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個人主義,是歐洲啟蒙主義一項非常重要的思想資源,它也構(gòu)成了西方現(xiàn)代思想演化的重要背景。在中國,改革開放后成長的一代人,也已經(jīng)是被工業(yè)與市場從家庭、家族、單位等集體中抽離出的“個體”;個人主義,正在成為他們思想的基礎。韓少功《個人主義正在危害個人》一文,正是直面?zhèn)€人主義內(nèi)在的深刻悖論,從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宏觀視角,對個人主義做了深刻檢討。正如他在文中指出,重己、崇私、尚惡的個人主義并非如自由主義所說是“自然秩序”;相反,群體間的協(xié)作也同樣是普遍的“自然選擇”。
21世紀已經(jīng)進入第三個十年。在國際格局持續(xù)動蕩的陰影下,我們隱約看到的是啟蒙主義以來一整套現(xiàn)代思想體系的崩塌。檢討現(xiàn)代思想的利弊得失,正在重新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任務。鑒于韓少功此文鮮明地回應了我們的時代問題,我們在此作為特稿加以刊發(fā)。
越來越多的人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美國《國家利益》網(wǎng)站2019年6月3日報道:2009年至2017年八年間該國的年輕人自殺率增長了56%,嚴重抑郁者在不同年齡段的青少年中分別增長69%至100%。相關消息是,美聯(lián)社同年9月14日報道:二十年來合成阿片類藥物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增長800%以上。而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和世界衛(wèi)生組織同年11月5日報告,已覆蓋人口1/5的抑郁癥,估計在未來十年或十五年內(nèi)將超過癌癥,成為全球第二大致亡疾病,在不少地方成為第一大殺手。
這一趨勢無關貧困。發(fā)生最高自殺率的不乏富國,不乏富國的都市和大學,倒是與全球四十多個最不發(fā)展國家的重合率極低。
這一趨勢似乎也無關道德禁錮。歷史上造成各種以身殉教、殉道、殉主、殉親的意識形態(tài),恰好在這個時代坍塌,讓位于縱欲的消費主義最高峰值。
那么每年約80萬人的自殺,數(shù)百萬人的自傷,已如一次次血腥戰(zhàn)爭—敵人在哪里?敵人又是誰?
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mile Durkheim)寫過著名的《自殺論》。在他看來,西方近代以來所推崇的個人主義,破碎了“作為整體的社會”,使個人與家庭、宗教、社會相脫離,讓一些人感到生活空虛并失去目標,因此是一種極端個人主義催生了“利己型自殺”。[1]眼下,如果我們注意一下身邊相關案例,稍稍了解一點案情,看看很多當事人那蒼白的面孔、冷漠的眼神、孤獨的背影,特別是那里諸多似曾相識的低級心理事故,還有無端的緊張關系,那么重新想起涂爾干,不是什么難事。
不少人認為,最早的個人主義來自游牧者一個個孤零零的氈包。那些先民沒有鄰居,或者說鄰居總在遠處的地平線那邊。限于一種剛性的生產(chǎn)方式,他們需要游居,以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水草;也必然散居,以便均勻分配各家的水草—扎堆肯定會徒增牛羊覓食之難。與之相異的是,農(nóng)耕社會里長期定居和聚居的大家族,在這里不可想象。大禹治水一類水利建設所需要的大規(guī)模集群協(xié)作,在這里也幾無根由。除了戰(zhàn)爭,七零八落、各行其是的生活圖景,更是這里的日常。
不過,以游牧為主要生計的西方先民,并不是只認個人,只重個人,只有個人化(或小家化)的習俗。他們有過行會和村社里多見的互助,起碼還有宗教。宗教的教產(chǎn)公有、律己守誡、博愛濟貧,就是對個人主義的制衡,差不多是一種僧侶社會主義,特別適合相互陌生的下層民眾,比如亞歐大陸上那些足跡漫長而復雜的牧人和難民。日后的《烏托邦》(托馬斯·莫爾)與《太陽城》(康帕內(nèi)拉),作為人們對美好社會的理想,多是在教堂的鐘聲里萌發(fā)。
近代早期,西方人對美好社會的理想,多是在教堂的鐘聲里萌發(fā)
另一種形態(tài)是,儒家成長于東亞,有“雨熱同季”等宜農(nóng)條件,依托穩(wěn)固的家族體制和親緣關系。人們在什么地方一住就是幾代,甚至幾十代,因此更看重“孝悌”:以前者凝聚縱向的長幼,以后者和睦橫向的同輩,編織親屬親情網(wǎng)絡。哪怕向外延伸,也是以“父子”推及“君臣”,以“同胞”推及“百姓”,以家喻國,視國為家,往根子上說,或可稱之為家族社會主義,稍加放大便是天下“大同”的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16世紀以后,宗教也好,儒家也好,都成了現(xiàn)代啟蒙主義碾壓的棄物?!妒ソ?jīng)》說:“上帝愛世人?!钡系凼鞘裁矗l能說得清?是那個讓童女未孕而生并以圣血清洗世人原罪的耶和華大叔?《尚書》稱:“天視自我民視?!蹦敲础疤臁庇质鞘裁矗堪自粕n狗不就是一些水蒸氣嗎?雷公電母一遇到避雷針,不也得黯然下崗?
