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林
(江西省委黨校 哲學教研部,江西 南昌 330108)
深刻理解陽明學,需要從根本內(nèi)容、核心價值及學習方法三個維度有一個宏觀、總體的把握,在總體把握的基礎上深入了解、體會陽明學各方面的內(nèi)容,使其發(fā)揮積極價值。
陽明學是一個內(nèi)容豐富、影響廣泛的理論體系,在哲學、政治、軍事、文學、藝術(shù)等等多個領域都有重要地位。因此,學習和理解陽明學自然就容易從自己的喜好和方便之處切入。這種切入方式,并無不可,但必須有一個前提——對陽明學的核心內(nèi)容作一個根本性的把握,否則就會盲無所入,無法得其精髓,更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研究與學習。那么陽明學的核心內(nèi)容是什么呢?筆者認為,陽明學在本質(zhì)上是一個信仰體系。因此,先給陽明學下個定義,即陽明學是以良知為信仰對象,以體驗為修行途徑,以日常生活為修行平臺的一種信仰體系。簡言之,陽明學就是“致良知”的信仰體系。
這種“致良知”的信仰體系,是中國文化長期孕育、到明代中后期才得以形成的。實際上“良知”一詞戰(zhàn)國時期的孟子就提出來了,但是沒有形成一個信仰的對象。在中國儒家歷史上,信仰對象大體可以分為三種:一是早期的是“天”,或者說天道;二是宋代以理釋道的“天理”;三是陽明學把天理內(nèi)化,即“良知”。王陽明結(jié)合《大學》的“致知”,從而形成了“致良知”的信仰模式。這種信仰模式,有三個顯著特征。
信仰的主體性是指人們在信仰實踐中,體現(xiàn)出人的內(nèi)在性、主導性、主動性、支配性。蒙培元先生指出:“傳統(tǒng)思維的一個根本特點,是主體以自身為對象的意向性思維,而不是以自然為對象的認知思維,它從‘天人合一’的整體模式出發(fā),導向了自我反思而不是對象性的認識。因此它是內(nèi)向的而不是外向的,是收縮的而不是發(fā)散的。”[2]中國傳統(tǒng)思維的這種以主體自身為對象的意向性思維在陽明學中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體現(xiàn)。在陽明學的信仰體系中,它的信仰對象——良知,不在身外,而就在我們自身內(nèi)部。良知和以往以天、天道、天理作為信仰對象的儒家不同,毋寧說,是對這一傳統(tǒng)儒學的超越。以天、天道、天理為對信仰對象的信仰方式,雖然也具有以主體自身為對象的意向性思維的特質(zhì),但仍然保留著外在信仰的特征,因為它的信仰對象可以脫離人的主體而存在,所以可以視為一種外在的信仰。朱熹所說的“萬一大地山河都陷了,理畢竟還在這里”[3]表達的正是信仰的外在性特征。
陽明學則堅持信仰的主體性原則,把宋儒的“天理”內(nèi)在化,使外在的天理內(nèi)化為我們內(nèi)在的良知,從而把信仰對象由身外拉到身內(nèi),凸顯了信仰的主體特質(zhì)。這一主體特質(zhì),王陽明繼承了陸象山“心即理”的概念來指稱,以區(qū)別于朱子的“心具理”。朱熹雖然也高度肯定“心”的地位,稱“心者,心之精爽”,但他認為心屬氣,并不必然是理,因此朱熹秉持“性即理”的觀念,不同意“心即理”的主張。但朱熹持“心具理”的主張,他說:“心以性為體,心將性做餡子模樣。蓋心之所以具是理者,以有性故也。”[4]王陽明則認為,人的行為法則源于人的內(nèi)在自覺,因而心與理一,心即是理。朱熹和王陽明在概念上面,就顯示出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朱熹的“心具理”,只承認了心的認知功能,而不承認心的本體地位。而陽明心學則肯定了心與理的同一性,從而肯定了心的本體屬性,彰顯了信仰的主體性。這是中國信仰體系的一次巨大飛躍,體現(xiàn)了中國信仰模式由客體對象向主體體驗的嬗變與完成。不過,這個飛躍是站在朱熹的肩膀上的,本質(zhì)上是對朱子學的繼承和發(fā)展,“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1]51的論述使良知即是天理的思想如一根臍帶聯(lián)結(jié)著陽明學與朱子學,有力地標明了陽明學與朱子學的血肉聯(lián)系。所以,陽明學與朱子學的共同之處遠大于分歧點,二者的差異不宜過于放大。陽明心學是主體化了朱子學,是對朱子說的超越而不是拋棄。這是陽明學的根本特征。
跟主體相關(guān)的,就是自覺性。強調(diào)主體的內(nèi)在覺悟,是儒家的一貫特征。如《易傳》所說的“神妙萬物”的“神”、孟子所謂“操則存,舍則亡,也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的“心”,都有內(nèi)在自覺的意思。宋儒程顥在談到“天理”時,不無自得地說:“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盵5]424其中所謂的“體貼”,也就是指內(nèi)在的自覺。不過,陽明學以前的傳統(tǒng)儒家,都帶有外在信仰的特征。也就是說,都是以外在對象為主體的偶像崇拜式的信仰體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過各種外在的儀式來修證和體現(xiàn)自己的信仰,雖然其中也不乏主體的自覺。而陽明學把儒家信仰的外在性基本擯棄,創(chuàng)造了一套以內(nèi)在的主體自覺為修證方式的信仰體系,把儒家信仰內(nèi)在自覺的特性發(fā)揮到了極致。
