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學
【摘要】《小石潭記》具有三大藝術(shù)魅力。首先,作為蠻荒之地的小石潭由于作者的熱愛而呈現(xiàn)出優(yōu)美的景色。再者,由于作者精深的莊禪思想修養(yǎng)而造就了《小石潭記》所寫水景的空明之關(guān)。最后,由于作者運用古典詩歌意境美的描寫方法,將人生哲理與寫水的文字巧妙無間地融合在一起,故千百年來無人發(fā)現(xiàn)《小石潭記》中隱含的哲理。
【關(guān)鍵詞】《小石潭記》,大自然的知音,空明的水意,隱含的哲理
長期以來,《小石潭記》一直以優(yōu)美的寫景引起人們的贊賞,但少有人注意到這種景物美背后的秘密。首先,小石潭并不是名山大川,對小石潭之美的發(fā)現(xiàn)有賴于作者獨特的經(jīng)歷,只有作者成為大自然的知音,這種美的抒寫才成為可能。再者,作者莊禪思想的精深修養(yǎng),造就了對小石潭水景描寫的空明。最后,由于作者采用了古典詩歌意境美的方法,將哲理與水景巧妙無間地融合在一起,造成千百年來一直無人注意其中隱含的哲理。以上三點形成了《小石潭記》的三大魅力,成為解讀該文的關(guān)鍵。
一、大自然的知音
《小石潭記》以寫景取勝。抒寫自然美景在中國古代浩如煙海的詩詞、散文、戲曲乃至小說中不勝枚舉,特別是中國古代的山水詩詞和山水游記,對山水之美的刻畫達到一個令人驚奇的程度。但是,眾多的文人常常是被自然本身的美麗和神奇所吸引,這些自然大多是名山大川,本身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比如李白“一生好人名山游”,出現(xiàn)在他筆下的常常是長江、廬山、天姥山、黃山等海內(nèi)聞名的山川,因為這些山川氣象宏大,李白寫起來也酣暢淋漓。
《小石潭記》則不同,它抒寫的不是名山大.川,不是風景名勝,相反卻是蠻荒之地,只是大自然中不起眼的一個小角落。這個地方與它旁邊的鈷鉧潭西小丘一樣,只是一塊“棄地”,“農(nóng)夫、漁夫過而陋之”。它記錄的只是尋常景物,如野竹、小潭、樹木、藤蔓、游魚,這些都是荒野之景。為了看一眼小石潭,甚至還要“伐竹取道”,可見其荒僻。但是,這些荒僻之地的景象在柳宗元筆下卻顯示出少有的靈趣?!缎∈队洝芬婚_始就寫道:“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huán),心樂之?!弊髡吒糁黄窳致牭搅怂?,覺得這水聲就像人佩戴的玉佩和玉環(huán)相碰撞發(fā)出的悅耳聲音,作者一聽就“心樂之”,這說明了他對自然之美的敏感和喜愛。接著寫作者見到的小石潭“水尤清冽”,“冽”是寒冷之意,說明水清澈、涼爽,這只有在荒僻之地才可見的景象,使作者感到愉快。接著寫小石潭“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堪,為巖”,這里充滿了發(fā)現(xiàn)的驚喜:小石潭的底面是一塊完整的石頭,這很少見;靠近岸邊的地方石底有部分翻卷,露出水面,形成種種形態(tài),有坻(水中小塊陸地)、有嶼(小島)、有堪(凹凸不平的山石)、有巖(高出水面較大而高聳的石頭),四個短句形成排比,如數(shù)家珍,顯示了作者對大自然千姿百態(tài)的喜愛。除了寫水、寫石,作者還留戀于小石潭周圍的樹蔓:“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币饧辞嗍[的樹木,翠綠的藤蔓,互相掩映纏繞,搖動連接,參差不齊,隨風飄拂。同樣,這里用整齊的四字句,表現(xiàn)了作者的欣喜之情。
以上的描寫還只是鋪墊,作者重點描寫的小石潭在第二段。這一段直接描寫的對象是魚,它們富有各種情態(tài)。有時,“皆若空游無所依”,停在空中好像什么都不依靠一樣,這是一種神奇的感受,并且“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日光向下照射,魚的影子印在水底的石頭上,魚兒呆呆地一動也不動。有時,“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它們忽然游到遠處,來來往往,輕快敏捷,似乎在與游人取樂。魚的豐富情態(tài)無疑讓作者感到一種生趣,使他暫時忘掉了被貶生活的種種不愉快。
不光魚在作者的眼中是一種生趣,就是小石潭的形狀和岸的形狀在他眼里也同樣有趣。“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是說向小石潭的西南望去,溪流像北斗星一樣曲折,像游蛇般蜿蜒,忽而明晃晃看得見,忽而看不見?!捌浒秳萑啦罨?,不可知其源”,是說兩岸像狗的牙齒一樣參差不齊,不知道溪水的源頭在哪里。
