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煒 丁 凡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 湖北 武漢 430079)
《搜神記》被視為古代小說史上的典范作品。洄溯中國知識統(tǒng)序的建構情況,我們可以看到,這部書歸于小說的范疇之內,并非天然的、原生的,而是歷時性、過程性的,是在中國知識體系建構、調整的進程中逐步確認的。公元4世紀,《搜神記》成書,之后的千余年間,它在知識譜系的構架內穩(wěn)步挪移。隋唐之時,《搜神記》躋身進入四部分類法,被置于史部雜傳類。宋代,《搜神記》與《列異傳》等其他文本共同遷移至子部小說類,重置了這套知識類目的構型規(guī)律、內在間架和典型范例。19世紀末20世紀初,四部分類法轉化為近現代的學術體系,《搜神記》被視為志怪小說的典范之作,并與小說這個類目一道,納入文學學科之中。
考察《搜神記》在知識體系中的遷移路向和運動軌跡,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文本與《列異傳》等逐步建構成為穩(wěn)定的知識模塊,并在功能、性質等各個層面、多重向度上不斷進行著累積與更新。厘定《搜神記》類別歸屬的調整情況,可以透過特定的小說類例,發(fā)見中國古代小說觀念演化、變遷的內在動力機制,闡明古代關于小說的認知如何在時間的演進、文本的接續(xù)中不斷延伸、生長,進而影響了近現代學術體系劃定的小說界域、建構的小說理論體系。
談到《搜神記》在知識統(tǒng)序中的歸類,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搜神記》問世以后,從東晉到隋唐的五百余年間,這部書更多地被置于史籍的統(tǒng)序之中,它尚未與小說這套知識類目建構起穩(wěn)定的關聯(lián)。我們可以從《搜神記》這部書的質性特征、小說這套知識類目的構型邏輯兩個層面著手,考察《搜神記》與小說之間的相容性和相關性問題。
《搜神記》的特點是記錄鬼神怪異之事。干寶以“記”命名這部書,應是將它歸入注記之體。他在《搜神記序》中說,“國家不廢注記之官”①。所謂“注記之官”,即為帝王撰寫起居注的職官,他們記錄帝王“言行與其動作。……在御左右,記錄帝言及宴賓客、訓答”②。正如“注記之官”載錄帝王日常生活中的言行與動作一樣,干寶也試圖整理與神鬼靈怪有關的“前載”及“近世之事”③。干寶明確表示,他秉持著包容的態(tài)度撰寫《搜神記》。他并不執(zhí)著于唯一的信史,不執(zhí)著于“事不二跡,言無異途”④,而是尊重目睹耳聞的所有事件以及時人對于這些事件的認知。站在今人的立場來看,這些“神祇靈異、人物變化”是不能證實的⑤;但從干寶的態(tài)度來看,他是從這些事件無法證偽的角度出發(fā)進行實錄的。
兩晉南北朝,《搜神記》在知識構架中如何歸類,無從明確查知。但我們可以判定,根據《搜神記》的質性特征,這部書在問世之初,未能與小說這套知識類目建立直接的關聯(lián)。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知識體系正醞釀著由七略分類法向四部分類法的轉型,但七略法仍是穩(wěn)定的知識分類方式。七略分類法成于漢代,這是當時王官之學建構的知識體系。《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有小說家。這標明,小說這個詞已經成為穩(wěn)定的術語,用來命名一套特定的知識統(tǒng)序。小說家在諸子之下,它包含的知識要素必然具有諸子的共性——明理言道。到了魏晉時期,七略之下的小說家依然保持著這一特性?!端焉裼洝吩趩柺乐畷r,未能與小說這套知識類目建構起關聯(lián)關系。這是因為,《搜神記》以實錄的態(tài)度搜奇紀異。干寶“會聚散逸,使同一貫,博訪知之者,片紙殘缺,事事各畢”⑥,《搜神記》關注的是詭奇怪異之事,這顯然與明道毫無關聯(lián),不能歸入諸子略小說家之下。在《搜神記》成書兩百年后,阮孝緒著《七錄》,將書籍分為經典錄、記傳錄、子兵錄、文集錄等七類。其中,記傳錄下包括國史部、雜傳部、鬼神部、土地部、簿錄部等。從《搜神記》的命名方式、題材內容以及干寶的創(chuàng)作主旨來看,《搜神記》應該可以歸入記傳錄的鬼神部。
