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霈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 , 湖北 武漢 430079)
歐洲的小說在18、19世紀達到藝術上的高峰,經(jīng)過幾個世代的積累傳承,小說寫得越來越精致。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看出許多后來的作者對于前輩的寫作技巧做過細心的揣摩,并且努力繼續(xù)添加上各自的創(chuàng)新。到了19世紀后期至20世紀前期,對于小說寫作技巧專門的深入的探討和論述,成為一時的風氣,亨利·詹姆斯1884年發(fā)表《小說的藝術》,起到了導夫先路的作用。詹姆斯在談到小說創(chuàng)作上各種技巧進步的成就背后,必有理論思考作為指導時說過,“但我猜想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成功不曾有過潛在的信念作為其核心的”,他以喜悅的心情預告:對于小說寫作技巧的“討論的時代,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已經(jīng)開始了”①。
相比起來,中國從近代直到20世紀,對于古代敘事技巧的系統(tǒng)的總結(jié)和鉆研則較為薄弱。但是,這并不是說,我們的前人在創(chuàng)造出眾多敘事杰作的時候,就沒有經(jīng)過理性的謀劃,就沒有獨到的藝術理念作為支撐。亨利·詹姆斯傾力最多的是小說敘述角度的問題,他的追隨者珀西·盧伯克在《小說技巧》一書中說,“小說技巧中整個錯綜復雜的方法問題,我認為都要受角度問題——敘述者所占位置對故事的關系問題——調(diào)節(jié)”②。他的這一論斷顯然也是來自詹姆斯。而在中國,對于這一問題,從很早起就有人給予了高度的重視。比亨利·詹姆斯所處時代稍早的二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中說:“雅愛左氏敘鄢陵之戰(zhàn),晉之軍容,從楚子目中望之,楚之軍制,從楚人苗賁皇口中敘之,如兩鏡對照,實處皆虛,所以為文章鼻祖也。”③這里所談的是兩千年前敘事文本中敘述角度的轉(zhuǎn)換?!拔恼卤亲妗?,在這里說的就是中國歷史敘事和文學敘事的源頭,《左傳》是中國上古時代最優(yōu)秀的敘事經(jīng)典,它已經(jīng)自如地變換使用多種敘述角度?!蹲髠鳌烽_創(chuàng)的對多種敘述角度的靈活運用的經(jīng)驗,在《水滸》《紅樓夢》《聊齋志異》等多個文學名著里得到進一步的發(fā)揮,并且被金圣嘆和二知道人等具體地分析評述。
技巧的創(chuàng)造和運用,歸根結(jié)底,是出于作者表達內(nèi)容的需要,是出于描述社會生活和表達對社會生活現(xiàn)象的判斷的需要。當初,《左傳》的作者是怎樣想到可以而且需要運用不同的敘述角度,他為什么要在敘述一個事件的時候變換敘述角度呢?弄清楚這個問題,關系到我們對中國古代敘事理論的特點的認識和對中西敘事觀念的比較,關系到我們對《左傳》思想的批判性、戰(zhàn)斗性的認識,所以,有必要作一探討。
《左傳》雖然早被列為經(jīng)典,但它的敘事歷來也曾受到文人的質(zhì)疑?!堕單⒉萏霉P記·槐西雜志》記申蒼嶺講士人與鬼交談,紀曉嵐聽后評論道:“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此語既未親聞,又旁無聞者,豈此士人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申蒼嶺“掀髯”反問:“鉏麑槐下之詞,渾良夫夢中之噪,誰聞之歟?子乃獨詰老夫也!”④也就是說,他們要對《左傳》敘事的合理性提出詰問?!蹲髠鳌ば辍酚洉x獻公命鉏麑刺殺趙盾,鉏麑潛入趙宅,見趙盾凌晨盛服將朝,不忘恭敬,認為是個好官,刺殺這樣的好官是不忠,背棄國君的命令是不信,嘆息說,“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觸槐而死”。申蒼嶺以及紀曉嵐提出,鉏麑自殺前在無人處的內(nèi)心獨白,有誰能夠聽到,《左傳》記述的依據(jù)何在呢?錢鐘書在《管錐編》里列舉了前人多個同樣的質(zhì)疑之后,解釋說,“蓋非記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說、戲劇中之對話獨白也。左氏設身處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當然耳。”⑤那么,我們不能不再追問,《左傳》和古代許多史書一樣,本來就是記事和記言的,作者在這里為什么離開記言改而采用代言呢?為什么由固定的單純敘事者角度改為無所不知的全知敘事者的角度呢?史家是不是有權(quán)用小說、戲劇的代言方式來敘述歷史事件,用“想當然”來充當歷史事實呢?這在敘事學上是否可以被允許、被承認?
