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字學良知》考述

【摘要】《繪圖字學良知》是清末廣州等地流傳的一部蒙學雜字，現(xiàn)存木刻與石印兩個系列多種版本，具有圖文密切統(tǒng)

一、語言文字知識與應用有機結(jié)合、巧妙融入方言語音等鮮明的編撰特色，對雜字文獻、嶺南民間思想史和歷史粵語研究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有些民間用字亦能彌補大型語文工具書的不足。

【關 ?鍵 ?詞】雜字;《繪圖字學良知》;民間思想;粵語;考述

【作者單位】謝友中，梧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9YJC740095）;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18BYY006）;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7ZDA302）。

【中圖分類號】H109.3【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22.030

據(jù)統(tǒng)計，目前已知傳世民間蒙學雜字文獻至少上萬冊，寫刻本超過1500種[1]，由于其民間性特點，歷來未能引起足夠重視，各種目錄以及大型叢書收錄也十分有限。近年來，蒙學雜字文獻逐漸受到文獻學、歷史語言學、民俗學等眾多領域的關注，目前所能見到的大型集成類文獻主要有李國慶主編的《雜字類函》及其續(xù)編255冊，王建軍主編的《清至民國嶺南地區(qū)雜字文獻集刊》（以下簡稱《集刊》）收錄了110冊，廣州出版社發(fā)行的《廣州大典》子部蒙學類收錄了30多冊，以及《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中文善本匯刊》收錄的《新刻增校切用正音鄉(xiāng)談雜字大全》[2]，其余大量的雜字文獻保存在公私機構或個人手中。收錄于《集刊》中的《繪圖字學良知》就是嶺南雜字的一種，它以精湛的編撰藝術、突出的地域特色在清末廣州、佛山一帶流傳頗廣，在研究雜字文獻、嶺南民間思想史和歷史粵語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一、《繪圖字學良知》的作者與版本

今見《繪圖字學良知》有原版和改正版兩種，前者一般稱為《繪圖字學良知》，后者一般稱為《改正繪圖字學良知》。原版即光緒癸卯年廣州聚文堂版由南海梁顯庭作注，南氏編輯;光緒甲辰改正版雖未題編著者，但可知繪圖者為梁秋田，刻印者為順德馮耀祥。

從內(nèi)容上看，改正版沒有改變原版的內(nèi)容、結(jié)構與注釋，但繪圖更加美觀，原版刻印時偶有上下欄對應不一致之處也進行了改正。從版本流傳的情況看，木刻版與石印版前后因襲關系一目了然，改正版之間也往往互相借鑒。比如，佛山廣文書局版的封面與廣州鱗書閣版相似度非常高，但摳掉了鱗書閣版封面“光緒甲辰年夏日再版順邑馮耀祥承刻”字樣，而代之以“認物識字”四個大字，內(nèi)容則完全一樣。

二、 《繪圖字學良知》的編撰特色

1. 嶺南繪本蒙學雜字的類型

《清至民國嶺南地區(qū)雜字文獻集刊》收錄的110冊雜字中，圖文并茂的繪本有10冊，大體反映了嶺南繪本雜字的基本面貌。以繪圖的目的和作用劃分，包括以下五種。

（1） 提供宇宙基礎知識

《東園雜字》的開篇就畫了一張二十八星宿圖形，向?qū)W習者傳達宇宙知識。有些以文字匯編為主的雜字，也從天文類內(nèi)容開始，并配以宇宙天象日月星辰等繪圖，體現(xiàn)傳統(tǒng)天人合一的思想。

（2） 說明處世的觀念和態(tài)度

如《新刻人物通考啟童雜字》中的繪圖把人生比作水中行駛的小舟，色在船頭，氣在船尾，酒和財處在船中間，只有戒色、戒酒、忍氣，取之有義的財富才能得到上天的相助，擁有穩(wěn)妥的財富。簡單的繪圖展示了普通人在面對善惡時應采取的人生態(tài)度。

（3） 講解某種學科知識

這在民間實用的數(shù)學和醫(yī)學雜字中表現(xiàn)比較突出，如《霞園雜字》用9幅圖示講解算盤打法，學習者看圖便能直觀地進行模仿?！睹蓪W算法雜字撮要》為說明丈量土地的方法，分別畫出圓形、正方形、直角三角形和等腰三角形等圖形?！缎驴倘宋锿紗⑼s字》在講解治療出痘時，繪出人體正反面的13個穴位。

（4） 說明日常書信禮儀與親屬次序

《幼學信札》《初學字辨尺牘》等在講解常見的如兒女親家之間來往書信的格式時，會繪出信封與書信的格式式樣?！断紙@雜字》則把復雜的親屬稱謂填充到梯形或方形圖中，使學習者一目了然親屬之間的等級次序。

