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亦雅
【摘要】現(xiàn)代文藝學體系中的“文學”一詞見證了百年來西方文藝理論對傳統(tǒng)概念的侵蝕改造,近代以來確立的“純文學”觀重視其表情達意和藝術(shù)技巧等特征。然而,中國古代文論十分重視文學的實用性功能:文學能力被視為參政能力,文學在國家事務(wù)中具有重要作用,文學具有社會教化功能。古今“文學”概念實有巨大差異,今天我們應(yīng)超越“純文學”的范圍,以深厚宏大的國家視野傳承中華文脈,并認真思考文學的社會價值和意義。
【關(guān)鍵詞】 文學? 純文學? 古代文論? 國家事務(wù)? 社會教化
【中圖分類號】 I206?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20.015
近一個世紀以來,以西律中、以今律古是中國古代文學和文論研究的大趨勢?,F(xiàn)代文藝學的“文學”一詞見證了百年來西方文藝理論對傳統(tǒng)概念的侵蝕改造,對此,周興陸教授指出,“國人接受了西方的審美主情論,特別是戴昆西‘知的文學與‘情的文學的分野,走出大文學、雜文學的傳統(tǒng),確立了‘純文學的觀念”。[1]純文學觀側(cè)重于表情達意、藝術(shù)技巧等特性。然而在古代文論話語體系中,文學具有強大的實用性功能,包含功利用途和道德屬性,尤其在國家事務(wù)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這是中國文學不可回避的特征。
文學能力被視為參政能力
《詩經(jīng)·定之方中》毛傳有“君子九能”之說,其云:“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2]這里的“君子九能”指的是在建國時能寫作卜辭,田獵時能寫詔令,能寫刻在金石器上的銘文,出使四方時能寫外交辭令,登高時能夠鋪陳事勢、賦其形狀,出征時能寫誓師之辭,途徑山川能寫描述、說明的文字,在國家葬禮活動中能寫述德敘哀的誄文,祭祀時能寫敬告天地的祝禱文辭?!蹲髠鳌贩Q“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九能”正涉及了建國、祭祀、軍事、外交等多種國家場合,且都與寫作有關(guān),這說明寫作能力本就是官職選拔的重要標準。
以外交活動為例,《左傳》中那些文采燦爛的外交辭令反映的是外交官們處理變幻莫測的國際事務(wù)的政治能力。子產(chǎn)是鄭國著名的政治家,尤其善于知人任事,他十分看重大臣的文學能力:
子產(chǎn)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于辭令。裨諶能謀,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chǎn)乃問四國之為于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yīng)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3]
這里提到了馮簡子、子大叔、公孫揮(子羽)三位大夫,從其中“美秀而文”“善于辭令”“多為辭令”“應(yīng)對賓客”可以看出,文學能力和文辭水平是子產(chǎn)極為看重的,在國家大事尤其是外交事務(wù)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墩撜Z·憲問》也有相關(guān)的記述:“為命,禆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命指詔令,一篇外交公文需要經(jīng)過四位大夫之手:最先由禆諶打草稿,之后經(jīng)游吉研討,又經(jīng)公孫揮修改,最后由子產(chǎn)潤色。正是因為文辭嚴謹,才能出色地完成外交任務(wù),使鄭國在晉、楚等大國間得以發(fā)展。
《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記載了一次關(guān)于選派外交人員的沖突:
秦伯之弟鍼如晉修成,叔向命召行人子員。行人子朱日:“朱也當御?!比?,叔向不應(yīng)。子朱怒曰:“班爵同,何以黜朱于朝?”撫劍從之。叔向曰:“秦、晉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晉國賴之。不集,三軍暴骨。子員道二國之言無私,子常易之。奸以事君者,吾所能御也?!狈饕聫闹?。人救之。[4]
秦國派人來晉國求和,叔向特命人召來外交官子員,當值的子朱表示不滿,甚至拔劍相向。叔向解釋說,秦晉二國不合已久,此次商談如果成功則福澤后輩,不成則必將兵戎相見、三軍暴骨。而子員傳達賓主的話不具私心,子朱卻常擅自改動。叔向提出的“不易二國之言”固然是一個忠誠報國、有無私心的道德問題,更是外交官的文辭能力問題。
《晏子春秋》中記載了晏子對社稷之臣的認識,“公曰:‘何謂社稷之臣?對曰:‘社稷之臣,能立社稷,別上下之宜,使當其理;制百官之序,使得其宜;作為辭令,可分布于四方?!盵5]作為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晏子將寫作能力與治國本領(lǐng)并列而提,可見對文學能力的重視。他本人的辭令水平也名揚天下、令人忌憚。晏子出使楚國時,楚王特命手下出主意想出折辱他的辦法。宴會時,楚王命人帶上來一個在楚國犯了盜竊罪的齊人,面對楚王“齊人固善盜乎”的咄咄逼人,晏嬰以“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楚之水土使民善盜”的巧妙作答,使楚王甘拜下風,承認自取其辱。當時齊國式微,面對強大的楚、吳等國,晏子以過人智慧、高超見識、從容辭令完成了多項外交任務(wù),維護了國家尊嚴。以上諸例都體現(xiàn)了古人以文學能力作為外交能力的認識。政務(wù)處理多涉及訂立規(guī)章、信息傳達和溝通反饋等流程,而這些大多需要通過口頭或書面表達,因此文學能力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文學在國家事務(wù)中具有重要作用
