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祥瑞
(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巴金先生在《家》中塑造的眾多女性形象里,既有鳴鳳、婉兒、喜兒等身份低微的丫頭,又有瑞玨、梅芬、淑貞等受舊禮教束縛的舊式小姐,她們備受社會制度的壓迫,以不同程度的悲劇收場;也有緊隨時代潮流,積極參與社會改革運動,以琴與許倩如為代表的新式女性,她們在社會思想接受方面有落后與進步的差別,但在兩性關(guān)系極不平等的男權(quán)社會下都無法獲得女性的價值認可以及與男性平等的權(quán)利。
在高公館這個封建大家庭內(nèi)生活著一系列受舊社會思想體制影響與控制的舊式女性,卑微的丫頭們在最高統(tǒng)治者高老太爺?shù)目刂浦聸]有一點話語權(quán),無盡的忍耐,默默接受一切安排;尊貴的小姐們看似光鮮亮麗,卻在舊社會對女子的道德規(guī)范下逐漸失去自我。巴金在《家》的代序中寫道:“我代那許多做了不必要的犧牲品的女人叫出了一聲:‘冤枉’!”這些女性雖然各自遭受的苦難不盡相同,人生走向不同,但都在封建禮教的壓迫下選擇習(xí)慣性順從、無奈地妥協(xié),都成為了封建禮教的犧牲品。
鳴鳳、婉兒、喜兒同為高公館的丫頭,地位最卑微,受壓迫程度最高。喜兒被嫁給太太選定的丈夫,又回到公館繼續(xù)做工,提起丈夫如何對她不好,常常獨自流淚。婉兒代替鳴鳳嫁給馮老太爺做妾,其妻常發(fā)脾氣拿她出氣。而鳴鳳相比其他兩位更幸運的是獲得三少爺覺慧的真心,曾短暫地享受過普通人的愛情,但她也無法擺脫作為這個封建大家族的女奴的共同命運——無法選擇自己的歸宿。
鳴鳳在高公館待了七年,常常挨罵,在覺慧幫她折梅花時也囑咐他不要讓太太知道,她無時無刻不在懼怕這個家庭里的權(quán)威力量。她常在夜晚流淚,思考自己的未來,也曾幻想自己出生于富貴人家,備受父母的疼愛,享受家庭的溫暖,但她知道“世間的一切都是由一個萬能的無所不知的神明安排好了的,自己到這個地步,也是命中注定的罷。這便是她的簡單的信仰,而且別人告訴她的也正是如此?!彼钚琶\卻害怕重蹈喜兒的覆轍,只求保持生活的原樣,盡管要承受太太無盡的責(zé)罵,但就這樣一直留在主人身邊做事已是一個奴隸最好的歸宿。在被安排嫁給馮老太爺做妾時,她曾在心里堅定地反抗,然后不斷哀求太太,最后選擇投河以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
梅芬與瑞玨的婚姻踐行的是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家庭準(zhǔn)則,女子在婚姻上沒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因為家人間偶然發(fā)生的矛盾,梅芬沒能嫁給理想的伴侶覺新,之后的丈夫也是家里人安排的,愛情與婚姻上的打擊使她一直活在痛苦與回憶中,經(jīng)常自哀,感嘆一切都是命,最后帶著遺憾死去。除此之外,淑貞也是在封建壓迫下成長的舊式小姐。從小被纏足,畸形的小腳曾被母親作為引以為傲的標(biāo)志,不但遭受身體上的痛苦,也并未迎來期待中的贊揚目光而是哥哥姐姐的嘲笑?!艾F(xiàn)在她剛上了十三歲,還是這樣輕的年紀(jì),她就做了犧牲品了?!惫_的陋習(xí)也是舊禮教對女性的束縛,為了符合舊社會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淑貞一類的少女從小便遭受著身體上的痛苦,無法自由行走意味著無法追求自己的幸福。