隋唐之時,《搜神記》躋身進入知識統(tǒng)序的建構之中,《隋書·經籍志》并未將之置于小說這個類目之下,而是置于史部雜傳類。《搜神記》未能歸入《隋志》子部小說類,原因在于,《隋志》延續(xù)《漢書·藝文志》七略分類法下小說類例的構型原則,小說的核心特質仍是關注于“小道”⑦。以《世說新語》為參照,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隋志》小說類不錄《搜神記》的原因?!妒勒f新語》成書于公元5世紀,這部書“采擷漢晉以來佳事、佳話”⑧,正符合小說紀細言載瑣事以明小道的特征,在《隋志》中歸入子部小說家。此外,《隋志》還收錄了《笑林》《瑣語》等,它們與《世說新語》類似,載錄的是啟人靈慧或助人悅笑的細事謔語。相比之下,《搜神記》《列異傳》等敘事詳贍,錄虛誕怪妄之事,不著意于哲思或智巧,顯然不能歸入子部小說類,而是被置于史部雜傳類。史部是中國知識體系由七略向四部轉型之時出現的全新的部類。七略分類法下有史籍而無史部,這是因為“劉氏之世,史書甚寡”⑨,史籍數量、規(guī)模有限,尚“不能成一家之體”⑩,故而《漢書·藝文志》“以《史記》附《春秋》”,統(tǒng)歸于六藝略之下。漢代以后,史籍的數量、規(guī)模、類型等完成積累,“史氏流別,殊途并騖”。阮孝緒著《七錄》之時,因“今眾家記傳倍于經典……分出眾史序記傳錄”。記傳錄主要收傳、記體的知識要素,鑄造了四部分類法中史部的基本型范。到了《隋書·經籍志》,遂“開其事類……別為史部”。《搜神記》就被安措于史部雜傳類之中。據《隋書·經籍志》小序,雜傳類的源頭可追溯至“劉向典校經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這類書籍系“史官之末事”,特點是“率爾而作,不在正史”。雜傳類的書籍又可細分為郡國之書、“序鬼物奇怪之事”、“敘圣賢之風”等?!端焉裼洝放c魏文帝的《列異傳》等充滿著“虛誕怪妄之說”,一同歸屬于史部雜傳類“序鬼物奇怪之事”這一類別中,與子部小說這套知識類目不存在任何形式的關聯(lián)。
《搜神記》與小說一詞之間建構通約性,始于《史通》。劉知幾承續(xù)《隋書·經籍志》,將《搜神記》歸入史部。他在史部中設定了“外傳”,并將小說這個詞從子部中提取出來,用來衡定外傳的質性特征?!妒吠āるs述》篇談到,外傳的性質是“偏記小說,自成一家”。小說由指稱子部二級類目的術語轉換成描述史部外傳這一知識類型性質的詞語,并與外傳中的《搜神記》建立了直接的關聯(lián)。劉知幾還將子部小說類的知識要素,如《世說新語》《語林》等一并提取出來,與《搜神記》并置,組構成為全新的知識序列。劉知幾談到《搜神記》與子部小說類書籍的共通性說,“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唐朝所撰《晉史》,多采以為書”?!端焉裼洝方浻墒凡客鈧髋c小說這個詞語、與《世說新語》等文本建立起直接的關聯(lián)。從《隋書·經籍志》到《史通》,《搜神記》在知識體系中的位置是穩(wěn)固不變的,小說這個二級類目及其對應的知識要素則經歷了從子部到史部的短暫移居,這次移居是《搜神記》與小說建構關聯(lián)的初始的動力來源。