在陽明學中,其信仰對象——良知就是靠內(nèi)心去體認的,雖然也會有一定的外在儀式。但這些外在的修養(yǎng)儀式,如果沒有內(nèi)心的體認與自覺,就會變得毫無意義。在約束機制上,宋儒的信仰——天理,其約束方式主要是通過外力的懲罰,所謂天理昭昭、賞善罰惡;而陽明學的信仰——良知,則主要靠自譴發(fā)生作用,所謂良心不安、無地自容。良知的自覺性使得陽明學作為一種信仰,不依賴于外在的偶像崇拜和儀式,而重在內(nèi)在心性體驗能力的提高。王陽明認為:“道必體而后見,非已見道而后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后明,非外講學而復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度,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盵5]85所謂“道必體而后見”的“道”即是良知,此句意即“良知必體而后見”?!绑w”即是體察,也就是內(nèi)在的自覺。沒有內(nèi)在的體察與自覺,良知即不可見。所謂“講之以身心”,同樣強調(diào)的是內(nèi)在體認,強調(diào)內(nèi)在的自覺。在陽明看來,孔門儒學,都以內(nèi)在體認與自覺為根本法門。
信仰的常道性格,是儒家信仰的一貫特征。如北宋學者陳淳所說:“道之大綱,只是日用人倫事物所當行之理。眾人所共由底的方謂之道,大概須是就日用人事上說,方見得人所通行底意親切?!薄暗婪鞘峭馐挛镉袀€空虛底,其實道不離乎物,若離乎物則無所謂道?!盵6]這里所說的“道”即是儒家的信仰,陳淳的兩段話,表達了儒家信仰的常道性。不過這種常道性在陽明學之前并沒有使“百姓日用”具有本體性,因而也就未能使儒家信仰的常道性得到充分彰顯,而陽明學使其充分體現(xiàn)了出來。在陽明學的信仰體系中,以良知為信仰體系的修行不需要特定的場所和領域,日常生活就是我們修行的舞臺,它的修行,就體現(xiàn)在我們的一言一行里,體現(xiàn)在每一件平常的事情中。王陽明在其詩《別諸生》中說:“綿綿圣學已千年,兩字良知是口傳。欲識渾淪無斧鑿,須從規(guī)矩出方圓。不離日用常行內(nèi),直造先天未畫前。握手臨歧更何語?殷勤莫愧別離筵?!逼渲小安浑x日用常行內(nèi),直造先天未畫前”,強調(diào)的就是良知的日常性。
更重要的是,陽明學賦予了日常生活以本體屬性,從而從根本上挺立了儒家信仰的常道性。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王陽明弟子王艮提出的“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王艮繼承和發(fā)展了王陽明的良知信仰的常道品格,認為“百姓日用之道”即是良知,它和圣人之道具有同等地位,但卻是簡易的,愚夫愚婦皆能行之。其后學羅汝芳更是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捧茶童子卻是道”的命題,使儒家信仰的常道品格得到最為充分的彰顯(1)關(guān)于陽明學的常道性格,參見拙著《生命的圓融——泰州學派生命哲學研究》,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版,第28-42頁。。
由于王陽明強調(diào)良知的常道品格,因此主張事上磨煉,是把事上磨煉作為良知修證的根本方式。所謂事上磨煉,就是在每一件事上體現(xiàn)良知。它要求我們無論什么情況、什么環(huán)境,無論碰到什么困難,都要按良知的要求去做,都要“致良知”。所以,事上磨煉磨的就是信仰,磨的就是良知?!秱髁曚洝酚涊d了一個王陽明強調(diào)事上磨煉的故事: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于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已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diào)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圣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1]19-20
王陽明這一事上磨煉的主張,把儒家的常道性格落到實處,并使這一性格變得具體、生動。
