jié)，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雹凵虻聺摚骸墩f詩晬語》，《清詩話》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24頁。其《唐詩別裁集》主中和之音，棄僻邪之響，按體裁選詩，分“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長律”、“五言絕句”、“七言絕句”等七大類別，每一類別所選詩人按初、盛、中、晚排序，于此可以見出同一體裁詩體的源流正變和作者風(fēng)格的不同。

以唐代的五言古詩為例，沈德潛認(rèn)為有繼承漢魏傳統(tǒng)的“復(fù)古”正體與自成一格的唐人變體兩種。他說：“五言古體，發(fā)源于西京，流衍于魏、晉，頹靡于梁、陳，至唐顯慶、龍朔間，不振極矣。陳伯玉力掃俳優(yōu)，直追曩哲，讀《感遇》等章，何啻在黃初間也。張曲江、李供奉繼起，風(fēng)裁各異，原本阮公。唐體中能復(fù)古者，以三家為最?！雹堋短圃妱e裁集》，《凡例》，第 4頁。所以在《唐詩別裁集》里，陳子昂、張九齡和李白三家的五古入選較多，評價也很高。如說陳子昂：“追建安之風(fēng)骨，變齊梁之綺靡，寄興無端，別有天地?！雹荨短圃妱e裁集》，第2頁。評張九齡《感遇九首》云：“《感遇》詩，正字古奧，曲江蘊藉，本原同出嗣宗，而精神面目各別，所以千古。”“唐初五言古漸趨于律，風(fēng)格未遒，陳正字起衰而詩品始正，張曲江繼續(xù)而詩品乃醇?！雹蕖短圃妱e裁集》，第7頁。又謂李白：“太白詩縱橫馳驟，獨《古風(fēng)》二卷，不矜才，不使氣，原本阮公，風(fēng)格俊上，伯玉《感遇》詩后，有嗣音矣?！雹佟短圃妱e裁集》，第30頁。詩人作詩，用同一體裁而風(fēng)格各異，所以才有詩之體格的不同。沈德潛說：“淵明詩胸次浩然，天真絕俗，當(dāng)于語言意象外求之。唐人祖述者，王右丞得其清腴，孟山人得其閑遠(yuǎn)，儲太祝得其真樸，韋蘇州得其沖和，柳柳州得其峻潔，氣體風(fēng)神，悠然埃壒之外?！雹凇短圃妱e裁集》，第5頁。指出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韋應(yīng)物和柳宗元用五古寫山水田園風(fēng)光，繼承了陶詩的風(fēng)格，也屬于能“復(fù)古”而得其正。如韋應(yīng)物《寄全椒山中道士》：“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鄙虻聺撛u：“化工筆，與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妙處不關(guān)語言意思?！雹邸短圃妱e裁集》，第70頁。又說：“韋詩至處，每在淡然無意，所謂天籟也。”④《評〈觀田家〉》，《唐詩別裁集》，第 72頁。他選錄了韋應(yīng)物的五古四十四首，僅次于杜甫。但他以為：“蘇、李、《十九首》以后，五言所貴，大率優(yōu)柔善入，婉而多風(fēng)。少陵才力標(biāo)舉，篇幅恢張，縱橫揮霍，詩品又一變矣。要其為國愛君，感時傷亂，憂黎元，希稷契，生平種種抱負(fù)，無不流露于楮墨中，詩之變，情之正者也。新寧高氏（高棅）列為大家，具有特識?！雹荨短圃妱e裁集》，第5頁。雖說杜甫五言古詩抒寫的情感內(nèi)容是正確的，但其詩體風(fēng)格與漢魏古詩不同而自稱唐體，屬于變體無疑。故論唐代的五言古詩，沈德潛沿用了明人的說法，以李白等人為正宗，而視杜甫為大家。