五代時修撰《舊唐書》,《搜神記》與小說又一次剝離開來?!杜f唐書·經籍志》沿襲《隋志》,將《搜神記》置于史部雜傳類?!杜f唐書》史部“其類十有三”,其中“十曰雜傳”。雜傳又細分為先賢耆舊、孝友、鬼神等,《搜神記》《列異傳》《志怪》等被置于史部雜傳鬼神類。子部小說家則延續(xù)《隋志》的義例,收錄了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侯白的《啟顏錄》等。
宋代,《搜神記》與小說的關聯(lián)方式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端焉裼洝返葧谥R體系中完成了遷徙,從史部雜傳類徑直搬遷到子部小說類。在《新唐書·藝文志》中,雜傳改名為雜傳記。《新唐書·藝文志》“乙部史錄,其類十三”,其中,“八曰雜傳記類”。雜傳記留存了《隋書·經籍志》雜傳中的先賢耆舊、孝友等書籍,《搜神記》等鬼怪類的書籍被剔除出去。《新唐書·藝文志》“丙部子錄,其類十七”,“九曰小說類”,著錄《搜神記》《列異傳》等。歐陽修等撰《崇文總目》,也將《搜神記》直接歸入子部小說類?!冻缥目偰俊纷硬啃≌f類收錄書籍“八十一部,計二百八十九卷”,其中有“《搜神總記》十卷”。
《搜神記》這次移徙并不是某個知識要素孤立的、個案的運動。《搜神記》與《列異傳》《甄異傳》等書籍構成的知識模塊,完成了整體性搬遷(見圖1)?!缎绿茣に囄闹尽纷硬啃≌f類收錄唐前的書籍“三十九家”。參較《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書籍大體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是,《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未著錄的書籍。在這三十九家書籍中,《隋書·經籍志》未著錄的有9部,占22.5%;《舊唐書·經籍志》未著錄的有2部,占5%。二是,《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歸入子部小說類的書籍。從《隋書·經籍志》子部小說類中直接遷至《新唐書·藝文志》的有9部,占22.5%;從《舊唐書·經籍志》中直接遷至《新唐書·藝文志》子部小說類的有13部,占32.5%。三是,《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歸入史部雜傳類的書籍。從《隋書·經籍志》史部雜傳類遷移到《新唐書·藝文志》小說類的書籍有20部,占50%;從《舊唐書·經籍志》史部雜傳類搬遷過來的書籍有25部,占62.5%?!缎绿茣に囄闹尽吩诖_認小說的典型范例時,并不是把《搜神記》作為孤立的知識要素,而是將《舊唐書·經籍志》史部雜傳中收錄的《搜神記》《列異傳》等“鬼神二十六家”視為統(tǒng)一的知識模塊,進行了整體搬遷,將其中的二十五家徑直植入子部小說類。魯迅也曾談到《搜神記》等的這次搬遷。他說,《新唐書·藝文志》小說類“大增晉至隋時著作,自張華《列異傳》、戴祚《甄異傳》至吳筠《續(xù)齊諧記》等志神怪者十五家一百五十卷,王延秀《感應傳》至侯君素《旌異記》等明因果者九家七十卷,諸書前志本有,皆在史部雜傳類,與耆舊、高隱、孝子、良吏、列女等傳同列。至是始退為小說”。在《新唐書·藝文志》中,《搜神記》《列異傳》等“志神怪”、“明因果”的知識要素構成共同體,重置了子部小說的基本類例。
《搜神記》從史部雜傳類轉入子部小說類,它移動的路徑是單向度的、直接的。在其他作品的參照下,我們能更清楚地看到《搜神記》的這一特點(見圖2)。如,《洞冥記》、劉向的《列仙傳》、葛洪的《神仙傳》與《搜神記》一道,在《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中歸入史部雜傳類。到了《新唐書·藝文志》,《搜神記》等因敘“神祇靈異”而歸入鬼怪之屬的書籍徑入小說類,并在之后的官修書目中穩(wěn)固地保持著這種定位。其他三部書籍則在《新唐書·藝文志》中折入子部道家類。