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敏 娜
(南方醫(yī)科大學外國語學院,廣州 510515)
思辨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 SF,國內(nèi)亦譯為推理性小說、推測性小說、推想小說、未來小說等)也稱為思辨文學(speculative literature),在很多語境中被視為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SF)的同義詞。很長一段時間里,學界將思辨小說看作是商業(yè)氣息濃厚的類型小說(genre fiction),其描述的是不同于現(xiàn)實世界的“異世界”(other world)。在21世紀的文學地圖中,思辨小說仍處于略微尷尬的位置。一方面,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其讀者群廣泛,載體多樣,而另一方面,雖然不少學者諸如吉爾(R·B·Gill)等對思辨小說展開了研究,但對如何定義思辨小說、如何分類等基本問題都感到棘手[1]。然而,盡管其研究視角和理論仍然有待豐富,思辨小說因其包容性(inclusiveness)和多樣化(variety)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來自各國的學者例如馬瑞克·奧茲威姿(Marek Oziewicz)、阿迪力夫·納瑪(Adilifu Nama)、布萊恩·阿特波利(Brian Attebery)、桑德拉·哈丁(Sandra Harding)、維羅妮卡·霍林格 (Veronica Hollinger)、柴納·米耶維 (China Miéville)等都展開了思辨小說研究;在各種文學百科全書中逐漸出現(xiàn)了speculative fiction的條目,例如由布萊恩·W·謝弗(Brian W. Shaffer)等編撰的《二十世紀小說百科全書》(TheEncyclopediaofTwentieth-CenturyFiction2011)中,來自梅肯州立大學的杰拉爾德·R·盧卡斯(Gerald R. Lucas)專門撰寫了speculative fiction的條目;英國的利物浦大學是思辨小說研究的重鎮(zhèn),自2011年以來,利物浦大學每年都舉辦以青年學者為主體的思辨小說研究學術年會(Current Research in Speculative Fiction);創(chuàng)立于1959年專門刊登奇幻和科幻學術文章的雜志《外推》(Extrapolation)目前由利物浦大學出版社出版;截止2018年,出現(xiàn)在思辨小說網(wǎng)絡數(shù)據(jù)庫(The Internet Speculative Fiction Database,ISFD)中的作家、作品和條目都以幾十萬計數(shù),且每年遞增規(guī)模在擴大。
反觀國內(nèi),姑且不論思辨小說的研究,思辨小說的幾大分支如科幻小說等的研究尚游離在主流文學研究視角之外。由于歷史原因,主流理論中對科幻文學的認識依然停留在三十年前,現(xiàn)在需要推進科幻文學觀念的轉(zhuǎn)變[2]。少數(shù)科幻創(chuàng)作者例如陳楸帆等只在各種論壇或發(fā)言中提及speculative fiction一詞;在中國知網(wǎng)(CNKI)上以思辨小說或推測性小說或推想小說為主題詞進行搜索,結(jié)果寥寥無幾;speculative fiction一詞譯名仍待商榷。如此這般,和西方思辨小說研究的興起相差甚遠。因此,本文嘗試梳理思辨小說的概念,總結(jié)其重要的研究主題,探究其研究視角,以此粗略勾勒出一幅西方思辨小說發(fā)展和研究地圖,以期為國內(nèi)思辨小說發(fā)展提供一定的參考。
