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琛
有關魯迅生命中的“虛無感”,研究者已多有論述,不論這種“虛無感”是受尼采思想的影響還是佛家文化的作用,甚或是魯迅完全個人化的生命體驗的結晶,它的普遍特征即是對現(xiàn)實生存世界產(chǎn)生幻滅感,并進而對個體生命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生發(fā)懷疑。正是因為“虛無感”會消解個體的生存意志,因此為抵御這種“虛無感”而進行的思想、心靈活動我們可以稱之為“生命力”的探尋。 “虛無感”與“生命力”這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魯迅生命內(nèi)部共同滋長,引領他的思維與心理活動向著不同的方向發(fā)展,而真實的魯迅就是在這種關系的平衡中建構起來的矛盾統(tǒng)一體。 我們以“虛無感”與“生命力”的觀察視角來重新閱讀《野草》,就會發(fā)現(xiàn)《野草》文本中呈現(xiàn)出來的兩個不同的魯迅形象:一個在懷疑與絕望中經(jīng)受幻滅,并在“虛無感”的侵蝕中漸趨沉淪;一個卻又試圖鼓起對生命的熱愛與勇氣,為自己的生命找尋新的價值與意義根基。
一
《野草》中透露出魯迅“虛無感”的篇章主要有:《影的告別》《求乞者》《希望》《墓碣文》和《頹敗線的顫抖》。
《影的告別》通過影的自白,表露出了魯迅彷徨無依的精神狀態(tài)。 影拒絕了一切縹緲的好夢,那天堂與地獄的彼岸世界和人類將來的理想世界皆不能讓它產(chǎn)生向往, 而不茍且的生存態(tài)度又使它無法接受在明暗間徘徊,于是在短暫的踟躕之后,影終于下定決心獨自投身黑暗的虛空。 魯迅嚴肅的生存態(tài)度使他執(zhí)著于探尋生命的意義,為生命建立價值根基,而他多疑的性情又使他不斷懷疑既有的價值取向。懷疑催促他不斷探索,懷疑又使他經(jīng)受幻滅,對一個深入骨髓的懷疑論者而言,虛無才是他唯一的歸宿。因此,懷疑可說是魯迅思想上的一柄利劍,一面使他清醒而深刻,一面又使他陷入痛苦和虛無。《影的告別》為我們揭示出了魯迅生命中“虛無感”源頭的一端,即思維中徹底的懷疑傾向。
《求乞者》則從另一面透露出魯迅虛無的根底,源于那無愛的世間生存體驗。人與人在這世界本應互愛相通,但人心的冷漠卻使人各個分離,相互間用虛偽、巧滑的手段欺騙榨取,使真正企望得到愛與憐憫的人得不到布施。貪婪與虛偽已經(jīng)在人與人之間建立起一座座高墻,所有的同情與悲憫都被丑惡的人心利用殆盡。 活在這樣的人世間還能乞求得到什么? 恐怕也唯有沉默與虛無。
根據(jù)作者的自述,《希望》寫作動因是“驚異于青年之消沉”①魯迅:《魯迅全集》第4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65 頁。,其中不難看出作者本人在希望與絕望的反復輾轉(zhuǎn)中流露出的虛無感。文中的“平安”一詞顯然是作貶義解,是一種在死寂中沉溺的生命姿態(tài),這與此后《一覺》一文中青年人“粗暴”的可愛作對比即可明了,魯迅顯然首肯“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生命態(tài)度。 由身體發(fā)膚的衰頹推想自己靈魂的衰頹,這一由外而內(nèi)對自我生命的體認方式即已透露出了其內(nèi)在生命的空虛,對靈魂的“我”的懷疑與疏離。 面對頻頻來襲的失望與絕望,魯迅以“不以其必無而否定其可有”的態(tài)度努力維系那縹緲的希望,與世上的青年砥礪前行。 可以說魯迅是將青年作為世間奮進的力量,終其一生都在尋求與青年協(xié)同作戰(zhàn)。然而青年人的沉寂使其最終放下希望之盾,轉(zhuǎn)向更加真實的絕望,由依靠希望來抵御絕望換作面向絕望作孤獨的反抗。引為知己的詩人裴多菲同樣洞悉了希望的虛妄, 然而面對那象征著可慘的絕望的暗夜卻也怯懦止步,“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②魯迅:《魯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2、207、207 頁。,否定絕望正是否定之前拒絕希望的自己,最終歸向的依舊是希望。如果說反抗絕望與追逐希望同樣都為生命的展開賦予一種正面的意義,那么“我”在一并懷疑絕望與希望的同時必須直面的則是虛無,是生命意義的消解?!敖^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對作者而言懷疑絕望并沒有引向希望,而是步入虛無。
