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偉
(四川大學(xué) 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鬲”在《漢語大詞典》中有三個(gè)讀音:lì、ɡé、è;姜夔自度曲《鬲溪梅令》中的“鬲”到底讀哪個(gè)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我們認(rèn)為當(dāng)讀ɡé,理由如下:
一、從異文的角度看當(dāng)讀ɡé。《欽定詞譜》卷七:“姜夔自度曲,一作‘高溪梅令’?!薄案摺弊种泄抛x古勞切,與讀作古核切的“鬲”相近。當(dāng)然,這個(gè)異文更有可能是因字形近似之誤而造成的。
二、其實(shí),異文“高溪”之義欠明確,且于史無據(jù)。姜夔在《鬲溪梅令》的自序里寫道:“丙辰冬,自無錫歸,作此寓意。”據(jù)《白石道人年譜》載:“白石于淳熙甲午(按即公元1174年)至丙午(公元1186年),十三年間辭家為客,北歷江淮,南游湘浦,固歲無寧處。即自沔東來,依千巖,居苕上,八易星霜,亦年年行役。惟丙辰(公元1196年)移家杭州,嘉賓賢主往來優(yōu)游?!笨芍詿o錫歸處當(dāng)為杭州。然查《中國歷史地圖集》[1](P63),并用《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檢索二十四史等二百余種歷史資料,南宋無錫、杭州附近并沒有叫“高溪”者。(1)據(jù)《中國歷史地圖集》,南宋有個(gè)“高溪”在荊湖南路永州境內(nèi)湘江之畔,今永州和祁陽之間。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二·集部五三·詞曲類存目》收錄有《白石詞集一卷》,其中早已指明異文“高溪”不正確:“安徽巡撫采進(jìn)本,宋姜夔撰……然其中多意為刪竄,非其舊文……《鬲溪梅令》毛晉汲古閣本注曰:‘仙呂調(diào)’,此本乃訛作《高溪梅》,又訛注為‘仙宮調(diào)’?!?/p>
三、此“溪”當(dāng)為無錫西門之外的梁溪?!栋资~編年箋注》在《鬲溪梅令》之前有一首《江梅引》,其下小序曰:“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將詣淮而不得,因夢思以述志?!毕某袪c箋注:“梁溪,在無錫西門外,相傳以梁鴻居此得名。”[2](P64)從時(shí)間和順序上看,《鬲溪梅令》緊承《江梅引》而作,故《鬲溪梅令》所言之“溪”當(dāng)即“梁溪”。
四、“鬲溪梅”即“隔溪梅”,義為“隔著溪水(梁溪)的梅花”。隔溪看梅,花既不可得,所見亦朦朧,與詞句“好花不與歹帶香人,浪粼粼”的意、境正合。
五、“鬲”通“隔”的例子早已有之。如《管子·明法解》:“人臣之力,能鬲君臣之間而使美惡之情不揚(yáng)。”其中“鬲”即“隔”的通假字?!妒酚洝ば倥袀鳌罚骸岸髦镁迫ぃ载^胡與羌通之路?!逼渲小柏^”即“隔絕”?!稘h書·武五子傳》:“群邪錯(cuò)謬,是以親戚之路鬲塞而不通。”顏師古注:“鬲與隔同。”更有說服力的是姜夔自己作品中有“鬲”通“隔”的例子,姜夔《解連環(huán)》:“道郎攜羽扇,那日鬲簾,半面曾記?!?/p>
《漢語大詞典》中“鬲”的“l(fā)ì、ɡé、è”三個(gè)讀音中l(wèi)ì、ɡé來自《廣韻》,è來自《集韻》。然而,來自《集韻》的è音并不可信,我們先看看《漢語大詞典》è音條的原文:
【鬲3】è《集韻》乙革切,入麥,影。通“搹”。以手扼物?!秲x禮·士喪禮》:“苴绖大鬲?!编嵭ⅲ骸柏瑩~也?!辟Z公彥疏:“鬲是搤物之稱?!?2)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儀禮·士喪禮》:“苴绖大鬲”。??庇洠骸啊兑x》同毛本,鬲作搹,下同?!笨芍颂幍摹柏睂?shí)當(dāng)作“搹”;若寫作“鬲”,即為“搹”的通假字。“搹”即“扼”,“大扼”猶今言“一大拃”。