（5） 理解文意與識字

識字辯物是雜字的基本目的，為了增添閱讀趣味，雜志往往在字詞的基礎上配以大量描繪具體事物的圖形。如《繪圖婦孺三字書》根據(jù)行文需要，畫出各種事物的場景，如“沐浴”“體操”“紡織”配以濯發(fā)洗澡、兒童蹴鞠、婦女織布的圖畫;《東園雜字》則繪出天文、地理、日用器物等348種事物之圖。此類繪本在民間繪圖蒙學雜字中所占比例較多。

由此可見，繪圖在雜字中起到強化傳播的作用，其內(nèi)容上自宇宙、中達人生、下至日常習字等方方面面，生動展現(xiàn)了嶺南民間思想的價值取向。

2. 《繪圖字學良知》在編撰上的精巧構思

（1） 編撰目的與呈現(xiàn)相統(tǒng)一

《繪圖字學良知》“凡例”表明：“是書專為訓蒙起見，尤以女學為重，所繪圖件皆日用常見之物，兼采香奩，實有補時敏學堂所不足”;讓女童學認字的主要目的是“可以相夫子理家事”，“凡諸家書要信、秘密文件、匯單文契不必假手他人，此中無限裨益”。因此給兒童特別是女童學習的讀物，非常注重趣味性與直觀性?！独L圖字學良知》共繪制了160余幅圖片，形象生動，很有觀賞性，基本能達到看圖便知對應詞匯名稱的效果。160余幅圖相當于160多個詞匯，單音詞如“塔、橋、蟹”等，雙音詞如“星宿、云霞、涼亭”等，三音詞如“南祖佛、觀世音”等，四音詞如“土地灶君”之類，總體上以雙音詞為主，共收入3000多個日常用字。

（2） 配圖、文字與詞匯相統(tǒng)一

《繪圖字學良知》把圖、字、詞緊密結(jié)合，一圖一詞，圖與詞一一對應。由于所繪圖形乃常見事物，因此相應的詞匯也是百姓常用的詞匯，從而使識圖——解詞——認字三者有機統(tǒng)一。在嶺南以認讀識字為目的雜字中，尚未發(fā)現(xiàn)能將圖、字、詞結(jié)合得如此完美的，其他雜志只是配合識字做相關的插圖。如《繪圖婦孺三字書》和《東園雜字》，僅挑選部分詞匯繪出簡筆畫小圖;《繪圖字學良知》則以圖為切入點，以圖對應的詞匯為綱目，將3000多個常用字詞嚴密地串聯(lián)起來。

（3） 語言文字知識與應用相統(tǒng)一

音韻、文字、訓詁在傳統(tǒng)上稱為“小學”?！靶W”一詞最早指童蒙之學，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3]。學“六書”就是學習寫字，掌握文字的音、形、義。

《繪圖字學良知》巧妙應用“小學”的語言文字學理論，特別是音韻學理論，主要表現(xiàn)在同音字組的安排上。如“星宿”一詞，不僅在配圖上方以大字書“星宿”二字，而且在圖的下方列出“星”“宿”二字的兩個同音字組：“星惺醒猩腥聲升昇骍勝”和“宿蓿蹜縮叔踧夙粟肅”，把等韻化韻書的思維模式靈活地運用到兒童識字中，是音韻學知識在蒙學教育中的實踐。讀者只要認識字組的首字或字組中的任何一個字，即使不認識其他字，也能根據(jù)規(guī)律讀出同一組中所有字的讀音，大大提高了認字效率。

（4） 以方言為綱便于童蒙學習

方言是學習者的母語，以母語讀音為標準效率自然更高?！独L圖字學良知》在編列同音字組時便是以粵語為標準規(guī)范字組讀音。如前文所舉“星”字組的10個字，在聲母上，“星惺醒猩腥骍”是中古心母字，而“聲升昇勝”為中古書母字。把心、書二母字放在一個同音字組，表明聲母的讀音相同，即心書二母合流。在韻母方面，“星惺醒猩腥”是中古青韻開口四等字，“聲骍”是中古清韻開口三等字，“升昇”為中古蒸韻開口三等字，把青、清、蒸韻的字放在一個同音字組，表明這些字的韻母讀音是一樣的。

在聲調(diào)方面，同一組字的聲調(diào)一樣，同時還根據(jù)聲母的清濁分陰陽。比如“丁”字組“丁汀釘叮仃玎”為中古端母青韻平聲，“亭”字組“亭廷庭蜓霆停婷渟”為中古定母青韻平聲。端母是清聲母，定母是濁聲母，平聲字以聲母的清濁為條件分為兩組，即平聲分陰陽，上去入聲也是如此，共有8個聲調(diào)。清代廣州地區(qū)非常流行的粵語韻書《分韻撮要》也具有這些音韻特點[4]，因此可以肯定，《繪圖字學良知》是以粵方言語音為標準的童蒙讀物。