主格調(diào)而宗盛唐是沈德潛早期唐詩接受的主導(dǎo)思想，在《唐詩別裁集》的原本里，一些與盛唐之音相左的志微噍殺流僻之響均被排除在外，包括初唐“四杰”和白居易、張籍、王建、李賀等中晚唐人的一些作品。這種受明七子“詩必盛唐”格調(diào)說影響的選詩取向，在沈德潛晚年的《唐詩別裁集》重訂本里得到了糾正。以入選詩歌數(shù)量居前十名的詩人為例，原本為杜甫、李白、王維、韋應(yīng)物、岑參、劉長卿、韓愈、柳宗元、李商隱和孟浩然，而重訂本是杜甫、李白、王維、韋應(yīng)物、白居易、岑參、劉長卿、李商隱、韓愈和柳宗元，盛唐有所減少，中唐有所增加。重訂本收詩1940首，較原本新增400多首，其中多數(shù)是中晚唐詩，盡管宗盛唐的主導(dǎo)思想沒有變，但能照顧到初、中、晚，包容不同藝術(shù)風(fēng)格和趣味的作品。這么做的理由，沈德潛在《重訂唐詩別裁集序》中是這么說的：“倘學(xué)詩者性情所喜，欲奉為步趨，而選中偏未之及，恐不免如望洋而返也。因而增入諸家：如王、楊、盧、駱唐初一體，老杜亦云‘不廢江河萬古流’也。白傅諷諭，有補世道人心，本傳所云‘箴時之病，補政之缺’也；張、王樂府，委折深婉，曲道人情，李青蓮后之變體也；長吉嘔心，荒陊古奧，怨懟悲愁，杜牧之許為‘楚騷之苗裔’也。……他如任華、盧仝之粗野，和凝《香奩詩》之褻嫚，與夫一切生梗僻澀及貢媚獻(xiàn)諛之辭，概排斥焉?！雹蕖短圃妱e裁集》，第3頁。在排除不符合親風(fēng)雅之旨的“偽體”的同時，盡管將四唐詩的優(yōu)秀之作都收集在一起，以免唐詩的體格有遺漏。此外，重訂本還增加了詩人小傳及詩話，評釋也較原本更加詳明，以便讀者讀其詩而知其為人，進(jìn)而能體會詩人作詩的用心所在。

更重要的變化在于，選評唐詩的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已不限于復(fù)古或門派，欲將體制、音節(jié)的把握與氣格神韻的領(lǐng)會結(jié)合起來，即合格調(diào)與神韻為一，具有更大的包容性。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的《原序》里“唐詩各有精神面目”的說法，源自王士禎的《唐賢三昧集》，但沒有說明，其《重訂唐詩別裁集序》則說：“新城王阮亭尚書選《唐賢三昧集》，取司空表圣‘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嚴(yán)滄浪‘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意，蓋味在鹽酸外也。而于杜少陵所云‘鯨魚碧?！?，韓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余因取杜、韓語意定《唐詩別裁》，而新城所取，亦兼及焉?！婋m未備，要藉以扶掖雅正，使人知唐詩中有‘鯨魚碧?！?、‘巨刃摩天’之觀，未必不由乎此。至于詩教之尊，可以和性情、厚人倫、匡政治、感神明，以及作詩之先審宗指，繼論體裁，繼論音節(jié)，繼論神韻，而一歸于中正和平。”⑦《唐詩別裁集》，第3頁。在原本里沒有提到的王士禎的神韻說，在重訂本的序里被置于首要位置而一再提及。

二

沈德潛其實是以“格調(diào)”說“神韻”，而所言“神韻”的蘊含與王士禎不同，已不限于用來指稱王、孟一派那些有清遠(yuǎn)韻味的山水詩，而是包括了有雄渾格調(diào)的作品。他說：“右丞五言律有二種：一種以清遠(yuǎn)勝，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是也；一種以雄渾勝，如‘天官動將星，漢地柳條青’是也，當(dāng)分別觀之。”①《唐詩別裁集》，第214頁。他評王維的《終南山》：“‘近天都’言其高，‘到海隅’言其遠(yuǎn)，‘分野’二句言其大，四十字中，無所不包，手筆不在杜陵下。”②《唐詩別裁集》，第216頁。又謂王維《觀獵》詩：“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絕頂，盛唐詩中亦不多見。起二句若倒轉(zhuǎn)便是凡筆，勝人處全在突兀也。結(jié)亦有回身射雕手段?！雹邸短圃妱e裁集》，第200頁。他認(rèn)為王維作詩不乏一氣渾淪的神勇，但又用“穆如清風(fēng)”來形容王維詩的清遠(yuǎn)，對其空靈的山水小詩贊揚有加。

在王、孟山水詩的選評上，沈德潛受神韻說的影響比較明顯。如評王維的《鳥鳴澗》：“諸詠聲息臭味，迥出常格之外，任后人摹仿不到，其故難知?！敝^其《鹿柴》：“佳處不在語言，與陶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同。”又說《辛夷塢》：“幽極。”④《唐詩別裁集》，第422頁。他認(rèn)為孟浩然的詩多從靜悟得之，語淡而味終不薄，有清遠(yuǎn)的韻致。如評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懷辛大》云：“‘荷風(fēng)’、‘竹露’，佳景亦佳句也。外又有‘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句，一時嘆為清絕?！雹荨短圃妱e裁集》，第16頁。謂其《晚泊潯陽望香爐峰》詩：“此天籟也。已近遠(yuǎn)公精舍，而但聞鐘聲，寫‘望’字意，悠然神遠(yuǎn)?！雹蕖短圃妱e裁集》，第17頁。沈德潛對王士禎所推崇的王、孟一派沖淡空明的神韻詩風(fēng)持肯定態(tài)度，但他更欣賞以李、杜為代表的雄健渾成的詩風(fēng)，在《唐詩別裁集》重訂本的選評中，他大力提倡杜甫“未掣鯨魚碧海中”（《戲為六絕句》）的渾厚筆力，與李白“巨刃摩天揚”（韓愈《調(diào)張籍》）的豪放氣格。全書選錄了唐代278位詩人的近兩千首作品，其中選杜詩255首，李白詩140首，合占選詩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