《墓碣文》中那墓穴里躺臥的陳死尸大略是魯迅的自況,是魯迅對內(nèi)在自我的描摹。 在英雄的青年時期結束后,魯迅此后的人生便時常流露出一種活死人的心態(tài),絕望感與虛無感常常沾染在魯迅的筆尖。 想要洞悉內(nèi)面的魯迅,就要剖析這具陳死尸,而要剖析這具陳死尸,就要破解墓碣上的刻文。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 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③魯迅:《魯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2、207、207 頁。魯迅在棄醫(yī)從文后想要通過文藝改變國人的精神,但《新生》雜志的流產(chǎn)和《域外小說集》的滯銷,使他感受到獨自吶喊于生人中的寂寞和無人理會的悲哀。作為一個熱衷革命的民族主義者,辛亥革命的成功也曾一度給予他希望,然而這好夢是不久就破滅了。 此后二次革命、張勛復辟越發(fā)使他對現(xiàn)實革命產(chǎn)生懷疑。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④魯迅:《魯迅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6 頁。正是在這啟蒙的狂熱情緒中突遭寂寞的寒流,在革命成功的天堂中窺見舊世界的深淵,魯迅清醒了。 絕望使他看清世界的虛幻與奮進的虛無,絕望使他從這無聊的現(xiàn)世奮進中及早抽身,于是生命“得救”。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雹蒴斞福骸遏斞溉返?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2、207、207 頁。清醒使魯迅以寂寞為伴,當世人還在紛擾的現(xiàn)實世界中奔走時,他選擇在寓所抄古碑的方式消遣時光。正是這清醒后的無路可走,使魯迅內(nèi)心的寂寞一天大似一天。寂寞慢慢吞吃他的生命,絕望后的魯迅慢慢墜入虛無。當錢玄同來邀魯迅為《新青年》作文時,他便帶著這樣一種無所希望的心態(tài)投身到新文化運動中。如果說魯迅早期個人的啟蒙工作是失敗于無人回應,那么《新青年》時期的魯迅則更自覺于自己啟蒙思想的失敗。 其發(fā)表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便借狂人之口,透露出自身思想上的斷裂和空白。 狂人在呼吁大家不要吃人的過程中, 驚覺于自己也曾吃過妹子幾片肉, 于是他作為啟蒙者的根基動搖了。而“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許還有?”“救救孩子……”①魯迅:《魯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54、135、135 頁。則在絕望的情緒中走到了他啟蒙思想的終點,如何救救孩子? 狂人留下了思想上的空白。 《藥》《祝?!酚址謩e對啟蒙活動與啟蒙者的思想資源產(chǎn)生質(zhì)疑,而《在酒樓上》與《孤獨者》則更是作為啟蒙者魯迅,遺失自我生存價值根基的自白。 魯迅的絕望感與虛無感貫穿于《新青年》時期啟蒙活動的始終,而《新青年》團體的離散又使他再次體驗了人世奮進的虛無,于是這空虛的大毒蛇纏裹著他,慢慢嚙噬他內(nèi)在的生命力。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 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 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②魯迅:《魯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07、163、207 頁。