到了《宋史·藝文志》,《漢武帝洞冥記》歸入子部小說類;《列仙傳》《神仙傳》這兩部書則繼續(xù)安置在子部道家,列入附錄的“神仙類”。到了《明史·藝文志》,《神仙傳》仍列入子部道家類,《列仙傳》未錄入。在《清史稿·藝文志》中,《神仙傳》未著錄,《列仙傳》仍入子部道家類?!读邢蓚鳌贰渡裣蓚鳌愤@兩部書在四部分類法下始終沒有與小說建立起關聯(lián)關系。又如,《神異經》在《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中入史部地理類,在《新唐書·藝文志》中歸入子部,但卻被置于道家類。到了《宋史·藝文志》,《神異經》才在子部的體系之內再次遷移,搬遷至小說類。
《搜神記》在知識統(tǒng)序中,從史部雜傳類遷移到子部小說類的速度更為迅捷、敏疾?!端焉裼洝吩谒逄茣r期入史部雜傳類,到了宋代,歐陽修等編纂《新唐書·藝文志》,這部書就迅速歸入子部小說類。相比之下,《洞冥記》《神異經》《拾遺記》等在元人修《宋史》時才與小說這個概念建立關聯(lián)?!渡胶=洝吩谄呗苑诸惙ㄏ職w入數術略形法家下。唐宋時期,這部書在官修書目中被置于史部地理類。元人修《宋史》,《山海經》被置于子部蓍龜類。在有明一代的官私書目中,《山海經》在史部地理類和子部小說類之間搖擺徘徊,直到清人修撰《四庫全書》,《山海經》才正式歸入小說的范疇之內。
談到《搜神記》的歸類,我們也要注意到的是,它在官修書目中的定位保持著穩(wěn)定性,但是,明清時期的私家書目對《搜神記》的定位存在一些歧見。有人大體承續(xù)《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將《搜神記》歸入史部。如,焦竑的《國史經籍志》、徐乾學的《傳是樓書目》將《搜神記》歸入史部冥異類,陳第的《世善堂藏書目錄》將之置于史部的“語怪各書”。也有人將《搜神記》歸入子部,但卻并未置于小說類。如,高儒的《百川書志》在子部另立神仙類,《搜神記》被安置于其中。當然,總體來看,明清時期,《搜神記》位居子部小說類已經成為穩(wěn)定的、固化的歸類方式。如,胡應麟將小說分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六類,《搜神記》是志怪類的典范作品。胡應麟說“小說家一類,又自分數種。一曰志怪,《搜神》《述異》《宣室》《酉陽》之類是也”。紀昀等在修纂《四庫全書》時,將子部小說分為“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端焉裼洝窔w入子部小說類異聞之屬。其他私家書目也大多承續(xù)官修史志。祁承爜的《澹生堂書目》、錢謙益的《絳云樓書目》、范邦甸的《天一閣書目》、周中孚的《鄭堂讀書記》以及近人張之洞的《書目答問》、丁仁的《八千卷樓書目》等都將《搜神記》納入子部小說類。在這些目錄書籍的商洽與反復確認下,《搜神記》成為小說這個知識類目下的典型范例。
圖1 《新唐書·藝文志》收入唐前小說的基本情況
圖2 《搜神記》《洞冥記》《山海經》等在知識體系中遷移的情況
厘清《搜神記》《列異傳》等構成的知識模塊的運動軌跡及遷移特點之后,我們有必要進一步探尋、剖析它們與小說建立關聯(lián)關系、生成共通性和共同性復雜的、深層的動力機制。
《搜神記》《列異傳》《幽明錄》從史部雜傳類遷移到子部小說類,并非因為文本的結構、體例等發(fā)生了變化。這些書籍無論是置于史部雜傳類,還是歸并入子部小說類,在體例上始終是穩(wěn)定的,一直都是紀事之體;所紀之事的內容也是恒定的,著眼于鬼怪幽異。兩晉隋唐之時,人們基于《搜神記》《幽明錄》的敘事體例以及特定的史學觀念,將這些文本視為史料:范曄等修《后漢書》、唐人修《晉史》多采錄其中的內容,《隋志》將這些書籍置于史部雜傳類。這些敘說鬼魅怪異之事的書籍在知識體系中的定位,正蘊藏著它們從史部分割出來的離心力,積蓄著進行遷移的內在驅動力。
