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芹納
《紅樓夢》是我國文學(xué)藝術(shù)寶庫中的一件瑰寶,被譽為“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高度藝術(shù)性的偉大作品”[1]4,具有極高的認(rèn)識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在國內(nèi)外極享盛譽。據(jù)紅學(xué)專家們考證,在清代乾隆時期,就有名為《石頭記》的八十回手稿被諸多愛好者抄傳。爾后,又有高鶚、程偉元的百二十回本《紅樓夢》刊行問世,流傳更廣,風(fēng)靡全國,受到眾多讀者的喜愛。1949年后,《紅樓夢》的整理、注釋本亦為多家出版社出版,其中以下列三種版本最為流行,即:作家出版社于1953年出版的程乙本《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多次再版的程乙本《紅樓夢》(1957年第1版、1959年第2版、1964年第3版)和由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三次再版(1982年第1版、1996年第2版、2008年第3版)的《紅樓夢》——該書前80回以庚辰本作底本,后40回以程甲本作底本(以下簡稱“紅研所本”)。
筆者也是一個《紅樓夢》的愛好者。二十多年前研讀《紅樓夢》時,雖也盡量搜尋、參考各種抄本影印件,但仍以上述三種為主要依據(jù)。出于所習(xí)專業(yè)的緣故,筆者更多地留意詞語的注釋與文字之正訛,曾寫出《〈紅樓夢〉注釋商榷》一文(載《古漢語研究》1997年第4期)。近來翻檢舊稿,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所寫的一篇關(guān)于《紅樓夢》傳本中文字問題的小文。檢讀再三,竊以為雖一字之辨,而于曹氏《紅樓夢》不無小補,于讀者當(dāng)亦有所助益,遂復(fù)加修改,且不揣鄙陋,公之于眾,以就教于諸位專家學(xué)者及廣大讀者。
作家出版社1953年版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4年版《紅樓夢》第78回前半部分,為“老學(xué)士閑征姽婳詞”,對賈寶玉吟《姽婳詞》的過程,作了詳細(xì)的描寫。當(dāng)賈寶玉念出“丁香結(jié)子芙蓉絳”一句之后,緊接著有這么一句:
眾人都道:“轉(zhuǎn)‘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逸;而且這句子也綺靡秀媚的妙。”
紅研所本文字稍有不同,增加了一個“絳”字,表意更為清楚:
眾人都道:“轉(zhuǎn)‘絳’,‘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蕩。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
今按:“絳”,應(yīng)屬“下平聲四豪韻”,不屬于“下平聲二蕭韻”;因此,這里的所謂“轉(zhuǎn)‘蕭’韻”或者“轉(zhuǎn)‘絳’,‘蕭’韻”的說法,顯然是一個失誤。
為了便于說明問題,我們不妨先看看此句之前的一段描述。
可以說,賈寶玉吟《姽婳詞》的這一部分和第48回中通過黛玉教香菱學(xué)詩來表現(xiàn)作者的學(xué)詩主張一樣,也是通過寶玉寫《姽婳詞》一事,從立意到選擇適應(yīng)題目的體裁以及破題、轉(zhuǎn)折、承接等等一系列過程,來告訴讀者“歌行體”詩歌的寫作。所以,在賈政講了“姽婳將軍”林四娘的故事之后,寶玉并沒有像賈蘭和賈環(huán)那樣選擇屬于近體詩的七絕和五律這類體裁,而是:
“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娙寺犃?,都站起身來,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這題目名曰《姽婳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式?;驍M溫八叉《擊甌歌》,或擬李長吉《會稽歌》,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Z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qū)氂裥Φ溃骸绱松鹾?。你念,我寫。若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的!’”[2]1028