三、 《繪圖字學良知》的文獻價值

在嶺南民間識字讀物中，《繪圖字學良知》無論從印刷的精美程度到結(jié)構設計以及內(nèi)容處理上看都屬上乘之作，是繪本雜字的代表，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1.對研究嶺南民間思想史的價值

民國以前的嶺南雜字，在思想內(nèi)容傾向上大致呈現(xiàn)兩種面貌，一是對時局的擔憂和對社會混亂的無奈，二是平和安適的生存心態(tài)。《繪圖字學良知》展現(xiàn)給讀者的就是和平、安詳和積極入世的內(nèi)容，基本看不到時事公共話題。從其所繪配圖的詞匯來看，大體可以分為天文、地理、人物、神祇、植物、動物、樂器、文房四寶、武備、家用、服飾、穿戴、食器、交通工具等十余類，只有交通工具中的兵車、火船有一點時代氣息。

《繪圖字學良知》豐富了我們對嶺南民間社會思想史的認識。在社會矛盾尖銳的光緒年間，底層民間思想動態(tài)對時局的反映較為滯后，民間蒙書呈現(xiàn)的思想與我們從歷史教科書中了解到的并不一致，在某種程度上是精英與經(jīng)典思想的一個背景與平臺[5]，讓后人可以透過其去觀察一個復雜時代的社會思想。

2.對研究雜字文獻的價值

雜字作為民間的通行讀物，在基層社會擁有廣泛的讀者。如民國二年的《七十二行雜字書》在廣州等國內(nèi)12個主要大城市發(fā)行，民國十一年的《最新七級字課》則在廣州、梧州、香港、澳門發(fā)行，可見讀物流傳范圍之廣?！独L圖字學良知》在廣州和佛山等地由于不是一家書商發(fā)行，所以往往會出現(xiàn)封面署名改頭換面的情況，這為后人考察民國以前蒙學雜字的版本與流傳提供了鮮活的文獻素材。

《繪圖字學良知》對雜字的分類有重要參考價值。如識字類雜字從形式上可分為繪本與非繪本，從語言上可分為方言本與通語本，從認字讀音上可分為直注本、韻書本和類韻書本等。《繪圖字學良知》屬于繪本、方言本、類韻書本，它的編撰、體例及內(nèi)容能給我們很多啟發(fā)。此外，從傳統(tǒng)四部分類法的角度看，《繪圖字學良知》還可以納入音韻、文字或訓詁之列。

3.對研究歷史語言的價值

直接記錄歷史粵方言的音韻文獻十分稀少，目前所見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粵語韻書是1782年出現(xiàn)的《分韻撮要》。《繪圖字學良知》同時為研究近代歷史粵語提供了珍貴的音韻材料，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繪圖字學良知》是當時自然粵語口頭語音的真實記錄，沒有經(jīng)過人為加工。它把自然粵語按照口頭所能確定的同音字匯集在一起，避免了預先設計音韻架構，然后把語音信息填充進去而出現(xiàn)矛盾的音韻現(xiàn)象。

其次，《繪圖字學良知》雖然沒有給我們提供一個完整的方言音韻系統(tǒng)，但實際上它所采用的同音字匯集模式卻具有準韻書或類韻書的格局。此書所呈現(xiàn)的語音處理方式顯示編者是一位有著良好音韻學修養(yǎng)的學者，后人只要在其基礎上進行音類歸納，就可以大致看清隱藏在同音字組背后的音系架構及語音特點。

再次，《繪圖字學良知》雖然是記錄粵語，但其透露的很多語音信息與《分韻撮要》和現(xiàn)代廣州語音同中有異。如從音位的角度看，《繪圖字學良知》和現(xiàn)代廣州話的齒音聲母只有一套，但在《分韻撮要》中齒音聲母則有兩套音位系統(tǒng)。

4.彌補大型工具書的不足

《繪圖字學良知》所收絕大多數(shù)是常見字，但偶有民間俗字現(xiàn)象，說明其中極個別俗字在民間廣泛使用。如“錢、厘”的異體字“刅、”均不見于大型工具書?！啊弊衷凇独L圖字學良知》中組詞為“帶”，意為背負嬰兒的繩帶，“”有背負之義，此字在《廣韻》《集韻》《康熙字典》《中華字海》《漢語大字典》《異體字字典》等古今工具書中均未見收錄，從造字方法看，偏旁負字既表聲也表意，是一個形聲兼會意的新造字。

|參考文獻|

[1]王建軍. 清至民國嶺南雜字文獻集刊[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2]楊琳. 《新刻增校切用正音鄉(xiāng)談雜字大全》考述[J]. 中國典籍與文化，2015（4）.

[3]許慎. 說文解字[M]. 北京：中華書局，2013：413.

[4]翁慧珊. 《分韻撮要》音系研究[D]. 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

[5]葛兆光. 思想史的寫法：中國思想史導論[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