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歐陽修一般被認為是排佛文人的代表,但他的詩中也有不少佛禪文化的印記。歐陽修游覽寺院、結交禪僧、詩中用佛教典故,都展現(xiàn)了宋代佛教對世俗社會廣泛深遠的影響。其詩中的佛禪觀照,體現(xiàn)了他對佛教義理深層次的接受。通過考察歐陽修對佛禪文化的接受,也能更具體地認識一代宗師的精神歷程和內(nèi)心世界。
關鍵詞:歐陽修;排佛;佛禪文化;接受
作者簡介:楊橋(1996-),女,四川內(nèi)江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方向:宋元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8-0-03
歐陽修身為一代儒宗,以韓愈為榜樣,接續(xù)道統(tǒng)、改革文風,以領袖身份在北宋中期發(fā)起了轟轟烈烈的儒學復興及詩文革新運動,并打擊當時已十分壯大的佛教勢力。他在《本論》中明確闡述了佛教危害及其排佛主張,其編撰的《新五代史》《新唐書》等史學著作也體現(xiàn)了明顯的排佛傾向。故楊時謂: “佛入中國千馀年,只韓歐二公立得定耳?!?然而,個人思想主張和實踐往往會存在一定程度的脫節(jié),主觀排佛作家的作品也可能受到佛禪文化影響。目前已有不少學者指出佛教文化在韓愈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而佛禪文化對歐陽修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雖也有學者關注,卻還不夠充分。細讀歐陽修的詩歌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佛禪文化的印記。
一、歐陽修詩中的寺僧與佛教典故
有宋一代,士大夫與佛禪關系極為密切。雖然歐陽修在理論上高舉排佛旗幟,但他在生活中常在寺廟留下自己的足跡,也不排斥與方外人士交往。翻閱其詩集,僅僅詩題中明確提到的寺廟就有慶愛寺、普明寺、廣愛寺、東山寺、龍興寺、甘露寺、廣化寺、甘泉寺、峻極寺等,這些涉及佛寺的詩絕大部分作于明道、景祐年間。歐陽修共結交有近20位僧人,他們是曇穎、慧勤、惠覺、惟晤、智蟾上人、知白、居訥、惟儼、秘演、明因、凈慧、凈照、延遇、惠聰?shù)?。?jù)學者考證,從天圣九年至慶歷二年的十二年間,歐陽修結識并交往的佛徒八人,而在滁州短短的兩年多時間,他就結識七個佛徒??梢姡瑲W陽修詩歌中的寺僧書寫具有明顯的階段性,明道、景祐年間以及慶歷年間,可以視作歐陽修與佛門頻繁往來的兩個時期。
有時,歐陽修會在與僧人交往的詩中劃清界線,申明不信佛的立場,如《酬凈照大師說》:“佛說吾不學”還有《酬學詩僧惟晤》:“子佛與吾儒,異轍難同輪”。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歐陽修與僧人關系良好,且有主動聽取佛法的行為。如謝絳《游嵩山寄梅殿丞書》記敘了明道元年歐陽修同謝絳等人游嵩山時向僧人叩問真旨一事。歐陽修本人也曾作詩贊賞高僧,如《贈廬山僧居訥》“方瞳如水衲披肩,邂逅相逢為灑然,五百僧中得一士,始知林下有遺賢。”《題凈慧大師禪齋》:“齋缽都人施,談機海外傳。時應暮鐘響,來度禁城煙?!薄冬樼鹕搅}其六·惠覺方丈》:“已能宴坐老山中,何用聲名傳海上?!?這些不僅表達了對高僧由衷的贊賞,體現(xiàn)了歐陽修作為一代宗師開闊的眼界和氣度,似乎也隱隱流露出他對高僧們所擁有的清凈佛法世界的向往。
歐陽修詩歌創(chuàng)作除了直接以寺廟、與僧人交往情況為題材外,還會自覺不自覺地援引佛教詞匯、典故。如《甘露寺》詩中“講花飄雨諸天近,春漏欹蓮白日遲。引缽當空時取露,殘灰經(jīng)劫自成池”一句中的“講花”源于佛教典故,相傳佛祖?zhèn)鞣ǜ袆恿颂焐系纳裣桑瑵M天飄落下香花,后世便以“講花”來形容說法之妙?!耙彙薄敖?jīng)劫”等也是佛教意象?!冻跚绐氂螙|山寺五言六韻》中“山林隱者趣,鐘鼓梵王家?!?一句中“梵王”指色界初禪天的大梵天王,亦泛指此界諸天之王?!抖υ浩呷~木》:“伊洛多佳木,娑羅舊得名。常于佛家見,宜在月宮生?!敝械逆读_樹為佛教圣樹之一,佛祖釋迦牟尼降生、成佛、弘揚佛法和涅槃均與此樹有關?!额}金山寺》“地接龍宮漲浪賒,鷲峰岑絕倚云斜。巖披宿霧三竿日,路引迷人四照花。海國盜牙爭起塔,河童施缽但驚沙。春蘿攀倚難成去,山谷疏鐘落暮霞?!薄褒垖m”引用《海龍王經(jīng)·請佛品說》的故事,以“龍宮”指佛寺。“盜牙”之典出自《大般涅槃經(jīng)后分卷下·圣軀廓潤品第四》中羅剎盜取一雙佛牙舍利的故事?!笆├彙币诧@然是佛教意象。
