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
摘要:20世紀80年代以來,女性主義批評在中國的興盛,使女性主義者開始挖掘過去文學批評中被忽視的女性問題,而對民族主題和女性意識間關系問題的重視,成為女性主義批評挑戰(zhàn)父權傳統(tǒng)的文學史書寫、介入八九十年代重寫文學史進程的一個切入點。在這一背景下,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關系問題,成為解讀《生死場》時無法回避的一個問題。《生死場》中的民族寓言與女性書寫,并非全然沖突,而是存在著并行不悖之處,這也正體現(xiàn)了彼時蕭紅徘徊于左翼創(chuàng)作和女性書寫之間的特殊處境。
關鍵詞:蕭紅 生死場 女性 民族
中圖分類號:I24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0-0120-02
蕭紅的《生死場》是一個擁有旺盛生命力和巨大闡釋空間的文本,在左翼評論家的話語體系中,《生死場》被視為表現(xiàn)底層民眾的鄉(xiāng)土文學和對日本侵略者痛恨的抗日文學,主要表現(xiàn)“被搶去的土地上的被討伐的人民”[1];在革命敘事接管中國的文學批評領域之后,蕭紅所在的“東北作家群”①被統(tǒng)一視為以筆為武器的抗日愛國作家,《生死場》被歸為反帝反封建的抗日愛國文學;隨著20世紀80年代以來女性主義批評在中國的興盛,女性閱讀的視角也進入《生死場》文本。“婦女中心批評”對民族主題和女性意識間關系的探究,成為女性主義批評挑戰(zhàn)父權傳統(tǒng)的文學史書寫、介入八九十年代重寫文學史進程的一個切入點。女性主義者對《生死場》的解讀,常常繞不開文本中纏繞著的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關系問題。
一、女性主義與民族主義的交纏
女性主義者對《生死場》的解讀,以《浮出歷史地表》為代表性的開端。孟悅和戴錦華出版于1988年的《浮出歷史地表》,可謂是20世紀80年代西方女性主義批評傳入中國后,在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史研究領域引起的最早回響。在第十一章《蕭紅:大智勇者的探尋》中,孟悅和戴錦華提煉出蕭紅《生死場》中體現(xiàn)的所謂“女性的歷史洞察力”,在肯定和繼承基于民族立場的國族歷史敘事的前提下,指出彼時“革命神話敘事”和“典型環(huán)境與典型人物”的左翼美學潮流對女性洞察力的放逐和貶斥,而正是由于蕭紅生活在左翼美學的邊緣,才獲得了在創(chuàng)作中挖掘女性心理的空間和可能性,使“女性的洞察力和由女性感受形成的想象力帶來了《生死場》特殊的藝術構思”[2]212。概言之,孟悅和戴錦華的解讀是在對舊有的“鄉(xiāng)土大眾表現(xiàn)論”的基礎上,加入了對蕭紅“女性的歷史洞察力”的發(fā)掘,進而對《生死場》進行女性主義解讀,孟悅和戴錦華注意到《生死場》中的女性立場與民族國家敘事的復雜關系,并指出文本蘊含的“發(fā)自女性的這樣豐富、尖銳、深刻的歷史的詰問和審判,以及那對歷史的及鄉(xiāng)土大眾的獨特估計”[2]214的價值。盡管孟悅和戴錦華注意到了久被忽視的女性景觀,但“女性的歷史洞察力”的冠名,最終完成了民族國家或革命歷史敘事對女性敘事的收編②。
劉禾的論述則以她的女性主義立場,同民族國家話語進行交鋒,質(zhì)疑魯迅、胡風等人對《生死場》“民族寓言”式的解讀。相對于孟悅和戴錦華的論述而言,劉禾主要關注“已經(jīng)確立的文學經(jīng)典中女性的缺席或者邊緣化位置”,她以大量的文本分析來描畫她所見的《生死場》,試圖表現(xiàn)被民族主義解讀抹去的“蕭紅對于女性與民族國家的思考中的深刻張力”,并“批評民族國家取向以及由男性宰制的文學批評實踐”[3]286。劉禾關注《生死場》中關于女性身體的描寫,將文本所蘊含的農(nóng)村婦女的生育、疾病、性愛、衰亡等身體體驗作為文本考察的重點,進而指出“蕭軍小說中的鄉(xiāng)村世界與蕭紅筆下的悲慘生活毫無共同之處……他們的作品里孕含著不同的性別因素。蕭軍的作品重在描述男人的自足和戎馬情狀,而蕭紅卻側重于鄉(xiāng)村女性的狀況和命運”,由此得出結論:“國家與民族的歸屬感很大程度上是男性的”[3]295-296。劉禾將民族立場剝離出女性世界,認為民族主義只是男性專屬之物,它只賦予男性國民以民族主體認同,而女性則游離在此之外,表現(xiàn)女性主義對民族主義的反向放逐。