《搜神記》《列異傳》等以靈異鬼怪為中心展開敘事,這是它們原初的、恒定的質性特征,也是這些文本從史部分離出來的核心內驅力。《搜神記》《列異傳》等有意識地模仿史籍的體例,或稱以記,或名以傳?;谟泜鲾⑹碌捏w例,它們在《隋志》中被置于史部雜傳類。但是,這些書籍在題材內容上與雜傳類其他書籍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以《舊唐書》史部雜傳的分類為據,我們可以看到,雜傳進一步細分為先賢耆舊、高逸、仙靈、高僧、鬼神、列女等14類,鬼神類的書籍與其他13類有著明顯的差異。首先,鬼神類主要記敘超越日常生活邏輯的奇聞異事,相較之下,先賢耆舊、高逸、列女等則以現實中人的日常生活為中心。如,《圣賢高士傳》可入高逸類,這部書以現世的生存狀態(tài)、價值原則為標準載錄人物行跡,許由“退而遁耕”,壤父“鑿井而飲,耕地而食”。書中偶有收錄“隱于巖石山,能致風雨”的涓子等,但這些零星的異事只是細枝末節(jié)。在《搜神記》等書中,奇幻詭怪之事構成了文本的主體。其次,鬼神類與仙靈、高僧類也有著明顯的差異?!缎绿茣に囄闹尽肥珍洝读邢蓚鳌贰稘h武帝傳》《洞冥記》等“仙靈二十六家”,《高僧傳》《草堂法師傳》等“高僧十家”。《洞冥記》等涉及“珍異奇物及道術之人”,超越了現實生活的邏輯,帶有奇幻色彩。但是,這些書籍往往系統(tǒng)地陳敘佛家和道教的人、物、事,且所敘及的人物在佛道兩家的信仰體系中有據可依。相較之下,神鬼類作品只是零星地散錄古今神祇,這些神祇無法構成特定的統(tǒng)序。更重要的是,神鬼類作品關注的是妖異惑人,而非仙佛救世?!端焉裼洝反罅渴珍洝办`異、人物變化”,鬼魅約出現80次,妖厲至少出現60次。卷一至卷五雖記仙靈、高士,但內容卻以妖異鬼魅為中心。如,劉根“得仙,能召鬼”,“能使人見鬼”,“潁川太守史祈以為妖”;壽光侯“能劾百鬼眾魅”。卷六、卷七專錄妖與怪,有妖蛇、妖龍、妖馬、妖牛、妖鼠、妖雞等。相比之下,《圣賢高士傳》《列仙傳》等書中基本不存在鬼怪魅惑、謀害人類的情節(jié)?!端焉裼洝返仍陬}材上敘寫妖異鬼魅,而非人間世相;在素材來源上系“收遺逸于當時”、“訪行事于故老”。與《圣賢高士傳》《列仙傳》等相參照,《搜神記》等的內容“深于史法有礙”,“有失史體”,被歸置于子部小說類,“史部遂無鬼神傳”。妖異邪魅的主題成為鬼神類與先賢耆舊、仙靈等區(qū)分開來的重要標尺,也成為《搜神記》等書籍從史部剝離開來的原初的、自發(fā)的內生動力。
《新唐書·藝文志》將《搜神記》從史部雜傳類切割下來,移置到子部小說類,與《世說新語》整合為共同的知識統(tǒng)序。事實上,《搜神記》與《世說新語》也是兩套不同的文本類型,差別極大?!妒勒f新語》《語林》等紀言紀行,屬篇綴文簡約樸澹,《搜神記》等以事件為中心,文本構型更為嚴密,敘事手法趨于豐富,語言表達也更加贍縟。這兩類文本能共同歸攏于小說的統(tǒng)序之內,根本原因在于,《搜神記》等在史部的架構內生成了特定的性質、功能。這些新生的質態(tài)特征成為它們從史部剝離開來的重要推助力,也成為它們與小說這套知識類目完成耦合的基質。
《搜神記》等在史部的構架內,不僅與雜傳中的先賢耆舊等書籍相互映襯,同時也與史部的核心構成要素——正史相互映照?!端焉裼洝返扰c正史類書籍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從敘述的結構上看,正史類書籍規(guī)模宏大、體系完備。如,《史記》是由表、本紀、書、世家、列傳構成的完整的統(tǒng)序,而《搜神記》等則呈現出“短部小書”的特點。劉知幾就曾在史部的結構框架中,以正史為參照物,談到《搜神記》與正史之間的關聯(lián)性以及差異性。他說:
太史公書……所采多是《周書》《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之流。近見皇家所撰《晉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書省功易閱者,若《語林》《搜神記》《幽明錄》之類是也。