在《唐詩別裁集》的“凡例”里，沈德潛說：“唐人選唐詩，多不及李、杜。蜀韋縠《才調(diào)集》，收李不收杜。宋姚鉉《唐文粹》，只收老杜《莫相疑行》、《花卿歌》等十篇，真不可解也。元楊伯謙《唐音》，群推善本，亦不收李、杜。明高廷禮《正聲》，收李、杜浸廣，而未極其盛。是集以李、杜為宗，玄圃夜光，五湖原泉，匯集卷內(nèi)，別于諸家選本?！雹摺短圃妱e裁集》，第4頁。把宗法李、杜作為《唐詩別裁集》有別于其他唐詩選本的特征。沈德潛說：“太白七言古，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fēng)，波浪自涌，白云從空，隨風(fēng)變滅，此殆天授，非人可及。……讀李詩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遠(yuǎn)宕逸之神，才是謫仙人面目?！雹唷短圃妱e裁集》，第129頁。他以為李白古體詩多隨手寫去，自然流逸，筆下殊有仙氣。評其《蜀道難》云：“筆陣縱橫，如虬飛蠖動，起雷霆于指顧之間。任華、盧仝輩仿之，適得其怪耳，太白所以為仙才也?！雹帷短圃妱e裁集》，第130頁。謂其《梁父吟》說：“后半拉雜使事而不見其跡，以氣勝也。若無太白本領(lǐng)，不易追逐?！雹狻短圃妱e裁集》，第135頁。又評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敘與參軍情事，離離合合，結(jié)構(gòu)分明，才情動蕩，不止以縱逸見長也。老杜外誰堪與敵？”11《唐詩別裁集》，第139頁。評其《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此種格調(diào)，太白從心化出?！雹佟短圃妱e裁集》，第141頁。說李白詩“逸氣凌云，天然秀麗，隨舉一聯(lián)，知非老杜詩，非王摩詰、孟襄陽詩也”。②《唐詩別裁集》，第231～232頁。在近體方面，李白多以古筆為律詩，不用對偶，一氣旋折而若有神助，其絕句更是流走神逸。沈德潛說：“五言絕右丞、供奉；七言絕龍標(biāo)、供奉。妙絕古今，別有天地。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貴；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使人神遠(yuǎn)，太白有焉。”③《唐詩別裁集》，第450頁。以為王維的五絕極為出色，王昌齡是七絕圣手，而“供奉”（李白）則五七言絕句都寫得俱入妙境，有絕世風(fēng)神和遠(yuǎn)韻。

沈德潛強調(diào)：“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xué)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如太空之中，不著一點；如星宿之海，萬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fā)生。”④《說詩晬語》，《清詩話》下冊，第524頁。這主要是針對李、杜，特別是杜甫這樣的大詩人而言。他以為：“前人論少陵詩者多矣，至嚴(yán)滄浪則云：‘憲章漢、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先輩所謂集大成者也?！瘜O器之比之‘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擬議’。斯為篤論。少陵詩陽開陰闔，雷動風(fēng)飛，任舉一句一節(jié)，無不見此老面目，在盛唐中允推大家。少陵五言長篇，意本連屬，而學(xué)問博，力量大，轉(zhuǎn)接無痕，莫測端倪，轉(zhuǎn)似不連屬者，千古以來，讓渠獨步。唐人詩原本《離騷》、《文選》，老杜獨能驅(qū)策經(jīng)史，不第以詩人目之?！雹荨短圃妱e裁集》，第39～40頁。又謂：“少陵七言古，如建章之宮，千門萬戶；如巨鹿之戰(zhàn)，諸侯皆從壁上觀，膝行而前，不敢仰視。如大海之水，長風(fēng)鼓浪，揚泥沙而舞怪物，靈蠢畢集。別于盛唐諸家，獨稱大宗。太白以高勝，少陵以大勝。執(zhí)金鼓而抗顏行，后人那能鼎足！”⑥《唐詩別裁集》，第141頁。如果說李白詩的“格調(diào)”從心化出，杜詩的“格調(diào)”則由襟抱與學(xué)力構(gòu)成，其氣局之闊大和風(fēng)格之多樣，幾乎無所不包。沈德潛說：“杜七言律有不可及者四：學(xué)之博也，才之大也，氣之盛也，格之變也。五色藻繢，八音和鳴，后人如何仿佛？王摩詰七言律風(fēng)格最高，復(fù)饒遠(yuǎn)韻，為唐代正宗。然遇杜《秋興》、《諸將》、《詠懷古跡》等篇，恐瞠乎其后，以杜能包王，王不能包杜也?！雹摺短圃妱e裁集》，第306頁。他評杜甫的《秋興八首》云：“懷鄉(xiāng)戀闕，吊古傷今，杜老生平俱見于此。其才氣之大，筆力之高，天風(fēng)海濤，金鐘大鏞，莫能擬其所到?！雹唷短圃妱e裁集》，第315頁。以杜詩為例，沈德潛所心儀的盛唐格調(diào)，是由詩人襟懷、才氣與雄健筆力和格律音韻集合而成的氣象風(fēng)格，可用“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和“天風(fēng)浪浪，海山蒼蒼”加以形容。