顯然,因無物理學、生物學、天文學、人類學、經(jīng)濟學等以為支撐,缺乏足夠的證據(jù)鏈和邏輯鏈,先人們只能把一種群體關懷和道德理性大而化之,含糊其辭,湊合一點故事想象和武斷格言,最終歸因于僧侶的“神意”,或儒生的“天道”。這在人類文明早期也許夠了——放到16世紀以后,就不大容易聽入耳,缺少實驗室和方程式的配置。
一個科學的時代正在到場。
16 世紀以后,科學時代到場,“神意”和“天道”逐漸退去
隨著“神意”和“天道”退去,包括教會、儒林的腐敗自損其公信力,群己關系的最大一次失衡由此開始,個人主義也開始由一種文化基因,彰顯為一種文化巨流。只有到這時候,一些中國學者才開始面生憂色,心生不安,漸啟微詞。費孝通擔心西方文化長于“揚己”而短于“克己”。[2]錢穆懷疑西方文化不過是偏離人性的“小我教”而非“大群教”。[3]連嚴復也受歐洲“一戰(zhàn)”的刺激,一反堅定西化派的立場,顧不上自己所譯介的《天演論》(赫胥黎著),在晚年寫給學生的一封信中,痛斥西方所為不過是“利己殺人,寡廉鮮恥”,反而是自己曾惡批過的孔孟之道“量同天地,恩澤寰宇”。不過,這些聲音來自一個經(jīng)濟落后的農(nóng)耕社會,很快就被學西方、趕西方、同西方一個樣的激進聲浪所淹沒,并不能阻止個人主義挾工業(yè)化大勢,在全球范圍內(nèi)一路高歌猛進。
看來,“個人”只是一項現(xiàn)代的發(fā)明。
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游歷世界,寫出了《物種起源》,動搖了基督教的創(chuàng)世論。他提出自然選擇、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獲得了大批死忠粉,也派生出不少夸張的解釋或發(fā)揮。斯賓塞、赫胥黎、霍布斯、馬爾薩斯……這些大牌學者爭相把“個人自由競爭”視為現(xiàn)代倫理的核心,把“自然選擇”簡化為人間互爭大法。
即便達爾文也不曾這樣極端。
在這些人“科學”的目光里,人也是一種動物,人類社會也是兇險叢林,是弱肉強食的喋血屠場,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永無休止的自由混戰(zhàn)”(斯賓塞語)—這既包括個體的混戰(zhàn)(霍布斯等強調(diào)的),也包括群體的混戰(zhàn)(卡爾·施密特等強調(diào)的)。哪怕他人或他們和顏悅色,但無論富豪還是乞丐、白皮膚還是黑頭發(fā)、陌生路人還是至愛親朋……嚴格地說,對任何一個生命主體而言,都是潛在的對手,有天然的敵意,有兇險的虎爪和鷹嘴,其存在本身就是威脅。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差不多曾被黑格爾一語道破:“惡是推動歷史進步的動力。”
大爭之世必有大爭之道。時值資本主義野蠻生長,掠奪與蕭條亂象紛呈,戰(zhàn)爭與革命四處冒煙,全球動蕩不安。幾乎每個人都恐慌,擔心自己落入饑餓、破產(chǎn)、流亡、滅絕的第二天。在這種情況下,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人們都無法坐以待斃,必須摩拳擦掌干點什么,于是“神意”或“天道”的心靈雞湯自然成了廢話,更像是自我精神去勢,連社會主義者也聽不下去,對不上心,用不上手—倒是恩格斯多次引述黑格爾的“惡動力”說,更愿意用利益的硬道理來解釋歷史和動員民眾。
民主制就是一種政治個人主義。阿倫特(Hannah Arendt)說現(xiàn)代政治的特征就是“私人利益變成公共事務”[4]。歐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也將英國式的代議制,定義為“倫理學中確立的個體主義在政治哲學上的對應物”[5]。一人一票,當然得個體本位了。至于民主,那不過是通過博弈和契約的方式,追求“生命、自由、財產(chǎn)”(洛克語)三大個人權(quán)利,相當于搭建一種AA制的臨時集體,在無限期的零和游戲中,形成一種爭成了啥樣就啥樣、有機會就再爭下去的機制。應該說,這對于及時解放社會中下層(特別是最需財產(chǎn)權(quán)的男性工商業(yè)者),喚醒較大面積的人權(quán)意識,意義非比尋常。只是由此伏下一種重己、崇私、尚惡的倫理性半盲,一種基礎性的知識片面,到后來才逐漸看得清楚—比如民主既可以結(jié)束神權(quán)、君權(quán)那種虛偽的整體性,一旦需要向外爭奪,也可以走火入魔,通向種族主義、殖民主義、法西斯主義的殺戮。