墓碣陰面的刻文似乎透露出一個更加本己的魯迅內(nèi)面的空虛。童年后經(jīng)驗的灰色人生使魯迅漸漸對“小我”的人生幸福產(chǎn)生絕望,愛與恨促使他將個人的生命支柱安放在改變國人精神的啟蒙事業(yè)中,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閘門”③魯迅:《魯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54、135、135 頁。讓世人進那“寬闊光明的地方去”④魯迅:《魯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54、135、135 頁。。 然而啟蒙活動的失敗又使他經(jīng)歷了第二次絕望,正是這雙重的絕望讓魯迅體驗到虛無。 如果說絕望尚還建立在人對生命意義與價值肯定的基礎上,那虛無則是蠶食消解一切意義、價值,于是連絕望也逐漸變得虛妄了。竹內(nèi)好曾在其專著《魯迅》中論及“如果絕望也是虛妄,那么人該做什么才好呢?對絕望感到絕望的人,只能成為文學者。 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東西來支撐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歸于自己一身。 于是,文學者魯迅在現(xiàn)時性的意義上誕生了。 ”⑤[日]竹內(nèi)好:《近代的超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 年版,第181 頁??梢哉f正是絕望下的虛無感使魯迅自覺唯有文藝才是實有,才是個人生命真實的確證。 魯迅牢牢地抓住了文學,也就建筑起了他在世界的生存方式。但文學真能抓住生命嗎?魯迅的生命感受愈是濃烈,對文學的追求愈是執(zhí)著,就愈發(fā)察覺二者之間無法彌合的鴻溝。 對靈魂的咀嚼帶著血淋淋的生命體驗,而最真切的生命感又是最透徹的痛。 文學在強烈生命感受下書寫的乏力,而在冷靜過后流逝的生命體驗又無法全然追回,文學者魯迅終究是失敗了。
正是墓碣上殘存的文句透露出了魯迅最徹骨的虛無感, 世間的奮進與文學者的本柢身份皆不能帶來實有的生存體驗。 這一系列的失敗讓魯迅逐漸清醒地看到自己生命的埋葬,正是如此,只有“當我沉默著的時候”⑥魯迅:《魯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07、163、207 頁。才能在與虛無本源的同一中得到那寶貴的“充實”感吧。 “答我。 否則,離開! ”⑦魯迅:《魯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07、163、207 頁。墓碣上的刻文清醒地提示來犯者,若不能破解虛無者的難題則最好趕緊離開,如此或可于沉酣中度過自己的一生。否則,倘為碣文吸引,溺陷于虛無者的困境,將清醒與痛苦地看見自己生命的吞滅。
《頹敗線的顫動》揭示了魯迅生命中虛無感的又一發(fā)端,即進化論人生觀的顛覆。
在嚴譯《天演論》流布之后,中國早期啟蒙知識分子便建立起對進化論的普遍信仰。就在知識界熱衷爭做普羅米修斯, 做那引領光明的啟蒙者的時候, 魯迅卻更早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上舊世界的影子,更早地完成了作為啟蒙者的自我批判。 意識到自己也吃過人的狂人高呼“救救孩子”,意識到自己也流淌著歷史濁血的魯迅肩住黑暗的閘門,讓后來人進那寬闊光明的世界中去??梢哉f魯迅是自覺將自己劃入那滅亡的舊世界中的。魯迅沒有為個人留下希望,他是將全部生命燃燒在犧牲自我的啟蒙事業(yè)中,與黑暗纏斗、共赴毀滅是他自覺的宿命。 因此,魯迅不是淺薄的進化論者,而是更深刻洞悉進化鏈條的啟蒙者,是更有擔當?shù)膶嵺`者。 支撐魯迅作此犧牲的正是對進化論的堅固信仰! 由于魯迅將生命根基牢牢建筑在進化論的磐石之上, 當這一信仰動搖時所生發(fā)的虛無感也就格外濃烈。 如果說《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失敗還在啟蒙思想資源的空白,對如何“救救孩子”無計可施,那么此后魯迅痛苦的卻是“不吃人的孩子”真的存在嗎?