近二十多年來,敘事倫理(narrative ethics)成為文學理論批評著述中一個逐漸熱烈起來的話題。敘事倫理的討論,是文學理論的所謂“倫理轉(zhuǎn)向”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它并不是一個全新的問題,而是很早就已經(jīng)或隱或顯地出現(xiàn)于古人關于敘事的談論之中。中國古代文論的特點之一是高度重視文藝的倫理性質(zhì)和作用,因此也早就觸及這個問題。對于“敘事倫理”這一術語的所指,有關乎敘事內(nèi)容和關乎敘事技巧的運用這兩個不同的方面;前者意思較為顯豁,后者則尚待進一步深入探析⑥。
敘事首要的品格是真實,不同的敘事要求的是不同的真實。在中國古代的漫長時間里,歷史敘事相對于文學敘事占有很大的優(yōu)勢地位,歷史敘事尤其把真實擺在成敗攸關的位置上。歷史敘事要求的是本然的真實,文學敘事要求的是應然的真實。早期的最優(yōu)秀的歷史敘事文本,例如《左傳》和《史記》,本身常常又帶有濃厚的文學性,這就使得它們敘事的真實呈現(xiàn)復雜的情況。
歷史必須真實地反映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事實,這是從古至今確立的一條根本性的原則。歷史敘事既然如此重視和推崇真實,史學理論就把是否忠于事實本身納入史家職業(yè)倫理的核心,中國古代史論家強調(diào)的史德,說的就是歷史敘事的倫理規(guī)范,其中重點就是求真。劉知幾《史通·惑經(jīng)》說,“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章學誠《文史通義》中提出:“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碧?,也就是本然的史實;人,是敘事者增飾的推想、猜測。他不贊成把推想、猜測增益到歷史敘事之中。為了表明敘事的真實可信,有的史家在敘事文本中對其敘述的依據(jù)也即材料來源作出明確交代,預先打消讀者可能提出的“誰聞之而誰見之”的質(zhì)疑。比如,希羅多德在他的《歷史》中,就有很多處這樣的說明⑦。修昔底德明確地宣稱他的敘述與詩人不同,因為他“確定了一個原則:不要偶然聽到一個故事就寫下來,甚至也不單憑我自己的一般印象作為根據(jù);我所描述的事件,不是我親自看見的,就是我從那些親自看見這些事情的人那里聽到后,經(jīng)過我仔細考核過了的?!雹囫R克思主義從來都強調(diào)歷史研究必須從事實出發(fā),恩格斯說:歷史哲學與自然哲學一樣,“因此,在這里也完全像在自然領域里一樣,應該通過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來清除這種臆造的人為的聯(lián)系”⑨。馬克思說:“既然意識要素在文化史上只起著這種從屬作用,那么不言而喻,以文化本身為對象的批判,比任何事情更不能以意識的某種形式或某種結(jié)果為依據(jù)。這就是說,作為這種批判的出發(fā)點的不能是觀念,而只能是外部的現(xiàn)象。批判將不是把事實和觀念比較對照,而是把一種事實同另一種事實比較對照。”⑩他們說的,都是歷史敘事倫理中鐵的律條,不容許違反也不容許偏離。
《左傳》里面有關于歷史敘事者堅守敘事真實性原則的記述?!跋骞迥辍薄洞呵铩酚小跋奈逶乱液?,齊崔杼殺其君光”。《左傳》具體道出這一條記述載在史冊的經(jīng)過:“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饼R國史官記載了這個事件,崔杼不準這樣記載,連續(xù)殺死三個史官,還是沒有能夠阻止得了。這樣,關于齊莊公被殺,至少就有了兩種敘事方案,崔杼所想要的掩蓋真相的那一種未能實現(xiàn)。對于同一件歷史事件,幾種敘述方案、幾種敘述文本并存,是常??赡苡龅降?。希羅多德就說過,“對于居魯士的死的傳說確實是有很多的,但我只敘述了上面的一種,因為我認為這種說法是最可信的”。史德,要求歷史敘事符合事件的本來實際,文學敘事要求符合生活的客觀規(guī)律,這是敘事倫理的第一個層次,最基本最重要的層次。