思辨小說一詞在文學史中使用由來已久,其歷史最早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文學,彼時思辨小說的概念非常泛化,泛指一切具有思辨特征的小說?,F(xiàn)代意義上的思辨小說一詞由羅伯特·安森·海因萊因( Robert A· Heinlein)在1941年提出。此后在1947年的一篇文章中,海因萊因用思辨小說一詞代替科幻小說,將思辨小說視為科幻小說的最高等級,具有科幻小說的一切優(yōu)秀品質(zhì)[3]。但在海因萊因筆下,思辨小說并未獲得全新意義,只不過是海因萊因為了提高科幻小說的文學地位而替換的一個概念而已。在緊隨其后的科幻小說新浪潮(New Wave)中,英美等國的科幻作家為了改變科幻小說的邊緣地位,為了體現(xiàn)出與以往科幻作品的不同,不斷通過借用其他文學作品的寫作技巧等方式來豐富科幻小說的主題和寫作方式[4-6],現(xiàn)代意義上的思辨小說逐漸登上文學的歷史舞臺,其內(nèi)涵和外延也逐漸有別于科幻小說,思辨小說和科幻小說,尤其是硬科幻小說有了顯著區(qū)別。隨著時代和文學的發(fā)展,自20世紀末起,在人類從區(qū)域到全球化的轉(zhuǎn)變過程中,思辨小說一詞的范疇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反映出作家如何將人類可能的未來通過想象的方式在筆頭展現(xiàn)。盡管目前對思辨小說一詞尚無經(jīng)典定義,其語義范圍亦無固定界限,但學界普遍認為,思辨小說包含科幻小說、奇幻文學(fantasy)和恐怖小說(horror fiction)及其亞文類,但思辨小說并不只限于這幾大文類,許多非模仿的敘事小說(non-mimetic narrative fiction),例如超自然小說(supernatural fiction)、超級英雄小說(superhero fiction)、烏托邦和反烏托邦小說(utopian and dystopian fiction)、啟示錄和后啟示錄小說(apocalyptic and post-apocalyptic fiction)和架空歷史小說(alternate history fiction)等均可攬入思辨小說旗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思辨小說猶如一把大傘,具有極強的包容性,涵蓋了絕大部分描寫有別于現(xiàn)實世界(reality)的虛幻世界(other world)的小說。
思辨小說的包容性和多面性從一些學者的定義可見一斑。早在2010年,思辨小說的兩位代表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和厄休拉·勒古恩 (Ursula K. Le Guin)曾就“思辨小說”一詞展開討論。阿特伍德認為,思辨小說描述的是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或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并將其與科幻小說和奇幻小說等文類區(qū)別開來;勒古恩所謂的科幻小說就是她定義的思辨小說,而勒古恩的奇幻小說則包括了她眼中的科幻小說[7] 13。蘭斯·奧爾森(Lancer Olsen)認為,外延擴大后的“思辨小說”是唯一能夠系統(tǒng)討論當今政治、哲學、道德、文化問題的文類,包括基因工程、人工智能、化學武器、全球的原教旨主義、有毒廢物等[8]。而奧茲威姿認為,雖然最初思辨小說被視為是科幻小說的一個亞文類,但現(xiàn)在學者傾向于將其視為一個元文類(meta-genre),一個超級文類(super-category)的模糊集合(fuzzy set),它沒有固定界限,但有文類的原型作品(prototypical example)[9] 2。盧卡斯(Gerald R. Lucas)認為思辨小說從全新的角度來描述經(jīng)驗現(xiàn)實,從而為讀者創(chuàng)造出一種認知疏離感(cognitive estrangement)[10] 843。謝麗爾·溫特(Sherryl Vint)則認為思辨小說更多關注社會和文化現(xiàn)象而非技術變化,并重塑了讀者對司空見慣現(xiàn)實的理解和認知[11] 90。
故此可見,和傳統(tǒng)意義上文類(genre)概念相對固定有別的是,思辨小說的內(nèi)涵和外延處于不斷變化和發(fā)展中。此外,和傳統(tǒng)文類以紙質(zhì)媒體為主要載體不同的是,思辨小說的敘事范疇更為宏大,可以是紙質(zhì)媒體,也可以是戲劇、廣播、電影、電視、電腦游戲、漫畫等,或者是這些敘事方式的綜合體。思辨小說挑戰(zhàn)歐美傳統(tǒng)文學中的以男性為主導的白人文化版圖,包含了各種語言創(chuàng)作的作品,例如那些傳統(tǒng)文學中被邊緣化的作品。換言之。思辨小說不再只是歷史上白人作家和英語為母語主導的非模仿文學文類,通過不同的文化產(chǎn)品形式呈現(xiàn),其創(chuàng)作者既包括傳統(tǒng)的主流文學作家,也包括那些來自少數(shù)族裔、不同膚色的其他非西方傳統(tǒng)文學認可的作家,思辨小說折射出多元文化齊頭并進的全球現(xiàn)象。
