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倩
(南京財經大學法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00)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九十三條至第九十七條均為合同解除制度的規(guī)則。其中,第九十七條①的規(guī)定過于原則化,在法解釋學上出現了三種不同的理論學說——直接效力說、間接效力說和折中說。同時這三種理論學說還對司法實踐產生影響,故需要對合同解除效果問題進行深入地研究,從而找出更契合我國法律體系、更有利于保障當事人利益的理論學說。因此,本文旨在對我國合同解除效果的理論學說進行研究分析的基礎上,通過借鑒國外相關制度,從比較的角度論證“折中說”更加適合我國。
我國理論學說界對合同解除效果問題的處理主要采用以下三種學說:直接效力說、間接效力說和折中說。具體說來:
1.直接效力說認為,合同由于解除而溯及既往地消滅,還未履行的債務不再履行,已履行的部分產生返還請求權。[1]其主要有三個要點:第一,合同解除時,還未履行的部分無須再履行,產生債務免除履行的效果。第二,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在解除權人行使解除權解除合同時,合同效力自始消滅,原已履行之給付喪失法律上的原因。由此已經接受給付的當事人應當予以返還,合同當事人的財產狀況恢復到合同未履行前的狀態(tài)。第三,由于合同解除導致已履行的給付喪失法律上的原因,合同也溯及既往地歸于消滅,故已給付的標的物之所有權應當無條件地返還給原給付的當事人。
2.間接效力說認為,合同解除并不使契約關系溯及既往地消滅,只是還未履行的債務產生拒絕履行的抗辯權,已履行的債務產生新的返還債務。[2]其主要有四個要點:第一,合同解除時,權利人享有拒絕履行另一方當事人請求其履行尚未履行部分的抗辯權。第二,當權利人行使解除權時,其效力并不及于合同已履行部分,已履行的債務并不溯及既往地消滅,而是在當事人之間產生新的返還債務。第三,該返還債務是債權請求權,但不屬于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而屬于以返還已履行給付為內容的新的債權請求權。第四,已履行給付的所有權返還必須具備公示這一物權變動要件,未經公示,原給付當事人不能直接獲得該所有權。
3.折中說認為,未履行的債務在合同解除時消滅(與直接效力說一致),已履行的債務產生新的返還債務(與間接效力說一致)。[3]其主要有四個要點:第一個要點同“直接效力說”第一個要點,第二、三、四個要點同“間接效力說”第二、三、四個要點。
有關合同解除效力的爭議,對于學說和立法發(fā)生影響的主要為直接效力說和折中說,至于間接效力說,實際上已經淪為異說。[2]因此,本文主要對直接效力說和折中說這兩種學說進行分析。經過上述分析可以發(fā)現,這兩種學說雖然存在較大分歧,但是對合同解除時未履行的債務直接歸于消滅的效果均予以認可。
現《德國民法典》第三百四十六條對解除效果予以規(guī)定,其中第一款②主要有以下兩層含義:第一,解除權人行使解除權使得尚未履行的給付歸于消滅,無需繼續(xù)履行。第二,合同解除后,在雙方當事人間產生返還請求權,且對所受領的標的物原則上應當原物返還。由此可見,《德國民法典》第三百四十六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與我國《合同法》第九十七條的規(guī)定基本一致,但該第一款并未直接明確規(guī)定合同解除是否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這就需要借助德國司法實務和理論學說而得知。
目前德國采用折中說,且為2002年新修訂的德國債法所采納。筆者認為《德國民法典》采用折中說的原因之一在于誠實信用原則,這也是筆者支持折中說的原因之一。誠實信用原則貫穿合同訂立至終止的整個過程,雙方當事人無論是行使其權利時,還是履行其義務時,均應當遵循該原則。因此合同解除后,也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當事人就自己所受領的給付產生返還請求權。同時合同解除的原因是基于合同履行過程中所出現的障礙,該合同在一開始為有效,且當事人均信賴合同是有效的。故這種信賴受到誠實信用原則的保護,合同并不消滅,已履行之給付不應屬于不當得利而被請求返還,而應產生一種新的債權。
《法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三條③明確表明,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債的關系于解除條件成就時消滅,發(fā)生恢復原狀請求權,該請求權屬于物權請求權。同時第一千五百八十三條④規(guī)定,若雙方當事人就標的物與價款協商一致,合同便成立并生效,標的物的所有權即轉讓給買受人。首先法國的物權變動只需觀念性移轉,無需實際公示即可產生物權變動的法律效果。這就表明返還原物請求權的實現不需要買受人實際返還,只需解除權人行使解除權就消滅了買受人對標的物所享有的所有權。其次,即使標的物之占有已經轉移,賣方解除訴權還可尋求特別優(yōu)先權的支持。所謂特別優(yōu)先權,指動產、不動產出賣人對占有或已移轉占有的出賣物享有的價款優(yōu)先權。[4]在法國民法中,特別優(yōu)先權不僅能夠保障解除訴權,而且還是其前提條件,即若無特別優(yōu)先權或特別優(yōu)先權消滅,便導致解除訴權無法行使。
筆者認為《法國民法典》對合同解除效果問題所采納的直接效力說并不適合我國。原因有三:第一,我國采債權形式主義,物權變動需要經過公示,不能直接觀念性地移轉所有權,因此我國并不具備“法國式”返還標的物的條件。第二,我國民法沒有規(guī)定出賣人對標的物轉移占有后能夠享有特別優(yōu)先權,也沒有規(guī)定價金返還的優(yōu)先權。一旦原物已經毀損滅失或者已經移轉所有權,而合同解除又具有溯及力,就很容易造成出賣人已履行之給付利益得不到保障。第三,我國《物權法》規(guī)定了善意取得制度,這一制度從根本上阻斷了合同解除溯及既往的效力。一旦標的物被善意第三人取得所有權,標的物就難以重歸出賣人,也就使雙方的財務狀況難以恢復到合同尚未履行之前的狀態(tài)。由此可見,若將我國《合同法》第九十七條合同解除效力解釋為有溯及既往的效力,就很容易造成其與善意取得制度發(fā)生沖突的局面,導致民法內部邏輯的紊亂。因此我國并不適合法國民法所采用的直接效力說。
