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龍 陳薇
摘? ?要? ?中小學生文言經典的誦讀過程,就是奠定中華文化根基、孕育個體文化精神的過程,就是“以學養(yǎng)氣”、形成文化品格的過程。文言經典所蘊含的精神、道德與生命力量是通過高度概括化了的節(jié)奏、韻律等感性語言而傳達的,憑借誦讀感受詩文語言的節(jié)奏、韻律進而體會、理解作品的精神,即所謂“因聲求氣”的過程?!耙蚵暻髿狻钡奈难越浀湔b讀要扣住文言的語言特點進行,在聲音、節(jié)奏中體會其神韻與意義,并以此滋養(yǎng)個體的文化情懷與精神品格,從而實現(xiàn)“以學養(yǎng)氣”之目的。
關鍵詞? ?義務教育? 文言經典? 誦讀? 因聲求氣? 以學養(yǎng)氣
一、文言經典的“氣”與“養(yǎng)氣”
朱自清先生指出:“經典的訓練價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盵1]入選中小學語文教材的文言篇目(詩、文)皆為經典,其教學目的則主要是帶領兒童體認并漸次走進中華文化,進而以中華文化滋養(yǎng)兒童的精神,并通過這種精神的滋養(yǎng)使文化得以傳承、發(fā)展。誠然,文言的學習亦有積累語言、發(fā)展語言之功能,但其核心價值仍在于文化。
“文以氣為主”(曹丕《典論·論文》),“氣”即人的生命力,與人的氣質、個性、精神直接相關[2]。按李澤厚先生的解釋,這里的“氣”即文章中所凝聚、所蘊含的“主體道德-生命力量”,“這種力量經常通過高度概括化了的節(jié)奏、韻律等感性語言而呈現(xiàn)”[3]。就中小學語文教材中所選取的文言經典來看:這里有《愛蓮說》《陋室銘》中那種對高潔人格與美好情操的憧憬與崇奉,也有《出師表》《岳陽樓記》中以身許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家國情懷,有先秦諸子關于人生社會的深沉思考與理性精神,也有從屈原到李白那波瀾壯闊的悲喜情懷……所有這些,都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典型體現(xiàn)。
孟子說“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昂迫恢畾狻?,即通過個體人格的道德凝聚而顯現(xiàn)出來的感性的生命力量[4];“養(yǎng)浩然之氣”,即人們對自我內在精神修養(yǎng)的持續(xù)追求和升華的生命過程。當代中小學生進行文言經典的學習,其核心價值亦應是以中華文化滋養(yǎng)、凝聚個體道德與生命的力量,養(yǎng)成其生命的“浩然之氣”。這一養(yǎng)成過程,就是奠定個體文化根基、孕育個體文化精神的過程,就是“以學養(yǎng)氣”、形成個體文化心理結構的過程。
當然,中小學語文教材中,蘊藉在文言經典中的“氣”作為一種文化存在,首先是一種靜默的“公共存在”,要想真正作用到兒童個體精神領域,則需經由一個“喚醒”的過程。而這一“喚醒”過程,須以“文”為媒介,經由“文”之“表”,進入“文”之“里”,把握好“文”與“氣”、“文”與“聲”的關系。如此,文言經典所蘊藉的文化價值才有可能與當代兒童的個體精神產生真正聯(lián)系,進而促進兒童的生命成長。
二、文言經典的“文”與“氣”
“詩言志”(《尚書·堯典》)是我國古代文論家較早的對于詩的本質特征的認識。這里的“志”側重指思想、抱負與志向。至漢,“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毛詩序》),情志并提,指出了“詩”與“志”與“情”三者的內在關系。到了曹丕,將“氣”的概念引入文學領域。此后,以“氣”論文漸成風尚,尤其是唐宋以降,“尚氣”成為文人寫作的一個基本追求,甚至把“文氣”或“氣勢”看作文章的生命。怎樣理解“文”與“氣”的關系呢?韓愈的闡述是:“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相宜?!保ā洞鹄铖磿罚┲挥袣馐ⅲ拍軒碚Z言上的張力,由此他特別強調作文“養(yǎng)氣”的思想,認為學文最重要的是加強個人的思想與修養(yǎng)。至清,這一思想仍一脈相承。按姚鼐的觀點,“所謂辭就是語言和意義相攝,而其根本則是運‘氣作文。所謂‘氣,主要指一種包孕著醞釀已久的思想感情、道德理想的精神氣息”[5]。
顯然,中國傳統(tǒng)文論所強調的是:以“氣”為文,以“氣”運文。正如葉朗先生所指出的,“氣”是人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本源,藝術家的藝術創(chuàng)造活動,也就是“氣”的運化。它既是生理活動,也是心理(精神)活動[6]。所以,“氣”與語言形式的聲調、句法、結構以及由此而帶來的作者或讀者生理上的呼吸節(jié)奏、快慢、韻律有關,而從本質上說,則是生命主體在凝聚理性的基礎上以感性方式釋放出來的一種道德與生命力量。
如此,在文言經典的閱讀中,雖然我們直接接觸到的是“文”,但又決不能僅僅停留在“文”的層面,停留在文言詞法、句法、章法以及“文—白”翻譯的層面,而要引導學生經由文之“表”進入文之“里”,以文為媒介,努力喚醒經典中的文化與生命氣息,并使之與學習者個體的思維、情感產生聯(lián)系。
三、文言經典的“文”與“聲”
文章的無形之“氣”是通過有形的“文”傳達出來的。而文言作為一種單音節(jié)詞占優(yōu)勢的語言,聲、韻、調的平衡與協(xié)調,以及由此帶來的多樣化節(jié)奏與韻律,往往成為傳達文章之“氣”的重要手段和憑借。那么,“文”又是怎樣通過“聲”的形式而傳達“氣”的呢?