《搜神記》《語林》等與《國語》一樣,可以作為撰寫正史的輔助素材,但它們與正史存在著根本的區(qū)別。從體例上看,《搜神記》等皆為短篇雜章,沒有統(tǒng)一的結構;所載之事屑瑣細碎、體式簡短;每則故事不追求深度,不著意于澄清事實、厘清事件,而是著眼于“省功易閱”。從語言風格上看,《史記》“采經摭傳”,“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搜神記》等則“言多鄙樸,事罕圓備”,語言淺顯,追求趣味性,不強調邏輯的嚴密性。從文本的功能上看,正史類書籍著眼于“治亂興廢之本可以考焉”;干寶著《搜神記》,則是為了“發(fā)明神道之不誣”。這樣,在正史類的映照下,《搜神記》等從質性、作用、功能等層面上與史部這個統(tǒng)序切割開來。
《搜神記》《列異傳》等呈現的“短部小書”、“言多鄙樸”、采錄遺聞佚事等質性特征,是在史部正史類書籍的參照下呈現出來,是動態(tài)的、被建構而成的。這些新生的質性特征既是《搜神記》等從史部切割出來的離心力,同時也成為它們與子部小說家耦合的向心力。這些書籍與“小說家”源自“街談巷語”、“合叢殘小語……以作短書”的核心質態(tài)建構了一致性。劉知幾著《史通》之時,他從《搜神記》《幽明錄》與《世說新語》《語林》等均為“短部小書”、“言多鄙樸”,以及“其事非圣”、“其言亂神”等共有質態(tài)出發(fā),將之聚攏于一體,歸置于“偏記小說”這個概念之下。到了《新唐書·藝文志》,《搜神記》《列異傳》正式從史部雜傳類提取出來,與《世說新語》《語林》等一同歸置在子部小說類之下。
《搜神記》等統(tǒng)攝于小說的范疇內,這并不是《搜神記》等單向地移動,也不是這些書籍在性質、功能上單方地變化,而是《搜神記》等文本與小說這一類目之間的相互對接。在對接的過程中,小說作為知識類目的命名,它本身是恒定的,但是,這個概念的義涵以及它指稱的實體則因《搜神記》等的遷入完成了重生與重構——小說這套知識類目與敘事,與怪異、奇幻等質態(tài)建構了直接對應的關系。
《搜神記》《列異傳》等從史部雜傳類遷徙到子部小說類的過程,也是它們對子部小說類改造的過程。首先,小說這套知識類目完成了從明理向敘事的轉變。小說作為知識統(tǒng)序建構的術語,它指稱的知識要素的原初質態(tài)是明理傳道。在《漢志》中,小說與諸子中各家一樣,具有明道的功能。儒、名、農各家著意于“通萬方之略”的大道,小說家關注的是“治身理家,亦有可觀之辭”的小道。《隋書·經籍志》承續(xù)《漢志》,小說這一類目下的《世說新語》《語林》等在內容上以細言瑣事為要,體式上以瑣雜零碎為主,功能上以明小道、益智辨為宗,或啟人神智,或發(fā)人謔笑。到了《新唐書·藝文志》,《搜神記》《列異傳》等作為具有整體性的知識模塊,移植進入小說的范疇之內。這些文本雖然沒有取代、驅逐《世說新語》等子部小說類的初始范例,但是卻迅猛擴充了小說這一類目的領地,并直接占據了其中絕大部分面積,極大地壓縮了《世說新語》等在小說界域內的配比。隨著《世說新語》等所占比例迅速降低,《搜神記》《列異傳》等成為子部小說類核心的、典型的范例。這些文本所具有的敘事的質性特征移植于小說這套知識類目之中,并逐漸衍生,演化、定型成為小說的根本質態(tài)。小說與紀言、與明理的關系日趨淡化,轉而與事件、與敘事建立了穩(wěn)定的對應關系。
