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潛：人生七十才開始

余嘉

曾有人說，出名須趁早，也有人說，少年意氣當(dāng)拏云，總之是年紀(jì)越小、希望越大。人過半百，是知天命——可為的，已經(jīng)為了；不可為的，也就坦然接受其不可為；到了七十，是古來稀——好好活著，已經(jīng)是一種勝利，再談什么對于未來的理想，說什么人生有無限可能，基本已經(jīng)不可能。也因此，沈德潛的人生，才會幾百年來，一直為人品談和嗟嘆。

困厄四十年

沈德潛(1673—1769)，字碻士，號歸愚，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祖籍浙江吳興。到沈德潛父親一輩，沈家居住在蘇州府長洲縣葑門外竹墩村（今蘇州姑蘇區(qū)楊枝塘），沈德潛就出生在那里。

沈德潛少年聰慧，兼讀書勤奮用功，16歲前已經(jīng)通讀四書五經(jīng)及《左傳》《韓非子》《尉繚子》等書。此外，他又師從葉燮學(xué)詩。葉燮世稱橫山先生，是著名的詩人、詩論家，著有詩論專著《原詩》，這本書常被人與《文心雕龍》相提并論。這樣的人，在當(dāng)世便有大名氣，沈德潛作為他的學(xué)生，名氣原本也不會小，而沈德潛還宣稱自己深得葉燮詩學(xué)的大義，所謂“不止得皮、得骨，直已得髓”，沈德潛的自負(fù)狂傲由此可見。

但名氣和自負(fù)并不能當(dāng)飯吃。沈家家境很是一般，沈父靠授徒教館賺些微薄錢物，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所以當(dāng)沈德潛22歲，第一次去參加秋闈應(yīng)舉人試失敗，這之后他就不能再心無旁騖地只管讀書了，他必須承擔(dān)起家庭生計的重?fù)?dān)，于是從23歲起，沈德潛便繼承父業(yè)，也去做了個教書先生。

教書的日子肯定很清苦；作為一名秀才，已經(jīng)是身有功名，在左鄰右舍的平頭百姓當(dāng)中夠得上被尊敬。有不少人在舉業(yè)無望之后，便安心教書到老。

沈德潛卻不甘心，大概也是因為處境實在不如意，所以從康熙三十三年（1694），他22歲考中秀才被錄為長洲縣庠生后，一直沒有放棄讀書進學(xué)，幾乎每科都赴試，然后每次都落榜。更糟糕的是，雍正十二年（1734），他去應(yīng)博學(xué)鴻詞科考試，竟然被朝廷斥貶，詩作被禁止傳播。

讀書人，追求的不就是聲名、文名嗎？寫的文字都被“禁播”了，還被官方點名批評，在哪個愛惜羽毛的讀書人看來，都是致命一擊！沈德潛一向以溫柔敦厚之格調(diào)自許，這種打擊更不是一般的大。但他顯然咬牙堅持過來了，繼續(xù)邊教書、邊讀書、邊應(yīng)考。

一考就是四十多年，他參加了16次鄉(xiāng)試，16次敗北，在教館里授書為生的“小沈先生”已經(jīng)66歲了，縱使他才學(xué)滿腹，早已在詩壇享有盛譽，但現(xiàn)實中仍是個恓恓惶惶的秀才。眼見得一生就要這樣過去了。

40歲生日那天，他在寓所作了一首《寓中遇母難日》以自傷：“真覺光陰如過客，可堪四十竟無聞。中宵孤館聽殘雨，遠(yuǎn)道佳人合暮云。”到了66歲的時候，那種凄清和不甘仍然充溢其中。

白發(fā)老翁立中宵，一生困抑待明朝。

命運不知是怎樣的性格，他是喜歡惡作劇呢，還是容易被感動？

乾隆元年(1736)，新帝登基，朝廷為示恩天下兼選拔人才，開博學(xué)鴻詞科。沈德潛憑著顯著的才名受薦至京，他滿懷希望趕赴京城，一場廷試下來，得了個“報罷”的結(jié)果，只能懷著失望的心情乘舟南歸。行至黃河，又忽遭大風(fēng)浪，一個浪頭打下來，沈德潛落水，雖僥幸保得一命，但所有財物都滌蕩無存。家中本來便不富裕，這一下更是艱辛，而此時的沈德潛已經(jīng)64歲了，說起來亦年歲無多。