魯迅曾在雜文《燈下漫筆》中勾畫出封建社會層層壓迫的吃人秩序,“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 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①魯迅:《魯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7 頁。,連統(tǒng)治秩序中最小的“臺”也可以在家庭里凌虐更卑弱的“妻”和“子”,而“子”長大成“臺”后又可以復凌虐他的“子”了。正是對千年來吃人筵席的痛恨,魯迅不惜犧牲自我也要肩住這扇黑暗的閘門,使后來者免于被吃,也不再吃人??墒恰额j敗線的顫動》卻透露出一種令人絕望的信息,文中的老婦人為了能讓小女兒存活受盡屈辱,犧牲一生的老婦在風燭殘年之時,面對的卻是子女輩的咒罵和孫兒輩的叫殺。 老婦的自我徒然犧牲使后輩擺脫被吃的命運,卻無法除抹掉他們吃人的欲望。 如此,啟蒙者的自我犧牲完成的似乎也只是對舊吃人秩序的顛覆,和新吃人秩序的反向重構。這樣一種認識在魯迅日后的人生經(jīng)驗中不斷被加以證實。
魯迅對進化論的信仰最直接的體現(xiàn)在他對青年人的態(tài)度上:“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對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箭。然而后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我在廣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后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雹隰斞福骸遏斞溉返?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5 頁。由崇敬以至懷疑、警惕,伴隨著魯迅對青年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他對進化論的信仰也逐漸崩塌,此后甚至有今不如昔的歷史退化之慨了。 “今之青年,似乎比我們青年時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為了一點小利,而反噬構陷,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 ”③魯迅:《魯迅全集》第1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05 頁。直到去世前還對某些青年人的惡劣行為表示憤懣,“我看這種自私心太重的青年,將來也得整頓一下才好。 ”④魯迅:《魯迅全集》第14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02 頁。在進化論指引下,啟蒙者沖決了傳統(tǒng)“崇古尊老”的吃人文化,將思想文化權威攘奪過來,交托于代表未來的青年人手中。 而后者則假借種種新思想為名目,率先完成對啟蒙者的擊殺。 魯迅此后為革命文學青年所圍剿時,便有了一種更深切的感受。中國這張吃人的筵席在進化論的震動下,也不過是重新排列了坐席和更換了套吃人的餐具而已! 如果說吃人的欲望并不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而是人與生俱來的罪惡,依托于進化論的啟蒙者又該如何自處呢? 進化論人生觀的顛覆使魯迅的虛無感又深一重。
二
為了與“虛無感”的侵蝕做抗爭,魯迅內(nèi)心深處展開了對“生命力”的探求?!兑安荨分恤斞柑綄ぁ吧Α钡呐χ饕w現(xiàn)在《雪》《風箏》《過客》《死火》以及《復仇》《復仇二》《這樣的戰(zhàn)士》《臘葉》等篇章。
《雪》訴諸的是對孤獨堅執(zhí)者精神品質(zhì)的烘托和渲染,通過江南潤雪的襯托,突出了朔方雪花颯爽、灑脫的自然品性,魯迅借此稱頌那種為了理想而孤獨奮進以至于死的前驅(qū)者勇毅、豪邁的精神品格。 通過對這樣一種精神品質(zhì)藝術化的描摹,魯迅的內(nèi)心也會得到共鳴與紓解,使他于虛無的掙扎中得到一些寬慰。