具有上述三個顯要特征的陽明學,是中國文化奉獻給我們的一種獨特的信仰模式。了解、學習陽明心學,本質(zhì)上就是去了解、學習一種信仰模式。陽明心學的一切內(nèi)容,都是圍繞著這個信仰模式展開的,其哲學、政治、軍事、文學、藝術(shù),等等,都是這一信仰體系的表達,脫離了這個根本宗旨去了解和學習陽明學,那就是只得其形,未得其神,是沒有價值的。
如上所述,陽明學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具有主體性、自覺性和日常性特征的信仰體系,其當代意義可以從三個特征中得到理解。
文化是人創(chuàng)造的,但一旦創(chuàng)造出來就有獨立的力量,會反過頭來成為控制和約束人的力量。于是擺脫文化對人的控制,以弘揚人的主體性,一直伴隨著人類的進程。西方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來奠定的西方理性主義傳統(tǒng)和以偶像崇拜為特征的早期基督教,成為宰制和約束西方人的文化力量。于是,他們有文藝復興運動,從肯定人的本能欲望來肯定人的主體價值;有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以因信稱義的主張把基督教信仰模式由偶像崇拜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體認;有十八世紀以來,尼采、叔本華等哲學家興起的存在主義思潮,以肯定意志、情緒等人的非理性來挺立人的主體性。但是西方文化的主體性,存在許多難以克服的理論問題,面臨許多現(xiàn)實困境,如理性與情感、日常與神圣等問題,都沒有獲得圓融性的解決。
道家的“貴我”思想反映了道家維護人的主體性的努力。中國佛教的代表禪宗則是以機鋒、棒喝等方式切斷人們對理性的依賴,以明心見性的主張高揚人的主體性。但是,道教和佛禪未能在入世與出世、個體與社會等方面得以融通。
在儒家歷史上,孔子就強調(diào)過“古之學者為己”的內(nèi)在訴求和“我欲仁,斯仁至矣”的主體地位,孟子提出了“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的主體自覺。北宋大哲張載把知識分為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又推崇德性之知以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南宋大儒陸象山以“發(fā)明本心”的命題把儒家的主體意識推到一個新的高度。但是,在王陽明之前,儒家塑造的仍然是以外在權(quán)威為特征的天理信仰。這種信仰的載體——程朱理學,由于元代以來的官方地位和科考等因素,日益走上了知識主義和功利化的道路,湮沒了人的主體性。讀書淪為利祿之學、口耳之學,不復知有身心,儒學滋潤心靈的功能日益喪失。王陽明的心學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形成的。
以“致良知”的命題強調(diào)了修養(yǎng)過程的自覺性,以“知行合一”強化了修養(yǎng)結(jié)果的自主性,成功地解決了人類永恒性的諸多問題——形上與形下(心即理)、內(nèi)在與外在(良知即天理)、信仰與實踐(知行合一)、凡俗與神圣(事上磨煉)、入世與出世(盡職與辭官)、繁瑣與詩意(案牘不輟與文藝成就)、意義探求與職業(yè)生涯(四民異業(yè)而同道)、感性與理性(發(fā)而皆中節(jié)),從而為人類擺脫知識主義、物欲主義對人的宰制,為弘揚人的主體,提供了一種卓越而獨特的智慧。
陽明學的核心概念毫無疑問是良知,把它作為信仰對象讓我們?nèi)ビ?,就是致良知。為什么要致良知?王陽明認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盵1]51
“致良知”的目的,是“使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即讓事事物物因為體現(xiàn)了良知而對人具有意義的屬性、精神的價值。意義追求和精神向往是人特性的屬性,也是人類獲得幸福的根本途徑。因此,陽明學是一種意義賦予的學問,是一種精神哲學(2)關(guān)于陽明學的精神特質(zhì),參見徐梵澄:《陸王學述——一系精神哲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版,第13-14頁。,也是由意義追求而獲得幸福的學問。它可以讓我們從事的任何一項工作都具意義感和精神性,即所謂“四民異業(yè)而同道”。王陽明說:“古者四民異業(yè)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士以修治,農(nóng)以具養(yǎng),工以利器,商以通貨,各就其資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業(yè)焉,以求盡其心。其歸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則一而已。士農(nóng)以其盡心于修治具養(yǎng)者,而利器通貨,猶其士與農(nóng)也。工商以其盡心于利器通貨者,而修治具養(yǎng),猶其工與商也。故曰:四民異業(yè)而同道?!盵1]1036-1037