和“襄公二十五年”那一條記述類似,《春秋》在“宣公二年”有“秋九月乙丑,晉趙盾弒其君夷臯”。同樣,《左傳》也記述了被敘事者向敘事者提出異議:“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這里也有兩個記述方案。在《春秋》的文本中,趙盾所想要的也是未能實現(xiàn)。我們不難看出,與對齊國太史的由衷贊美不同,《左傳》的作者深心并不完全同意《春秋》在這里的記述,在晉靈公和趙盾之間,《左傳》是同情、贊美趙盾而譴責和抨擊晉靈公。對于“趙盾弒其君”被書之史冊,心里面存有惋惜之情。但是,由于《春秋》的尊崇地位,由于《春秋》所遵奉的君權(quán)至上觀念在當時的強大控制力,《左傳》能夠直接地反駁和顛覆《春秋》的記述嗎?顯然不能。怎樣敘述這一歷史事件,就成為《左傳》作者必須精心處理的難題。他在這里先是引用了孔子的話:“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庇谜{(diào)和的態(tài)度,肯定《春秋》采用的記述,又肯定趙盾是好官,錯誤只在沒有逃出國境因而作為卿大夫需要對國君之死負責。然而,《左傳》的作者仍不滿足,他還要讀者知道晉靈公惡行累累,自己走上眾叛親離的絕路,趙盾對靈公的諫勸都是十分正當?shù)?。假使《左傳》的作者直接出面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不但與君權(quán)至上的原則發(fā)生沖突,也不但偏離了全書的體例,而且由于其主觀色彩,還會缺乏足夠的感染力、說服力。在寫作前提造成的窘迫情況下,他先是通過無人稱的客觀敘述,讓讀者知道晉靈公射行人、殺廚師等種種惡行和趙盾盡力對靈公的阻止。接下來,他覺得客觀敘述還不足以表達他對趙盾這個人物的評價,便請出鉏麑作為臨時的敘事代言人,把對趙盾的贊揚充分展現(xiàn)。在這個地方,正如美國學者布斯在《小說修辭學》里所說,作者不能直接說話,而“掌握戲劇化的視角,可以高度精確地傳達出作者的判斷”。這就是《左傳》放棄記言而采用代言,或者用布斯的說法,叫做采用“戲劇化視角”的原因所在。變換運用敘述角度對于敘事文本的道德感化效果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馬克·柯里在《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中也有論述:“對視角的分析是20世紀文學批評的偉大勝利之一。視角分析的力量部分地來自具有分析力的術語的力量。這些術語描寫了敘述聲音的微妙變化、出入他人大腦的運動或表現(xiàn)人物話語或思想的各種方式。但對視角的分析不止具有描寫力,它是在小說修辭中的一種新探索,小說可以為了某種道德目的給我們定位,駕馭我們的同情,撥動我們的心弦。最為重要的是,對視角的分析使批評家們意識到,對人物的同情不是一個鮮明的道德判斷問題,而是由在小說視角中新出現(xiàn)的這些可描述的技巧所制造并控制的。它是一種新的系統(tǒng)性的敘事學的開端,似乎要向人們宣稱,故事能以從前人們不懂的方式控制我們,以制造我們的道德人格。……對小說中視角的分析是對作者控制的揭示。”柯里在20世紀末從理論上做出的分析,《左傳》的作者早已在敘事實踐中做到了,古人早已領悟了敘事技巧的強大的倫理力量。
關于鉏麑自殺前的自白,應該也不是出于作者的虛構(gòu),不是一個無來由的憑空想象,那么,這樣寫的根據(jù)在哪里?我們可以推論,趙盾是長期主持朝政的卿大夫,他和晉靈公之間反復發(fā)生的矛盾糾葛,是關乎國運民生的大事件,在當時的晉國必然有記載和傳聞流傳。試看《公羊傳》對同一事件的記述:“使勇士某者往殺之,勇士入其大門,則無人門焉者;入其閨,則無人閨焉者;上其堂,則無人焉。俯而窺其戶,方食魚飧。勇士曰,‘嘻!子誠仁人也,吾入子之大門,則無人焉;入子之閨,則無人焉;上子之堂,則無人焉——是子之易也。子為晉國重卿,而食魚飧,是子之儉也。君將使我殺子,吾不忍殺子也。雖然,吾亦不可復見吾君矣?!熵仡i而死?!薄蹲髠鳌贰秶Z》《公羊傳》三者的記述比較,晉靈公因為趙盾阻礙他的殘暴行為而派刺客謀害趙盾,這個刺客沒有執(zhí)行刺殺的命令而是自殺,這兩點是相同的,那么,這就應該是當時確實發(fā)生的事實;而刺客在趙盾家里看見了什么和怎樣自殺,《公羊傳》的記述與另兩書則有些差異。不同的敘事者根據(jù)不同的傳聞,在確定發(fā)生過的事實的總體框架下,對細節(jié)做了各自的選擇和推想,他們都不是讓作者出面來對趙盾贊揚,而是讓鉏麑或者勇士某者出面。這就如同盧伯克所說,“采取另一角度,安排一位新的敘述者,讓他首當其沖去跟讀者打交道”,“作者便被戲劇化了;他的陳述便贏得了分量”。《左傳》和《公羊傳》都采用了代言替換記言,目的是在保持對于弒君反對態(tài)度的前提下,贊揚趙盾對暴君的抵制和他的忠于職守。新技巧的創(chuàng)造,是為表達作者的倫理觀念服務的。