市場化是一種經(jīng)濟個人主義。作為一位重量級辯手,哈耶克(Hayek)既黑馬克思,也滅凱恩斯,批評一切紅色、粉色、白色的國家干預和社會福利,據(jù)說一度扭轉(zhuǎn)了某些西方國家的經(jīng)濟失速。只是他的倫理學基點,仍沿襲斯賓諾莎、洛克、康德、尼采、黑格爾、霍布斯一脈,是個人主義的忠實傳人。在《通向奴役之路》一書中,他宣稱國有化一類出于“人為的設計和強制”,因此是必敗的烏托邦;而私有制和市場資本主義的內(nèi)在優(yōu)勢,不可戰(zhàn)勝的最大理由,乃因“自生自發(fā)而生”,是一種“自然秩序”。這話聽上去耳熟,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自然選擇”明顯撞臉。事實上,從亞當·斯密到米爾頓·弗里德曼(Friedman),主流經(jīng)濟學家都這么說,大學里差不多都是這么教的。在他們看來,人類這些衣冠猴子面對食物和領地時,互爭是“自然”,互助當然就是強制;惡是“真實”,善當然就是虛偽……這一敘事數(shù)百年來已成普遍共識,鐵板釘釘,不言而喻,以至日常生活中各種耍奸使壞的私語,大多能引起在場者會心一笑或擠擠眼皮,足以證明它的常識化、默契化,甚至DNA化。哈耶克不過是從DNA再次提取學問——即便他在日后的經(jīng)濟危機中遭遇冷卻。
文化領域里的個人主義更是異象紛呈,其中弗洛伊德當然是不可漏提的一位。他推出了個人主義的非理性版,影響至深至遠,以至作家羅曼·羅蘭提名他獲諾貝爾文學獎,理由是“他的精神分析學……在過去三十年間深深影響了文學界”—后來還差一點就真獲了。彼得·沃森(Peter Watson)考慮到“現(xiàn)代主義可以看作是弗洛伊德無意識的美學對應物”[6],干脆把自己的大部頭取名《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不過,據(jù)這本書說,在弗洛伊德以前,“無意識”也好,“力比多”也好,早已是流行話題,并非弗氏發(fā)明。他的發(fā)明不過是把性欲視為所有癔癥的根源,又是所有創(chuàng)造力的奧秘。這使他爆得一時大名,卻一再依靠臨床數(shù)據(jù)造假,差不多是“江湖騙子”所為。有意思的是,文化圈根本不理睬精神醫(yī)學界的質(zhì)疑和舉報。外來的和尚就是好,就是靈,就是“科學”,詩人、小說家、畫家、影評人等還是紛紛投奔弗門,熱捧“本我/自我/超我”這一高端模式,把他人、思想、道德、法律、公權(quán)力、意識形態(tài)等統(tǒng)統(tǒng)視為壓迫性力量,視為無意識的天然之敵,與神圣“本我”勢不兩立。
弗洛伊德推出了個人主義的非理性版本,影響至深至遠
也許,身為單干戶,這些人并不覺得群體有多重要,不在乎群體在哪里和怎么樣,一直職業(yè)性地擅長個人視角。他們最喜歡理法之外的異想天開,差不多都是靠鼻子來嗅思想的,那么擁護弗門的個人化+非理性,就再容易不過。于是,“自我”從此成了文化圈頻度最高用詞,“怎樣都行”(達達派語),“他人即地獄”(薩特語),“一切障礙都粉碎了我”(卡夫卡語)等流行金句,滿滿的精神分析味,滿滿的疑似荷爾蒙,塑造出各種幽閉的、放浪的、孤絕的、晦澀的文藝風,釋放出真痛苦或裝痛苦、真瘋狂或假瘋狂、真多元或冒牌多元的文本,改寫了20世紀全球大半個文化版圖。
甚至改寫了后來世界上大半個文科的面貌和性能。
相對于理科生,相對于理科的一是一,二是二,后來的“文青”們更可能自戀、自閉、自狂,以特立獨行自許,甚至沒幾分無厘頭或神經(jīng)質(zhì),不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亂糟糟,就不好在圈子里混一般。后來的青少年亞文化,其中最浮囂的那些廣義“文青”,不在公眾面前把自己情緒往頹廢里整,往虛無里整,往要死要活的地步整,就疑似平庸的廢物,有負“先鋒”和“前衛(wèi)”的自我人設。
魯迅曾對弗洛伊德不以為然,在《聽說夢》一文中譏諷過:“嬰孩出生不多久,無論男女,就尖起嘴唇,將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莫非它想和異性接吻么?不,誰都知道:是要吃東西!”
只是這種聲音在當時為數(shù)甚少。
而且有些批評家還一窩蜂上前,在魯迅的小說里大挖荷爾蒙,一心揪出他這個暗藏的弗門分子,以維護整個文科的團結(jié)感和整體感。
一些旅行者在南美洲森林邊緣目睹過一幕:一次不慎失火,使荒火像一掛紅色的項鏈圍向一個小山丘。一群螞蟻被火包圍了,眼看黑壓壓的一片將葬身火海,甚至已在熱浪中散發(fā)出灼傷的焦臭。突然,意料之外,這些無聲的弱小生命并未坐以待斃,竟開始迅速行動,扭結(jié)成一團,形成一個黑色的蟻球,向河岸突然嘩嘩嘩地滾去。穿越火浪的時候,蟻球不斷迸放出外層螞蟻被燒焦的爆裂聲,但蟻球不見縮小。全靠燒焦的蟻尸至死也不離開自己的崗位,至死也相互緊緊勾聯(lián),直到整個蟻球最終沖下河流,在一片薄薄的煙霧中,贏得部分幸存者的成功突圍……
這一故事隨著《螞蟻的故事》及其學術版《螞蟻的社會》傳聞于世。[7]
在這個蟻球前,人們也許會感慨萬千,聯(lián)想到人間的志士英烈,那些在災難或戰(zhàn)爭面前曾經(jīng)真實的赴湯蹈火,義無反顧,奮不顧身,驚天地泣鬼神。稍稍不同的是,作為一種高智能動物,能夠打領帶、讀詩歌、訂外賣的直立智人,可能還比不上螞蟻那里的奇妙、敏捷、默契、團結(jié)一致,竟無任何懦夫和逃兵。
敲黑板:這也是“自然秩序”!