通過上述對德國和法國民法典中有關合同解除效果問題的分析可得知,我國并不適于采用直接效力說,而較為適于采用折中說。筆者將著重、系統地對直接效力說的不合理之處與折中說的合理之處作出分析。
直接效力說認為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合同一經解除就溯及既往地消滅,這必然會造成“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局面。換言之,一旦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則會導致主張違約合同的解除喪失其存在的基礎,違約責任就成為了無源之水,隨之消滅。而折中說并不認為合同在解除時消滅,這就為違約后的損害賠償提供了理論基礎。
法律主體實施法律行為,只能根據行為時既有事實基礎和法律規(guī)定進行判斷?,F在的行為不能,也不應建立在將來的、未定的事實基礎之上。[4]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會對債權人造成不利局面。在合同債權具有擔保的情形下,主合同溯及既往地消滅,則擔保合同也隨之消滅,導致債務人在無法恢復原狀或不采取其他補救措施時,債權人無權要求擔保人承擔責任,這給債權人帶來不利影響,破壞交易安全。而“折中說”的根本立場為合同不溯及地消滅,自然不會破壞交易安全。
法律是為了實現一定的目的而制定的,但所制定出來的法律必然不能造成現實社會生活和經濟發(fā)展的負擔。合同解除之目的是合理、有效地處理好不能繼續(xù)履行合同的善后問題。[4]這種對善后問題的處理方式必須符合社會現實和經濟利益的需要。而直接效力說的觀點會增大解決善后問題的成本和風險。首先,直接效力說認為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這種溯及力是在合同解除后將當事人的狀態(tài)回復到合同訂立之前。雖然當事人之間的大部分給付可以相互回復,但這種解決方式忽略了當事人自契約訂立時起至解除時止的整個過程所花費的時間成本和機會成本等。其次,合同解除后,回復原狀時需耗費履行費用。在非違約解除情形下,履行費用由合同當事人承擔,這對雙方均產生不利后果。在違約解除情形下,履行費用由違約方承擔,即使這對守約方沒有造成履行費用方面的損害,但卻加大了合同解除的總成本,不符合經濟效益的需要。最后,在履行恢復原狀時,往往會增大原給付物毀損滅失的風險,增加雙方當事人的整體負擔,使雙方當事人耗費更多的精力、財力。相反,折中說主張合同解除無溯及力,則無須當事人在合同解除后將其狀態(tài)回復到合同訂立之前,從而避免了對經濟效益造成損害,實現了合同解除成本的最小化和當事人利益的最大化。
我國《民法總則》第一章和《合同法》第一章都對誠實信用原則進行規(guī)定,故合同解除制度也要遵循該原則。在合同解除前,合同當事人均因信賴合同不會消滅而履行給付,這種信賴應該受到保護。但直接效力說主張合同在解除時消滅,這違背了信賴,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相反,折中說并不主張合同在解除時消滅,符合誠實信用原則。這一點上文已作出詳細說明,在此不多贅述。
我國《合同法》第九十七條的規(guī)定過于原則化,難以看出其采用何種學說。故應當回歸法條,看何種學說更加符合第九十七條的規(guī)定。
直接效力說認為恢復原狀的依據是合同在解除后溯及既往地消滅所產生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不應為我國合同解除后返還請求權的理由如下:第一,我國《民法總則》第一百二十二條⑤規(guī)定,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之前提基礎是給付之受領無合法依據。但合同在解除前為有效,合同當事人均信賴該合同的效力,受領人受領給付時是有正當、合法依據的,故合同解除后的返還并不具備產生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前提條件。第二,結合《合同法》第五十二條的規(guī)定可得知,合同無效是由于該類合同內容危害公共利益或他人利益,且該類合同觸及法律難以容忍的底限,故法律對這類合同的法律效力進行徹底否定,將無效合同視為自始不存在,從而產生不當得利返還義務。但合同解除權是形成權,解除權之行使與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利益有關,而非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這就意味著不能將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與合同無效的法律效果等同視之,合同解除并不等于合同自始不存在,故合同解除后的返還無產生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依據。因此,將合同解除后的恢復原狀解釋為不當得利的返還難以較為周延地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欠缺充分的依據。
對《合同法》第九十七條恢復原狀的理解,通常認為是在合同解除之后,當事人互相返還已受領的給付。[5]恢復原狀與《民法總則》第一百七十九條的返還財產相類似,均屬于債權債務的范疇。故于我國而言,將恢復原狀解釋為債權請求權是有法律依據的,應采納折中說。
我國《合同法》第九十七條的規(guī)定不能完美地適用于司法實踐,這就需要從我國法律制度自身出發(fā),權衡其所要保護的利益,從而制定出適合我國的合同解除制度。筆者通過層層論證,證明了我國應當選擇折中說作為合同解除效果的理論學說。折中說認為合同解除沒有溯及力,給付一方當事人對于已履行之給付享有債權返還請求權,符合誠實信用原則,同時還能避免同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相矛盾,符合法律內部的邏輯,并增進法律體系內部的和諧與統一。
注釋:
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九十七條。
②參見《德國民法典》第三百四十六條第一款。
③參見《法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三條。
④參見《法國民法典》第一千五百八十三條。
⑤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一百二十二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