歐陽修對佛教詞匯、典故的運用,不僅是其豐贍才學的體現(xiàn),也應當是其游歷佛寺、結交禪僧從而學習了佛教文化的結果。
二、歐陽修詩中的佛禪觀照
歐陽修詩歌中的佛寺、僧人、佛教詞匯等佛教因素畢竟還只是表面,因為宋朝佛法昌盛,士大夫禪悅之風流行,與僧道交往成為一種時尚。處于這樣的社會氛圍中,個人很難擺脫佛教因素的影響,而這些已經(jīng)滲入人們?nèi)粘I畹囊蛩?,并不足以說明人對佛法的主動接受。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的佛心、佛性、佛門意趣才能更好地顯示佛法對一位詩人深層次的影響。
上文提到,明道元年歐陽修同謝絳等人游嵩山時向僧人叩問真旨,而歐陽修正好于明道元年寫出了不少體現(xiàn)了佛心禪悟的詩歌。如《游龍門分題十五首其六·宿廣化寺》:“橫槎渡深澗,披露采香薇。樵歌雜梵響,共向松林歸。日落寒山慘,浮云隨客衣?!?樵歌梵音共歸松林,作者也渴望著拋卻塵俗,歸隱山林。《游龍門分題十五首其七·自菩提步月歸廣化寺》:“春巖瀑泉響,夜久山已寂。明月凈松林,千峰同一色?!?歐陽修在夜色中行走,只聽到瀑布流動的聲響襯得山林無比寂靜。月色將千峰籠罩,萬物眾生了無差別。在回寺廟的途中有如此體驗,詩人大概也有一剎那領悟到佛法精妙,達到了超然的禪宗世界。此詩不涉禪語,卻處處顯示出禪意?!夺陨绞灼涫弧ぞO寺》:“路入石門見,蒼蒼深靄間。云生石砌潤,木老天風寒??蛠硪婪嫡眨阋新犐较s?!贝嗽娺x用枯淡意象,以山蟬聲凸顯空寂清寒的意境,頗有王維詩深遠沖淡的風韻。詩人情感在景物中消亡了,達到了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
其《竹間亭》詩云:“忘爾榮與利,脫爾冠與纓。還來尋魚鳥,傍此水竹行。鳥語弄蒼翠,魚游玩清澄。而翁乃何為,獨醉還自醒。三者各自適,要歸亦同情。”在這首詩中,歐陽修描繪了一個鳥、魚、 翁三者“各自適”、“亦同情”的世界,展現(xiàn)了一個物我無差別的和諧圓融境界。而這正是華嚴宗所宣揚的“事事無礙”觀。體現(xiàn)了類似境界的詩篇還有《會峰亭》。此外還有《啼鳥》詩值得注意:“花開鳥語輒自醉,醉與花鳥為交朋。花能嫣然顧我笑,鳥勸我飲非無情。身閑酒美惜光景,惟恐鳥散花飄零。可笑靈均楚澤畔,離騷憔悴愁獨醒?!痹谶@里,歐陽修竟然否定了屈原執(zhí)著而人生態(tài)度,嘲笑了屈原的憂愁和憔悴,只愿在醉中與花鳥相伴,超越塵俗,獲得心靈的解脫。而屈原卻正是符合儒家忠君思想的楷模。
歐陽修還有一些詩句顯然體現(xiàn)了般若空觀。如《春晚同應之偶至普明寺小飲作》“偶來林下徑,共酌竹間亭。積雨添方沼,殘花點綠萍。野陰侵席潤,芳氣襲人醒。禽鳥休驚顧,都忘兀爾形?!贝和碇爸?,人與客、花與鳥,似乎形成了一個圓融無礙的世界,沒有固定的單一的獨立體支配身心,一切事物都成了虛空,“都忘兀爾形”。在《龍興寺小飲呈表臣元珍》中,歐陽修先描繪了“平日相從樂會文,博梟壺馬占朋分”的熱鬧情景,細致描寫了游戲之樂,最后卻又在詩歌結尾處感嘆“一樽萬事皆毫末,蜾蠃螟蛉豈足云”,一切當下的歡樂戛然而止,萬事萬物皆是無常,體現(xiàn)了濃重的佛教思想。
南禪思想在歐詩中也有體現(xiàn)。如《瑯琊山六題其四·班春亭》:“信馬尋春踏雪泥,醉中山水弄清輝。野僧不用相迎送,乘興閑來興盡歸?!蹦献诙U與北宗禪相比,不重禪修,主張“直指人心”“頓悟成佛”,因而更加生活化、世俗化,歐詩中這樣悠閑無爭的狀態(tài),蕭散自然的風度,隨意而適、唯心任運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南宗的生活哲學。
三、歐陽修接受佛禪的主觀原因
歐陽修涉及寺廟、僧人題材的詩歌,大多具有佛心禪意,顯然不僅僅是巧合。這些佛教思想,應當是詩人有意接受后的自我感悟。但是,我們并不能將歐陽修看做一個純粹的佛教徒,把他詩歌中透露出的佛緣禪意全部看作其對佛法主動內(nèi)化吸收的結果。歐陽修接受佛教具有明顯的階段性,他受佛教影響的具體途徑也是復雜多樣的,除了宋代佛法盛行等無法避免的客觀原因外,他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思想特質(zhì)都隱含著其詩歌受佛教影響的可能性。