是不是天意如此？暗示我注定兩手空空？為什么一次又一次挫折好像看不見盡頭？是不是我沈德潛應(yīng)該認(rèn)命服老？

沈德潛肯定不認(rèn)命。過了兩年，又是一科鄉(xiāng)試開考，他理一理衣襟，站起來又去了。這一年，他66歲。他用堅持，等到了他的“轉(zhuǎn)運年”，而且命運好像被他的堅持所感動，嘩啦啦地，一下子給他倒下來超出預(yù)期的好運。

一飛而沖天

乾隆三年(1738)，沈德潛在他第17次參加鄉(xiāng)試后，終于考中舉人。第二年，即乾隆四年（1739），沈德潛金榜題名，榮登進士，然后他又被點為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亦稱“庶常”，是我國明、清兩朝翰林院內(nèi)的一種短期職位，為皇帝近臣。一般在新晉進士中，選擇有潛質(zhì)者擔(dān)任，負(fù)責(zé)替皇帝起草詔書、講解經(jīng)籍等，是內(nèi)閣輔臣的重要來源之一。這個說明中有兩個重點：其一，是有潛質(zhì)的人才能入選；其二，入選的人有更大的機會成為內(nèi)閣輔臣。所以當(dāng)被選為庶吉士時，沈德潛想想自己一把年紀(jì)，又毫無背景，真是“天降橫福”、喜出望外而飄飄欲仙。

算一算，沈德潛從秀才到舉人，耗時45年；從舉人到進士，耗時不到一年；從進士入庶吉士，耗時大約幾十天。從這一年開始，沈德潛的人生，正式“開掛”。

庶吉士的任期一般是三年。三年期滿，有散館考試，以成績來定庶吉士們下一步的去處。

乾隆七年(1742)四月十九日，例行的考試開始。沈德潛早早來到殿上候考，和他一起參加考試的還有后來一樣名聲大噪的袁枚。對于這幫知識分子精英的庶吉士來說，題目不是寫不寫得出，而是怎樣才能寫得比別人好，一個個凝神靜氣，非要爭個一文定乾坤來，時間緩慢而飛速地滴答。

黃昏時分，乾隆皇帝來到考場探視，大家齊刷刷地趕緊站起來又嘩啦啦地拜下，氣象一如想象中的那樣宏大，沈德潛夾雜在人群里，恍如在夢中。乾隆賜諸臣坐下，然后和顏悅色地與大家閑話家常，他環(huán)視群臣，笑吟吟地發(fā)問：“孰為德潛者？”

落日余暉正斜射進莊嚴(yán)的宮殿，給一切加上溫柔的濾鏡，但沈德潛眼前卻仿佛一道驚雷閃過，他立刻上前跪下，奏道：“臣是?！辈坏壬虻聺撊ゴy禍福吉兇，乾隆又笑瞇瞇地問道：“文成乎?”沈德潛回答：“未也?！鼻⌒Φ溃骸叭杲侠厦浚噙t遲耶?”（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三）

即使貴為庶吉士，皇帝對他們來說也是天一樣的存在，輕易不得見到圣顏。而現(xiàn)在皇帝竟如自家親長一樣，親切地問他說：“你的文章寫好了嗎？”又調(diào)侃說，“你可是江南老名士啊，也會寫得這么慢嗎？哈哈哈?！?/p>

帝王的喜愛來得迅猛而猝不及防，卻不是毫無征兆。

乾隆酷愛寫詩。這樣一個“詩歌狂徒”，又貴有四海，當(dāng)然有條件看到各地新鮮出爐的各種詩作。按照袁枚《隨園詩話》中的說法，乾隆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早已知道沈德潛其人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這是皇帝第一次見到沈德潛，便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并給了他一個極高的身份標(biāo)簽：江南老名士！江南、老、名士，五個字拆成三個詞，每個詞都無限風(fēng)流。