《漢語大詞典》注明此音來自《集韻》,查《集韻·入聲二十一麥韻》作:“軶鬲枙《說文》:“轅前也?!被蜃髫獤暋!盵3]按照《集韻》的體例,被訓(xùn)字為“軶”,“鬲枙”是兩種異體。查《說文·木部》:“槅,大車枙。從木鬲聲。古核切”[4]《說文解字系傳》補(bǔ)充例證曰:“臣(徐)鍇按,張衡《西京賦》曰‘商旅連槅’是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槅,《考工記》作鬲?!睋?jù)段注可知“槅”在《考工記》中有寫作“鬲”的,然而此“鬲”乃“槅”的借字,由徐鍇按語可知在其所見的《西京賦》中表示“大車枙”時(shí)還是寫的本字“槅”,而非通假字“鬲”?!墩f文·車部》:“軶,轅前也。從車戹聲。于革切”段玉裁注:“軶,隸省作軛?!睹姟ろn奕》作厄,《士喪禮》今文作厄,假借字也;《車人》為‘大車作鬲’,亦假借字;《西京賦》作槅,《木部》曰:‘槅,大車枙也?!瘱暜?dāng)作軶。”[5]
可見,古籍里“軶、枙、槅”才是異體關(guān)系,寫作“鬲”是假借的緣故。也就是說,并非“鬲”有è音,而是書寫時(shí)因?yàn)橛杏靡艚魏喌摹柏贝妗拜Q、槅”的情況,編字典的人就囫圇而將其放在一起了;《集韻》收字時(shí)將假借字和異體字混收在一起,這或許是體例所限未做說明;后人不明其故反倒認(rèn)為“鬲”有è音,《漢語大詞典》也因此誤立【鬲3】條目。其實(shí)《漢語大詞典》應(yīng)將此項(xiàng)置于【鬲2】后的通假義項(xiàng)中,沒有必要單列為【鬲3】。
那么,《漢語大詞典》中“鬲”的lì、ɡé兩讀是怎么來的?查《廣韻》,發(fā)現(xiàn)其中“鬲”已經(jīng)有兩個(gè)讀音:一是見紐麥韻開口二等,古核切,折合今音為ɡé;一是來紐錫韻開口四等,郎擊切,折合今音為lì。[6]那么《廣韻》中的這兩個(gè)讀音又是怎么來的?是由一個(gè)古音分化來的,還是歷史音變中語音訛變的結(jié)果?
《廣韻》“麥”韻“古核切”除“鬲”外有九個(gè)從“鬲”得聲的字(隔、膈、搹、槅、、、目鬲、魚鬲、嗝);“錫”韻“郎擊切”也不只“鬲”一字,除“鬲”之外至少還有四字(蒚、鎘、馬鬲、酉鬲),可見這種變化不是單獨(dú)的,而是成系統(tǒng)的,因此不是歷史音變中語音訛變的結(jié)果。
現(xiàn)在看來,這兩個(gè)讀音的聲母區(qū)別最為明顯。然而,這些字既然同以“鬲”為聲符,那么它們早期的聲母應(yīng)該是相同的。在上古聲母的構(gòu)擬中,高本漢等構(gòu)擬的有g(shù)l類復(fù)輔音聲母,鄭張尚芳在《上古音系》中也舉了不少類似的例子,如“糗kh-:臭khj-;墨m-:黑hm-;聶n-:攝hnj-”等。鄭張尚芳進(jìn)一步說:“從古文字說,‘各’是‘彳各’的初文,經(jīng)常寫作二等的‘格’,‘各’并作‘洛’的聲符,所以含有l(wèi)不成問題?!F(xiàn)在按結(jié)構(gòu)分析一下,高氏所舉gl、kl、sl、bl、pl等十一種cl結(jié)構(gòu)及sn是常見的,可無疑?!盵7](P121)高本漢把上古來紐擬音為l、gl[7](P226),其中的復(fù)輔音gl[kl]正是“鬲”聲字分化的來源。
韻母方面又是怎么變化的呢?段玉裁在《六書音韻表》中說“一聲可諧萬字,萬字而必同部,同聲必同部”,可知上述以“鬲”為聲的兩組共十三個(gè)字其韻亦當(dāng)近同。鄭張尚芳《上古音系》認(rèn)為“鬲、厄、歷”等字上古同屬“錫”部,擬音作[ek],到中古分化成了麥[k]和錫[iek]兩韻。
綜上,我們可以把“鬲”字的語音分化情況簡單圖示如下:
上古《廣韻》反切及擬音使用情況↗鬲[k?k]古核切鬲穴(穴位名)或隔、枙之假借字。鬲[klek]↘鬲[liek]郎擊切鼎釜之屬。
因此,《鬲溪梅令》之“鬲”當(dāng)讀ɡé,是“隔”的假借字,“鬲溪梅”即“隔著溪水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