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炎偉
摘要:文學會議作為當代文壇的重要存在,其史料整理的工作則明顯滯后。問題主要在于史料整理還不夠完整與系統(tǒng),以及整理的思路與范式也較為單一。當代文學會議的史料整理工作亟待換代升級。深入當代文學會議的歷史長河之中,編撰富有個性的當代文學會議史,系列性、多維度地整理單個文學會議的史料專集,或許是目前尋求當代文學會議史料整理新形態(tài)與新范式的有效路徑。
關鍵詞:當代文學會議;史料整理;問題;路徑
文學會議既是當代文學的鮮活內容,也是中國文壇的獨有制度。在某種程度上,文學會議主導著當代文學的可能性與基本生態(tài),實現著文學與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豐富互動,同時成為當代文壇凝聚文學意識形態(tài)、提煉和傳播社會主義文學核心價值的重要途徑與方式。自1990年代以來,隨著當代文學學科意識的增強以及“史學化”研究趨勢的日益凸顯,文學會議越來越多地受到學界的關注。多種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或編撰工作,開始把文學會議作為一個專題予以對待。比如:張炯主編的《中國新文藝大系(1976-1982)·史料集》就設置了“全國性重要文藝會議報道”的專欄;丁景唐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49-1976)·史料·索引卷一》第四部分的“社團史料”,收編的是“十七年”時期第一次至第三次全國文代會的相關文獻資料;楊揚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史料·索引卷一》,則不僅在目錄中明確設置了“文學活動和會議”的板塊,而且該板塊實際收錄的則全是文學會議的史料;吳秀明主編的11卷《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叢書》,則專門設置了一卷“文代會等重要會議史料”;而在2019年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舉辦的關于張江主編的《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史叢書》的座談會上,長期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的白燁會長提出建議,日后叢書可考慮接納一部關于當代文學會議的史學專著。種種情況顯示,學界對當代文學會議的重要性有了越來越廣泛的共識。
但從整體上來看,目前我們有關當代文學會議的史料整理工作還明顯滯后,不僅與對象本身巨大的學術價值不匹配,也與當下日益活躍起來的當代文學會議研究活動不合拍??陀^地說,相關工作還只是處于起步階段,還顯得較為“粗線條”。我以為最顯在的問題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當代文學會議的史料整理還不夠完整與系統(tǒng)。無論是對會議對象的擇取,還是對會議相關文獻資料的整理,目前我們的工作都是點狀而零碎的。以上提到的這些“大系”或“叢書”,不僅通常把注意力放在全國性的文學會議上,而且呈現的史料也往往是那些可見性與常識性較強的、研究者熟悉度較高的文獻資料,包括重要人物的開幕詞、講話、報告、閉幕詞,以及文聯或作協(xié)的章程、各類名單和重要媒體的大會報道等。全國性的文學大會固然重要,但它們顯然難以構筑起當代中國“會議文壇”的整體格局或基本面貌。大量同樣蘊含文學史價值的小型專題會議與地方性文學會議的文獻資料,目前大都處于被擱置的狀態(tài),很少有學者對它們發(fā)生興趣。這種習慣性的、重復性的大型文學會議的史料整理,不僅簡約了當代文壇嚴密而飽滿的“會議場”,也打破了會議之間的那種體系性與豐富的邏輯關聯?!按笙怠被颉皡矔彼占{的大會文獻資料固然“經典”,但一邊倒地編選這些資料,實際上也是對文學會議史料完整性的一種消解,并在無意之中對相關的研究工作形成某些制約。比如,第一次文代會上一批解放區(qū)作家所作的《關于創(chuàng)作思想的轉變》(陳學昭)、《轉彎路上》(柳青)、《工人給我的啟示》(草明)、《人民改造了我》(楊朔)、《下鄉(xiāng)和創(chuàng)作》(孔厥)、《在實際斗爭中改造自己》(碧野)等循循善誘而不無“現身說法”意味的發(fā)言,與周揚、郭沫若、傅鐘、劉芝明等高屋建瓴的報告其實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對于第一次文代會“確立文學新方向”以及“整合作家隊伍與創(chuàng)作心理”的功能而言,它們同樣發(fā)揮著重要影響。恰恰是在這些大型的文學會議上,還往往存在“公共聲音”與“民間聲音”“會上史料”與“會下史料”既對抗又共生的情況,它們一道構成了某個會議的整體。對現在的研究界而言,我們大概很難說,王林的《第一次文代會期間日記》①的史料價值低于周恩來在會上所作的“政治報告”。永久性地封存那些“不上臺面”的文獻資料,其實就是背離了會議的真實生態(tài),也沒有為后人的相關研究提供完整的或“復調”性的參考史料。