三天之后，沈德潛被任命為翰林院編修。這一年，沈德潛正好70歲。人生七十古來稀，但還有句老話聽過嗎？“人生七十才開始”。

還真的是開始呢！如果以16次鄉(xiāng)試失敗陰影的散去作為開始，事情在加速變化——64歲，會試中第65名；67歲，殿試中二甲第8名；70歲，散館后授翰林院編修（正七品）；此后更是際遇非凡，官運直線上升，數(shù)年間便做到了正二品的禮部侍郎。致仕后，又加銜為從一品的禮部尚書、從一品的太子太傅，食正一品俸。

何興之暴也？

仕途一帆懸

乾隆和沈德潛的交往，即使是用白描的手法，讀來也高潮迭起讓人欲罷不能。

沈德潛第一次看見乾隆，是他考中進士那一年五月十三日，皇帝接見新科進士，沈德潛混在人堆里，隔著云泥一般的差距，遙望端坐在龍椅上的乾隆，激動不已，但人太多，估計皇帝沒有看見他。

第二次見到，就是也就是乾隆七年(1742)的四月十九日，散館考試的那天，這一次，沈德潛不僅在皇帝心中留了名，而且一定在其他人心中也留下了深刻印象，再加上這次考試，沈德潛“小宇宙爆發(fā)”，考到了第4名的好成績，便得以留館，正式入職翰林院，成為一名編修。

為了讓皇帝在需要的時候，隨時找到人，翰林院的官員是要輪流值班的。六月九日，輪到沈德潛值班了，那天正好乾隆最信任的重臣張廷玉也在，乾隆開開心心地把沈德潛叫過來，引見給張廷玉說：“沈德潛系老名士，有詩名。”又很有興致地拿出自己新寫好的《消夏十詠》詩，命沈德潛唱和。沈德潛早就憑詩才出名，但他不敢敷衍，更不敢玩什么“七步成詩”的花招，而是很認(rèn)真地花了兩個小時，寫好了和詩呈上去。

時間沒有白花，沈德潛的詩和得很不錯，乾隆很是滿意，當(dāng)場就賞賜了他紗二匹、葛紗二匹。不久，沈德潛又奉命和《紙鳶》《喜雨》《落葉》《柳絮》等詩，都得到乾隆的歡心。

這是比物質(zhì)賞賜更“值錢”的收獲。乾隆本來有寫詩的癖好，但好歌要有人聽，靚舞要有人看，詩也要有人賞才快意。而贊賞詩詞的一個重要形式，就是寫和詩。從這次開始，乾隆好像找到了他的文學(xué)知音一樣，每有詩作，便命沈德潛和。而沈德潛深諳此道，幾乎每次都能和到乾隆的心坎上！君臣二人你來我往、詩簡酬唱、意興飛揚、相得益彰，憑著在詩學(xué)上的共同愛好，沈德潛和乾隆迅速建立起了亦師亦友的特殊君臣關(guān)系。又藉由這種關(guān)系，沈德潛開始了晚年的飛黃騰達(dá)。

封建時代，帝王的寵愛幾乎可以帶來一切。乾隆因為對沈德潛的特殊友情，一再對沈德潛超拔和激賞。乾隆八年，剛剛?cè)魏擦衷壕幮薏粷M一年的沈德潛，又在一年之內(nèi)連升四次，連跳五級：三月，由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超拔，一躍為正六品的左春坊左中允；五月，就升為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讀；六月，再升為正五品的左春坊左庶子；九月，就又晉從四品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充日講起居注官。

火箭一般的速度，不僅讓旁觀者瞠目結(jié)舌，沈德潛自己也被嚇到了。他一邊感恩戴德，一邊不知所措，“一歲之中，君恩稠疊，不知何以報稱，竊自懼也。”（沈德潛二《歸愚全集·沈歸愚年譜》）好運爆棚到了自懼的程度，一方面是運氣的確好，一方面是他還夠清醒。

如果說，任命沈德潛為侍講學(xué)士、日講起居注官，是出于乾隆的興趣愛好（這兩個官職都是可以時刻跟在皇帝身邊的，也就便于乾隆隨時詩興大發(fā)的唱和），接下來就真的體現(xiàn)皇帝的恩寵信任了。乾隆九年的六月，沈德潛從四品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的官職做了不到一年，再晉為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又不到一年，乾隆十年五月，再次超拔，為正三品詹事府詹事；不到一年，十一年三月，又升為從二品內(nèi)閣學(xué)士；十二年六月，又授為正二品禮部侍郎，并入上書房教皇子讀書。