《風箏》通過“我”的追憶描述了一段兒時的往事,悔悟?qū)τ仔〉艿芡呐皻⒌淖镞^,以及成年以后無可彌補的悲哀。虛無者常容易陷入懷舊的情緒氛圍中,現(xiàn)實世界的虛幻感將他驅(qū)入自我意識的深處。這似乎是人的一種自救的本能,在追憶中體驗過往生命為虛無者提供寶貴的生命真實感與實在感。 雖然沉溺于懷舊通常被認為是逃遁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是缺乏生命力的癥候,但同時也應看到它對維護人的生存意志所做出的努力,實是一種生命自我保存的掙扎。如同《題辭》所言:“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雹蒴斞福骸遏斞溉返?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63 頁。通過對過往生命的追懷,得到一種切實的生存體驗,使自己得以確信生命還并非虛無。 對于魯迅個人而言,更多追憶過往可能還要等到稍后創(chuàng)作《朝花夕拾》的階段,但魯迅的這一精神傾向此時已經(jīng)透露了端倪。
追懷不但為當下生命提供逃避虛無的避難所,它還積極地為當下生命重塑生命根基。魯迅個人的生命根基大多建筑在形而上的意義層面,因而其生命根基的重塑也必然是生命意義的重建。死亡是生命意義的發(fā)端,人對死亡的認識是其重生的開始,從此他便不單是血肉式的生存,而是以一種意義的方式存活,生命自此便有了意義。 人對死亡的認識過程便是從已逝生命中提取意義的過程,如此,死與生構成一相對概念,體悟死亡是死亡的生命以意義的方式為活著生命注入生命力。 對一個人完整的生命而言,過往生命是其生命中已經(jīng)死亡的部分,追憶是對自己死亡生命的體悟,是從已逝生命中探尋生命意義建立生命根基。只是在本篇中魯迅的這一努力無疑是失敗了,對往昔的追懷使他更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所犯的罪過,因為得不到寬恕救贖,只得將這份生命的重擔永遠背負下去。 關于風箏的追懷沒有給予魯迅所盼望的生命力,反而贈予了他一份悔恨與悲哀。
《過客》中魯迅對生命力的探求則基于一種堅韌的意志力,一種“走”的行動力。過客是一個無來處、無去處亦無名氏的人,貫穿他生命始終的只有“走”,他堅守“走”的執(zhí)著,因而對一切阻礙“走”的事物充滿警惕。過客的憤世情緒在他與小女孩的對談中表現(xiàn)得很充分,一旦承受了她的好意便不能止歇地要祝愿她的滅亡, 或她以外一切的滅亡, 在過客眼中與這可憎惡的世界擺脫是一種生命的“得救”。故此,過客對來途經(jīng)歷的一切都不滿足,“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zhuǎn)去!”①魯迅:《魯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96 頁。而“走”正是對這種失望與絕望的反抗。 如果說來途對過客是一種絕望,那么去途對他同樣是一種絕望,老翁與孩童口中的“墳”使過客清醒地預見自己的死滅。 正是在這雙重絕望的夾擊下,過客依然堅決的選擇“走”,可以說“走”賦予了過客反抗絕望的生命意義。
當然“走”對過客的意義不單于此,支撐過客“走”下去的動力除了對來途的不滿足,更重要的是那遠方的呼聲。從過客與老翁的對談中可以了解那遠方的呼聲其實是一種心靈的呼聲,它引導著過客一直走下去,如老翁不理這呼聲那呼聲便隨即止歇,而老翁的生命也便駐足不前。 正是為追尋這縹緲的呼聲不使其斷絕,過客拒絕老翁與小女孩的好意,拒絕一切阻礙“走”的引誘。 魯迅對過客的刻畫顯然帶有一種抽象生命哲學意味,人生存在這世界上便如同在一片廣漠的荒原中行走,當他對生命有所覺悟的時候他的生命才真正開始,此時生命如同被拋擲在這陌生的生存空間之中,就像過客不知來處,不知去處亦沒有名氏。 而世界爭相將自己的種種賦加在他的生命之上,于是過客所經(jīng)之地便“沒有一處沒有名目,沒有一處沒有地主,沒有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有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有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②魯迅:《魯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96 頁。??梢哉f生命一旦擁抱世界,接受世界的賦予和世界所定下的名目,便被牢籠在這世界之上,于是“皮面的笑容”“眶外的眼淚”,罪與欲滿足的快感與未滿足的失落便轄制生命以至滅沒。 過客顯然不滿足這一切并且逃避這一切,而所經(jīng)之地皆這一切,于是追尋那心靈的呼聲向著個人的“墳”邁進。