動物并不是道德家,并不都是溫情脈脈和高風亮節(jié)。但一只螞蟻總是將入腹的半消化物反哺同類,讓它們分享營養(yǎng);幾只蟹可以幫一只仰面朝天的蟹翻身,以助其恢復行動能力;一群海鷗常相互緊密配合,協(xié)同反擊來犯的猛禽;一群大象還會對一具象尸依依不舍,久久地繞行和凄厲長號……這都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而且是大部分。它們在生物學家們的筆記、檔案、著作、標本庫里車載斗量—至于完全獨居的動物,其實為數(shù)不多,且易于衰退和折損。因此,在更多的生物學家看來,首先是合群,首先是互助,才是自然界的首要通則,是動物強大(比如延長壽命)和進化(比如發(fā)展智力)的最大優(yōu)勢。這坐實了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道理?!罢w決定著各個部分發(fā)生作用的情況”(美國物理學家卡普拉語),于是惠及整體的“部分+”開始出現(xiàn),不再是散沙化的各個部分。這與熱力學第二定律也形成暗合與呼應—作為一種對有機現(xiàn)象的物理學解釋,該定律把組織有序、共生互利看作負熵的生命化特征。
在這個意義上,反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最應該是物理學家和生物學家,包括達爾文的另一面—比如他關注過螞蟻和蜜蜂的利他行為,還記錄過企鵝叼著一條魚遠赴30英里以拯救目盲伙伴的動人故事。[8]
合群和互助才是自然界的首要通則,是動物強大和進化的最大優(yōu)勢
在個體與個體之間,在群體與群體之間,動物誠然不乏互爭,不乏有尾的霍布斯和卡爾·施密特。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只是“弱肉強食”遠非事實全部。恰恰相反,“食肉動物的數(shù)目是多么微不足道”(俄國地理學家克魯泡特金語),實在是被人們夸張得太多了。動物一般來說也并不缺少食物和空間,蟻戰(zhàn)之類多屬偶然。若放到種群、生態(tài)、氣候的大范圍來看,如同時下網(wǎng)民說的來一點觀察“升維”,就可以發(fā)現(xiàn):動物“最害怕的并不是其他動物,而是幾乎每一年都要發(fā)生的氣候突然變化”(德國森林學家阿爾登語),還有傳染病。請注意,這些宏觀事實大異于微觀事實。昆蟲、魚類、鳥類、哺乳類的大規(guī)模集群遷徙,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的團結(jié)求生,構(gòu)成一幕幕神奇的壯闊圖景。在這一過程中,脫群者往往命運悲慘——相反,組織就是希望,紀律就是出路,合作就是看家本領,擔當與犧牲才是普適真理,是“叢林”里必備的正義,差不多就是動物界不言自明的“神意”與“天道”。當它們終于抵達遙遠的安全地,也許會忍不住用鳴叫、觸須、羽振、液臭一類來交流心得—動物只為己,那才會天誅地滅呢。
個人主義無視或掩蓋這一大塊“自然秩序”和“自然選擇”,算哪門子“科學”?看不到微觀利益之外的宏觀利益,看不到短期利益之外的長遠利益,連可持續(xù)的個人主義都算不上,即便對個人來說也很不夠用,很不負責吧。
他們又科學又哲學又藝術地反復折騰,折騰出很多高學歷和大名頭,到頭來反而不如懵懂的蟲魚鳥獸—僅靠遺傳的生理本能,就能直覺到最大利益所在,包括輕易超越博弈論里的“囚徒困境”。這是一個歐美大學里常用的經(jīng)典案例,說的是兩個(設定更多也差不多)嫌犯被拘,明知共同抵賴的結(jié)果最優(yōu),但因缺乏對同伙的信任和忠誠,只求自己減損,于是雙雙選擇背叛。這樣,同伙抵賴的話,自己就能被優(yōu)待釋放;同伙坦白的話,自己也可望坦白在先而被輕判一點點。事實上,他們不約而同爭相背叛,把案情越吐越多,不可能達到結(jié)果最優(yōu),其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算計,無異于適得其反,對自己下刀。
在這里,同那些愣頭愣腦的昆蟲、魚類、鳥類、哺乳類相比,個人主義者的“最大化”在哪里?微觀有效再一次≠中觀、宏觀的有效。他們利益理性的相加,居然加出了一個糟糕的集體非理性,有何優(yōu)越可言?