然而,劉禾將民族國家視為男性及無性的“寡婦”所秉持的男權話語,而將女性特質(zhì)限定在與民族無涉的“身體”之中,似乎借這種對男權話語的“抗拒性解讀”,就可以完成女性形而下的身體對形而上的父權文化的顛覆。劉禾或許過于慷慨地將女性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中的位置拱手讓人,同時也助長了父權話語下的性別二元對立?!渡缊觥愤h沒有劉禾所解讀的那般決絕和激進,有許多地方反倒極具民族歷史視角,如第十一章的標題“年輪轉動了”,顯然屬于民族歷史話語,在村里人還對著升上去的日本旗發(fā)呆,想著是不是改了年號的時候,這個聲音早已用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告著新的歷史進程的到來。這個聲音是超越階級意識、超越農(nóng)民的覺醒和反抗,超越了30年代農(nóng)村小說表現(xiàn)視域,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歷史的性格和命運”[2]208,并預示本族歷史從停滯的惰性走向血與火的歷練。顯然,文本中的女性主義與民族主義是復雜交纏著的,“如果說,民族主義遮蔽了我們一只看待婦女與民族之間復雜關系的眼睛的話,女性主義同樣會遮蔽另外一只?!盵4]
二、民族話語與女性表達的互搏
《生死場》是蕭紅個人書寫風格與左翼文學風潮間發(fā)生復雜關系后的產(chǎn)物,必須承認,蕭軍的創(chuàng)作風格、蕭紅的流亡經(jīng)歷,是蕭紅向自己的創(chuàng)作注入左翼意識形態(tài)和民族主義立場的重要原因。與身體病弱的蕭紅不同,蕭軍是個體格強健、性格強勢的人,他的言行、政治立場和創(chuàng)作風格,無疑在幫助蕭紅脫離窘境的早期,對剛從家中逃離出來的蕭紅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尤其是蕭紅文學創(chuàng)作的早期,她在為蕭軍抄稿的過程中,潛移默化間也受到其影響,這一點在她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也有所反應。二人日益明顯性格的差異,也是二蕭分手的重要原因[5]。
《生死場》的場面描畫往往以其平靜、沉穩(wěn)的表達,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蕭紅擅于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調(diào),細致地表現(xiàn)農(nóng)村人的日常行為及其背后的邏輯,沒有評斷,只有呈現(xiàn)。借用趙園那極富抒情性的批評語調(diào)來說,蕭紅筆下處處可見的是對物情的“體貼”而非“體察”,浸透在蕭紅文字間的是一種渾然無分的情味,一種無法轉述的稚拙,一種無意而得之的悲涼感[6]。相對于左翼暴露黑暗和謳歌光明的寫作范式,蕭紅的方式顯得更為沉靜、深邃,也更為觸動人心。而《生死場》對抗日運動和農(nóng)民覺醒的描寫,在藝術上比不上其對女性生存困境和對農(nóng)民生活的麻木的表現(xiàn)。比如,在描寫一眾農(nóng)民的覺醒與盟誓時,與整篇小說平靜、沉穩(wěn)、帶著淡淡的悲憫情懷的敘述口吻大相徑庭,蕭紅使用了一種格格不入的表現(xiàn)方式,這一段情節(jié)因過于煽情和意識形態(tài)的外露,而顯得夸張和生硬,并且富有說教意味。人物的語言也不是蕭紅所熟悉的風格,而更像是強加進來的口號。在對悲壯氣氛的刻意渲染和對農(nóng)民覺醒的謳歌中,作者與人物的距離卻由親密變得疏遠,敘事者和被敘場景的融合也在此被打破和被拆分。