宗盛唐，尊李、杜，在《唐詩別裁集》里體現(xiàn)得很充分，若太白詩與杜詩相比較，沈德潛則更傾向于有法度可循的杜詩方面。他說：“詩貴性情，亦須論法，亂雜而無章，非詩也。然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應(yīng)，承接轉(zhuǎn)換，自神明變化于其中。若泥定此處應(yīng)如何，彼處應(yīng)如何，不以意運法，轉(zhuǎn)以意從法，則死法矣。試看天地間水流云在，月到風(fēng)來，何處著得死法?！雹帷墩f詩晬語》，《清詩話》下冊，第524頁。他認(rèn)為學(xué)詩應(yīng)以老杜詩法為本而推廣之，所以在選評中晚唐詩時多以杜詩為標(biāo)準(zhǔn)。原本里選詩不多的白居易，于重訂本中躍居前五位，與其諷諭詩的入選數(shù)量增多不無關(guān)系。沈德潛說：“樂天忠君愛國，遇事托諷，與少陵相同。特以平易近人，變少陵之沉雄渾厚，不襲其貌而得其神也。集中可采者多，茲取其大有關(guān)系者。外間嫗解之說，不可為據(jù)?！雹狻短圃妱e裁集》，第76頁。韓愈的《調(diào)張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鄙虻聺撛u曰：“元微之尊杜而抑李，昌黎則李、杜并尊，各有見地。”他認(rèn)為：“昌黎從李、杜崛起之后，能不相沿習(xí)，別開境界，雖縱橫變化，不迨李、杜，而規(guī)模堂廡，彌見闊大，洵推豪杰之士。”11《唐詩別裁集》，第166頁。李商隱的七言律寫得好，是晚唐詩人里入選作品最多的。沈德潛說：“義山近體，辟績重重，長于諷諭，中有頓挫沉著可接武少陵者，故應(yīng)為一大宗。后人以溫、李并稱，只取其秾麗相似，其實風(fēng)骨各殊也?！雹佟短圃妱e裁集》，第347頁。評李商隱的《安定城樓》時，他說：“何減少陵！”②《唐詩別裁集》，第351頁。不過沈德潛所選的義山七言律，多為有政治寄托的詠史詩和諷諭詩，如《馬嵬》、《隋宮》、《南朝》、《茂陵》、《重有感》、《曲江》、《哭劉蕡》等。李商隱寫愛情題材的凄美朦朧的《無題》詩則一首也沒有入選。