何況,從小部落到全球化,從小作坊到跨國集群,人類社會已進入一個組織性、互聯(lián)性、整體性程度越來越高的新形態(tài),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更依賴共生互利,更需要群體關切。人們能記得蒸汽機是瓦特改進和發(fā)明的,電燈是愛迪生發(fā)明的,飛機是萊特兄弟發(fā)明的……但互聯(lián)網(wǎng)呢,手機呢,5G呢,超導呢,納米技術呢,人造衛(wèi)星呢,量子計算機呢,如此等等,它們分別是誰發(fā)明的?誰能答得上來?可見,哪怕在科技研發(fā)領域,單槍匹馬的時代也已遠去,個人奮斗的造型日漸模糊,黑壓壓的無名英雄群像卻越來越多。研發(fā)幾乎都成了大協(xié)作、長周期的持久共業(yè),成了一些大規(guī)模的團體賽和接力賽。如華為公司創(chuàng)始人任正非所說:5G靠的就是“合作與友好的力量”,靠的是數(shù)千個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及其他專業(yè)人才一起撲上去,持續(xù)多年集中“朝一個城墻的缺口猛攻”。也是在這個背景下,眼下很多企業(yè)的各種人才選用,既要看智商,更要看情商,甚至強調(diào)后者的權(quán)重須達80%。
什么是情商?說直白一點,就是一種道德覺悟,一種適群者和利群者的心胸、眼界、性情、能力,一種能推進“合作與友好”的陽光品質(zhì)。
戰(zhàn)國時代的楊子哲學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很快被中國知識界主流拉黑。一千多年后,似乎是楊子附體的德國人施蒂納(Max Stirner)宣示:“人都是利己主義者?!薄袄褐髁x是自我意識的本質(zhì),是歷史發(fā)展的趨勢和真理?!薄笆裁磳ξ襾碚f是正當?shù)?,那么它就是正當?shù)??!彼磳σ磺屑o律、組織、道德、國家以及宗教,終生迷醉于“我”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者”和“純個人”,堪稱“拜我教”的洋鼻祖。當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號召“全世界的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他針鋒相對地叫板:“真正的利己主義者們、唯一者們聯(lián)合起來!”[9]
據(jù)恩格斯說,他這位朋友其實為人溫和,只是有些學究氣。他年僅49歲就在貧困中死去,大概是那年頭即便社會達爾文主義正香,他的“情商”也一定嚇壞了太多人,嚇走了自己的職位、面包、健康、合作人、親友的笑臉。
差不多是一個歐版楊子的故事重演。
也許,“純個人”“唯一者”的一根筋在實際生活中根本行不通,最終只能害己。這樣,哪怕是為了公共關系的營銷策略,信奉者看來也需要幾分含蓄,幾分婉轉(zhuǎn),再加幾分變通,離施蒂納遠一點,比如用“個人主義”來撇清“利己主義”,又用“自我實現(xiàn)”來包裝個人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用“物質(zhì)化時代”指代“利益化時代”和“個人利益化時代”,讓用語不那么敏感和刺耳,能與道德、公眾、精神、詩與遠方之類話題馬馬虎虎相互兼容,甚至能戴上大眾(民粹)主義、民族主義的面具,搶占道德C位。這就是說,通行的話語風格務必改變。在很多地方,個人主義由此從一種文化大潮轉(zhuǎn)型為一種文化暗流,有時看上去不過是文化亞健康,不那么要緊。
社會主義革命是窮人抱團鬧翻身的故事,從無物質(zhì)和財務的優(yōu)勢,只能以精神力量和道德理想為立身之本,事實上也一度迸涌出“部分+”的“大我”氣象,至今溫暖著很多人的記憶,深藏于老照片或老歌曲。不過,一旦進入和平時期,共同的危機壓力緩解,財富和資源逐漸豐裕,大家的個人利益重合度降低,大面積的私欲就必然歸來,甚至可能補償性地加倍襲來—公有制只能壓抑出它的虛偽。德育的政治化(如“文革”前后學校里的“思想品德課”里只講階級斗爭),或德育的經(jīng)濟化(比如20世紀80年代各地官方電視臺的新年賀語幾乎全是“恭喜發(fā)財”),會使情況更糟。事實上,自引入市場和私有權(quán),一些地方的笑貧不笑娼、笑貧不笑貪、笑貧不笑刁,沒什么了不起,不值得大驚小怪,不過是此前某些人政治投機、政治歧視、政治構(gòu)陷和迫害的改頭換面,其價值觀的滑坡卻是一脈相承。
往遠里看,恩格斯多次引述黑格爾的“惡動力”說(雖未公開肯定),意在為大眾爭利,有正義的內(nèi)核,涉及千萬萬生靈解救,包括倒逼資本主義改革,其意義怎么估價也不為過。但這可能被誤解為爭利即一切,一如后來的“分田地”“富起來”“GDP翻兩番”等,一旦被看作最高目標,哪怕是最高的群體目標,也就疑似“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相當于“靈魂搭臺肉體唱戲”),把精神事務降格為爭利手段。這可能輕忽富足之后幾乎同樣多的問題,也給自己的合法性增加風險—畢竟經(jīng)濟發(fā)展難免受挫、失速、停滯、遇到極限之時,畢竟人間最大的正義,是幫助人們在任何時候,包括貧困日子里也能活出尊嚴和幸福。
GDP 遠不是幸福的全部
GDP遠不是幸福的全部。