小說中人物所生活的是一個新舊文化相接的歷史轉(zhuǎn)折時期,不少思想解放運動已經(jīng)興起,只是在四川成都這個相對閉塞的地區(qū),敢于走向抗?fàn)幍娜瞬⒉欢唷5倥c許倩如則是為數(shù)不多的新派人物,時代的新女性。她們都積極地關(guān)注學(xué)生運動,念女子學(xué)校,讀《新青年》等刊物,在舊社會最后的黑暗時期里勇敢吶喊,讓人看到女性個人的光芒。但由于家庭環(huán)境不同,琴在做決定時往往考慮到母親的感受,不如許倩如的大膽果敢與思想解放的徹底。于是,一個仍在舊社會中掙扎,一個則完全邁入新的時代。
相對身份卑微的鳴鳳,琴有更多的人身自由,她也是大家庭的小姐,她的母親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成為她的支柱。她能上女師,還決定考外師,期待男女同校,即使知道有困難也決定試一試,我知道任何改革的成功,都需要不少的犧牲作代價?,F(xiàn)在就讓我作一樣犧牲品罷。
同為富家小姐,她不像梅芬與瑞玨那樣用“賢妻良母”定義自己的社會角色,有更高的人生追求。她和那些接受五四新思想的男性青年一樣關(guān)注時代的發(fā)展,與致力于社會革命運動的覺民覺慧志同道合,她更有可能實現(xiàn)女性對命運的抗?fàn)帯5鄬τ诩彝ソY(jié)構(gòu)松散的許倩如來說,琴受到更多的約束,親戚眾多而不得不考慮母親的處境。在試探了母親的態(tài)度后,逐漸打消了剪發(fā)的念頭,羨慕倩如的大膽,時常陷入矛盾之中?!拔业拇_是一個沒有勇氣的女子。我自己造了一個希望,我下了決心要不顧一切地向這個希望走去。可是一旦逼近這個希望時,我卻有點膽怯了。顧慮也多起來了。我不敢毅然前進了?!币虼?,即使是新女性也有猶豫無奈的一面,舊制度與舊思想限制著大多數(shù)人前進的腳步,很難徹底擺脫精神桎梏,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許倩如是琴在女校非常要好的同學(xué),也是琴在人生追求方面學(xué)習(xí)的榜樣。由于父親是同盟會的會員,在思想上比較開明,而母親又早逝,作為家中獨女的許倩如沒有受到過多的家庭約束,獨立自主,行動果敢。她是女校第一個剪發(fā)的女學(xué)生,絲毫不懼社會的異樣眼光,激勵班上的女同學(xué)勇敢邁出第一步,積極加入剪發(fā)的行列。面對琴的猶豫,她勸其不要做無謂的犧牲,“跟著時代走的人終于會得到酬報??杀氖亲鲆粋€落伍者而抱恨終身”,要為全體女性的幸福沖鋒陷陣,勇敢戰(zhàn)斗。對于許倩如本身而言,她已經(jīng)走在同時期所有女性的最前面,承載著中國女性爭取自由解放的希望。在《家》中,作者雖對她著墨不多,但她的存在卻讓這個封建大家族成為舊時代最后的回聲,預(yù)示新時代的到來。
然而,社會并沒有給予女性自身解放更多的支持,即便是思想解放運動,依然以男性為主力。在這個時代里,女性的反抗依然會迎來異樣的眼光,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文化與禮教精神仍禁錮著普通大眾。許倩如雖比琴更加義無反顧,但如果不能從根本上獲得社會的認可,也終將被時代所淹沒。
從《家》中舊女性的悲劇命運與新女性的解放運動來看,無論是飽受封建壓迫的舊女性,還是走向思想解放的新女性,她們都沒能真正擺脫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她們所生活的社會以男性為中心,舊社會長期賦予男性最高的話語權(quán)而忽視女性的存在,她們相對于男性來說總是被輕視的那一方。