這段話出自王陽明為一個商人方麟(字節(jié)庵)寫的墓表,即《節(jié)庵方公墓表》。王陽明在文中提出“四民異業(yè)而同道”,充分肯定各行各業(yè)(包括商業(yè))對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意義。經(jīng)商、從政、務農(nóng)、做匠人都能從自己的職業(yè)中求道,實現(xiàn)人生的意義?,F(xiàn)在許多企業(yè)家學習和運用陽明心學,是因為王陽明認為經(jīng)商也可以求道、做圣賢,能讓他們知道經(jīng)商做企業(yè)的精神意義。日本企業(yè)家稻盛和夫成功地在經(jīng)商做企業(yè)中踐行了陽明心學,成為企業(yè)家們學習的榜樣。每種職業(yè)都有意義是因為每種職業(yè)都可“致良知”,從而使職業(yè)活動獲得精神價值。王陽明講格物致知時,是反過來講的,是致知格物。這不是筆誤,而是他思想的體現(xiàn)。在他的解釋中,“格者,正也;物者,事也”,致知的“致”是行,致知的“知”指良知。致知格物就是將良知(知)運用于事物(致),而事事物物才得其“正”,成為良知的體現(xiàn)。所以只有致知,方能格物。我們從事的職業(yè),都應成為良知的體現(xiàn),從而獲得精神的屬性,實現(xiàn)人生的意義。這是陽明心學的基本主張,也是陽明心學給當代人提供的最好的精神食糧。
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在西方文明的沖擊下,逐漸喪失了文化自信。其深層的表現(xiàn)是:認為中國的哲學思維水平不如西方,進而在政治、軍事、科技各方面都不如人,甚至有人提出“全盤西化”的主張。近年來,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科技水平的不斷提高,軍隊實力的不斷壯大,中國人慢慢在多方面找回了自信,文化自信也日益成為中國人的共識。而要增強文化自信,從中國歷史長河中選擇有影響力的思想體系進行學習是一個很好的方法。陽明學作為中國歷史長河中最有影響的思想流派之一,自然是不錯的選擇。陽明學植根于深刻的哲學體系、深厚的文化土壤,以儒為主,融合佛、道的精髓,吸收了兵家、法家諸派的智慧,融會了詩文書法的精神,形成了博大精深卻又平實簡易的思想體系,不僅是中國文化的精華,在世界上也是獨樹一幟,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它成功地解決了人類永恒性的內(nèi)在與外在、入世與出世、理性與情感、信仰與踐行、當下與超越、日常與偶然的矛盾,成為世界文明中最卓越的思想傳統(tǒng)之一。對此,習近平總書記說,王陽明的心學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華,也是增強中國人文化自信的切入點之一。
由于陽明學在本質(zhì)上是一個獨特、嚴整的信仰體系,其當代價值也基于其信仰的特質(zhì),因此,其學習方法顯然應該以信仰的方式去接近、理解和學習。那種僅把陽明學當作“一段話頭”,在文字上做文章的學習與研究,不僅是王陽明本人曾經(jīng)強烈反對的,也是無法把握其精髓、徒勞無益的。陽明學的本質(zhì),要求我們在學習過程中,至少要做到以下三個方面:
陽明學是實踐的學問。陽明學的產(chǎn)生,本身就是為了解決人生實踐中的問題。它提出的命題和思想,無不圍繞著人生實踐而展開。脫離踐行去學習和研究陽明學,就如只在岸上學游泳,就成了口耳之學,于身心無益,只徒增一段口實而已。王陽明曾說:“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yǎng),躬行孝道,然后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zhí)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盵1]51
不過,陽明學所倡導的知行合一,其主旨并非我們通常所理解的認識與實踐的統(tǒng)一,而是信仰與踐行的統(tǒng)一。它主要解決的不是認識和實踐的關(guān)系,不是指認識外部世界然后據(jù)此行動達到知行合一;而是信仰與踐行的關(guān)系,旨在強調(diào)外在的行為必須訴諸內(nèi)在的信仰,內(nèi)在信仰必然貫穿于人的外在行為,達到信仰和行為的統(tǒng)一。知行合一的“知”,是指良知,實即人的信仰。知行合一的要旨,就是要將人的信仰支配、貫穿人的行為,使人生修養(yǎng)達到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之境界。以通常所謂的認識和實踐的關(guān)系來理解知行合一,不符合陽明由內(nèi)向外的宗旨,又把陽明拉回到朱子的窠臼。