沈德潛以有利于教化的和性情、厚人倫為選詩宗旨，與受儒家正統(tǒng)詩教說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他說：“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shè)教邦國，應(yīng)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漢以來，樂府代興，六代繼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聲律日工，托興漸失，徒視為嘲風(fēng)雪，弄花草，游歷燕衎之具，而詩教遠(yuǎn)矣。學(xué)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窮其源，猶望海者指魚背為海岸，而不自悟其見之小也?！雹邸墩f詩晬語》，《清詩話》下冊，第523頁。由唐詩上接以政教言詩的傳統(tǒng)，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成為沈德潛一以貫之的選評唐詩的政治標(biāo)準(zhǔn)。他之所以選杜詩最多而且評價最高，這也是一個重要因素。沈德潛說：“圣人言詩自興觀群怨，歸本于事父事君。少陵身際亂離，負(fù)薪拾橡，而忠愛之意，惓惓不忘，得圣人之旨矣?！雹堋短圃妱e裁集》，第39頁。杜詩《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之語，沈德潛評曰：“抱負(fù)如此，終遭阻抑，然其去也，無怨懟之詞，有‘遲遲我行’之意，可謂溫柔敦厚矣?！雹荨短圃妱e裁集》，第40頁。又評杜之《北征》詩云：“‘皇帝’起，‘太宗’結(jié)，收得正大。漢魏以來，未有此體，少陵特為開出，是詩家第一篇大文。公之忠愛謀略，亦于此見?！雹蕖短圃妱e裁集》，第47頁。杜詩里反映忠君愛民情懷的詩，如“三吏”、“三別”等，基本上都被《唐詩別裁集》所收錄。沈德潛說：“一飯未嘗忘君，其忠孝與夫子事父事君之旨有合，不可以尋常詩人例之。”⑦《唐詩別裁集》，第141頁。在評杜詩時，他把詩教、格調(diào)與詩人的襟抱、器識和性情聯(lián)系在一起，以為“性情面目，人人各具。讀太白詩如見其脫屣千乘；讀少陵詩，如見其憂國傷時”⑧《說詩晬語》，《清詩話》下冊，第557頁。。在解讀唐人詩歌時，力求將詩的政治教化寓于性情的興發(fā)感動中，使唐詩發(fā)揮培養(yǎng)溫柔情感和敦厚品格的美育作用。

三

以沈德潛為領(lǐng)袖的宗唐“格調(diào)”派在清中葉詩壇影響很大，除了沈氏的《唐詩別裁集》和《說詩晬語》外，此派的論詩著作還有薛雪的《一瓢詩話》、李重華的《貞一齋詩話》、喬億的《劍溪說詩》、冒春榮的《葚原詩說》、方世舉的《蘭叢詩論》等。他們以溫柔敦厚的詩教為宗旨，以盛唐“格調(diào)”為示范，講究語意含蓄和格律法度，起、承、轉(zhuǎn)、合皆有定式，使學(xué)詩者有軌可循，但也難免有桎梏作者“性靈”的弊端。

當(dāng)時直接對宗唐“格調(diào)”派的詩學(xué)主張?zhí)岢雠u的是袁枚，他在寫給沈德潛的《答沈大宗伯論詩書》中說：“嘗謂詩有工拙，而無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頗有未工不必學(xué)者，不徒漢、晉、唐、宋也。今人詩有極工極宜學(xué)者，亦不徒漢、晉、唐、宋也。然格律莫備于古，學(xué)者宗師，自有淵源，至于性情遭際，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襲之，畏古人而拘之也。今之鶯花，豈古之鶯花乎？然而不得謂今無鶯花也。今之絲竹，豈古之絲竹乎？然而不得謂今無絲竹也。天籟一日不斷，則人籟一日不絕?！雹僭叮骸缎}山房文集》卷十七，清乾隆年間刻本。他認(rèn)為：“變唐詩者，宋、元也，然學(xué)唐詩者莫善于宋、元，莫不善于明七子。何也？當(dāng)變而變，其相傳者心也，當(dāng)變而不變，其拘守者跡也。鸚鵡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跡乎哉！”他對于分唐界宋、先立門戶而后作詩的習(xí)慣頗不以為然，他認(rèn)為：“唐、宋分界之說，宋元無有，明初亦無有，成、弘后始有之。其時議禮講學(xué)，皆立門戶，以為名高。七子狃于此習(xí)，遂皮傅盛唐，扼腕自矜，殊為寡識。”對于將明人詩必盛唐的格調(diào)說與儒家詩教說合而為一，他更是不敢茍同?！爸了圃娰F溫柔，不可說盡，又必關(guān)系人倫日用，此數(shù)語有褒衣大招氣象，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②《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七。批評的矛頭直指沈德潛奉為臬旨的詩教之尊，話講得絲毫不留情面。