可以看出,《小石潭記》所描寫的只是尋常的景物,毫無名山大川的氣勢和雄麗,但是這些尋常的景物在柳宗元的筆下趣味橫生,充滿魅力。原因何在?答案就是一個詞:熱愛。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熱愛有一個艱難的過程。由于參加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失敗,柳宗元被貶邵州,還未到任,又被貶永州。在荒僻的永州,身掛閑職、實為朝廷囚犯的柳宗元連居處都沒有,只得寄住在當?shù)氐囊蛔聫R——龍興寺,一待就是十年。其中的五年問,四遭火災,幾葬身火海。到永州不到半年,母親盧氏即病故于龍興寺。親朋故舊,斷絕來往者有之,恣意詆毀者有之。流放之地,尚未十分開化,瘴氣暑濕,弱體病甚,南蠻馱舌之語,難以自由交流,更增苦悶。次年,唐憲宗繼位改元元和(公元806年),大赦天下,然下詔明言:柳宗元等不在其列,還要把王叔文處死。二十一歲就中了進士的柳宗元,此時才三十四歲,面對政治上幾乎是死刑的局面,精神郁悶可想而知。政治乃至人生的幾乎毫無希望,使得柳宗元將注意力轉(zhuǎn)向自然和內(nèi)心?!妒嫉梦魃窖缬斡洝酚涗浟怂谶@里的生活狀況:“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痹谂c自然的長久親近中,柳宗元對自然的觀察和感受變得敏銳,這種敏銳一方面是對自然的發(fā)現(xiàn),另一方面是個人性靈的彰顯。因此我們看到,不光在《小石潭記》里,在整個“永州八記”里,柳宗元筆下都不過是尋常景物,但都充滿了靈趣。也許這些自然萬象在他人眼里不過爾爾,但在柳宗元眼里卻是如此神奇,這是心靈的蘇醒和發(fā)現(xiàn)的結(jié)果。柳宗元對這一點是有自覺的,他說過:“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保ā剁咧萘胸┳黢R退山茅亭記》)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石潭之美,只因作為大自然知音的柳宗元的到來才成為可能。
二、空明的水意
《小石潭記》最值得欣賞的是寫水的一段文字,但這段文字并未提及水,表面看只是在寫魚,直接寫魚在水里毫無遮攔的各種情態(tài),問接則寫出了水的極度清澈。因為只有水極度清澈,魚在水里的活動才一目了然。這一段開始就寫道“潭中魚可百許頭”,水中魚的數(shù)量清清楚楚,可見水的清澈。接下來的一句更為神奇,“皆若空游無所依”,寫得像水不存在一樣,魚都浮游在空中,什么都沒有依靠?!叭展庀鲁?,影布石上。怡然不動”,太陽光照下來,落在水里,也是清澈的,這也是通過日光在水里的澄澈間接寫了水的清澈。更妙的是,這里寫到魚的影子映布在水底的石上,呆呆地一動也不動。此外,“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這么清晰的活動映像,也正是水透明的結(jié)果。
在柳宗元之前,我國古代散文寫水清澈的文章不在少數(shù),并有出色的表現(xiàn),但它們都沒有像柳宗元這樣,把水寫得消失不見。比如南朝齊梁吳均《與朱元思書》中的“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也通過側(cè)面寫“游魚細石,直視無礙”來表明水的清澈,但他還是先直接寫了“水皆縹碧,千丈見底”。再如北魏酈道元《三峽》中的“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也是用直接描寫與間接描寫相結(jié)合的方法來寫水的清澈。至于《水經(jīng)注》里的“綠水平潭,清潔澄深,俯視游魚,類若乘空”,雖是柳宗元的“皆若空游無所依”所本,但還是用了直接描寫與間接描寫相結(jié)合的方法??梢?,唯柳宗元的《小石潭記》只字不提水,卻又給人水意充盈的感覺。
沒有寫水而水意充盈,這就是一種空明之美?!翱彰鳌北砻婵词且环N藝術(shù)境界,深入地看則體現(xiàn)了作者的心靈狀態(tài)。只有空明的心境才能寫出空明的藝術(shù)境界。相反,空明的藝術(shù)境界反映的是作者空明的心境,而不僅僅是外在的自然景物。“空明”是作者在禪宗影響下所形成的一種獨特的心境。禪宗將萬事萬物的出現(xiàn)看成是“緣”的結(jié)果,所謂“緣”就是指各種條件,條件具備,則事物產(chǎn)生;條件解散,則事物消失。因而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不是堅實存在的本體,事物的本性是空的。但這種“空”又不是純粹的虛空,不是毫無一物。相反,包含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是靈動的,“空”“靈”原是不二法門。禪宗主張在“空”的觀念下修行,強調(diào)不黏著于一物,這就形成了一種“明慧”的境界。這種明慧的境界與空靈的境界也是一體的,所以古典詩詞和散文寫到這種境界既是空明的,又是靈動的。這是一種極高的藝術(shù)境界。例如王維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里所描寫的一切景色都籠罩在一片明亮的月光中,就像小石潭里的魚和石頭都浸在清澈的水中,都達到了一種空明的境界?!缎∈队洝分械目彰饕饩痴菍W習前代文學的結(jié)果。
后來蘇東坡在《記承天寺夜游》中寫道: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文章直接寫到月光明亮,“庭下如積水空明”,而在如水的空明月光中,竹柏影如藻、荇交橫,充滿了盎然的生機。這顯然又是受到《小石潭記》的影響。
三、隱身的哲理