其次,當代文學會議史料整理的思路與范式還顯得較為單一。如前所述,現有當代文學會議的史料整理大都只是對所謂重要文學會議的重要資料的匯編。這種整理工作實際上是較為簡單地對現成資料的抽取與羅列,不僅發(fā)掘史料的視野較為有限,而且呈現史料的方式也大致雷同,整個史料整理工作也由此顯得不夠多維與立體。不是說這種工作沒有任何價值,但長久地停留于這種狀態(tài),不僅會使它淪為一種不無機械意味的、也并不體現多少難度的重復性勞動,更重要的是,它制約了當代文學會議史料整理的步伐,甚至在無形之中桎梏了文學會議史料整理的其他可能性。事實上,文學會議作為當代文壇的一種運作機制,它的牽涉面頗為寬廣,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政策、權力、人際關系等,都是參與當代文學會議的直接或間接元素,其“史料場”絕非限于文學領域;而它的從醞釀到籌備到召開的一系列動態(tài)過程,也絕非會場上已經固定下來的幾個重要報告與文件所能涵蓋或彰顯的。也就是說,當代文學會議的史料整理應該有一種“橫向拓展”的意識,要注重發(fā)掘其展開過程中的那些“連帶性”史料,同時又要注意“縱向爬梳”,細致開掘其歷史進程中的各種“關節(jié)性”史料。在當代文學會議研究逐漸鋪漫開來的形勢下,在有關當代文學會議的史料線索不斷涌現的情況下,文學會議史料的整理亟待換代升級。根本的一點,就是不能以一種簡單的“守成”或“拿來主義”的心態(tài),只盯著一些大型文學會議的文獻資料,靜態(tài)、孤立、復制式地編輯這些資料,而是要進入到當代文學會議的歷史長河之中,更新觀念與開辟新路,去主動建構當代文學會議史料整理的新形態(tài)與新范式,使當代文學會議史料整理工作走上探索性與多樣化的道路。
針對這些問題,結合這些年來做的工作,筆者對當代文學會議史料整理工作提出兩點粗淺的思考。
一是當代文學會議史的編撰問題。除了為文壇提供政策、理論、輿論和隊伍的根基,文學會議也往往集結著不同文藝觀念和各種創(chuàng)作問題的爭論,因此文學會議的“來龍去脈”,很多時候體現著當代文學發(fā)生與衍變的內在邏輯。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可以說,一部當代文學史也是一部當代文學會議史,文學會議史的編撰意義重大。由于當代文學會議本身的特殊性,文學會議史的編撰與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等的編寫應該也有所不同。
首先,它不能像編撰“作品年表”“批評年表”或“文學紀事”那樣,簡單地羅列各種文學會議的名稱與發(fā)生的日期等信息,而是在充分理解當代文學會議的基本邏輯的前提下,深入每個會議的內部,盡可能詳盡地梳理出該會議自醞釀、組織到召開以及后續(xù)影響等多個細節(jié)中的各種史實。我們知道,當代文學會議作為“會議中國”的一個組成部分,其運作機制在本質上與政治體制中的會議是相一致的,這就為當代文學會議注入了諸多特色與玄機。當代文學會議有“跨界”“膠著”等特質,有些文學會議其實是某個政治會議的鋪墊或延伸,而有些會議則是另一個文學會議的“史前”會議或“后續(xù)”會議,它們之間實際上是一個整體,互為表里與因果。那些大型的文學會議之所以能隆重啟幕,前提則是經各種“史前”會議的醞釀、協(xié)調或管控,一切有關文藝觀念、現象、問題、人事等的爭論已基本落定,在某種程度上,召開大會只是對那些已經落定下來的“共識”進行一種儀式性的宣喻或確認。因此,像編撰“作品年表”那樣來編撰當代文學會議史,顯然帶有“斷章取義”的意味。我們只有進入歷史的深處,努力把握事物之間的聯系,在這種意識與眼光觀照下編撰出來的當代文學會議史,才能較大程度地呈現當代文學會議的歷史過程與整體面貌。
其次,它也不能只是線性地記錄會議醞釀、籌備、組織等的歷史進程,而是要對關節(jié)處進行必要的述實,以呈現文學會議歷史結構中的脈搏與血肉。比如,第一次文代會召開前夕,籌委會副主任茅盾曾多次組織召開關于未來新文協(xié)的任務、宗旨、組織與工作方式、會員成份等的討論會,它們從根本上來說是第一次文代會的構成部分,因為召開這些討論會的目的,就是為了在第一次文代會召開之際能夠順利地建構起符合新政權預期的新文協(xié)(即后來的“中國文聯”)。因此,對這些討論會的編撰不能點到為止,不能只是簡單地羅列時間、地點、人物,而是要對討論會上的各種意見進行必要的梳理,呈現意見的主流與分歧,以及那些分歧的意見如何經過再次的會議達成了“一致”。只有這樣,研究者才能深切體會到,為什么第一次文代會要把成立一個新中國的文學藝術家聯合會作為大會的一個重要任務,為什么文聯的章程設置了那些條目,甚至我們也從這里部分看懂了“十七年”文壇的運作機制。與此同時,這種述實又不能只依賴公共性文獻資料,而且要特別注意發(fā)掘內部資料或私人性史料,致力于提供一種“復調”的聲音,以呈現會議原本的復雜而非單純的“莊嚴”“團結”或“勝利”??傊?,“流水賬”式地編撰當代文學會議史意義不大,只有對文學會議關節(jié)處進行必要的、多維度的述實,才能較為清晰地呈現當代文學會議發(fā)生、形態(tài)及其文壇影響的內在邏輯。