資本主義社會也面臨價值觀困境。盡管各地情況不盡相同,但社會達爾文主義是那里共同的前世今生,私有制傳統(tǒng)深厚,“拜我教”深藏于各種彬彬有禮之后,雖經(jīng)多番危機和改革,社會的風險和動蕩仍頻。如秦暉在《群己權(quán)界》一文中的分析,一般情況下,歐美左、右兩派各執(zhí)一端——前者(美國民主黨等)在經(jīng)濟上頗有“群體派”模樣,贊成國家干預和全民福利,同情女性、少數(shù)族裔、中下層群體;在文化上則偏向“個人派”,差不多是性解放、墮胎權(quán)、同性戀、反宗教、縱欲主義文化的啦啦隊。相比之下,后者(美國共和黨等)在文化上很像“群體派”,最厭惡青年人的自由放任和舉止乖張,一直重視家庭、國家、宗教的傳統(tǒng)凝聚功能;在經(jīng)濟上倒是“個人派”,醉心于私有制,崇尚個人奮斗,最反感工會、高福利、國有企業(yè)這些妨礙市場自由的惡政。一旦氣不順,忍不了奧巴馬的醫(yī)保改革,就亂扣政治帽子,把總統(tǒng)畫成頭戴紅五星、身著綠軍裝、站在天安門城樓的紅色領袖。[10]
至于窮人,沒人說不該去幫。只是在左派看來,這屬于公共領域,應通過公權(quán)力予以制度性安排;而在右派看來,這屬于私人領域,只能依靠愛心個體的志愿慈善—不少華爾街富豪確實也愿意慷慨解囊。
秦暉似乎認為,這種左右兩派的相互錯位、相互卡位,差不多已是一種較好的自然平衡了。只是讀者的疑點可能在于,各持一端其實是各有選票利益的牽制吧,否則,雙方溝通起來何至于如此裝聾作啞心不在焉?醫(yī)保問題、移民問題、種族問題、控槍問題、流浪者問題、基礎設施老舊問題、產(chǎn)業(yè)空心化問題……還要不要解決?為什么總是無法解決?為什么一些連日本、新加坡、韓國等次等經(jīng)濟體(更不要說中國)都能解決的問題,美國就是死活也解決不了,老是止步在兩派相互扒糞、相互死磕、相互刨祖墳的虛耗中?與秦暉對美國的制度信心不同,不少美國人倒是覺得這種制度已經(jīng)有病,也需要痛加改革(如弗朗西斯·福山等);或者說,制度再好,也非靈丹妙藥,不一定治得了文化和人性的疑難頑癥。2010年1月27日的《基督教科學箴言報》載文指出:美國選民們“既要狂喝海吃又不要卡路里,既要揮金如土又想要儲蓄,既要性解放又想要完整家庭,既要享受周到的公共設施和社會福利(左翼主張)又不愿繳稅(右翼主張)……”有一種“減肥可樂”式的糾結(jié)和自我分裂。這意思差不多是,怪不了左派,也怪不了右派,是這一屆人民真的不行。選民們本身亦左亦右,非左非右,時左時右,想把天下好事占全,又想把責任統(tǒng)統(tǒng)推卸,因此只能讓民主死機,陷于一片道德倫理的深深泥沼。
面對這樣一屆人民,政治家(哪怕是優(yōu)秀政治家)能怎么樣?真正可行的破局之策在哪里?
診斷個人主義,家庭大概算得上一項重要的體檢指標。
選民們想把好事占全,又想把責任統(tǒng)統(tǒng)推卸,只能讓民主死機
家庭是最小的“群”,最小的“公”,最基本的社會細胞和團結(jié)單元,即費孝通所說“差序格局”中最小的內(nèi)徑,因此也必是遏阻個人主義的最后一道防線。赫胥黎(Henry Huxley)說過:“人生是一場連續(xù)不斷的自由混戰(zhàn)。除了有限的和暫時的家庭關系,霍布斯所說的個體與整體的斗爭,是生存的正常狀態(tài)?!盵11]這里的家庭,雖被他貶為“有限”和“暫時”,但還算是他勉強豁免的唯一群體形式。
不幸的是,眼下對于很多人來說,“家”這件事也已難以啟齒,“家”的概念日漸空洞。不久前,美國的暢銷書《鄉(xiāng)下人的悲歌》透露:作者從窮人區(qū)一路打拼到大學名校,發(fā)現(xiàn)很多同齡人“常為‘兄弟姐妹這個詞的意思傷透腦筋:你母親前任丈夫們的孩子算不算你的兄弟姐妹?如果是的話,你母親前任丈夫們后來又有了孩子呢?……”[12]其實,美國有猶太-基督教的傳統(tǒng)墊底,一般來說維系家庭還算夠努力的,只是對于很多人來說,“全家?!闭掌^于奢侈,想想都太難。筆者遇到非洲某國一青年作家P君,他說該國的新政府投巨資辦教育,考試上線者只須填寫一張含有家庭情況的表格,便可免費上大學。但居然是這一小小的表格,竟將大半青年擋在門外,因為他們眼下根本沒法知道父母分別在哪里,甚至不知道父親是誰,不知“監(jiān)護人”是啥東西以及該如何聯(lián)系……
對那里的“家庭”,我們該如何想象?
好吧,再來看一看東亞。這里的先民曾以家族為價值核心,創(chuàng)造過“國家”這一合成詞,血親意識根深蒂固,絕非“有限和暫時”的小事。20世紀20年代末,陶希圣等推動制定《親屬法》,既想掃除腐朽的族權(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又想防堵西方法理中的個人本位,制衡個人主義,至少在“國家”和“個人”之間揳入“親屬”一環(huán),從婚姻、財務、人倫秩序、互助責任等方面來鞏固“家”的地位,鞏固“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13]這與俄國、印度等地一些學人曾企圖以立法手段,維護他們的村社傳統(tǒng),可謂異曲同工。但這一類努力均告失敗。眼下國人們重新熱炒孝文化,用法律催兒女們“常回家看看”,不過是大家吃后悔藥,亡羊補牢。
韓國統(tǒng)計局2019年8月28日發(fā)布數(shù)據(jù),顯示該國總生育率已降至0.98,低于緊隨其后的日本(1.42),在全世界墊底,意味著人口崩潰危機已經(jīng)到來(穩(wěn)定人口的總生育率需要達到2.1)。中國也不妙,民政部《2017 年社會服務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顯示,各地離婚數(shù)已升至或超過結(jié)婚數(shù)的一半,且從歷年情況看,前升后降的總趨勢恐難逆轉(zhuǎn),正在助推生育率一路破底(已至1.7),一個“未富先老”的蕭瑟前景和社保困局正在赫然逼近。這一切令人震驚。似乎一夜之間,畏婚、畏育、不婚、不育在東亞已在蔚為新潮,兒女被很多人視為經(jīng)濟負擔或?qū)ψ约盒腋5那址福袄塾X不愛”正大幅度削弱、減少、取消家庭。這一切居然發(fā)生在往日那個阡陌相連、雞犬相聞、兒孫滿堂的東亞,如果不說是程度最深,至少也是速度最快!