引進鉏麑這個新的敘述者,靠推想寫出鉏麑自殺前的心理,究竟是不是合理的呢?這就要看對于歷史敘事倫理持怎樣的看法了。我們先來看晉國的太史怎樣論證他記載“趙盾弒其君”的理由,他并沒有提供、甚至沒有覺得有必要設法提供趙盾直接參與或者背后指使殺死晉靈公的證據(jù),只是說“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趙盾聽了太史的話竟也覺得難于反駁,而是嘆息說,“嗚呼!我之懷矣,自詒伊戚”,不該留戀故土而不離開晉國。“弒其君”的記述雖不合于事實,卻被認為合于當時王權(quán)下官場的倫理規(guī)范。這些人認為,歷史的敘事,第一位的并不是忠于事實,而是要符合王道、禮義。《史記》論《春秋》的著述原則說:《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薄吧粕茞簮?,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奔词故浅鲇谏频膭訖C,只要不合于《春秋》之義,也仍然會被譴責為惡?!妒酚洝ぬ饭孕颉泛汀稘h書·司馬遷傳》都注意到趙盾這個例子:“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簒弒誅死之罪。其實皆以善為之,而不知其義,被之空言不敢辭?!蓖醯啦蝗菰S弒君,國君被弒時卿大夫留在國境之內(nèi)就要對此負全責,哪怕被弒的是個暴君,哪怕這個被指責的人實際上并沒有參與。布斯在《小說修辭學》里說的“他們追求的是倫理上的真理”,“迫使我們樂于按照善惡而不是是非標準去判斷”,意思也是與此相近的。布斯曾分析文學敘事發(fā)生倫理效果的種種情況,他說,“作為藝術要獲得成功,必須具有強烈的教育意義,作為一個個人,讀者越是感到道德上的無所適從,他作為一種已形成的、富于想象的經(jīng)驗,對于作品的反應就越強烈??ǚ蚩ǖ男≌f說教嗎?人們只能這樣回答,如果說教就是迫使讀者思索他自身道德上的無所適從,那么卡夫卡的小說就是說教的?!边@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左傳》對《春秋》悄無聲息的糾正——鉏麑怎樣才能既忠又信?做不到!鉏麑無所適從,他于是自殺了。趙盾作為卿大夫?qū)x靈公的暴虐的行為,是應該阻止還是容忍和迎合?趙盾無所適從,他只有背負“弒君”的罪名。那么,古代的讀者讀了《左傳》這樣的記述也可能陷入無所適從,并且隨之對沒有疆界的君權(quán)產(chǎn)生懷疑?!蹲髠鳌芬龑ёx者道德上的無所適從和不由自已的思索,這就是作者創(chuàng)造性地變換敘事角度造成的倫理效果。
尤其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布斯提出的“技巧的道德性” (the morality of techniques)問題,值得仔細琢磨和予以引申、展開。敘事技巧在某些情況下具有道德性,技巧可以而且需要從倫理的維度加以審視,對此應該給予專門的研究。敘事者及其敘事行為和作為敘事行為產(chǎn)品的敘事文本,有的是道德的,有的是不道德的。此處所說的道德或不道德,特指作為敘事者應該具有的職業(yè)規(guī)范,敘事者可以和應該怎樣敘事,不可以、不應該怎樣敘事;小說敘事可以怎樣運用和變換不同的視角,不可以怎樣運用和變換視角。技巧的道德是指作為作家道德觀念體現(xiàn)的技巧(如敘述角度轉(zhuǎn)換,全知視角的運用)較為隱晦地體現(xiàn)作家的倫理傾向,體現(xiàn)他對人物和事件的倫理評價。作家不動聲色地誘使讀者同情或嫌棄某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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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在敘事中運用某一技巧,也要受到約束,那就是要看是否合于敘事倫理。拿“趙盾弒其君”來說,這條記載違背了歷史敘事的敘事倫理,也就是不道德的。因為,晉靈公不是趙盾殺死的,也不是由趙盾的策劃而被殺的,這個記述沒有事實的依據(jù)。《左傳》實際上揭示了《春秋》對此的記述混淆和掩蓋了的歷史真相,而《左傳》的相關記述內(nèi)容則有很高的倫理正當性。但是,《左傳》所記鉏麑的獨白卻是他人無從知曉的,無法證明其內(nèi)容的真實,是出于他人的主觀揣想,因而在敘事倫理上也是有瑕疵的。