中國古代文論肯定文學在國家事務(wù)中的價值?!蹲髠鳌份d:“叔向曰:‘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產(chǎn)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詩》曰:“辭之輯矣,民之協(xié)矣;辭之繹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盵6]叔向?qū)ψ赢a(chǎn)言辭的褒揚并引《詩經(jīng)》之論,說明古人很早就認識到文學對溝通上下、穩(wěn)定國家的意義。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而鈴木虎雄、魯迅、李澤厚等學者都視其為魏晉文學自覺的標志,此說影響很大。然而這一認識有著明顯的西方文藝學視角,實際上忽視了曹丕的政治意圖,作為太子,他是以國家統(tǒng)治者的眼光看待文學與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的。梁代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更直接地提出“安有丈夫?qū)W文,而不達于政事哉”,在他的眼中,寫作文章而為國家政事服務(wù)是必然的,他顯然是從儒家入仕的角度去看待文章的。劉勰認為書記等諸多文體“雖藝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務(wù)”,他還在《序志》篇提出:“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7]文章關(guān)乎國家的禮制、法典的實施,朝廷上下的溝通、國家大事的闡明也離不開文章的作用。
以章、表為例,它們正是與政事密切相關(guān)的文體?!段男牡颀垺氛f:“及后漢察舉,必試章奏”,“左雄表議,臺閣為式;胡廣章奏,‘天下第一,并當時之杰筆也?!盵8]東漢時官吏的選拔已必然考察章奏的寫作,東漢左雄、胡廣的章表皆為佳作,并稱為當時之“杰筆”。劉勰的議論于史可考,《后漢書·順帝紀》載陽嘉元年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限年四十以上,諸生通章句,文吏能箋奏,乃得應(yīng)選”,[9]而根據(jù)《后漢書》的記載,左雄于漢安帝時舉孝廉,后任冀州刺史,順帝初年,公車征拜任議郎。上書直諫,言辭深切,對朝政多有匡扶肅理。他的章表奏議,臺閣均以為典范。所以史臣稱許左雄堪比上古時期的才德之人,為國家選拔人才和解決災(zāi)禍立下了汗馬功勞。胡廣舉孝廉后在京城參加章奏考試,被安帝譽為“天下第一”。這些材料都反映了漢代章表類公文的發(fā)達。
作為治理國家的重要文獻之一的章表,其佳制或痛陳時弊,或匡世輔政,正是劉勰所說的“經(jīng)國之樞機”,意義不可謂不“宏偉”。歷代佳作如左雄之表奏,“其辭深切”、“皆明達政體”(《后漢書·左雄傳》);諸葛亮《出師表》中對蜀漢政務(wù)的安排、對后主親賢遠佞的勸諫;庾亮《讓中書令表》痛陳兩漢、西晉因?qū)櫺彝馄莶⒂纱藢е碌膬A覆,總結(jié)“抑后黨安,進婚族?!钡慕?jīng)驗教訓;劉琨在《勸進表》中提出“以黔首為憂”“多難以固邦國”“柔服以德、伐叛以刑”“前世之不忘,后代之元龜”等一系列政治思想,均可堪稱有功于社稷。除了章表,檄、移、奏、議、詔、策等多種文體都肩負著“炳煥君臣,昭明軍國”之功,在國家事務(wù)中的各個層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文學具有社會教化功能
《禮記》指出禮、樂、政、刑是國家治理的四個重要措施,其中樂有著不可忽視的道德倫理作用。《樂記》提出了“審樂以知政”的觀點,認為文藝與社會風貌相關(guān)聯(lián):
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樂者,通倫理者也?!枪蕦徛曇灾?,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10]
《禮記》認為,文藝具有強大的認識功能,能夠反映國家面貌和社會情況。《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中吳公子季札在魯觀樂所提出的不同評價正反映了這一點。同時從另一方面,《禮記》認為文藝又能夠起到移風易俗的教化倫理作用:
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11]
因為樂能夠促進人身、社會的和諧,達到天下安寧的境界,因此歷代統(tǒng)治者都十分重視文化建設(shè)對國家穩(wěn)定、改良風氣的積極作用?!读簳の膶W傳》稱:“然經(jīng)禮樂而緯國家,通古今而述美惡,非文莫可也”,正是強調(diào)了文學的這一功能。
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所編《文選》正是一個國家文化建設(shè)的正面典型。今天我們對《昭明文選》的評價多以現(xiàn)代文藝學概念為標準,視其為最早的文學總集,認為它的價值在于區(qū)分了文學與非文學。然而它作為一部皇家文化工程的教化功能則往往被忽視了。