1.語法組織需隨語氣的順暢與否而異其措施[7]
文言實詞用法靈活,活動能量大,彈性也大,活用、變通、使動、意動、名詞作狀語等用法頗多,同時又沒有量詞及表動態(tài)的助詞,這樣就保證了文言語言的簡短、精煉,以及節(jié)奏的清晰、語氣的順暢。如:“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保ā盾髯印駥W》)“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于前?!保ㄆ阉升g《狼》)
而文言虛詞的恰當使用,又可促成文言的聲氣、節(jié)律乃至“神氣”更好地流轉、延續(xù),并使其在流動鋪排中有了更多的頓挫與變化,充滿音樂美。郭紹虞先生認為:“從虛詞的形成和功能來看,漢語的部分虛詞是從發(fā)生詞、收聲詞和語間助詞轉化來的,是隨語氣的呼吸作用而自然演變的。這種作用時高時下,有緩有急,可強可弱。于是隨聲氣緩急強弱之不同,也就可以在語句組織上起不同的作用,使負荷這種作用的虛詞有不同的詞性?!盵8]比如,為了聲音和韻味的整齊或充沛,常在句首、句中或句末加個不表示意義的音節(jié)。如:“夫戰(zhàn),勇氣也?!保ā恫軇フ搼?zhàn)》)“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保n愈《師說》)
2.句式組合整散相間,聲音節(jié)奏錯落有致
文言大多句短而停頓多,再加上判斷、疑問、祈使、感嘆、賓語前置、狀語后置等獨特句式,一方面豐富了語言節(jié)奏的變化,另一方面則加強了情感與思想表達的氣勢與分量。而句式的整散交錯,則帶來音節(jié)的錯落搭配,使語言呈現(xiàn)出一種抗墜抑揚的自然節(jié)奏,表達意思更明朗,氣勢更貫通,聲音更悅耳,讀起來更上口。
而對偶句的頻繁出現(xiàn)更是加重了“聲”與“氣”的表達效果,它看起來整齊醒目,讀起來朗朗上口,聽起來鏗鏘悅耳,形成了文言文獨特的視覺美、聽覺美和意義美。如:“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保ā墩撜Z·子罕》)從意義的角度看,相互襯托,前后照應,意思表達更加充沛、明朗;從聲音的角度看,此開彼合,此收彼放,節(jié)奏鮮明,和諧悅耳。
3.平仄和押韻帶來聲音的抑揚頓挫及韻律的回環(huán)往復
文言經典中,無論詩還是文,其鏗鏘悅耳的音樂美總是“通過音節(jié)的高下、長短、強弱、急徐、斷續(xù)、抑揚、頓挫等巧妙安排體現(xiàn)出來的”,[9]主要手段就是平仄和押韻。
聲調是漢語獨有的特征之一,它使得漢語發(fā)音天然具備了抑揚起伏的高低變化,形成豐富的音樂性。平聲長,仄聲短;平聲低而柔,仄聲高而剛。遣詞造句中注意平仄的交錯搭配,便構成語言聲音的強弱長短關系,使文言讀起來抑揚頓挫,聽上去有節(jié)奏感。押韻在詩詞、韻文中的表達效果無需贅言,即便散體篇章也常借助押韻去實現(xiàn)更好的表達效果。如:“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蘇軾《赤壁賦》)押韻的作用,一方面是在韻律的回環(huán)往復之中,在了解意義之外,使讀者感受到濃郁的聲音美;而另一方面則是意境性的,就是不同的韻還可以喚起不同的情調。
“言為心聲”,文言經典的這些具有高度審美性的語音特征,正是作者表達情感意蘊(內在之“氣”)的基本手段和方式。
四、從“因聲求氣”到“以學養(yǎng)氣”
在文言經典的學習過程中,只有通過對文章語音、語調的疏密、長短、節(jié)奏、快慢、起伏和韻律的誦讀,并以此對文章語詞、句法、修辭進行揣摩,才能真切體悟、感受到文章之“氣”,把握作品的精神。此即清代桐城派所強調的“因聲求氣”說。晚清,曾國藩也有“非高聲朗讀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趣”(《家訓·字諭紀澤》)的觀點。其弟子張裕釗進一步闡述道:“欲學古人之文,其始在因聲以求氣,得其氣,則意與辭往往因之而并顯,而法不外是矣?!保ā洞饏菗锤罚┛傊耙蚵暻髿?,就是根據文章的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來誦讀,并通過誦讀體會作者的氣盛言宜,又通過對氣盛言宜的體會來體會作者的情意,‘使我之心與古人之心沂合于無間?!盵9]