歷史敘事者有一種沖動是強化其作品的文學性,無論為了吸引更多的讀者,或是為了表達某些隱微的思想感情傾向,他都可能要借助于文學性,富有文學才華的歷史敘事者很難遏制這樣的沖動?!蹲髠鳌贰妒酚洝贰稘h書》都以其文學性成為久遠年代眾多讀者迷戀的對象。然而,歷史不同于歷史文學,歷史要求從細節(jié)到整體完全的真實,嚴格地拒絕、排斥所有的“想當然”。至于文學敘事,則不但容許而且提倡想象和虛構(gòu)。布斯提到“藝術中的道德在于‘寫好’”,他引用左拉的話,“當你寫得糟糕時,你完全該受責備。這是我能承認的文學的唯一罪過?!毙≌f要寫得好,就必須虛構(gòu)。在文學敘事中是優(yōu)點而產(chǎn)生魅力、放射光芒的虛構(gòu),在歷史敘事中會成為致命傷。以前面提及的《閱微草堂筆記》中的例子來說,人們不可以詰問申蒼嶺講述的情節(jié)何從而聞見之,因為他本來就不是陳述世上發(fā)生過的真事,他講的是“玩世的寓言”;人們卻可以詰問《左傳》的作者,鉏麑自殺前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以及介之推和母親隱遁而死前的對話,你是從哪里知曉的。在某些情況下,“在要顯得冷漠和客觀,與要使作品的道德基礎絕對清楚來提高其他效果的義務之間,有著一種公開的沖突。”在這個沖突中如何選擇,歷史敘事和文學敘事各自服從不同的倫理。每個敘事者都有一個敘事的“權(quán)限問題”,歷史敘事的性質(zhì),決定了他自動放棄了虛構(gòu)的權(quán)力,細節(jié)也不應該虛構(gòu)。古人對于歷史敘事和文學敘事有時區(qū)分不夠嚴格,是一種時代局限。在評價古代歷史經(jīng)典文本的文學性時候,對其中想當然的虛構(gòu)大加贊揚,是不可取的。
注釋
①亨利·詹姆斯:《小說的藝術:亨利·詹姆斯文論選》,朱乃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第4頁。
③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見《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85頁。二知道人原名蔡家琬,生活在18世紀30年代至19世紀30年代。
④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9頁?!皽喠挤蛑辍币娪凇蹲髠鳌贰鞍Ч吣辍?,衛(wèi)靈公夢見渾良夫向他大聲抗訴,之后占卜,他在占卜時必定要給卜者描述夢境,這和鉏麑死前獨語是不同的。《左傳》寫到渾良夫之躁,沒有也不需要轉(zhuǎn)換到全知視角。
⑥參見詹姆斯·費倫:《倫理轉(zhuǎn)向與修辭敘事倫理》,唐偉勝譯,《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8年第5期;費倫在文中說, “當前的‘倫理轉(zhuǎn)向’提出了關于技巧和倫理的關系問題,以及我稱為講述的倫理和內(nèi)容的倫理問題”。講述的倫理,即運用敘事技巧的倫理規(guī)范。又可參見伍茂國:《敘事倫理: 敘事走向倫理的知識合法性基礎》,《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 期;江守義:《中西小說敘事倫理研究路徑之比較》,《中國文學研究》2019 年第 2 期。
⑦可以參見希羅多德:《歷史》,周永強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9、43、77、89、94、103、108、126、132、138頁,其他還有很多,例如,其中第77頁:巴比倫神殿下,曾經(jīng)有一座純金的人像,“我自己沒有見過這座像,但我這里是遵照著迦勒底人告訴我的話寫的”。
⑧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謝德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年,第19-20頁。
⑨恩格斯:《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1頁。
⑩馬克思:《〈資本論〉第2版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