表現(xiàn)民間底層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是蕭紅作品中可以尋見的一條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學者季紅真指出,《生死場》后半部分的重點應是體現(xiàn)民間抗暴的求生掙扎,而非胡風等人誤讀的關于民族國家的抽象觀念[7]。對于表達女性的困境,蕭紅的文字具有獨特的表現(xiàn)力。在第十四章《到都市里去》,蕭紅安排了這樣富有諷刺意味的情節(jié):金枝為躲日本兵的強暴,到哈爾濱城里做工,反而遭到了同胞的強暴,而這一充滿罪惡的性侵犯,竟然是城中女工見慣不慣,甚至將之視為掙錢的好路子的。金枝羞恨地回了鄉(xiāng)村,并表示:“從前恨男人,現(xiàn)在恨小日本子?!薄拔液拗袊四兀〕馕沂裁匆膊缓?。”[8]
短短一句“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道出了女性的尷尬處境:不管是從前被鄉(xiāng)下男人哄騙、被說閑話,還是被暴虐的日本侵略者趕到城里討生活,還是被城里同胞侵犯和冷漠對待,女性似乎始終處于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處境。即使在文本中存有很多篇幅涉及民族問題表達,蕭紅依然努力堅守自己的女性身份,堅持用女性的表達對抗男權中心的宏大話語規(guī)訓。
三、結語
蕭紅的寫作是女性意識日益明顯的寫作,女性意識日益影響著她對底層人民生活的看法,并最終體現(xiàn)在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生死場》的創(chuàng)作總結了她文學創(chuàng)作的前半程,在《生死場》中,我們可以看到蕭軍、胡風等左翼文人對蕭紅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及對其作品解讀方向的干預。而二蕭的分手,推動蕭紅在左翼意識形態(tài)和女性自我的分途間,選擇女性意識的堅守,她以作為女性個體而不是民族或階級代言人的身份認同進行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因如此,今天我們在擁抱左翼意識形態(tài)的女戰(zhàn)士丁玲、躲避民族話語的女市民張愛玲之外,還能從蕭紅處找到一個以女性意識為基礎的、獨立于男權意識形態(tài)的民族觀照視角。
注釋:
①在1952年5月王瑤為新中國撰寫的新文學史《中國新文學史稿》中,王瑤專項列出“東北作家群”以肯定其時代價值,其中就涉及了《生死場》。
②陳思和曾從啟蒙和民間的矛盾這一角度出發(fā)解讀《生死場》,將蕭紅對筆下人物的悲憫情懷全部歸功于其克服了知識分子啟蒙情懷局限,僅注意到蕭紅的小說文體背后體現(xiàn)的女性意識。但他啟蒙與民間的視角似乎更偏向于民族主義立場的體現(xiàn),而未能深入體察《生死場》中女性意識的浸潤。參見陳思和《啟蒙視角下的民族悲?。?生死場>》,載于《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
參考文獻:
[1]胡風.胡風全集:第2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2]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3]劉禾.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xiàn)代性(中國,1900—1937)[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4]吳曉佳.蕭紅:民族與女性之間的“大智勇者”?[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24(S2).
[5]平石淑子.蕭紅傳[M].崔莉,梁艷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
[6]趙園著.論小說十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
[7]季紅真.魯迅序言對《生死場》的經(jīng)典定位之后[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10).
[8]蕭紅.生死場[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趙世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