這一段話有兩個問題需要說明。第一,讓我們明白了賈寶玉所寫的《姽婳詞》屬于“歌行體”;第二,歌行體的名作很多,而作者為什么借“眾人”之口,點出溫八叉的《擊甌歌》、李長吉的《會稽歌》和白樂天的《長恨歌》呢?我們不妨看看這幾首歌行體之作。
首先,歌行體屬于古體詩,可以自由換韻:有兩句換韻的,有四句或者四句以上換韻的,還有一句換韻的。例如,這里所說的白樂天的《長恨歌》共120句(以單句計),換韻凡31次。其中開始4句(由“漢皇重色思傾國”至“六宮粉黛無顏色”)押入聲韻,接著是兩句一換韻。如第一次換韻:“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此兩句換為“支韻”。第四次換韻是一句一換韻:“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此一句換為“去聲祃韻”。書中所推舉的溫庭筠(即溫八叉)的《擊甌歌》,全稱為《郭處士擊甌歌》,共22句,換韻5次。
歌行體之詩,有一個基本規(guī)則,那就是凡換韻之處,其第一句必須入韻。例如,《長恨歌》第三次換用“蕭韻”: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其第一句末字“搖”也屬“蕭韻”。又如《擊甌歌》第四次換用“麻韻”:
太平天子駐云車,龍爐勃郁雙蟠拏。
宮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
亂珠觸續(xù)正跳蕩,傾頭不覺金烏斜。
其第一句末字“車”即屬“麻韻”。但是,歌行體的用韻卻比近體詩的用韻相對自由、寬泛。也就是說,可以鄰韻相押。如《長恨歌》第六次換韻: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首句與第二句的入韻字“土”和“戶”屬于“上聲七麌”,而后面一句的入韻字“女”,卻屬于“上聲六語”——這就是“語麌”相押。又如第十三次換韻: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第一句的入韻字“青”,屬于“下平聲九青”,而后面的入韻字“情”和“聲”,卻屬于“下平聲八庚”。此即為“庚青”相押。復(fù)如《郭處士擊甌歌》起首四句:
佶傈金虬石潭古,勺陂瀲滟幽脩語。
湘君寶馬上神云,碎佩叢鈴滿煙雨。
入韻字“古”“雨”為“上聲七麌”,而第二句的“語”,卻屬于“上聲六語”。這又是以“語麌”相押。又如下面四句:
吾聞三十六宮花離離,軟風(fēng)吹春星斗稀。
玉晨冷磬破昏夢,天露未干香著衣。
換韻處第一句末字“離”,屬于“上平聲四支”,按說后面的入韻字也應(yīng)該用“支部”的字,但是卻使用了“上平聲五微”部的“稀”和“衣”。這也是以“支微”相押。
這種情況,在其他歌行體詩歌中也可以見到。例如,李白《將進酒》中的幾句:
岑夫子、丹丘生,
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這里是以“庚青”相押:“生”,下平聲八庚韻;“停、聽、醒”,下平聲九青韻;“名”,下平聲八庚韻。又如,高適《燕歌行》中押韻的四句:
大漠窮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dāng)恩遇常輕敵,力盡關(guān)山未解圍。
這里又是以“支微”相押的:“衰”,上平聲四支韻;“稀、圍”,上平聲五微韻。
不僅如此,換韻之處還可以“異調(diào)相押”。例如,《長恨歌》中的第十六次換韻: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舊”,屬于“去聲二十六宥”,而“柳”卻屬于“上聲二十五有”。這里就是以上聲與去聲相押。復(fù)如李長吉的《還自會稽歌》,全詩如下[3]973:
野粉椒壁黃,濕螢滿梁殿。
臺城應(yīng)教人,秋衾夢銅輦。
吳霜點歸鬢,身與塘蒲晚。
脈脈辭金魚,羈臣守迍賤。
這首歌行體的用韻更加特殊:有點像《詩經(jīng)》中的“抱韻”:第一句和第四句押韻,中間兩句押韻。這里,我們還是以古體詩的押韻來分析,那就是“異調(diào)相押”了:入韻字“殿”與“賤”屬于“去聲十七霰”,而“輦”卻屬于“上聲十六銑”,“晚”又屬于“上聲十三阮”。此當(dāng)是上聲與去聲的“異調(diào)相押”,同時又是“鄰韻相押”:“阮、銑、霰”為鄰韻而相押。