《搜神記》《列異傳》等敘述鬼魅怪異的文本進入小說這個類目,也促使小說萌蘗孳育出全新的特質——內容上的奇幻、虛誕。自《漢志》到《隋志》,小說這一類目與瑣言細事、與小道相關,《世說新說》《笑林》等涉及的言、事、道均源自于現世的生存狀態(tài),依循的是日常生活的邏輯?!端焉裼洝返任谋九c小說這個概念對接,并占據了大部分領地之后,它們重置了小說這一類目的內在秩序與構型方式。述奇紀異,即敘述超越日常生活邏輯的事件,成為小說新生的特質,也成為判定小說的核心標準,同時更發(fā)展成為聚攏小說范例的向心力。一些文本不具備敘事的性質,僅僅在內容上展現出奇幻、怪異的特點,就可能被歸入小說的界域之內。從《山海經》和《搜神記》與小說建立關聯(lián)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搜神記》等奇詭、怪誕的特質對小說這一類目的改造。《山海經》在《漢書·藝文志》中入術數類形法家,繼而在《隋書·經籍志》中入史部地理類。但是,在官修史志以外,人們基于這部文本述異記怪的內容,確認了它與《搜神記》等文本、與小說這套知識類目之間的關聯(lián)關系。如,《史通》將之與《搜神記》等置于共同的統(tǒng)序之中,作為“偏記小說”的構成要素。顧況也談到,有些書專言“怪力亂神……《異苑》《搜神》《山?!分?、《幽冥》之錄……蔓延無窮”。明代,胡應麟認定,“《山海經》,古今語怪之祖”。到了清代,基于《搜神記》等的牽引力,《山海經》因內容的怪異、奇幻,在《四庫全書》中被正式移植到子部小說類。《搜神記》等確認的小說述異記怪的特質還進一步衍生,成為近現代學界劃定小說界域的標尺?!读邢蓚鳌酚浭隽松瞎胖燎貪h的神仙譜系,一直到《清史稿·藝文志》,這部書仍被歸入子部道家類。到了近現代文學學科正式建構之時,這部書因為奇幻的色彩折入文學學科中的特定文體——小說的領地之中。
《搜神記》《列異傳》等建構而成的知識模塊在宋代植入子部小說類,重構了小說這一類目的質性特征、構型成分、內在間架:敘事成為小說核心的構型要素,奇幻、虛誕成為小說所敘之事的典型特質。在明清以來的小說統(tǒng)序中,基于現實生活邏輯、記細言敘瑣事以傳小道的書籍,如《世說新語》等,退化為小說這一類目中的邊緣性要素。具有怪幻性質的敘事性文本,如《搜神記》等成為小說的核心構型要素,小說的建模方式由漢唐時期雜錄“街談巷語”演變?yōu)閿⑹拢婊?、虛誕成為小說所敘之事的典型特質?;谛≌f的這一特質,明代新生的白話文本,如《三國演義》等也被納入到小說的界域之內。到了近現代,學人在建構學科體系之時,基于《搜神記》《鶯鶯傳》《三國演義》等志怪、傳奇、章回小說的共同特質,認定了敘事性、虛構性是小說的基本屬性。
《搜神記》作為特定的文本,在知識體系中自有獨特的運動軌跡和遷移邏輯。《搜神記》《列異傳》等原本是零散的知識要素,在唐代,它們一同被置于史部雜傳類,生成了整體性、穩(wěn)定性,凝鑄成為特定的知識模塊。到了宋代,這個知識模塊直接拼裝在子部小說類中,從典型范例、構型規(guī)律、內在結構等各個層面上推促著中國古代小說形態(tài)的更新與重生,并直接孳育了近現代學術體系下的小說觀念,劃定了小說的界域。
通過鉤索《搜神記》的遷移軌跡,還原式地描述這個小說類例的運動規(guī)律,厘清特定知識模塊進行移植的內生力與驅動力,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古代小說的概念與觀念自有其特定的生成、變異、重構、衍生的路向。小說具有敘事性、虛構性這一命題,是在兩千年間中國本土知識統(tǒng)序不斷調整、重構的過程中,日漸明晰,并在近現代最終確認的。我們還可以看到,傳統(tǒng)目錄學中的小說家與近現代文學學科中的小說之間有著豐富且復雜的知識互動及辨證關聯(lián),中國本土的小說統(tǒng)序生成了從傳統(tǒng)到近現代的內在延續(xù)性。中國古代小說概念以及小說觀念的轉型,是而且首先是本土知識體系的自我需求和內在突破;近現代以來,小說封域的劃定,乃至文學學科的建構并不拒絕與西學的對話溝通,但更多的是在中國本土的學術語境中逐步生成的。
注釋
②鄭樵:《通志》,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56頁。
⑧高似孫:《緯略》, 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