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不選艷體詩，以為：“詩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觀民風(fēng)，考得失，非為艷情發(fā)也。雖《三百》以后，《離騷》興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詠；然詞則托之男女，義實關(guān)乎君臣友朋。自《子夜》、《讀曲》，專詠艷情，而唐末香奩體，抑又甚焉，去風(fēng)人遠(yuǎn)矣。”③《唐詩別裁集》，第7頁。袁枚對此亦不以為然，他在《再與沈大宗伯書》里說：“夫詩之道大而遠(yuǎn)，如地之有八音，天之有萬竅，擇其善鳴者而賞其鳴足矣，不必尊宮商而賤角羽，進(jìn)金石而棄弦匏也?！匆蕴普?，廟堂典重，沈、宋所宜也；使郊、島為之，則陋矣。山水閑適，王、孟所宜也；使溫、李為之，則靡矣。邊風(fēng)塞云，名山古跡，李、杜所宜也；使王、孟為之，則薄矣。”他強調(diào)：“人學(xué)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要在用其長而藏己之所短則可，護(hù)其所短而毀人之所長則不可。艷詩宮體，自是詩家一格，孔子不刪鄭、衛(wèi)之詩，而先生獨刪次回之詩，不已過乎？至于盧仝、李賀險怪一流，似亦不必擯斥?！雹堋缎}山房文集》卷十七。這是從人各有其性情則各有其詩的角度說的。同樣講詩言情，沈德潛所言性情指符合詩教傳統(tǒng)的溫柔敦厚的道德情感，而袁枚所說的性情是個人的真情實感，包括男女私情。他在《答蕺園論詩書》里說：“且夫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詩。情所最先，莫如男女。古之人，屈平以美人比君，蘇李以夫妻喻友，由來尚矣?！薄熬壡橹?，縱有非是，亦不過《三百篇》中‘有女同車’、‘伊其相謔’之類，仆心已安矣，圣人復(fù)生，必不取其已安之心而掉磬之也。”⑤《小倉山房文集》卷三十。與沈德潛注重詩的政治教化功能不同，袁枚強調(diào)的是詩的抒情審美功能。他在《隨園詩話》中說：“楊誠齋曰：‘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diào)，而不解風(fēng)趣。何也？格調(diào)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fēng)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嗌類燮溲浴ｍ氈行郧?，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度倨钒胧莿谌怂紜D率意言情之事；誰為之格，誰為之律？而今之談格調(diào)者，能出其范圍否？”⑥袁枚：《隨園詩話》，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頁。他聲稱：“余作詩，雅不喜疊韻、和韻及用古人韻。以為詩寫性情，惟吾所適?！雹摺峨S園詩話》，第3頁。可知袁枚的“性靈”說是為了矯正“格調(diào)派”的流弊而提出來的。

袁枚在當(dāng)時屬于制度外的作家，不同于王士禎乃詩界的“開國宗臣”，翁方綱曾為京城館閣詩人群領(lǐng)袖，以及沈德潛“晚遇”隆眷，他是一個年輕時就主動拋棄仕宦前程而專注于寫詩和論詩的人。這使得他的詩學(xué)思想較少受正統(tǒng)觀念的束縛而有異樣的光彩。其“性靈”說主要有以下方面的內(nèi)容：

一是論詩主張表現(xiàn)作者的真性情和個性，貴在有我。袁枚說：“余嘗謂：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雹唷峨S園詩話》，第55頁?！包S梨洲先生云：‘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fēng)云、花鳥為其性情。月露、風(fēng)云、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惟詩人能結(jié)之于不散。’先生不以詩見長，而言之有味?！雹帷峨S園詩話》，第56頁。又云：“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于詞必己出’也。北魏祖瑩云：‘文章當(dāng)自出機杼，成一家風(fēng)骨，不可寄人籬下?！雹佟峨S園詩話》，第163頁?！霸娪懈蔁o華，是枯木也。有肉無骨，是夏蟲也。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有聲無韻，是瓦缶也。有直無曲，是漏卮也。有格無趣，是土牛也?！雹凇峨S園詩話》，第167頁。他認(rèn)為：“《三百篇》不著姓名，蓋其人直寫懷抱，無意于傳名，所以真切可愛。今作詩，有意要人知有學(xué)問、有章法、有師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③《隨園詩話》，第169頁。詩以抒情，發(fā)興無端，故“無題之詩，天籟也；有題之詩，人籟也。天籟易工，人籟難工?！度倨贰ⅰ豆旁娛攀住?，皆無題之作，后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遂獨絕千古。漢、魏以下，有題方有詩，性情漸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遠(yuǎn)；且有‘賦得’等名目，以詩為詩，猶之以水洗水，更無意味。從此，詩之道每況愈下矣。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砸姶笠狻雹堋峨S園詩話》，第172頁。。袁枚說：“余最愛言情之作，讀之如桓子野聞歌，輒喚奈何?！雹荨峨S園詩話》，第268頁。重真情是其詩論最鮮明的主張。