思辨小說的文類特征之一是注重社會問題的突顯,著重表現(xiàn)人物性格和思想感情,反思科技發(fā)展的后果,其關注點在“人”而非“技術”上,因此,思辨小說更多關注作品中主人公的心理世界,語言技巧更勝于故事情節(jié)和技術發(fā)展,科幻小說新浪潮的代表人物巴拉德(J· G·Ballard)的以內(nèi)空間(inner space)著稱的小說便可被歸入此類。 思辨小說對純粹知識和技術等的描繪偏少,更多是借鑒其他文類的寫作技巧,從社會、哲學、心理等角度探討人類現(xiàn)實社會的種種弊端,小說刻畫的是不同于人類社會又處處影射人類社會現(xiàn)實的虛擬世界,故此,思辨小說的主題主要集中在宗教、政治、性別、環(huán)境和氣候等方面。
思辨小說中的宗教往往是現(xiàn)實和未來社會的交匯點,許多當代科幻小說根源植入在思辨小說的傳統(tǒng)之中,和宗教想象緊密相連。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早期的思辨小說中,無論敘事推力是朝著和解還是沖突的方向而前進,科學和宗教之間的敵對,都在和達爾文的進化論、社會主義和人類主義的爭辯中更顯突出。思辨小說長期以來的傳統(tǒng)——神學(theology)和反神學(anti-theology)、宗教人物、虛構(gòu)宗教派別等已經(jīng)滲透到現(xiàn)代思辨文學作品中。在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TheHandmaid’sTale,1985)和《洪水之年》(TheYearoftheFlood,2009)兩部作品中,宗教這一主題十分鮮明?!妒古墓适隆访鑼懙氖亲诮虡O權制度下的社會。未來社會中,現(xiàn)有美國政府被國內(nèi)原教旨主義(Fundamentalism)信徒中的極端分子所取代,成立了神權統(tǒng)治的基列共和國(The Republic of Gilead)。源自于《圣經(jīng)》中的宗教和神學的主題便被鑲嵌在故事發(fā)生的大背景當中,我們試舉幾例:整個故事的中心脈絡則來自《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第30章描寫的拉結(jié)和雅各的故事,基列共和國這一名稱也源于《圣經(jīng)》,基列共和國的當權者是信奉原教旨主義的基督教新派分子,又被稱作“基督教新右派”或“宗教新右派”等等。而在《洪水之年》中,自稱為“上帝的園丁”的宗教團體在領袖亞當一號帶領下,仿效諾亞方舟,致力保全所有生命,建立了“屋頂伊甸園”。思辨小說中的宗教往往為小說的展開提供宏偉背景,思辨小說中的宗教反叛、罪惡與拯救等描述架起了一座文學和宗教的溝通橋梁,從而為讀者提供特有的思考和反思的方式。
思辨小說描寫的是未來之事,盡管也含有科幻的成分,但其核心不是在描述科學或技術,更多的是在描述文化和社會內(nèi)容。思辨小說的著眼點之一便是按照當今社會的現(xiàn)狀發(fā)展下去,就會如何,也就是“what if?”。顯然,社會總是朝著積極或消極兩個方向發(fā)展。社會若積極發(fā)展下去,即成為所謂的烏托邦——理想中最美好的社會;反之,未來世界就可能落到反烏托邦的境地——成為政治、經(jīng)濟等糟糕透頂?shù)纳鐣?。為了在小說中構(gòu)建這樣的未來社會,政治這一主題顯然不容錯過。阿特伍德代表作《使女的故事》曾獲加拿大總督文學獎(Governor General Literary Awards,加拿大最大的國家級文學獎),并獲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提名?!妒古墓适隆分v述的是未來社會中,神權統(tǒng)治的基列共和國成立后,當權的大主教在政治、社會、教育諸多方面進行改革并自認為找到了拯救人類的良方。阿特伍德的另一部作品《羚羊與秧雞》(OryxandCrake,2003)描寫了一場由病毒傳播而導致全人類毀滅的生態(tài)災難。