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十月
這是艾略特的詩句。
我曾擬用作長篇小說標題,后來,出版社用了“收腳印的人”,將“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印在腰封上。
我的小說,大體是悲觀的。幾乎所有的小說,都涉及兩個字:恐懼。
所有的寫作努力,都在做這件事: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
這大抵與安全感缺失有關。與成長經(jīng)歷有關。與我對社會與人性的思考有關。
從2000年發(fā)表處女作《出租屋里的磨刀聲》開始,恐懼就彌漫在我的小說中。
當時,對恐懼的書寫,只是下意識的。我寫的,是最真切的感受。底層人的不安與惶恐。磨刀人的恐懼源于憤怒而只能用磨刀消解憤怒。另一個短篇小說《文身》(出版時名為《紋身》——編者注),是對《出租屋里的磨刀聲》同一主題的另一種書寫。少年的困境,是因為安全感的缺失,想要獲得安全,于是去文身,由此陷入更深的不安。
2004年,我寫下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煩躁不安》,煩躁不安是我對社會普遍心態(tài)的概括。煩躁不安的根源,依然是恐懼。
我晚熟。讀初中時渾渾噩噩,沒考上高中,本擬復讀,學校認為我復讀也沒希望,斷了我上學的路。種食用菌,泡無根豆芽,養(yǎng)蝎子,養(yǎng)豬,當小販,打各種工……轉眼三十歲,才想到,我應該寫作。其時在工廠打工,深夜趴在八人間宿舍的鐵架床上寫。這在70后一代作家中是少有的。我時常羨慕同輩作家們,受了完整的大學教育,從高中或者大學就開始寫作。他們有明確的文學追求。我沒有。
文學并不是我的人生夢想,打工時不是,現(xiàn)在依然不是。
之所以寫作,從未想過成為文學家,未想過在文學史上留下名字。
實在是看不到光,于是躲進文字里,尋些生的勇氣。一旦動筆,寫下的自然是生活所見證的磨難與屈辱。
我的寫作,只是有話想說。
過去如此,現(xiàn)在依然如此。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時常警醒自己。不要無病呻吟。
大約在2005年,我寫下了中篇小說《少年行》。
這是我第一次回望鄉(xiāng)村,回望來處。那個渴望走出鄉(xiāng)村的少年所經(jīng)歷的一切,算是打工前傳吧?!渡倌晷小吩谏钪杏性?,是我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時間繼續(xù)往前推,《喇叭褲飄蕩在1983》《記憶1976》。
我從少年回望到童年。
童年似乎很少歡樂。多病。失恃。性格內向而陰沉。童年陰影投射下的,是對未知世界的恐懼。
楚人尚巫鬼。加之體弱而產生的諸多幻覺,同一個噩夢夜夜糾纏我,直到十六歲。村民們的日常,巫風彌漫。哪家豬牛走失,會求助馬角;孩子病了,在半夜喊魂。突然流行送冷飯團子,有人半夜偷偷將冷飯團子放在你家窗臺上,冷飯團子據(jù)說附著了災難,收到一個冷飯團子,要送兩個在別人家的窗臺上。越送越多,鄉(xiāng)村的夜里,人影如鬼,人心如魅。突然,人們明白過來,就不再送了。傳說某村有母豬生象,女人生一盆子青蛙,某婦女突然通了靈……這一切,如同夢境。
我的小說,不可避免地彌漫巫風。
有人認為這是在模仿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我不過寫下了生命中的真實。離我故鄉(xiāng)不遠,同樣在巫風中長大的批評家季婭亞,認為我的小說接的是荊州老墳的地氣。長篇小說《31區(qū)》依舊是寫恐懼,盲女孩玻離夢游到31區(qū),從此陷入惡的深淵。這部小說是陰冷而潮濕的,如同童年記憶中那沒完沒了的梅雨夜?!痘钗铩穭t如一鍋熱騰騰的爛粥,所有的人都在為一些無謂的雞毛蒜皮而折騰。這部小說,是一則寓言,動用了我全部的童年記憶。我的童年正值“文革”末期,依稀的革命話語自然在小說中四處飄蕩。我的探尋開始復雜起來,逃離與守據(jù),失落與尋找,對人性與世界的認知脫離早期寫作時的簡單。