一年一個樣。八年前，他還是個困頓失意的老秀才，八年后，已經(jīng)是德高望重的皇子師。八年前，他可能為了生計，要四處托人坐館授課；八年后，皇帝信賴地把皇子都交托給他。

不妨再把袁枚請出來做個對比。這位隨園主人，與趙翼、蔣士銓合稱為“乾嘉三大家”，學(xué)問當(dāng)然呱呱叫。他和沈德潛都曾在乾隆元年參加過博學(xué)鴻詞科，又在乾隆四年一起考中進士，然后一起入選翰林院庶吉士，仕途第一站，兩人起點相同；而袁枚比沈德潛年輕43歲，考中進士的名次比沈德潛高，妥妥一個“年少有為”的典范，照理說，他的路比沈德潛要順暢寬廣得多。但是，在乾隆七年散館后，沈德潛留館為編修，袁枚卻外放做了地方知縣，雖同為七品，官階相同，人生之路卻從此拉開距離，際遇更是天壤之別。沈德潛火速升官，袁枚卻歷任幾處知縣后，失意落寞，辭官隱居。

乾隆對沈德潛的厚遇，還有件事值得說。乾隆十一年(1746)的一個夏夜里，沈德潛做了個夢，夢見在家鄉(xiāng)去世而尚未安葬的妻子俞氏。他醒來后，賦詩一首：“三年我未看瓜苦，四紀(jì)君惟饜薺甘。抱病但聞辭藥石，蓋棺始得易衣簪?！辈磻T例呈給乾隆。詩中表達(dá)了對亡妻的思念，和對沒能給予她好生活的愧疚，寫得哀傷不已。乾隆看后，深為感動，對他說道：“汝既悼亡，何不假歸料理？”(錢林《文獻(xiàn)征存錄》卷五)。

最大的老板，主動親口給手下人放假回家，這是何等的褒獎。沈德潛請假回鄉(xiāng)時，乾隆下令不必開缺（舊時指官吏因故不能留任，免除其職務(wù)，空出缺另外選人充任。這里的意思是，把沈德潛的官位保留等他回來），并給沈德潛的三代封典，讓他此次回鄉(xiāng)可以光宗耀祖。又賜詩一首給他送行曰：“我愛德潛德，淳風(fēng)挹古初。從來稱晚達(dá)，差未負(fù)耽書。方藉通元筆，胡懸韋孟車？其如感風(fēng)木，暫許返林閭?！?《清史列傳》卷十九沈德潛)此詩一經(jīng)傳出便引起反響。連大學(xué)者袁枚也不能免俗，半是含酸半羨慕地說：“沈歸愚尚書，晚年受上知遇之隆，從古詩人所未有！”

雖然帝寵優(yōu)渥，但到底年近八旬，沈德潛歸意日濃。乾隆十四年(1749)，他上書乞骸骨。乾隆下詔，讓他按照原來的品秩退休。沈德潛帶著與皇帝“相知始終”的不舍，結(jié)束了自己的仕宦生涯。

回到家鄉(xiāng)之后，沈德潛與乾隆仍然詩文往還不斷，送信傳書、宣諭慰問的使者也往還不斷，君臣二人的情誼，沒有因為沈德潛的退休而有一點褪色。沈德潛曾數(shù)度入京，慶賀皇帝的生日或太皇太后的壽典；乾隆四巡江南，必見德潛；望見德潛，笑語歡顏。每次召見，必有書接，必賜御詩，必加一官。尤其是第四次南巡時，不僅加沈德潛為太子太傅，食正一品俸，還賜他的孫子沈維熙為舉人。

都已經(jīng)退休了，還在不斷加官晉爵、蔭庇子孫。哎呀呀，真是讓人心潮澎湃?。?/p>

后來的劇情卻急轉(zhuǎn)而下，因為“《一柱樓詩》案”，沈德潛在過世九年之后，還遭到了革去從前的所有官銜和恩典，罷祠削謚，平毀墓碑，其鄉(xiāng)賢祠內(nèi)牌位一并被撤出的嚴(yán)厲懲處，興極而衰，但這些對于逝者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重溫這段歷史，后來者或許能在沈德潛70歲才開始的人生高光中，獲得更有意義的奇遇之感、奮進之意和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