在未來時代,人類社會經(jīng)歷了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后,政府可有可無,世界被一些彼此競爭的高科技生物公司所控制,各大生物公司建立了自己的“大院”,每個“大院”都是一個獨立王國。故事的主人公——友情深厚的“雪人”(snowman)和“秧雞”(crake)就生活在這樣的大院里。無論是在《使女的故事》還是在《羚羊與秧雞》或《洪水之年》中,現(xiàn)有的政治制度暴露出各種問題,政府無力控制局面,于是,新的政府(基列共和國)、替代政府角色行使各種權利的高科技公司或宗教團體試圖通過一己之力來重新構(gòu)建社會,虛構(gòu)的未來社會其實是人類當下現(xiàn)實的一種映射。在《使女的故事》中,阿特伍德所描寫的專制政權與現(xiàn)實中的專制政權以及大多數(shù)想象的專制政權并沒有什么不同,一小部分處于權利頂端的人物試圖控制其他所有的人,攫取絕大部分的利益,例如只有大主教才能得到專門的使女用以繁殖后代。這些與其說是對未來社會的想象,更不如說是對現(xiàn)有政治制度的一種反思和警示。在另一思辨小說代表性作家勒古恩的成名作之一——1974年出版的《一無所有》(TheDispossessed:AnAmbiguousUtopia。同時榮獲雨果獎與星云獎,兩者是奇幻、科幻界最高獎項)中,小說中的主人公來往于兩個星球,這兩個星球是兩個不同的烏托邦世界。小說對比了兩種政治形式:一種是壓迫貧困階層的資本主義社會,凌亂不堪但充滿了活力;另一種則是無階級差別的“烏托邦”,但這種社會對人性的禁錮本身就是一種壓迫[12]。在2000年出版的《傾訴》(TheTelling)中,勒古恩講述了女主人公蘇緹(Suti) 的阿卡星(Aka))之旅。 蘇緹原本生活在特拉星(Terra)上,在戀人喪生于恐怖襲擊后,極度悲傷的蘇緹以觀察員身份前往由單一主義極權政權掌權的阿卡星。 阿卡星原本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但專制型政府卻禁絕了舊的風俗與信仰,這里雖沒有唯一神教的神權控制,但蘇緹體驗到另外一種形式的唯一神教——科技至上主義。阿卡星單一文化主義做法的后果是為了“否認過去的民族”,一切都“政治化”[13]。思辨小說作家對政治制度、種族、戰(zhàn)爭等話題的書寫表現(xiàn)出作家對政治的思考和關注,折射出當代政治紛爭,作家們提倡構(gòu)筑政治和諧的世界的觀念也躍然紙上。
兩性關系和性別問題是思辨小說所關注的主題之一。數(shù)千年來,在男權制占主流的社會中,女性的形象是從屬于男性的“第二性”和“邊緣人”。她們既無“自我”歷史,更無“自我”的現(xiàn)在和將來,不少作品中的女性在實際意義上更是“缺席”和“不在場”的。傳統(tǒng)科幻小說一直是男性主導,20世紀中葉以來,不少女性作家例如勒古恩、喬安娜·露絲(Joanna Russ)和小詹姆斯·蒂普特瑞(James Tiptree Jr.)創(chuàng)作出了不少關注女性話題的科幻小說。女性主義要求反對父權制、男性話語霸權及其代表的社會類型。不管是否被標注為女性主義者, 以科幻小說作為思考性別差異及其影響的實驗場卻是許多女作家的共同選擇[14]。女性主義思辨小說源起于19世紀,女性作家一直將科幻小說的主題和文體技巧運用到思辨小說中,但在當代,對思辨小說做出最大貢獻的,毫無疑問,仍然是男性作家。整體來說,女性主義主題及其所關注之事的引入促進了思辨小說的發(fā)展。在阿特伍德的代表性作品中,《使女的故事》和《洪水之年》都采用了女性主義視角來進行敘述?!妒古墓适隆分袏W芙弗雷德(Offred)用第一人稱講述自己在基列共和國充當使女的經(jīng)歷,而《洪水之年》則講述兩位女性在末世生存的故事?!妒古墓适隆返闹魅斯且粋€名叫奧芙弗雷德的使女,包括她在內(nèi)的使女是當權大主教的附屬品,她沒有財產(chǎn),沒有姓名,沒有自己的生活,其社會功能已經(jīng)完全消退,唯一的社會功能就是為共和國的上層人物繁衍子嗣:“我們的用途就是生育,除此之外,別無他用……我們只是長著兩條腿的子宮?!盵15]厄休拉·勒古恩通過書寫思辨小說獲得了主流文學認可,其代表作有地海系列六部曲等。勒古恩在前三部小說中所描繪的是一部男性視野中的英雄史詩,雖然第二部小說《地海古墓》(TheTombsofAtuan, 1971)勾勒了女主人公性別意識和自我意識的覺醒,但是男性仍然扮演了女主人公的引導者和救贖者,但是在地海傳奇后三部曲中,勒古恩用母親話語敘事,顛覆性地改寫了地海的歷史[16]。