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東
文學史即對文學的發(fā)展、源流、演變的記載。雖然中國已有漫長的文明史,但是我國歷史上并沒有獨立的文學史書寫傳統(tǒng)。自19 世紀末20 世紀初“文學史”概念西舶而來,近代中國才開始寫作文學史,至今經(jīng)過一個多世紀的發(fā)展,成果已豐碩累累。與此同時,不同時代不同學者從各自的文學史觀和歷史意識出發(fā)來寫作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史也被不斷地重寫,后人推翻前人的文學史寫作重構了自己的中國文學史寫作框架。早期的對于中國文學史寫作的研究專著有朱星元的《中國文學史外論》(1935),其中涉及了中國文學史的起源與發(fā)展、文學史的方法論、寫法、編法。近年來關于“文學史”書寫的研究,多從宏大視野出發(fā),如陳平原《文學史的形成與建構》(1999),戴燕《文學史的權利》(2000),陳國球《文學史書寫形態(tài)與文化政治》(2004),葛紅兵、溫潘亞《文學史形態(tài)學》(2001)。這些學者或從知識秩序、文學與文化政治的關系、文學史的形態(tài)出發(fā),都能啟發(fā)人思。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曾對中國文學,比如唐代三百多年的詩歌史做了新的闡釋和重寫。作為獨特的“他者”的研究視角,宇文所安在中國文學史研究中具有獨特的地位。有學者認為,宇文所安的獨特在于——以“他者”的視角打破了“常規(guī)”,在解構中構建了西方漢學家眼中的中國文學史。①宇文所安對于中國文學史的研究及其提出的三種重寫文學史的策略,對于我們的中國古代文學史研究和文學史寫作具有重要的啟迪作用。
在《瓠落的文學史》一文中,宇文所安表達了他主張重寫文學史的原因——為了“無限接近歷史真相”。首先,文學史是充滿變化和再解讀的歷史?!拔覀儧]有固定的文本,沒有可靠的源頭,只有一部充滿了變化和再解讀的歷史?!雹谡Z言文字造成了古代文本與當代研究者的隔閡,文學史是復雜的文化、社會、經(jīng)濟的總和。我們現(xiàn)存的文學史料,都是前人的權力話語的篩選的結果,權力話語將我們與歷史真實隔離開來。文本不是簡單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而是由話語體系內眾多話語交織而成。其次,當今的文學史編寫是“直覺”式的,經(jīng)不起科學的驗證,宇文所安批判了文學史研究和文學史實踐中的無效的理念和研究方法。比如“分期”的概念,用朝代來劃分文學的發(fā)展階段、用文學體裁的分類來編寫文學史、依靠創(chuàng)作背景來劃定文學史等文學史編寫方法。
權力話語是一種中介,對于文學文本具有過濾作用。③在現(xiàn)存的文學史中,不論是文本還是階段的劃分都是被歷史過濾篩選過的。我們當代的文學史寫作難以避免地會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了前人所過濾過的文學史料。我們對于材料的把握是不完全的,宇文所安指出這是我們必須承認的局限性。當今文學史不存在一部絕對原始真實的文學史。宇文所安指出,我們現(xiàn)今所看到的文學史,已經(jīng)被“具有很強的文化和政治動機的知識分子所過濾”。這里的具有“很強的文化和政治動機的知識分子”就是我們前面的文學史料整理者,他們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場,有自己的政治觀點或是政治目的,出于民族優(yōu)越感或是民族歧視;有著自己的價值觀,宣揚什么思想或抵制某一行為風氣,這些知識分子還有著帶有屬于自己很強烈的審美風格,這些都是影響他們篩選、編寫文學史的因素。宇文所安曾在《過去的終結:民國初年對文學史的重寫》一文中論述了五四時期的文學史編寫,并指出五四時期的文學史已經(jīng)是一次文學史上完全的大清洗?!啊逅摹淮藢^去的重新闡釋已經(jīng)把傳統(tǒng)連根拔除了。中國古代文學史是被‘五四’一代的欣賞口味所極大地調劑過的?!雹?/p>