家庭不是人類最基本的“自然選擇”和“自然秩序”嗎?精子和卵子還要“自然”到哪里去?眉來眼去、談情說愛、男婚女嫁、生兒育女,這些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尋常,怎么“自然”來“自然”去的,竟在當今變成了全社會緊急而艱巨的救援工程—難道斷子絕孫才是“自然”所向?自稱為自由主義者的以色列人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肯定不會相信這一點,不相信有關“自然”的經(jīng)典假設。他說過,“欲望并不是出于自由選擇”,“自由意志”不過是“自由主義的神話”,已變得相當危險。人類已暴露出“可馴化的動物”真面目,那些“最容易被操縱的人將是那些相信自由意志的人”。[14]
其實,篤信“自然”“自由”的知識界主流,一開始就參與了對人類的“馴化”,參與了哈耶克所言“人為的設計與強制”,包括偽女權(quán)主義就是瓦解千萬家庭的“人為”—至少是“人為”之一,其俗名叫“作”。本來,隨著工業(yè)化實現(xiàn),戰(zhàn)爭與生產(chǎn)都越來越不再依靠肌肉,女性解放攔也攔不住。女人靠撒嬌、崇拜、侍候、服從來依附男人的日子一去不返—這一過程還在繼續(xù)。不過,這并不意味女人看了幾部韓劇、幾首粉色小詩、幾篇“咪蒙”公號的毒雞湯文,就有理由張牙舞爪打天下,就可以要求“你負責掙錢養(yǎng)家,我負責貌美如花”,把自己當作生活不能自理者,靠專業(yè)杠精+公主病,將男性霸權(quán)那一肚子壞水全套照搬。不,這種“不作不死”與女性解放毫無關系,總是指向幻覺中一切可能的“舔狗”,包括男人也包括女人,比如男方的母親、姐妹、女親戚、女同事、女鄰居,更不要說那些看上去地位低下的女攤販和女保姆。換句話說,這種尊卑等級的新款,不可能帶來性別的平等與和諧,只可能加大兩性溝通成本,造成更多一拍兩散的孤男寡女。
“范跑跑”差不多也是一個男版的公主病患者,一份“拜我教”樣本。這位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的新聞人物,北大才子,據(jù)說當教師還不錯,竟在輕度地震時棄學生而先跑,還認為哪怕丟下自己母親,也理所當然,因為他“是一個追求自由和公正的人”,因此不需要先人后己的虛招子。這位“純個人”和“唯一者”的高調(diào)自炫,引起了一場公共輿論風波。值得注意的是,至少在風波早期,質(zhì)疑聲音并不占優(yōu)勢,報紙、電視、網(wǎng)絡上為他站臺的精英大咖眾多,甚至有人稱頌他為“中國第一文科教師”,連政府官網(wǎng)也曾載文贊其“誠實是最可貴的美德”。直到后來,有人搬出泰坦尼克號沉船(搬出黃繼光、關云長、佛陀一類估計不管用),拿他與西方紳士和義士的美德相比,才使公議風頭開始轉(zhuǎn)向。不過,對他的支持聲量恐怕已給人留下深深寒意,特別是在千萬女人的心里。想想看,如果男人都這樣,都橫下一條心這樣了,婚姻的溫暖和浪漫還剩下幾何?“舔狗”終于暴露狼性,一個個小公主還當不當?shù)孟氯ィ?/p>
在更多底層民眾那里,家庭當然還意味著一大堆物質(zhì)性難題。有些困難是心理的。消費主義時尚吊高大家的胃口,窮人也要享富人的福,要比照著廣告過日子,那么無房、無車、無包包、不能吃喝玩樂天天爽,簡直就沒法活,就是十足的苦逼,婚姻自然無從談起。在另一方面,有些困難當真是物理的。房價飆升,醫(yī)藥費看漲,化妝和應酬成了職場剛需,子女的課外班是無底洞,各種生活成本洗劫錢包,自己的那份破職業(yè)哪一天還可能不保。在這種情況下,婚姻那事即便成了,豈不也是自添其苦?一旦養(yǎng)育出兒女將來眼中的輕蔑和怨恨,為父母者哪有地縫可鉆,又何以面對殘生?于是,心理和物理的兩頭夾擊之下,雙重煎熬中,有些人或有出頭的機會,但如果努力得不夠—差不多也就是缺心眼和丟份兒不夠(學習、勞動在他們眼里更是多么的超級苦逼),淪為“屌絲”的概率其實更大。
消費主義時尚吊高大家的胃口
到最后,作為一片“原子化”的散沙,這些人既無群體抗爭的意愿,也無個體抗爭的能力,依據(jù)個人主義利益理性的精算,弱者的最后出路和自救方略,當然只能是對更弱者下手,比如“啃老”—去父母那里咬牙切齒,連哭帶鬧,拍桌打椅。
直到父母消失,直到其他更弱者也消失(或搞不定),這些在底層和邊緣飄來飄去的獨行人,相信滿世界十面埋伏,無處不是套路,無一不是操蛋,終于活成了一大批又“渣”又“喪”的自由的游魂。
“我想有個家……”這樣的歌常讓他們淚流滿面心頭滴血。但除了毒品或抑郁,他們的家園似乎已無跡可尋。
再敲黑板:這是一個“自然”的過程,還是“馴化”的過程?是一切本該如此還是一切不該如此?
美國電影《超脫》(2011年)里,一個女校醫(yī)面對一位渾不吝的問題女生,面對一張永遠的冷臉和挑釁的利目,終于忍無可忍發(fā)出咆哮:
呵,上帝!你真膚淺,真令我作嘔!