通過我們對曹雪芹利用“眾人”之口所舉出的三首歌行體詩歌的用韻分析,應(yīng)該說,曹雪芹是精于“歌行體”的用韻之道的。所以這首《姽婳詞》的前8句,每4句換一韻:前4句用入聲韻,以入聲“十三職”的“色”“得”和入聲“十一陌”的“射”相押,即“職陌通押”(入聲可以通押)。其次4句用上聲韻,以上聲“四紙”的“起”“里”(“裏”的簡化字)和上聲“六語”的“舉”相押,即“紙舉相押”。到了“丁香結(jié)子芙蓉絳”一句,又轉(zhuǎn)平聲韻:仍然是4句為韻。此四句如下:
丁香結(jié)子芙蓉絳,不系明珠系寶刀。
戰(zhàn)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綃。
今按:“綃”,紅研所本作“鮹(xiāo)”。《廣韻》為“相邀切”,平聲,宵韻。依“平水韻”亦為下平聲二蕭。與“綃”通。
韻腳字為“絳”“刀”“綃”(鮹)三字?!稄V韻》:“絳,土刀切”“刀,都牢切”“綃,相邀切”。按照“平水韻”的歸類,只有“綃”(鮹)在“蕭”韻,而“絳”和“刀”卻在“豪”韻——這就是“蕭豪相押”了。
但是,需要再次強調(diào)的是,歌行體要求:凡換韻之處,第一句是要入韻的。換言之,換韻處的第一個韻腳字,決定了它后面的入韻字所屬的韻部。既然這里的第一個韻腳字“絳”屬于“下平聲四豪”韻,那么,其后的入韻字也應(yīng)該是“平聲豪韻”之字,果然,接下來的韻腳字即為“豪韻”的“刀”字——只是最后才用了鄰韻(即“蕭韻”)的“綃”(鮹)字。所以,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后面的幾句詩還沒有吟出,也就是說,“蕭韻”的“綃”(鮹)還沒有出現(xiàn),“眾人”怎么就能夠斷定是“蕭韻”呢?退一步說,即使這里的四句是“蕭豪相押”,也應(yīng)該說是“押蕭豪韻”,而不應(yīng)該說是“押‘蕭韻’”;所以,我們說: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失誤!
然而,遺憾的是,流傳較廣的上述三種校注本,都沒有指出這一失誤。
那么,這個失誤,是否是出于曹雪芹的疏忽呢?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盡管曹雪芹讓薛寶釵說過“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的話,實際上,曹氏并不反對限韻作詩——《紅樓夢》中的詩,就有幾首是“限韻”而成的(例見下文所述)。不僅如此,從《紅樓夢》前80回的詩歌來看,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曹氏在其詩作實踐中,也是嚴(yán)格地按照詩律的規(guī)定來寫詩的。根據(jù)我們的分析統(tǒng)計,全書中符合格律的詩有88首,共用到21個韻部,只是冬、江、佳、肴、豪、青、覃、鹽、咸9部未見詩作,這大概是因為除“豪”部與“青”部之外,其余7部均屬“窄韻”或“險韻”的緣故。此88首近體詩中,除1首情況特殊而外,另87首詩均無“出韻”的情況。另外,我們還應(yīng)該看到,書中還有兩處限韻聯(lián)句:第一處是第76回后半部分的“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寫林黛玉與史湘云中秋夜在大觀園即景聯(lián)句而成的三十五韻。這首“五言排律”限用“十三元”韻。以致史湘云都說:“偏又是‘十三元’了!這個韻,可用的少,作排律,只怕牽強不能壓韻呢!”可見它是一個頗難掌握的韻部,所以科舉時代的考生們斥之為“該死十三元”。從今音來看,元部所轄之字,包含著現(xiàn)代的ān、iān、uān和en、un、ün等韻母,與寒、刪、先、真、文、侵等韻極易相混。清代人要掌握好它,也是很不容易的。然而,對于這樣一個難度很大的韻部,曹雪芹并未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卻偏偏要用來入詩,而且一用便是35個!此外,第37回還有限用“元”韻的《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的七律6首。第二處是第50回的“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1]686,其所限韻部正是“蕭”韻。眾人共聯(lián)吟70句,也用了35個“蕭”部的字來入韻——由此二例足見曹雪芹的才華,也足以說明他對“詩韻”的追求與考究。另外,書中還有2首押“蕭”韻的七絕。一是第5回中對探春的判詞: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