地海六部曲展現(xiàn)了勒古恩女性意識的不斷成熟及其對女性身份境遇等各層面的思考,勒古恩在地海后三部小說的書寫中,以母親話語為藍本,構(gòu)建了女性的話語體,特別是《地海孤兒》(Tehanu:TheLastBookofEarthsea,1990)以女主角的視角寫成,是一次對女性生活狀態(tài)的探討。書中,勒古恩以平凡婦女、受虐女童、村野女巫等弱勢族群的視野,探討父權體制下女性生命的挫折、困厄與成長。而勒古恩在《地海孤兒》中,描繪的英雄不再是傳統(tǒng)小說中的女性,更為甚者,主人公恬娜(Tina)不再具有偉大的英雄業(yè)績, 只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野村婦;甚至在《黑暗的左手》中,男女的性別對立已經(jīng)消失了;阿特伍德的思辨小說研究作品《虛構(gòu)世界:思辨小說與人類想象》(InOtherWorlds:SFandtheHumanImagination2011)一書也收錄了阿特伍德自己創(chuàng)作的短篇思辨小說,其中一篇是《Aa’A星球上的桃子女人》(ThePeachWomenofAa’AfromTheBlindAssassin)。在這篇小說里,Aa’A星球上沒有男性,也因此沒用真正意義上的生育,女性像桃子一樣生長在樹上。女性主義與思辨小說的結(jié)盟不僅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變革的必然體現(xiàn),也是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語境下的時代產(chǎn)物。盡管思辨小說所創(chuàng)作的背景和故事各不相同,但卻體現(xiàn)了思辨小說作家對女性本體、女性意識和性別關系的深切思考。
不少的科幻小說都以地球變暖,環(huán)境惡化為背景,環(huán)境問題及其帶來的后果是科幻小說最好的題材和靈感來源之一,而思辨小說很多時候則超越了純粹地描繪自然科學的環(huán)境問題,而是使之成為一種哲學思辨——如果人類對目前的氣候變化無動于衷,導致地球氣候變暖,繼續(xù)對自然環(huán)境肆意掠奪和破壞,使得自然資源高度匱乏,那后果則不堪設想。阿特伍德的作品《洪水之年》被視為是《羚羊與秧雞》的姐妹篇。小說描寫了極端氣候頻繁發(fā)生的未來社會,動植物以驚人的速度走向滅亡,同時社會充斥著各種暴力犯罪和各利益團體之間的矛盾沖突,社會秩序混亂[17]。一個號稱“上帝的園丁”(Gardeners)的宗教團體預測出地球?qū)⒁蜻@場天災而改變,于是在幽默睿智的領袖亞當一號(Adam One)帶領下,仿效諾亞方舟,致力保全所有生命,建立了“屋頂伊甸園”,試圖找出新的烏托邦。小說中錯亂的社會像是極端環(huán)保者的夢魘,更是當今環(huán)境問題頻發(fā)之現(xiàn)實的映射。小說試圖借助時代和物種的快速演變警示人類若繼續(xù)對全球變暖、暴力蔓延、科技濫用、唯利是圖視而不見的話,那么像《洪水之年》一書中描寫的極端氣候頻繁發(fā)生,動植物以驚人的速度走向滅亡的未來社會很快就會到來[18];或是像奧克塔維婭·E.巴特勒(Octavia E.Butler)在《播種者的寓言》(ParableoftheSower)中描寫的森林毀滅、水土流失、河海污染、氣候變暖、水油等資源都變得珍稀的社會也會成為人類將要經(jīng)歷的明天;或是如勒古恩在1971年發(fā)表的《天鈞》(TheLatheofHeaven)中描述的一樣,未來世界生態(tài)已被嚴重破壞,自然中僅存的綠地成為富人的奢侈品,窮人無權享受[19]。在描寫環(huán)境和氣候時,思辨小說往往不止于單純地描繪問題,而是藉由這些問題對人類提出深刻的警示:生態(tài)浩劫是人類自己造成的惡果,自然環(huán)境不應再是“缺失”的“他者”,而是與人類同呼吸和共命運的“生命共同體”,只有這樣,人與自然才能和諧共生[20]。《洪水之年》中,阿特伍德發(fā)出以下質(zhì)問:面對擁擠熙攘的地球嚴苛的生存環(huán)境,未來究竟會發(fā)生什么?我們要怎么做來減少損害?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更為重要的是,哪一種人才能肩負起這份挑戰(zhàn)?誠如阿特伍德自己所言,她創(chuàng)作的SF并不是科幻小說而是思辨小說[7],她借由這些作品預示人類的未來,以此喚醒更多人的社會責任感和對未來的強烈關注,包括思辨小說等在內(nèi)的文學作品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反思和質(zhì)疑現(xiàn)實的方式。