首先,宇文所安提到了“編選標準”的問題。不同的選編標準將決定文學史料的整體樣貌,不同時代的不同編者都有不同的編選原則,編選而成的文集其內容和排列組合方式都體現(xiàn)了編者的獨特審美風格。我們當今所能看到的很多文學材料、史料,并不能夠幫助我們正確、全面地掌握一個時期的文學面貌。比如南朝統(tǒng)治者蕭統(tǒng)編選的《文選》,這能體現(xiàn)蕭統(tǒng)個人的文學口味,但不能代表該段文學時期整體的文學面貌?!段倪x》的編選標準,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向他們的讀者顯示、傳播他們所認可和傳揚的文學傳統(tǒng)和審美風格。如果當今的文學史編寫者忽略了這點,而依賴于前者的編選集成,很可能無法向當今的讀者展現(xiàn)一個完整真實的文學傳統(tǒng)和文學樣貌。再比如,前人的文學材料編輯經(jīng)常以“題材”為編選標準,同一題材的作品因太多則往往得不到全面的編選,從而漏失一些非常優(yōu)秀的作品。如果我們當今的文學史編寫者仍采用前人的材料,將會繼續(xù)延續(xù)這一失誤,而無法為一些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正名。
其次,現(xiàn)存的文學史料如文學作品選集,往往節(jié)選作品而不照顧作品的完整性。前人的選集等文學史料經(jīng)常節(jié)選作品,切割了作品的完整性。前人根據(jù)他們的審美趣味和政治立場、價值觀等角度,決定保留作品的哪一部分,去掉哪一部分,這不僅僅是對于作品本身的改變也影響后面讀者的閱讀、接受以及對于作品、詩人、作家的評價。宇文所安甚至直言不諱道:“如果說得危言聳聽一點,我們根本就不擁有東漢和魏朝的詩歌;我們擁有的只是被南朝后期和初唐塑造出來的東漢和魏朝的詩歌。從這個意義上講,不存在什么固定的‘源頭’——一個歷史時期的畫像是被后來的一個歷史時期描繪出來的。”⑤
最后,前人的選集收錄的文學作品許多本身是從散佚的其他選本中得來的,具有不可靠性,給后者的文學史編寫增添了考證的歷史難度。
事實上,韋勒克也有類似的觀點。韋勒克認為,“在文學史中,簡直沒有完全屬于中性‘事實’的材料。材料的取舍,更顯示對價值的判斷,初步簡單地從一般著作中選出文學作品,分配不同的篇幅去討論這個或那個作家,都是一種取舍和判斷”。⑥也就是說,幾乎很少有一個作家、批判家能夠完全客觀中立地按照“中性”的材料來記述文學的事實,他們都是某一文化知識層面上的文學趣味和價值觀的代表,是具有把控傳播話語權利的書寫者。
將前人、編者的編選變化過程寫入文學史,并考究他們編寫文學史的立場和原則。宇文所安認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文學,都是前一個歷史時期的刻畫品,所展示的是他們想展現(xiàn)的東西,是前人精心編選好的、帶有主觀審美傾向和政治立場等價值因素的內容。宇文所安認為,這樣的認識也應該寫進新的文學史中去。
首先是作家的問題。重要作家的問題。宇文所安認為,當我們在書寫文學史涉及論述到一個作家重要與否時,作家的沉寂、被發(fā)現(xiàn)、被貶低或是被青睞以及對應階段歷史時期的文學審美傾向都應該被寫進文學史中去。重要作家是什么時候依據(jù)什么標準被評為“重要作家”的,這和當時的文學趣味和文化背景有關。宇文所安在《瓠落的文學史》一文中,舉例曹操來說明這一問題。當今我們都毫無爭議地將曹操視為出色的詩人和文學家,但是通過考察文學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曹操的評價,歷史階段上并不存在一致性,曹操的地位并不是一開始就確定下來的,而是在后面某個時代才被認可。蕭統(tǒng)的《文選》只收集了曹操的兩首詩歌,在為數(shù)不少的南朝的文學評論里,對于曹操的評價也是褒貶皆存。《宋書·樂志》雖然收集了曹操所有的詩歌作品,但并非出于文學性的考量,而是出于保存皇家的禮儀音樂傳統(tǒng)的目的。直到明朝中期,曹操的文學地位才得以改變,而這種改變是由于曹操的作品符合明朝人的審美趣味,是因為曹操滿足了明朝人關于“漢魏詩人‘應該是個什么樣子’”的想象。文學史上對于一個詩人、作家的評價和態(tài)度的發(fā)展變化應該被如實地記錄到文學史中。
另外,偉大的作家、經(jīng)典的作品是在哪個時段被封為“經(jīng)典”的?“重要作家”是什么時候被奉為圭皋的?經(jīng)典作品是什么時候成為“標準”的?是受到什么樣的歷史、文化、社會背景的影響,這類變化過程和原因的分析也應該被寫進文學史。
其次是作品的欣賞,批判的問題批注、點評的問題。當今對于中國古代文學的理解接受受到前人鑒賞、意見的影響。宇文所安指出了當代學界存在的一個問題,即我們把前人的觀點、意見當作是固定不變的,而忽略了動態(tài)發(fā)展的因素。正如對于作家的評價不是固定的,文學史上對于作品的批判、賞析也是變化發(fā)展的。文學史的編寫不能一味地將前人的批判意見、評析鑒賞當作考究文學作品的評價標準。傳統(tǒng)學者的批評意見本身是動態(tài)變化的,我們不能截取其一來引用為文學批評的參考意見,這樣將會導致文學史的片面性。