另一是第64回林黛玉所作《五美吟》中的《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這兩首七絕,都是首句用鄰韻:“高”,“豪韻”;“拋”,“肴韻”。其余的“消”“遙”與“嬈”“廖”都是“蕭韻”。
由這些材料可以看出,曹雪芹對“蕭”部之字應(yīng)該是相當(dāng)熟悉的。上述情況還充分說明,曹雪芹不但講究詩韻,而且也精于詩韻。無怪乎他的朋友張宜泉反復(fù)稱道他“工詩善畫”“善詩畫”了。若據(jù)此推測,那么,對于曹雪芹來說,知道“絳”“刀”二字在“豪韻”是并不困難的。膾炙人口的賀知章《詠柳》絕句即云:“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本褪且浴敖{”“刀”押“豪韻”的。
如此說來,雖然“蕭”“豪”二韻容易相混,但是,如果說是曹雪芹寫出“絳”是“蕭韻”之語,自然就難以令人置信了。
那么,是否是抄寫時的失誤呢?為此,我們考察了其他抄本??疾榈慕Y(jié)果,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與上述三個版本的詞句基本相同,含有“轉(zhuǎn)‘蕭韻’”之字;另一種情況是抄本中無“蕭韻”二字。如戚序本即作:
眾人都道:“轉(zhuǎn)絳,瀟灑更流麗,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p>
戚寧本、蒙古王府本也基本相同。根據(jù)這種情況分析,“蕭韻”之說,很可能是他人加上的——大約因為僅僅說“轉(zhuǎn)絳”,人們還覺得不足以說明“瀟灑更流麗”這一特點,于是便從韻部上予以補充?!笆掜崱本哂小盀t灑”的聲韻特點,晚于曹雪芹的民國時代的王易在其《中國詩詞史》一書中,也有說明。他在說出“韻與文情關(guān)系至切”的論說之后,條列各韻的聲音特色,其中就有“蕭篠飄灑”之句[4]185。由于“蕭”“豪”二韻對于清人來說已經(jīng)不易分辨,所以反倒搞錯了?!肚〕景儇セ丶t樓夢稿》的情況值得我們注意。其原文作:
眾人都道:“轉(zhuǎn)(絳)蕭韻,這才流利飄逸,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p>
括號中的“絳”字,是寫上之后又圈去的,可能這個“絳”是某一傳本所有的,而后才被人刪去了,所以程偉元本便成為“轉(zhuǎn)蕭韻更妙”。當(dāng)然,這種說法僅僅是一種推測,至于曹雪芹的原作是否只寫了“轉(zhuǎn)‘絳’”而并未指出其韻部?為什么不指出韻部?這些問題還有待進一步考求。筆者很贊同胡文斌先生的話:“由于抄本是在流動中、互通中產(chǎn)生的,所以出現(xiàn)‘脂評’的‘合并’‘脫漏’‘移位’、錯白字等等現(xiàn)象,就需要研究者細(xì)心、認(rèn)真地分析?!保?]116
將“絳”字說成在“蕭”韻,顯然是一個失誤,但長期以來,一直無人予以糾正。按說,《紅樓夢》的點評家們對書中的一字一語、一詩一聯(lián)都是頗為重視的,不應(yīng)當(dāng)有此疏忽。
為了更充分地說明問題,我們又將《紅樓夢》前80回中的回目與書中的對聯(lián)進行了比較。
章回小說中的回目,都是用對偶句的形式寫的,但是,它們又與對聯(lián)不盡相同。每一章的回目,是對本章內(nèi)容的高度概括和提煉。由于內(nèi)容的制約,往往無法嚴(yán)格地遵循對聯(lián)的要求,特別是在平仄的對仗方面,處理更為寬泛,并沒有嚴(yán)格遵守上句末字用仄聲,下句末字用平聲(以下簡稱為“上仄下平”)的規(guī)定,既可以“上仄下平”,也可以“上平下仄”,還可以上下兩句的末字皆為仄聲或者皆用平聲。為此,我們特地考察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及《紅樓夢》這四大名著中的回目??疾旖Y(jié)果如下:
《三國演義》120回,上仄下平者,50條;上平下仄者,69條;上下皆仄者,2條;上下皆平者,5條。
《水滸傳》120回,上仄下平者,55條;上平下仄者,54條;上下皆仄者,9條;上下皆平者,2條。