二是學(xué)詩反對分唐界宋、標(biāo)榜門戶，批評一味模仿古人的“描詩”行為。袁枚說：“論詩區(qū)別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⑥《隨園詩話》，第182頁?！坝鄧L教人：古風(fēng)須學(xué)李、杜、韓、蘇四大家；近體須學(xué)中、晚、宋、元諸名家。或問其故。曰：‘李、杜、韓、蘇，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細(xì)，播入管弦，音節(jié)亦多未協(xié)。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雹摺峨S園詩話》，第185頁。他認(rèn)為：“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音律風(fēng)趣，能動人心目者，即為佳詩；無所為第一、第二也?！薄叭缣埔岳?、杜、韓、白為大家，宋以歐、蘇、陸、范為大家是也。若必專舉一人，以覆蓋一朝，則牡丹為花王，蘭亦為王者之香。人于草木，不能評誰為第一，而況詩乎？”⑧《隨園詩話》，第52頁。關(guān)于唐、宋詩之爭，他說：“詩分唐、宋，至今人猶恪守。不知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zhuǎn)移哉？……七子以盛唐自命，謂唐以后無詩，即宋儒習(xí)氣語?！雹帷峨S園詩話》，第148頁。他批評王士禎等人的詩宗盛唐之說，以為：“阮亭《池北偶談》笑元、白作詩，未窺盛唐門戶。此論甚謬?！?、白在唐朝所以能獨豎一幟者，正為其不襲盛唐窠臼也。阮亭之意，必欲其描頭畫角若明七子，而后謂之窺盛唐乎？要知唐之李、杜、韓、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詆毀；于少陵亦時有微詞，況元、白乎？阮亭主修飾，不主性情?！雹狻峨S園詩話》，第60頁。他認(rèn)為王士禎的神韻說詩多沖淡清遠(yuǎn)景致，而情不深、氣不厚?！盎騿枺骸髌咦幽》绿迫耍跞钔ひ嗄》绿迫?。何以人愛阮亭者多，愛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擊鼓鳴鉦，專唱宮商大調(diào)，易生人厭。阮亭善為角徵之聲，吹竹彈絲，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崆峒，雖無性情，尚有氣魄。阮亭于氣魄、性情，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悅中人，而不能牢籠上智也?！?1《隨園詩話》，第92頁。以近體詩而言，“七律始于盛唐，如國家締造之初，宮室粗備，故不過樹立架子，創(chuàng)建規(guī)模；而其中之洞房曲室，網(wǎng)戶罘罳，尚未齊備。至中、晚而始備，至宋、元而愈出愈奇。明七子不知此理，空想挾天子以臨諸侯；于是空架雖立，而諸妙皆捐。《淮南子》曰：‘鸚鵡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12《隨園詩話》，第134頁。。指出七言律的創(chuàng)作于盛唐才是開始，至中、晚唐才進(jìn)入成熟階段，到宋、元而翻新出奇，沒有割裂唐宋的必要。

袁枚曾仿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作《續(xù)詩品三十二首》，其《澄滓》云：“描詩者多，作詩者少。其故云何？渣滓不少。糟去酒清，肉去洎饋，寧可不吟，不可附會?！薄洱S心》云：“詩如鼓琴，聲聲見心。心為人籟，誠中形外。我心清妥，語無煙火；我心纏綿，讀者泫然?！雹佟肚逶娫挕废聝?，第1033頁?！渡裎颉吩疲骸傍B啼花落，皆與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飄風(fēng)。惟我詩人，眾妙扶智。但見性情，不著文字?！薄都淳啊吩疲骸霸娙缁?，即景成趣。逝者如斯，有新無故。因物賦形，隨影換步。”《著我》云：“不學(xué)古人，法無一可。竟似古人，何處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無。吐故吸新，其庶幾乎？”②《清詩話》下冊，第 1034～1035頁。袁枚認(rèn)為“作詩”須但見性情，即景成趣；而“描詩”是模仿古人的聲調(diào)和字句，學(xué)他人體格，難免優(yōu)孟衣冠之譏。他說：“高青丘笑古人作詩，今人描詩。描詩者，像生花之類，所謂優(yōu)孟衣冠，詩中之鄉(xiāng)愿也。譬如學(xué)杜而竟如杜，學(xué)韓而竟如韓：人何不觀真杜、真韓之詩，而肯觀偽韓、偽杜之詩乎？孔子學(xué)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學(xué)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義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學(xué)杜者；今其詩集，都是別樹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鮑兩家；而集中亦絕不相似。蕭子顯云：‘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懛盼淘唬骸恼虑屑蓞⑺谰??！S山谷曰：‘文章切忌隨人后?！越疳樁热苏Z?！雹邸峨S園詩話》，第 177～178頁。袁枚提倡創(chuàng)新和自成一家，反對摹擬復(fù)古之風(fēng)。