過客與老翁對待心靈呼聲態(tài)度的不同折射了他們對待生命真實性態(tài)度的不同,即個體生命的真實性是由自我內(nèi)心定義還是由外在世界來定義。老翁在循著內(nèi)心的感受追逐了一段之后,慢慢接受了世界對個體生命的界定,認為人的生命只是如此。 心靈敗于世界,于是他的生命便在這世界的一隅駐足。過客堅守心靈的呼聲,認為這才是真實的生命,于是世界在他眼中化為丑陋與虛無,而“走”便又有了另一層反抗虛無的生命意義。
當魯迅陷入自己虛無的思維怪圈無法掙脫之時,他緊緊抓住了“走”,這就賦予了他的生命哲學以行動與實踐的內(nèi)涵。哈姆雷特的多思多疑消解了他的行動力,魯迅顯然對此類的精神傾向有所警覺,因而當在思維層面無法尋覓突破口,為自己的生命建立根基的時候,魯迅本能的求助于“走”的行動力。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只有“動”才能生“變”,如此才能不使自己的生命在虛無情緒的沉溺中白白消耗。 虛無者的行動是缺少積極的情緒激勵的,因其本身已消解行動的價值根基,故魯迅的“走”在個己是承受巨大情感痛苦的,而這也足見魯迅意志力之堅韌。 魯迅直到去世都筆耕不輟、戰(zhàn)斗不止,魯迅沒有選擇自殺或消極“出世”的宗教方式來拋擲自己余下的生命,足見“走”的生命哲學為魯迅所注入的生命力,實為魯迅構筑了一根柢的生命根基。 當然它的代價也十分明顯,那就是痛苦。
《死火》通過藝術化的方式使抽象之物得以具象化呈現(xiàn),魯迅內(nèi)里對生命的態(tài)度凝結為死火這一意象。對于虛無者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空虛的生。死作為生命的終結意味著痛苦的解脫,是生之祈望,故此魯迅對死亡有種“大歡喜”的滿足感。 死亡為生命賦予實在感,是對生的肯定,加速生命的進程以趨于死,便帶來一種切實、酣暢的生命的體驗。在死亡的逼視下,這樣一種燃燒生命的方式無疑強化了虛無者的生命沖動,提供了生命力。
生命一旦開始便無法中止,如同死火一旦蘇醒便無可避免的要步入滅亡,在凍滅與燒完之間死火選擇了后者,這也正是魯迅生命觀的呈現(xiàn)。 晚年魯迅在肺病的侵蝕和死亡陰影的籠罩下,并沒有因顧惜生命而使生命之火稍稍轉(zhuǎn)歇,以便獲得長久保存,反而選擇了加緊工作和加速消耗生命的方式奔赴死亡。 死既是生命的唯一所指,魯迅拒絕茍延生命于虛無中凍滅,便要向死而生于奔突中燒完。
魯迅的一生既在與虛無感作戰(zhàn),因而對這遭逢的“溫熱”便倍加珍惜,《新青年》的呼聲將他從死寂中喚醒,革命文學的號角又使他從空虛中抽離,可以說魯迅一旦覓得世間生的氣息便欣然以加速燃燒生命的方式作伴。 死火終在彗星閃耀中滅盡,同時“我”也于大石車的碾壓之下慘死。 此時的魯迅顯然清醒地預見了自己現(xiàn)實中的死亡,同時對這樣的死卻抱有一種絢麗的想象,是一種死的自我體認。 魯迅曾贊揚梭羅古勃為“死的贊美者”①魯迅:《魯迅全集》第7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7 頁。,或可說魯迅自己同樣也正是一位“死的贊美者”。
《復仇》《復仇二》與《這樣的戰(zhàn)士》可以做一組文章來看,它們共同揭示了魯迅“生命力”的又一泉源,那就是“復仇與戰(zhàn)斗”。 對于本土的中國知識分子而言,他們的價值根基在于“群”,即不論是“家庭宗教”還是“民族國家”,小我的價值在于對大我的犧牲與奉獻。五四時期的啟蒙知識分子正是這樣。然而個人對群體的愛常常換來群體對個人的傷害,人心的惡念在魯迅筆下常通過“看與被看”這一活動呈現(xiàn)。 《復仇》正是對群體的反戈一擊,兩具圓活的軀體永久站立以至干枯,以死人似的眼光鑒賞路人們的干枯,這種以死報死的心理體現(xiàn)了魯迅復仇心的決絕?!稄统鸲分凶砸暈樯裰拥膯⒚烧弋吘怪皇侨酥?,對那迫害自身的群體充滿了“悲憫與咒詛的波”,悲憫與咒詛在文中反復出現(xiàn),意即“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②魯迅:《魯迅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78 頁。。 自此魯迅找到了愛的另一種方式,那就是恨,個人由對群體愛的呼喚轉(zhuǎn)向?qū)θ后w惡的批判,而這批判打上了魯迅個人復仇的印痕。 魯迅幼年起便承受群體對個人心靈的戕害,《〈吶喊〉自序》有言“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③魯迅:《魯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37 頁。,正是由于對群體陰暗心理的敏銳感觸,促使魯迅將矛頭指向國民性批判,直剖人性中的惡。