《梁書·庾肩吾傳》稱:“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轉(zhuǎn)拘聲韻,彌尚麗靡,復(fù)逾于往時?!盵12]“轉(zhuǎn)拘聲韻,彌尚麗靡”代表了永明文學以來的文學發(fā)展特色,這一時期對音韻、對仗、用典等藝術(shù)形式的追求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然而太子蕭統(tǒng)深受儒家文藝觀影響,他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中說:“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zhì)彬彬,有君子之致?!盵13]因過分典正造成文字太過質(zhì)樸固然不足稱道,但只有外表華麗而不注重作品內(nèi)在也會流于浮靡,他表示“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才是文質(zhì)彬彬之作,可見蕭統(tǒng)在作品風格上提倡典正與華麗共存。他正是以雅麗并重、文質(zhì)彬彬的審美原則為指導思想編纂了《文選》。因編選得當,《文選》不僅在當時頗受矚目,唐代以來漸漸成為士子的必讀書,宋代更有“《文選》爛,秀才半”的說法,可謂影響深遠。
《文選》這一大型選集顯然承載著蕭統(tǒng)的文學觀念和文化政策。作為太子,在看到時人大力追逐靡麗絢目的文風時,他十分重視《文選》作為皇家文化工程的教化作用,意圖樹立文質(zhì)彬彬的審美標準和文學風氣?!侗笔贰の脑穫餍颉贩Q:“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也。”[14]“簡文、湘東,啟其淫放”以及“亡國之音”的評價可能有所夸張,但卻道出了蕭綱等人開啟了一種與蕭統(tǒng)迥異的文學審美風格?!侗笔贰返淖邩O其敏銳地將蕭統(tǒng)去世(531)后的梁大同(535~546)作為一個文化風氣的標志點,實在不能不令我們深思。當時在蕭統(tǒng)周圍,劉孝綽的“雍容”文風、王筠的“好書”博學與蕭統(tǒng)的文學觀念十分契合。蕭統(tǒng)東宮集團十分注重文學的“雅道”和“典則”,他們編選的《文選》引導文壇形成雍容典雅的文學風尚,從而影響了當時的文化風氣。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將其視為一項優(yōu)秀的國家文化工程。
回顧整個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面臨的是西方思想文化的強勢入侵,長期以來沿用西方文藝觀闡釋中國文論的行為,早已引起了學界的反思,學者紛紛提出回歸中國文化傳統(tǒng)本位的研究路徑。王剛先生指出:“現(xiàn)時中國文論的癥結(jié)不僅是‘失語,關(guān)鍵還在于‘失魂了。在與西方話語模式并存和交融的過程中,恰恰是由于我們?nèi)狈τ诒久褡逦幕枷氲挠^照、審視、理解和闡發(fā),才造成了中國本土文論的寂寞。本土文論的活力要靠內(nèi)在的生命精神來激發(fā),而不是僅僅將視野局限于話語范疇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盵15]20世紀“純文學”的觀念,已經(jīng)造成不少現(xiàn)實問題:不僅表現(xiàn)為古今知識文化傳承的割裂,也表現(xiàn)為當代文學寫作的衰落?!凹兾膶W”令人們著意于寫作的抒情性以及各種藝術(shù)技巧的使用,而遇到生活和工作中的現(xiàn)實問題,比如,書寫通知公告、章程法規(guī)、哀誄祭文時,卻常常捉襟見肘、瞠目結(jié)舌。再回顧古代那些實用與審美兼?zhèn)涞奈恼?,實在令我們掩卷深思?/p>
古今“文學”概念實有巨大差異,古代文學有著強大的實用性功能,在國家事務(wù)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當今文化建設(shè)中,我們應(yīng)突破“純文學”的范圍,以深厚宏大的國家視野傳承中華文脈,并認真 思考文學的社會價值和意義。
注釋
[1]周興陸:《“文學”概念的古今榫合》,《文學評論》,2019年第5期。
[2]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36頁。
[3][4][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191、1111、1189頁。
[5]盧守助:《晏子春秋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9頁。
[7][8]戚良德:《文心雕龍校注通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59、307、566、264頁。
[9][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61頁。
[10][11]陳戍國:《禮記校注》,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272、273、279、281頁。
[12][唐]姚思廉:《梁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690頁。
[13]穆克宏、郭丹主編:《魏晉南北朝文論全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68頁。
[14][唐]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82頁。
[15]王剛:《“主體精神”范疇與中國古代文論的文化研究》,《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
責 編∕周于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