“在傳統(tǒng)文化的視野下,女性一直被看做男性的附庸”,舊式女性被作為物品交換,依附于男性存在。從鳴鳳等丫頭的命運中可以看到女性在舊社會中曾被作為物品交換,她們被高老太爺一一送給他人,哪個老爺看上了就綁上花轎,從而實現(xiàn)男性之間的利益交換。鳴鳳死了,婉兒還得替嫁,女性被看做物品,女性僅僅為滿足男性的需要而存在。
其次,鳴鳳與覺慧的愛情悲劇除了社會身份的差距還有男尊女卑的潛在觀念。從覺慧的角度看,“他不能夠單單為著那一對眼睛就放棄一切”,他雖然喜歡鳴鳳但明確表示不會為了她而放棄自己的志向,在鳴鳳最后的掙扎中求助于他時卻忙于外面的事業(yè),沒有機會聽她說出真相?!澳腥藟粝胱约壕褪且粋€施予者,解放者和救世主時,仍渴望女人服從?!?/p>
男性將女性視作其附屬品,希望對方依靠自己,滿足私有的主觀愿望。當(dāng)女性將男性視為唯一的依靠時,男性卻不能給予其同樣的心理位置。他們之間的對話總是不對等的,而只有想辦法改變這種不對等的關(guān)系,女性才能尋求自我的存在價值。
男性將女性定義為自身的附屬品,女性自身也在默默接受這樣的定義?!皫浊甑姆饨▊鹘y(tǒng)文化把女性牢牢地固定在賢妻良母的位置上,使其失去自我,動彈不得,處于一種集體失語的狀態(tài),無精神意義上的自我、獨立,女性成了服從者和奉獻者的代名詞?!?/p>
梅芬雖是寡婦但也可以尋找自己的幸福,卻一直沉浸在對覺新的回憶里,又怕影響他現(xiàn)在的家庭生活而極度痛苦;瑞玨原本能畫畫賺錢,在嫁給覺新后就努力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不再關(guān)注自我。舊式女性的愛情觀以男性為中心,生活重心在家庭,這都忽視對自身價值的關(guān)注,也自然而然地承認了女性從屬于男性、男尊女卑這一思想觀念。
而琴首先對此進行反思:“難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嗎”,她無法接受女性在舊社會里一味地做出犧牲,她希望自己能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她哭著說:“我不走那條路,我要走新的路”。女性首先應(yīng)學(xué)會自救,重新審視自我,找到自身的優(yōu)勢,只有發(fā)現(xiàn)自身的社會價值,才能獲得與男性同等的社會身份,再用其重新被社會所認可。
社會原本限制女子上學(xué),后來在集體的反抗中制度有所放寬,但不能破除女禁,女性在讀書方面無法享受與男性同等的條件。對于女子剪發(fā),社會給予各種鄙夷的眼光與侮辱的言論,用傳統(tǒng)的審美來打擊女性的思想解放運動。相對于覺民覺慧來說,琴雖抱有很大的反抗熱情與堅定的決心,很多時候也會陷入矛盾與迷茫之中,產(chǎn)生自我懷疑,在一些行動面前有所退縮。而許素如面對社會的眼光毫不在乎,個人的思想解放意識十分徹底,但單憑她一人的力量,女性仍然無法獲得與男性同等的社會地位,自身的價值無法被認可。因此,只有社會給予女性解放運動足夠的條件,女性作為一個群體的身份能真正得到認可,才有可能實現(xiàn)自我的存在。
舊社會給予男性最高的話語權(quán),男性用社會賦予的權(quán)利去詮釋女性的存在價值,無論是社會地位還是愛情婚姻,女性都自然而然地成為男性的附庸,男尊女卑成為社會的普遍準(zhǔn)則,人人奉行遵從;更成為女性的精神桎梏,逐漸失去自我。要改變舊社會的女性悲劇,社會思想觀念需要革新,女性首先自救,主動打破傳統(tǒng)的男性中心,社會承認女性的身份、解放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