今人在文言經典的學習中,“因聲求氣”仍然重要。通過目、口、耳等多種感官,使字少而意足、音短而韻長的文字、音節(jié)、聲調躍動起來,從而調動身心去面對它,接觸它,感受它,這樣才可以使讀者的心靈沉浸其中,以獲“浩然之氣”的滋養(yǎng)。換言之,“因聲求氣”的根本不是音韻節(jié)奏本身,而是借助聲音的長短疾徐、高下緩急、抑揚頓挫,調動起讀者的感官世界,以感官喚醒語言,進而通過語言進入到古人的精神世界,并與之相感應、相契合。這是一個集“目治”“口治”“耳治”“心治”于一體的過程,不僅通過聲音喚醒了語言本身,更是喚醒了語言所蘊含的文化力量。這一文化力量會在讀者的審美與道德世界中產生回響,展現(xiàn)出新的活力,于潛移默化中形成對主體內在道德修養(yǎng)與審美人格的積極影響,從而也就實現(xiàn)了所謂的“以學養(yǎng)氣”。對于中小學生來說,從“因聲求氣”到“以學養(yǎng)氣”,應該是一個“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韓愈《答李翊書》)的養(yǎng)根加膏、去其雜、養(yǎng)其正的過程;是一個在“沉潛乎義訓,反復乎句讀”(韓愈《上兵部李侍郎書》)中,“沉浸醲郁,含英咀華”(韓愈《進學解》),從鏗鏘的語言走進意蘊深厚的文化世界的過程。
要實現(xiàn)“以學養(yǎng)氣”,在文言經典的教學中須留意以下幾個環(huán)節(jié):第一,要指導學生讀準字音,辨明句讀,感知音節(jié),進而才能領略到作品的“神氣”,“引出一種興會”(曾國藩《家訓》),產生一種自然愉悅的心理體驗和精神上的愉悅。第二,要指導學生認識文言的語法組織特點,從字詞的調遣、句段的安排出發(fā),讀準句子的停連、語調、語氣、語速,切己感受語言的節(jié)奏、韻律,此所謂“因聲”;在此基礎上,反復誦讀乃至沉潛涵泳,以感知、品味文章之“氣”,生成意會與共鳴,此所謂“求氣”。第三,“知人論世”,要引導學生從作者及其所處的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出發(fā),把握好詩文的基調、主旨、意圖;“以意逆志”,要引導學生在反復涵詠、仔細體味中,充分調動主體心靈,以察詩人心靈之蹤跡,體悟詩人用心之所在。
總之,文言經典中所蘊含的精神、道德與生命力量是中華文化的一筆可觀財富,這是一筆滋養(yǎng)生命、立德樹人的財富,是一筆建立文化自信、凝聚民族精神的財富?!耙蚵暻髿狻眲t是不可替代的融通語言和精神的重要感知活動,是喚醒靜默于文言經典中的文化價值的重要途徑。文言經典的學習,一方面,須保持對經典本身的敬畏、理解與尊重,并以此滋養(yǎng)個人的文化情懷與精神品格;另一方面,也必須基于時代精神,充分融入并展現(xiàn)出學習者個人的、同時也是時代的“神氣”,從而使文言經典的學習成為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理解與審美活動,體現(xiàn)出個體與時代的精神風貌。如此,中華民族的“固有文化”便與當代中小學生的成長建立起了緊密的聯(lián)系,文化精神的理解與傳承、文化的認同與自信才能得以實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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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周振甫.文章例話[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3.
[作者:孫建龍(1968-),男,北京人,首都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碩士;陳薇(1962-),女,北京人,首都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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