你想知道事實嗎?第一,你進不了任何樂隊,也當不了模特,因為你一無所長,沒有抱負和努力。你只能去同80%的美國勞動力競爭一份薪水低微的工作,直到你最后被電腦取代!第二,你唯一的才能,是讓男人們上你,讓你的人生變成痛苦不堪的嘉年華,直到你無法忍受,直到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難以忍受,情況還會變得更糟!
現(xiàn)在,我每天來到這個辦公室,看著你們作踐自己。說實話,熟視無睹太容易了,在乎你們才需要巨大的勇氣!
但你們不配!
不配!
滾!滾出去!滾出去!滾你妹!
女校醫(yī)罵哭了自己。在那一刻,兩個女人都是傷害者,也都是受害者,卻不知道一切的一切為何會變成這樣。
對于她們來說,伏爾泰的一句話也許不合時宜,卻也并非多余:“雪崩時沒有哪片雪花會認為自己負有責任?!?h3>“上帝”的原型與化身
母親為什么總是受到歌頌?
一個名校才子“自由和公正”地棄母而逃,跑得比誰都快,為什么總讓人覺得不對勁?因為母親并不是AA制下的另一方,不是博弈者和交易者,通常意味著奉獻和犧牲,意味著權(quán)利的自我放棄,意味著自我責任的最大化,而不是自我利益的最大化—至少在兒女面前是這樣,從而已是兒女生命的一部分。人們?nèi)蘸笕找顾寄畹模悄赣H把家里僅有的一張餅給了你,從未扣下自己應有的那一半。人們?nèi)蘸鬁I如雨下的,是母親承擔了沉重的家務操勞,從未想到無可厚非的所謂母權(quán)(如果女權(quán)、童權(quán)、民權(quán)、族權(quán)、國權(quán)等都是合理的話),不會自己每洗一個碗,要求你也必洗一個,甚至按年齡、體力、食量的公平計算要求你多洗一個。當車禍或地震襲來,母親最可能下意識地把你摟在懷里護在身下,不惜以命換命,并不在乎自己的安全、健康、美麗乃至性自由。
母親是人類道德倫理的起點,幾乎是上帝的原型和化身
母親是人類道德倫理的起點,幾乎是上帝的原型和化身。以母愛為代表的所有美好情感和高尚精神(部分+),才是“自然選擇”和“自然秩序”的最大秘密,一種浩瀚無邊和無處不在的偉大力量,使人間得以延續(xù)至今,也值得經(jīng)歷一次。
不錯,個人當然也是硬道理。只要機器人還未替代人類,私利就真真切切,個人主義也就無法消滅,相關的制度與文化源遠流長,需要一種包容、尊重、引導、合理利用—這正是群體關懷的應有之義。
不僅如此,在一個組織性、互聯(lián)性、整體性更強的人類新時代,阻止個人主義對個人的危害迫在眉睫,是重建群體關懷的重要議程。否則,如果讓個人主義的隱形瘟疫繼續(xù)反噬世界的方方面面,反噬所有的制度和文化,人類就只能滑入一種可悲的自由落體。在那種情況下,多少年、多少代的啟蒙積累也沒用,理性這種“激情的奴隸”(休謨語),一不留神就是蒸騰私欲的小奴隸。知識、思想、運動等都會程度不同地成為一地雞毛,既無心肝,也缺腦子,常常不過是一些小人的借殼上市和謀財分贓。他們的旗號五花八門,但這派或那派都暗伏一顆有毒靈魂,說到底都是小算盤派、有口無心派、入戲很深派、雙重標準派,你一嗅就氣味可知,你一認真就先輸了。
進一步說,那樣的散沙化也是權(quán)力、資本、宗教任性和霸凌的條件就位,是利益寡頭們最感安全、最可放心、最少民眾壓力和群體反抗的好日子,甚至是他們最可能被無奈者們奉為救世強人從而加以盼望和歡呼的時刻。
德國的施蒂納之后有希特勒,這一前鑒并不遙遠。
對這事,你不認真可能就更輸了。
作者單位:海南省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
(責任編輯:鄭濤)
注釋:
[1] 參見埃米爾·迪爾凱姆:《自殺論》,謝佩蕓、舒云譯,臺海出版社2016年版。
[2] 參見費孝通:《文化論中人與自然關系的再認識》,載《費孝通九十新語》,重慶出版社2005年版。
[3] 參見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商務印書館1948年版。
[4] 參見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5] 參見邁克爾·歐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義》,張汝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
[6] 參見彼得·沃森:《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胡翠娥譯,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
[7] 參見伯特·霍爾多布勒、愛德華·威爾遜:《螞蟻的社會》,劉國偉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
[8] 達爾文:《人類的由來》第4章,潘光旦、胡壽文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
[9] 參見麥克斯·施蒂納:《唯一者及其所有物》,金海民譯,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
[10] 秦暉:《群己權(quán)界》,載《鳳凰周刊》2006年第8期。
[11] Thomas Henry Huxley,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in Human Society,” in Thomas Henry Huxley, Collected Essays, Volume IX, Evolution & Ethics and Other Essays, D. Appleton, 1899.
[12] 參見J. D. 萬斯:《鄉(xiāng)下人的悲歌》,劉曉同、莊逸抒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13] 參見陶希圣等:《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文化建設》第1卷第4期。
[14] Yuval Noah Harari, “The Myth of Freedom,” Guar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8/sep/14/yuval-noah-harari-the-new-threat-to-liberal-democr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