陽明心學的知行合一,既是一種要求,也是一種學習方法。學習和研究陽明心學,必在陽明心學主張的“致良知”實踐中去學習、去研究,方能得其精義。杜維明先生曾用“行動中的儒家哲學”來標舉王陽明的思想,甚得陽明學的精髓。
王陽明認為,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因此,種樹者先種其根,養(yǎng)德者先養(yǎng)其心。必須說明的是,王陽明的“心”,如孟子所說的“大體”,是指人的生命主宰,實際上即指人的本質(zhì),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謂的信仰,因為人們對人的本質(zhì)的理解和秉持的信仰,決定著人的行為,支配著人的生命,即所謂“身之主宰便是心”。人的行為準則,都源于人們對人的本質(zhì)或信仰——“心”的理解,故曰心外無理;一切事物都源于人的本質(zhì)——“心”的展開,故曰心外無物、心外無事。所謂養(yǎng)心為本,即一切行為都是圍繞著修養(yǎng)自己內(nèi)在的本心和信仰展開的,離開本心和信仰的所謂修,即是務外,即是虛妄。王陽明所主張的“事上磨煉”,磨的是本心,是信仰,務使本心純凈,無一毫人欲之雜;務使信仰堅定,無須臾離道。
長期以來,我們有過誤解,即認為陽明學是主觀唯心主義。其實這是個極大的誤解,下面一段話常被用來作為主觀唯心主義的證明:“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盵1]122王陽明在這里用的是“寂”而不是“無”。所謂“寂”,就是沉寂,沒有打開。當你看此花時,你的心看到這朵花,于是這片世界便被呈現(xiàn)出來了。所以,王陽明的心學是一種存在主義哲學,強調(diào)主體實踐是世界呈現(xiàn)的根本方式。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都是主張人的生命實踐的至上性。根據(jù)陽明的思想,所謂世界觀,重在“觀”,即人們的實踐,世界就是我們“觀”出來的。
導致對陽明心學的主觀唯心主義的誤解,其根本原因是機械套用西方哲學分析方法導致的。這種方法,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西方中心論的產(chǎn)物。其實,中國哲學的本體論,并不建立在主客二分的基礎上,因此不存在西方哲學所謂的唯物唯心的問題。中國哲學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是一種超越主客二分的境界哲學,它是一種存在主義的哲學。在中國哲學中,唯物唯心不是根本性的問題,中國哲學關(guān)注的中心是天人之際、人禽之辨、君子小人之別、境界高低之分等關(guān)涉生命的根本問題。正是這些問題決定了人生的方向和成就的高低,因而成為哲學的中心問題。用唯物唯心就是用西方的尺子量中國人的腳,你怎么量它都是不對的。因此,我們需要回到中國哲學的語境中來理解中國哲學。
四句教即王陽明用來表述自己思想精華的四句話,即“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1]133。意思是心的本體晶瑩純潔、純善無惡;但意念一經(jīng)產(chǎn)生,善惡也隨之而來;能區(qū)分何為善、何為惡這種能力的是“良知”;格物就是“為善去惡”。四句教言簡意賅,簡易直接,集中體現(xiàn)了陽明心學的精義,是我們學習和研究陽明心學的指南。但是,如此簡易直接的四句教,卻經(jīng)常被誤解,其中最大的誤解當屬很多人用“白板”說解釋“無善無惡”,說人的本性是空無一物、沒有善惡的白板。這種解釋不僅誤解了陽明心學,也誤解了整個儒家學說。
眾所周知,儒家人性論的基本立場是人性善的觀念。王陽明作為曠世大儒,自然秉承的是儒家這一基本信條。王陽明在《大學問》中說:“《大學》者,昔儒以為大人之學矣。敢問大人之學何以在于‘明明德’乎?”陽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1]1066其又在《大學古本序》里說道:“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后有不善,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盵1]271
非常明顯,陽明學秉持的是人性善的人性論觀念,決非空無一物的白板說。導致這種誤解的原因,是被字面意思所迷惑,沒有深刻把握其中的精髓。陽明心學堅持的是儒學的一貫立場,認為人的先天本性是純善無惡的,因為純善無惡,因此沒有善惡對待,故曰無善無惡。這就好比世上全是富人,也就沒有了富人,又因為沒有窮人,故曰無窮無富。
四句教給我們的啟示是,我們秉持純善無惡的先天本性,這是我們成圣的根據(jù),當我們行動的時候,其動機是有善有惡的。動機的善惡其實每個人都知道,因為每個人都有良知,而良知是知善知惡的。在良知區(qū)分善惡的基礎上,我們要做為善去惡的功夫。陽明心學,簡易直接,只是去做。當然,也只有去“做”,才是真正對陽明學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