21世紀以來,國外思辨小說學術研究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如果說21世紀之前思辨小說仍是一個不受學術界待見的稚嫩青年,那么在過去十幾年的時間里,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這一文學類型,其研究和批評視角也逐漸豐富和成熟。當今文學研究大環(huán)境中,異質(zhì)性(heterogeneity)是文學研究和批評賴以存在和展開的要點,思辨小說研究也不例外,常見的思辨小說研究視角并非完全迥異于其他文學類型研究,女性主義和性別理論、后殖民主義、馬克思主義、種族主義等理論和視角都被運用于思辨小說研究中,知名學者包括阿迪力夫·納瑪(Adilifu Nama)、約翰·里德(John Rieder)、伊麗莎白·金威 (M. Elizabeth Ginway)、布萊恩·阿特波利(Brian Attebery)、桑德拉·哈丁(Sandra Harding)、 凱瑟琳·海勒 (N. Katherine Hayles)、維羅妮卡·霍林格 (Veronica Hollinger)、卡爾·弗利德曼(Carl Freedman)、柴納·米耶維 (China Miéville)等。此外,新的批評視角亦不斷涌現(xiàn),各國學者們借用心理學、認知科學、后人類主義、社會學等理論來分析各種思辨小說文本,其研究的跨學科特點日漸凸顯。
臨床心理學是應用心理學的重要分支,近年來,個體心理援助、危機介入、引導和促進等概念和理念的提出,給臨床心理學賦予了更新的內(nèi)涵。德里克·J·蒂斯(Derek J. Thiess)的著作《在思辨小說中體現(xiàn)性別和年齡》(EmbodyingGenderandAgeinSpeculativeFiction, 2016)運用臨床心理學的研究方法,借助生理心理社會學模式,通過解讀巴特勒的《寓言》(Parable)系列、奧森·斯科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的《安德的游戲》(Ender’s Game)和斯蒂芬妮·梅爾(Stephanie Meyer)的《暮光之城》(Twilight)系列等作品,認為在思辨小說的研究中,年齡是一個十分重要卻被忽視的話題,年齡(和性別)是物質(zhì)、心理和社會環(huán)境的綜合體,可見,臨床心理學為解讀思辨文學中的年齡和身體提供了一個獨特卻又別有新意的視角[21]。認知詩學與認知文學研究目前在國內(nèi)外研究界都蓬勃發(fā)展,體現(xiàn)科學研究與文學等不同領域的跨學科對話。奧茲威姿的著作《青少年思辨小說中的正義——一種認知解讀方式》(JusticeinYoungAdultSpeculativeFiction—ACognitiveReading,2015)從認知學角度對不同思辨小說文本進行了解讀,奧茲威姿在該書中將文學研究(青少年和思辨文學)、道德哲學和認知科學三者大膽結(jié)合在一起進行研究,借助圖式理論等認知學概念,將思辨文學中的正義分類為詩學正義、因果報應正義、修復正義、環(huán)境正義、社會正義和全球正義等[22]。該書立意新穎,在思辨小說研究領域是一本不可錯過的好書。約翰·德·斯梅特和海倫·德·克魯斯(Johan De Smedt and Helen De Cruz)在《思辨小說的認知價值》(TheEpistemicValueofSpeculativeFiction,2015)一文中借助認知科學觀點,認為思辨小說和分析哲學——特別是哲學思想實驗的認知機制相同,兩者都著力于人類的心理預期(mental prospection),包括對未來的思考和反事實推理[23] 59,77。后人類主義是以數(shù)字技術、信息技術、基因技術為代表的科技與社會學、哲學相結(jié)合的思潮。學者孫紹誼認為,后人類主義思潮不僅給傳統(tǒng)人文和社會學科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而且也深刻影響了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與思考。