相比之下,《米島》要冷靜許多。
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yī)藥行業(yè)標準,中醫(yī)肛腸病證診斷與治療標準》自制的評價標準是根據(jù)臨床實際情況制定的。詳情如下:(1)治愈:切口長合,肛周局部癥狀、體征消失 (2)好轉:創(chuàng)面肉芽組織鮮活,切口呈愈合趨勢,肛周局部癥狀、體征逐漸好轉。(3)復發(fā):治療期間內肛周又出現(xiàn)新的膿腫或形成肛瘺(時間超過2月)
我試圖用這三部長篇,來建構起我的故鄉(xiāng)。
十四個短篇組成的“煙村”是溫暖的。
“煙村”看似比巫鬼游魂飄蕩的《31區(qū)》《活物》《米島》要真實,更接近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事實上,“煙村”最為虛幻。有讀者讀了“煙村”,想去我的故鄉(xiāng)看。我說,煙村并不存在?;蛘哒f,煙村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中。那是我構建的理想國。我描繪著一種優(yōu)美的生存圖景,這圖景,并不曾真實存在過。
看似魔幻的《31區(qū)》《活物》《米島》,骨子里卻是現(xiàn)實的。而看似現(xiàn)實的“煙村”,卻并不存在。
想想真是悲涼。
我果斷中止了“煙村”書寫。
“煙村”是夢,夢是精神鴉片。我怕這樣的書寫太多,會習慣自欺欺人。
于是,我寫《國家訂單》,重新回到打工現(xiàn)場。
《國家訂單》為我收獲了一些名聲,也改變了我的命運。相關的評論文章眾多,我有時會驚訝,從這部小說里,能看到那么多的東西?而我真正寫的只是恐懼。這恐懼,源于命運的蝴蝶效應。
中篇小說《不斷說話》《白斑馬》《安魂曲》《九連環(huán)》……,長篇小說《無碑》,如果我愿意,我還可以寫更多。每篇都能收獲贊美,都發(fā)表在重要的文學期刊上。我可以借勢將自己塑造成評論家喜歡的樣子。
我不喜歡按照別人認為的樣子寫作。
我再次回望鄉(xiāng)村,寫下《尋根團》。
《尋根團》在《人民文學》刊出后,獲得了當年的《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那時,知識分子返鄉(xiāng)的文章還沒有火。我的想法,是向魯迅先生致敬,寫出現(xiàn)代版的《故鄉(xiāng)》?!秾じ鶊F》后是《米島》,《米島》是對回望的深入。
我依然在書寫恐懼,或者,說憂心更準確。
在《米島》的結尾,大災難后,我托七彩山雞銜來了象征希望的種子。
鄉(xiāng)村與城市,是我寫作的兩極,我一直在這二者間擺動。
不是搖擺不定,是有意的選擇。
于是,在《米島》后,《收腳印的人》再次回到打工場。
依然是與恐懼有關的書寫。許多讀者只看到了對收容暫住制度的控訴,忽略了隱藏在表象后的真意:對歷史與罪惡的回避,才是最大的恐懼?,F(xiàn)在,這樣的判斷依然成立。事實上,在《收腳印的人》之前,我寫了中篇小說《人罪》,我寫下的,是中國式虛偽的懺悔,是這片土地上復活之不可能。
2017年,我寫了一系列科幻小說?!蹲邮澜纭贰度绻┤諢o期》《退之的故事》。我的計劃是寫五部中篇。我的科幻,依然是源于恐懼,對高速發(fā)展的科技帶來的未知的恐懼。
我似乎熱衷于展現(xiàn)恐懼。
事實上,我要給讀者看的,從來不只是恐懼。
我要探究的,是我們作為人那不完美的部分。
我用一部又一部作品,努力探究并認識人這種生物。
這算是文學嗎?
這有所謂的文學性嗎?
對我來說,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是否提供了對社會、對人類的新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