二是單個文學會議的史料匯編問題。這在我看來可以是一項動態(tài)的學術工程,可以以“叢書”的方式,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條件的成熟,不間斷地推出文學會議的個案史料集。從整體上看,目前我們對這項工作幾乎沒有什么啟動??梢韵葟娜珖缘拇笮臀膶W會議入手。雖然諸如全國性文代會、作代會等大型文學會議一般都已有專門的文集、資料集或發(fā)言集,但它一方面不僅不是我們后來整理出來的史料(是“歷史的本源物”),而且受當代文學會議體制的規(guī)約,這些資料所體現的“聲音”或“精神”往往滲透著當時的政治訴求,或者說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化表述”。尤其是某些與會代表的發(fā)言,里面不乏“應景性”的說辭,有些內容也不一定是他們真實的心聲。比如關于第一次文代會,對照葉圣陶在會議期間發(fā)表的公共性文獻《劃時代》②與他的日記③,我們大概可以部分感受到當時來自國統(tǒng)區(qū)文藝代表的真實心境;而對照胡風的“官宣”式文章《團結起來,更前進!》④與他的日記⑤,我們同樣能發(fā)現當時胡風對第一次文代會的復雜心情。也就是說,已有全國性文學會議的文獻集所塑造的會議“公共形象”、所呈現的會議整體氛圍與代表心聲等,或許與當時會場的實際情況存在差別。因此,全國性文學會議的史料匯編,就不能簡單地把這些歷史文本重新組合后加以出版,而是要在此基礎上融入更多的相關文獻資料。
我想這些文獻資料至少包括以下兩個方面。首先是最大可能地吸納與該會議有關的“邊緣史料”、內部發(fā)行的材料和相關人士的日記、回憶錄、訪談錄等。比如,匯編全國第一次文代會的史料,就必須征用當時還沒有正式發(fā)行、僅僅作為文代會會刊的《文藝報》上的大量文獻資料,它們不僅包括首發(fā)的“代表資格與產生辦法”等重要文獻,還有諸如《文代籌委會近況》(系列報道)、《籌備委員會啟事》、《劇團參加文代會演出暫行辦法》、各類文藝作品的“征集通知”以及“評選辦法”等,它們不僅是第一次文代會重要的組裝元件,而且能夠幫助后人看到一個更為立體的文藝界盛會。其次是采集有關該文學會議的研究成果。自21世紀以來,學界在當代文學會議研究尤其是全國性文代會研究領域產出了不少成果,也出現了一支匯集老中青三代學者的文學會議研究隊伍,主要人物有洪子誠、程光煒、李潔非、王本朝、黃發(fā)有、王秀濤、鄭納新、潘娜、張霖、鄧小琴、吳自強、胡慧翼、王廣鋒、徐玉松、肖進等。研究成果的加入,無疑豐富了當代文學會議史料的形態(tài),也增加了史料整理工作的厚度。
這種史料專集編撰也要慢慢向非全國性的文學會議延伸。事實上在當代文學會議史上,一些專題性或局部性的文學會議對文壇的影響同樣十分重要。比如1957年作協(xié)黨組的“反右”斗爭會議、1962年的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座談會、1965年的全國青年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大會、1980年的劇本創(chuàng)作座談會、1982年的軍事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等,這些會議的人員規(guī)模、接待規(guī)格等雖不及全國性文學會議,但它們所面對問題的“重大性”與迫切性,以及會期的長度、會務的體盤等,有時也并非明顯遜色于后者,而且它們也每每驚動文藝界乃至政界的重要人士,并對當時的文壇氣候、創(chuàng)作生態(tài)以及文人命運等產生了直接的影響。如果說現在要為這些會議各自編撰一部厚實的史料專集條件還不是很成熟,那么不妨暫且將它們作為一個組成部分,編入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會議史料專集之中,從而為學界對它們的研究提供現階段最大限度的文獻資料,待時機成熟時再推出其史料專集。
顯然,無論是當代文學會議史的編撰,還是個案型或專題型的會議史料匯編,都不是那種一蹴而就的工作,某種程度上也是臨時參與史料整理的人很難勝任的工作。文學會議史料零散化與碎片化的存在狀況,它豐富的延展性、衍生性和關聯性等特質,需要編撰者具備長期從事史料整理工作所擁有的經驗與眼光,并能經得住時間的消磨與考驗,以開闊深遠的歷史意識與“抽絲剝繭”式的耐心,持之以恒地投入,方能在這一領域做出一些有實質性意義的工作。
注釋:
①王林:《第一次文代會期間日記》,《新文學史料》2011年第4期。
②葉圣陶:《劃時代》,《文藝報》1949年第9期。
③葉圣陶在第一次文代會期間寫的日記,見《葉圣陶集》第22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3-59頁。
④胡風:《團結起來,更前進!》,《文藝報》1949年第9期,也收入《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新華書店1950年版,第399-401頁。
⑤《胡風日記》,《新文學史料》1998年第4期、1999年第1期。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文藝批評研究院)
責任編輯:蔣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