(一)佛教題材、佛教思想在歐詩中的體現(xiàn),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和交游情況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天圣九年至景祐元年,歐陽修擔任西京留守推官,在此期間,他入屬錢惟演幕府,與尹洙、梅堯臣等人結交,組成了一個以錢惟演、謝絳為首的洛陽文人集團。錢惟演常召集幕僚舉辦詩酒宴會、結伴外出游玩。本來佛教就對宋代社會有廣泛的影響,宋代士人多近佛,加之錢氏與佛教有著很深的因緣,佛寺自然成了這群文人雅集的好去處,歐陽修《游龍門分題十五首》中幾首有關廣化寺的詩及《初秋普明寺竹林小飲餞梅圣俞分韻得亭高木葉下絕句五首》等詩都是在這一背景下寫成的,其中的佛教思想很大程度上應是耳濡目染的結果。
景祐三年(1036),歐陽修被貶至峽州夷陵,與丁寶臣(元珍)過從甚密。丁寶臣常與歐陽修結伴游玩,欣賞夷陵山水,寬慰詩人仕途失意的寂寞。寺廟環(huán)境清幽,是一個排遣郁結的好去處,歐陽修在夷陵所寫的游寺詩幾乎都與丁寶臣有關,如《冬后三日陪丁元珍游東山寺》《龍興寺小飲呈表臣元珍》《和丁寶臣游甘泉寺》等。
歐陽修與僧人的交往則集中在慶歷年間,尤其是被貶滁州之后。歐陽修在新政中奮身敢言,得罪權貴,遭受排擠,慶歷五年 (1045) 范仲淹主持變法失敗,歐陽修被貶知滁州,再加上喪女之痛,他的身心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但他在這期間的詩作,總體上苦悶哀怨的情感卻比在夷陵時淡薄得多,如上文提到的《瑯琊山六題其四·班春亭》,滿眼盡是恬淡自適的風神。這應該是歐陽修自覺接受佛老思想,主動排解和超越痛苦的結果。筆者認為,他在此之前的游寺詩更注重佛寺的排遣娛樂的功能,寺廟的場所意義比宗教色彩來得重要,與僧人的交往才是他主動接受佛法的表現(xiàn)。
(二)歐陽修的排佛特點隱含了對佛教的利用。宋朝佛教勢力擴大到一定程度,給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地位帶來了很大沖擊,對社會帶來了一些消極影響,一股尊儒排佛的勢力也因此生長起來,孫復《儒辱》、石介《怪說》《中國論》等文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作的。以儒家思想為主導思想的歐陽修,自然也要緊跟這浪潮,努力復興儒學。作為政治家的歐陽修,為了鞏固儒家思想地位,就必須采用堅決的姿態(tài)反對佛教勢力??梢哉f,歐陽修排佛的立場具有很強的功利性和現(xiàn)實針對性。
有研究者指出,宋代儒者包括歐陽修之反佛與唐代相比,并不純出于異質(zhì)文化的排斥,除了對民族文化的憂患意識,更多了幾分冷靜和文化整合的傾向。這種排佛特點隱含了歐陽修接受佛教的可能性,即基于現(xiàn)實需要將佛教這樣一種文化資源加以利用。在非功利性的藝術領域,作為士人、作為文學家的歐陽修,自然可以從佛教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從佛法中尋求心靈慰藉。《宋代文學通論》也指出:“政治家對于佛教的排斥與作為個體的人的心靈對于佛教的接受,在歐陽修身上是可以共存的,只不過前者是可以公之于眾,而后者則不足于與外人道而已?!睔W陽修詩歌中對佛教思想的吸收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一般認為,儒家思想是歐陽修的主導思想,歐陽修的排佛立場終其一生都是比較堅定的。但如果動態(tài)地考察其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佛禪文化的接受具有明顯的階段性。一位排佛詩人的游寺詩、酬僧詩,展現(xiàn)了宋代佛教對世俗社會影響的廣泛深遠,其詩中的佛心禪意,則更鮮活地凸顯了宋代士大夫的禪悅之風。一位排佛詩人對佛禪文化階段性地接受和吸收,也顯示出了一代宗師復雜的精神歷程和豐富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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