古代山水游記在寫景的時候往往也將人生的某種哲理寓于其中,比如蘇東坡《赤壁賦》中的“水月之喻”及“天地之間,物各有主”的議論,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死生亦大”和“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主張,王安石《游褒禪山記》中對做成一件事需要“志、力、物”三個因素的看法等,均是如此。那么《小石潭記》中有沒有哲理性的議論呢?表面看似乎沒有,其實也是有的,這就是“皆若空游無所依”。這句話在寫景中寓含了哲理,魚似乎游在空中,什么也沒有依靠,然而恰恰是什么也不依靠給它們帶來了極大的自由。因此其所包含的哲理是:只有什么也不依靠才能到達絕對的自由。這種認識是莊禪思想啟發(fā)的結(jié)果。莊禪思想自魏晉南北朝起,一直深刻影響著中國文人。柳宗元也不例外,特別是他被貶官永州后,其經(jīng)世濟民的儒家理想基本不能得到實現(xiàn),其思想更多地轉(zhuǎn)向莊禪,他在永州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歌和散文都打上了莊禪思想的印記。莊子在《逍遙游》中表達了“無待”的思想?!按闭?,依靠也,“無待”就是不要依靠任何事物。莊子認為,大到鯤鵬,小到蓬蒿之間的蜩與學鳩,它們的自由都是有限的,因為它們都要有所依靠;即使是列子御風而行,也不是絕對的自由,列子“猶有所待者也”,其所待者風也。故要想達到絕對的自由,就不能依靠任何事物。柳宗元“空游無所依”的思想是受此啟發(fā)的,它可以說是“無待”的另一種說法。同時,柳宗元的這一思想也受到禪宗的啟發(fā)。上文已指出過,禪宗認為,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是由于“緣”而出現(xiàn)的,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沒有自己的本體,事物的本性是空的。既然這樣,我們都不應執(zhí)著于任何事物。《金剛經(jīng)》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住”者,執(zhí)著,也就是說,應當讓我們的這顆心自然生起,無所執(zhí)著?!翱沼螣o所依”也基本同于此意。
但柳宗元并不只是用他的思想來闡釋莊禪的哲理,他的這一思想既是受到莊禪的啟發(fā),同時也是他對悲劇性人生的體驗。柳宗元少有文才,21歲就進士及第,名聲大振;24歲到秘書省任校書郎;26歲參加了博學宏詞科考試并中榜,授集賢殿書院正字;29歲被任命為藍田尉;31歲任監(jiān)察御史里行;33歲被提拔為禮部員外郎,并成為王叔文革新派(史稱“永貞革新”)的重要人物。在這之前,柳宗元在仕途上可謂一帆風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好景不長,“永貞革新”僅僅經(jīng)歷180多天即宣告失敗,王叔文不久被賜死,柳宗元被貶為邵州刺史,還未到任,又被貶為永州司馬。一夜之間,柳宗元不僅丟盡高官厚祿,而且被貶到蠻荒之地,連生存都受到極大的威脅。可見,他賴以生存的一切(高官厚祿及相關(guān)的一切)是何等的脆弱。在這樣的人生劇變面前,生性敏銳的文人兼思想家怎能不對戲劇一樣的人生反省呢?柳宗元可能覺悟到,人生所依靠的一切都是不可靠的,相反,人生越是依靠什么,最后越可能被所依靠的東西傷害。有了這樣的覺悟,莊禪的“無待”“無住”思想對他產(chǎn)生強烈的吸引力是自然的。柳宗元以他自己的人生體驗和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表達了他對莊禪思想的覺悟。
然而,就是這樣一句絕妙的哲理幾乎不被人注意到,歷代評價《小石潭記》者幾乎都把它當作一篇絕妙的寫景文,而對其中的哲理視若不見。這可能與此句哲理獨特的表達方式有關(guān),亦即此句抒發(fā)哲理的文字與寫景巧妙無間地結(jié)合在一起,表面看就是一個獨特的寫景句,而其哲理隱身于寫景之中。相比而言,《赤壁賦》《蘭亭集序》《醉翁亭記》等散文中,寫景的文字與抒情的文字是分開的,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些文字在說理,哪些文字在寫景。
將寫景與說理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使得這句話的說理藝術(shù)十分高妙,妙在不是干枯的議論,而具有鮮活生動的形象。這是吸收了我國古典詩歌意境的藝術(shù)精髓而形成的獨特表達方式。一般說來,我國古典散文吸收詩歌的意境藝術(shù),使得散文也呈現(xiàn)出意境之美,這種現(xiàn)象并不少見,如《赤壁賦》《后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等,但這些文章是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氛圍?!缎∈队洝穭t是將具體的哲理與寫景了無痕跡地結(jié)合在一起,這可能是一大開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