三是作詩強調(diào)不拘格套，詩境要寬，詩情要活，詩語要自然風(fēng)趣。袁枚說：“詩境最寬，有學(xué)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閫奧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xué)，偶有一二句，雖李、杜復(fù)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作詩者必知此二義，而后能求詩于書中，得詩于書外。”④《隨園詩話》，第66頁。他認(rèn)為：“學(xué)李、杜、韓、蘇者，其弊常失于粗；學(xué)王、孟、韋、柳者，其弊常流于弱；學(xué)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于淺；學(xué)溫、李、冬郎者，其弊常失于纖。人能吸諸家之精華，而吐其糟粕，則諸弊盡捐。大概杜、韓以學(xué)力勝，學(xué)之，刻鵠不成，猶類鶩也。太白、東坡以天分勝，學(xué)之，畫虎不成，反類狗也。佛云：‘學(xué)我者死?！療o佛之聰明而學(xué)佛，自然死矣?！雹荨峨S園詩話》，第77頁。這是說作詩不能固執(zhí)于某種格調(diào)，專意摹仿某派風(fēng)格，以免刻鵠成鶩、畫虎類犬。他說：“嚴(yán)滄浪借禪喻詩，所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有神韻可味，‘無跡象可尋’。此說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阮亭奉為至論，馮鈍吟笑為謬談：皆非知詩者。詩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種境界。如作近體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斷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滄浪之言，如何可詆？”⑥《隨園詩話》，第204頁。雖贊成借禪喻詩，但反對以禪論詩。“阮亭好以禪悟比詩，人奉為至論。余駁之曰：‘《毛詩三百篇》，豈非絕調(diào)？不知爾時，禪在何處？佛在何方？’人不能答。因告之曰：‘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味適口，其音悅耳：便是佳詩?！雹摺峨S園詩話》，第423頁。比如“同一樂器：瑟曰鼓，琴曰操。同一著述；文曰作，詩曰吟?？芍艄?jié)之不可不講，然音節(jié)一事，難以言傳”⑧《隨園詩話》，第423頁。。“諺云：‘死蛟龍，不若活老鼠?！晌蜃髟娢闹肌Ｈ蝗四伙嬍骋?，鮮能知味也。作者難，知者尤難。”⑨《隨園詩話》，第425頁。作詩死與活的關(guān)鍵不在格調(diào)，而在性靈。

袁枚的“性靈”說主要是針對沈德潛的“格調(diào)”論而發(fā)的，但對“神韻”論和“肌理”說也有針砭作用，可振聾發(fā)聵。他認(rèn)為：“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惜譽之者，既過其實；而毀之者，亦損其真。須知先生才本清雅，氣少排奡，為王、孟、韋、柳則有余，為李、杜、韓、蘇則不足也?！薄氨境盼闹蟹酵q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雹狻峨S園詩話》，第36頁。這是批評“神韻”論的。袁枚說：“后之人未有不學(xué)古人而能為詩者也。然而善學(xué)者，得魚忘筌；不善學(xué)者，刻舟求劍?！雹佟峨S園詩話》，第37頁。“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guān)堆垛。惟李義山詩，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驅(qū)使，不專砌填也?！渚浼幼?，是將詩當(dāng)考據(jù)作矣。慮吾說之害之也，故續(xù)元遺山《論詩》，末一首云：‘天涯有客號詅癡，誤把抄書當(dāng)作詩。抄到鐘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雹凇峨S園詩話》，第 110～111頁。這是諷刺翁方綱“肌理”說的。

袁枚對唐詩沒有偏見，他以為“凡藥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參、枸杞是也。凡詩之稱絕調(diào)者，其詞必不拗：《國風(fēng)》、盛唐是也”③《隨園詩話》，第447頁。。稱盛唐為“絕調(diào)”，意味著其格調(diào)后人難以企及。他說：“不料今之詩流，有三病焉：其一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自矜淹博。其一全無蘊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有講聲調(diào)而圈平點仄以為譜者，戒蜂腰、鶴膝、疊韻、雙聲以為嚴(yán)者，栩栩然矜獨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謂‘老去漸于詩律細(xì)’，其何以謂之律？何以謂之細(xì)？少陵不言?！w詩境甚寬，詩情甚活，總在乎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論詩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狹其徑，苛其條規(guī)，桎梏其性靈，使無生人之樂，不已慎乎！唐齊己有《風(fēng)騷旨格》，宋吳潛溪有《詩眼》：皆非大家真知詩者?！雹堋峨S園詩話》，第469頁。他以為，言“肌理”者病于用典太多，而“考據(jù)之學(xué)，離詩最遠(yuǎn)”⑤《隨園詩話》，第461頁。；講“格調(diào)”者拘泥于聲律，而“口頭話，說得出便是天籟”⑥《隨園詩話》，第463頁。；“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后之淡”⑦《隨園詩話》，第114頁。。提倡“性靈”可廓清唐詩接受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流弊，而含有個性解放意識的詩人性靈說在清代詩壇的摧枯拉朽，也意味著在唐代就達(dá)到創(chuàng)作高峰的中國古典詩學(xué)的終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