《西游記》100回,上仄下平者,77條;上平下仄者,23條。
由上列統(tǒng)計數(shù)字可見,回目中與對聯(lián)規(guī)則要求不同的“上平下仄”者,在《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所占比例都超過或者達(dá)到半數(shù),只有《西游記》比例較少。足見章回小說中回目的對偶,并不像對聯(lián)那樣嚴(yán)格。究其原因,當(dāng)是因為它是由對本章內(nèi)容的概括而定的,故而不能過于拘泥。對此,曹雪芹應(yīng)當(dāng)是很清楚的,所以,《紅樓夢》回目的擬定,也是如此。其前80回的回目中,“上平下仄”者也幾乎達(dá)到半數(shù),如果加上“上下皆仄”和“上下皆平”者,則超過了“上仄下平”的數(shù)量。具體情況如下:
上仄下平者,35條;上平下仄者,31條;上下皆仄者,8條;上下皆平者,7條。
但是,對聯(lián)則與此不同,有著嚴(yán)格的規(guī)定。據(jù)我們統(tǒng)計,前80回中共有對聯(lián)21副。如果加上書中的對句(如第5回的“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和庚辰本所載回末的對句(如第5回回末的“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那就共有30副了。
此30副中,有29副均符合對聯(lián)末一字上仄下平的要求,唯獨第53回的一聯(lián),作上平下仄:
肝腦涂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如果說此聯(lián)是個例外,也不為不可,因為類似的對聯(lián)亦不乏其例;可是,此聯(lián)是“特晉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獻(xiàn)”所書,如此高水平之人,應(yīng)當(dāng)不宜有誤。那么,追求“諸體皆備”且精于對聯(lián)之道的曹雪芹何以會有此疏漏呢?為什么諸多點評家都不曾留意呢?終于,我們在庚辰本的影印件中發(fā)現(xiàn)了一則批語:“此聯(lián)宜掉轉(zhuǎn)”。對聯(lián)不合規(guī)定,則有人指出;說錯了韻部,卻無人正誤——如果不是疏于詩韻,便當(dāng)是失于疏忽了。
就程乙本而論,其于詩韻是頗為重視的。例如第49回香菱學(xué)詩而受黛玉之命作“吟月詩”;其第三次所作,紅研所本的文字如下:
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yīng)借問,何緣不使永團圓。[1]671
今按:香菱之詩,是按照黛玉的要求,限用“十四寒”韻的,入韻字“難”“寒”“殘”“欄”都是“寒部”之字,可是,尾聯(lián)對句的末一字“圓”字,卻屬于“下平聲一先”韻,這就犯了詩家“出韻”的大忌。脂評本亦皆作“何緣不使永團圓”。程乙本卻將“圓”字改作“圞”字——“圞”正屬“寒”韻,這就克服了“出韻”之弊。不僅如此,連第1回中賈雨村所吟絕句中的“圓”字,程乙本也改為“圞”字。
第1回中,賈雨村所吟一絕,紅研所本文字如下:
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其他抄本也都作“時逢三五便團圓”。今按:“欄”“看”在上平聲“十四寒”韻。而“圓”字在下平聲“一先”韻。當(dāng)然,這可以看作是首句用鄰韻。但是,程乙本卻將“圓”字改作“圞”字,從而使之成為首句入韻的絕句。這兩處“異文”正可見程氏對詩韻的重視。像程偉元這樣一位工于詩畫的才子,又自謂對《紅樓夢》前80回“廣集核勘,準(zhǔn)情酌理,補遺訂訛”“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然而,他對抄本中的“轉(zhuǎn)絳,蕭韻”卻也失于校正。
俞平伯校訂、王惜時參校的《紅樓夢八十回校本》、文津出版社出版的“老葵匯校、縝訂、意說并精繕”的《脂硯齋傳本曹雪芹石頭記》以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兩種《紅樓夢》校注本,也都未留意于這一失誤。有鑒于此,故今特予以申說,希望在今后的校注本中為之出注,予以是正,避免以訛傳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