《這樣的戰(zhàn)士》賦予了復仇行動一種積極、正義的稱謂,那就是戰(zhàn)斗。 如果說《過客》中的“走”是因?qū)硗镜囊磺胁粷M意,故邁向那茫茫未知的前方而內(nèi)心不免空虛的話,那么“復仇與戰(zhàn)斗”則是調(diào)轉(zhuǎn)路向踏上歸途,因?qū)⒚媾R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故而感到切實且堅定。 如果說“走”還是在尋覓光明,試圖探求那建筑黃金世界的秘鑰以便同時為個體的生命賦予一種正面的意義與價值的話,那么“復仇與戰(zhàn)斗”則是自覺地步入黑暗,通過搗毀那人間地獄的方式使個體生命的價值得以建立。如果說“走”只是對虛無感的一種消極的抵抗,因缺乏生命價值的根基而不得不求助于一種堅韌的意志力的話,那么“復仇與戰(zhàn)斗”則是對虛無感積極的反抗,因為它已為生命樹立了價值,使個體的生命哲學由“反抗虛無”引向“反抗絕望”。雖將面臨不可戰(zhàn)勝的仇敵與無法終結的絕望,但卻借助絕望使個體生命真正邁出了虛無感的圍困,注入了強大的生命力。正因“復仇與戰(zhàn)斗”的生命哲學對魯迅如此重要,故直到逝世,魯迅仍堅持不肯放過一個仇敵,“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①魯迅:《魯迅全集》第6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635 頁。,魯迅正是對于那由“群心”構筑的世界愛得徹底故而恨得決絕。
可是一己之心在黑暗中踽踽前行難免為黑暗所吞噬、異化,這樣一種“復仇與戰(zhàn)斗”的行動將疊增魯迅人性中的多疑與怨怒,故魯迅在拷罰丑陋人心的同時也不免擴大戰(zhàn)線誤傷幾個無辜者。然而正是這一切共同構筑了魯迅那可悲、可嘆又可敬的一生。
有關《臘葉》,魯迅曾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道:“《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②魯迅:《魯迅全集》第4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65 頁。,許廣平也曾論到斑駁的楓葉是作者的自況。 臘葉引發(fā)的感懷除了勾起年華易逝的哀愁,也一并帶給作者那愛我者的慰藉,這樣一份愛的溫熱為荒漠中的獨行者也能提供些許的“生命力”吧。
人生在世往往需要諸多東西支撐起生命,滿足形而下的物質(zhì)、肉體需要和形而上的精神、心靈需要,而一個人生命的根基就建筑在這不同層面的需要當中,根基的毀壞將會使人經(jīng)歷感受世界的虛幻與生命的虛無。 魯迅人格的偉大使他的生命更多地超脫于形而下的需要層面,執(zhí)著探析于“立人”與國民性改造諸問題,將個人生命的根基更多建筑在形而上的意義、價值層面。 魯迅立意之高和思想的邃密,使他可以站在高臺之上俯視這個世界,而生命根基的崩塌則愈加讓他感到外在世界與個體生命的“虛無”。 魯迅曾在《寫在〈墳〉后面》中說道:“然而我至今終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 比方做土工的罷,做著做著,而不明白是在筑臺呢還在掘坑。 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臺,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然不過是埋掉自己。 總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 ”③魯迅:《魯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99 頁。正是因為這濃重的虛無感,使魯迅唯一確信的便只有“墳”。
“虛無感”對魯迅的侵蝕愈深,魯迅對那能維持個體生存意志的“生命力”的探求也愈堅,這體現(xiàn)了魯迅生命的韌性。《野草》寫作期間,魯迅的生命再次步入了一段“寂寞”的沉潛期,“虛無感”與“生命力”這對力量在他生命內(nèi)部維系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使他于《題辭》的“沉默”之中自感到一種“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