后人類主義突出學者凱瑟琳·海勒 (N. Katherine Hayles)在其代表性著作《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一書中提出人類在不斷探索科技的過程中,改變自身思維方式從而“后人類”化。作者借助信息和二階系統(tǒng)理論來理解控制論的中心性以及目前我們對主觀性的理解等多重解讀作品,認為思辨小說中,人類在階級、性別、種族方面的建構(gòu)性某種程度上得以解構(gòu),人類的生物性亦得到挑戰(zhàn)。從創(chuàng)作到消費,文學均是一個社會文化過程,毫無疑問受到各種社會關系的制約,思辨小說亦不例外。近年來,從社會學視角觀照思辨小說的研究也逐漸興起,奧茲威姿認為思辨小說是一種文化產(chǎn)品,是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定義下的文化場域之一(a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和其他文化場域一樣,其外,思辨小說和略顯抽象的權力場域相關聯(lián),其內(nèi),思辨小說則具有自治和他治等原則[9]。除卻各種跨學科的理論對話和研究,亦有系統(tǒng)研究思辨小說作家的著作問世。托尼·彭斯(Tony Burns)的《政治理論、科幻小說和烏托邦文學》(Politicaltheory,sciencefiction,andutopianliterature,2010)關注的是扎米亞京(Zamyatin)和勒古恩作品中的政治和倫理等方面的書寫。思辨小說家阿特伍德在2011年也出版了思辨小說研究著作《虛構(gòu)世界:SF與人類想象》,在該書中,阿特伍德梳理了自己創(chuàng)作思辨小說的歷程,思辨小說這一文類的定義和觀點,也包含了五部短篇思辨小說。
過去十幾年來,思辨小說的研究受到諸多文論流派和其他學科的影響,上文討論的心理學、認知科學、后人類主義、社會學等對思辨小說的批評和研究將推動思辨小說研究朝著更深更廣的方向發(fā)展,同時,這些批評思潮的種種文化和哲學內(nèi)涵反過來也必將促進思辨小說的創(chuàng)作,增添思辨小說的思想深度和厚度。
和傳統(tǒng)分類學不同的是,思辨小說的界限不是固定的,而是具有包容性,其關注的不是將何種作品排除在思辨小說之外,而是何種文學作品可被納入思辨小說的標準。歐美學界目前普遍認為,思辨小說包括科幻小說、奇幻小說和恐怖小說及其亞文類。這些文類及其亞文類的共同點是:思辨小說更多關注社會和文化現(xiàn)象而非技術變化,它重塑了讀者對司空見慣現(xiàn)實的理解和認知,思辨小說更多地不是關注科技的先進性,也不是突出未來社會的奇幻性質(zhì),而是借對科技和未來社會的描寫,來反思當今人類的命運和情感。越來越多的女性主義作家和少數(shù)族裔作家借思辨小說來拓展寫作疆域,藉此在傳統(tǒng)意義上男權主導的、歐美白人文化主導的全球文化版圖中占據(jù)一己之地。除卻傳統(tǒng)的紙質(zhì)媒體和印刷文本之外,思辨小說載體多樣,既包括印刷文本,也有電影、電視、廣播、漫畫等;其主題涵括政治、宗教、性別、環(huán)境和氣候等;研究視角越來越豐富,既有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視角,也有心理學、認知科學、后人類主義、社會學等新興視角和批評話語。
思辨小說的多樣性和包容性使之在新世紀文學研究版圖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而國內(nèi)目前對思辨小說的學術研究稍顯滯后:已有研究多集中在阿特伍德等幾位代表性作家的研究上;方式以文本分析為主,且多集中在讀者群集中的幾部作品如《使女的故事》等;研究視角也稍顯單一,主要有生態(tài)政治學、女性主義等。由于長期缺席于主流批評視角之外,國內(nèi)思辨小說研究的廣度、深度和厚度都有待提升,如此,便也無法為國內(nèi)思辨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供理論支撐,真正意義上的學術話語批評范式之路仍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