宇文所安就中國的文學史中的“評注”“箋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箋注作為理解中國古代作品的一個重要的輔助工具,對于掌握作品尤其是中國古詩這一類“語意被明顯掩藏”的文本特別重要。然而,箋注雖然能為我們的閱讀欣賞提供輔助信息,但是這種輔助信息并不一定完全切合作者本意或符合歷史事實,有的甚至是評注者的個人創(chuàng)造。在《柳枝聽到了什么:<燕臺>詩與中唐浪漫文化》一文中,宇文所安舉了李商隱的一首意義晦澀的詩歌《燕臺·春》,“面對這種晦澀時,我們總是訴諸中國豐富的箋釋傳統(tǒng)”“箋注顯示了淵博的學問,成為當代李商隱研究的基礎,但是它們產(chǎn)生的時期也很重要,李商隱的最早的箋釋評注最早是在李商隱死后八百年才出現(xiàn)的,雖然清朝的這些學者知識淵博,但是他們對于唐代文學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忽略了歷史性”。⑦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現(xiàn)有的文學史資料,大都是二手的,當今文學史編寫困難重重,中間還存在前人的解讀和意見的干擾,這使得我們更加遠離歷史現(xiàn)場。
我們在引用前人的意見時該怎么做呢?宇文所安的方法是,在引用這些觀點、意見時,也應該強調這些意見的發(fā)表是出于什么歷史、文化、社會背景,以顯示前人對某一作品的鑒賞、評價、意見的變化軌跡。在借鑒前人的箋注、注釋時,同時對這些箋注、注釋和原文對比,考慮中間可能存在的歷史偏差。
宇文所安針對歷史事實,提出了一個很淺顯但容易被忽視的歷史事實,中國現(xiàn)存的許多印刷文本也都是被手抄文化過濾篩選、改寫過的結果。即中國的文學史上,對于印刷技術的應用不是一以貫之的,也就是說,造紙術和印刷術的發(fā)明和應用并不伴隨中國文學的誕生,而是在中國文學的中后期才得以應用和推廣的。這樣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即印刷術應用之前的文本都是手抄文本,在手抄本文化中,“尋找‘本源’根本是徒勞無益的”。讀者在對文本的每一次抄寫過程中都可能生產(chǎn)無數(shù)或大或小的改動,在不同時代和不同讀者的手中反復抄寫以此類推,每一代的手抄文本都可能產(chǎn)生大量的錯誤和差異。與此同時,抄寫者的主觀臆測填寫進了手抄本里,并且傳播開來。因此沒有一本是善本。這種情況在中國大地上尤為嚴重,因為中國的讀者更多,傳播的范圍更廣,被手抄文化所更改的幾率更大。
手抄文本是一種充滿了歷史偶合性的文本。我們對于唐代文學的認識是經(jīng)手抄本傳播并且是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的動蕩過濾后才形成的。⑧人們會選擇謄抄哪些文本呢?出于商業(yè)經(jīng)濟原因,人們會選擇謄抄那些讀者眾多、受眾面廣的;出于個人的審美趣味,有錢人家愿意花錢找人謄抄自己喜愛的文本。出于政治原因,政治當局者會大量謄抄那些有利于其統(tǒng)治、政治立場正確、價值觀正確的文本。被手抄本文化所忽略的,是那些風格獨特、小眾的文學作品。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唐代文學充滿了歷史的偶合性,這些手抄本并不能代表唐代文學的全貌。
印刷文化是對手抄文化的繼承和延續(xù),雖然機器的印刷已經(jīng)避免了讀者對于文本的改動,保護了文本的真實完整性,但是對于早于印刷術的發(fā)明之前的較遠一些時期的文本來講,印刷術并不能保護其文本的準確客觀性,因為印刷術復制生產(chǎn)的“元典”已是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手抄本。比如我們現(xiàn)存的唐代文學的文本,就是從存留下來的手抄本變成印刷文本的結果。
宇文所安認為,重寫文學史,應該明確“手抄文化”和“印刷文化”的區(qū)別,找出不同版本,對比參照不同的版本的變化。他給出的參考方法是——收集異文,比較不同版本之間的各種變化。
宇文所安所提到的話語體系指“在某一個特定的時間閱讀、傾聽、寫作、再生產(chǎn)、改變以及傳播文本的團體?!边@一話語體系是一個話語系統(tǒng),文學作品不僅僅是文體史的一部分,更是“話語群體”的一部分,這個話語群體所讀的、所聽的、所寫的,以至于創(chuàng)作、改寫的、傳播的,都是特定時期的素材。這個話語體系由表達話語者和一系列的話語構成。話語表達者包括故事創(chuàng)作者、聽到故事并展開解讀、討論、評價、判斷以及再創(chuàng)作的讀者,話語包括故事文本本身、鑲嵌到文本中的讀者的再創(chuàng)作。
一是文體為標準的文學史編寫方式并不能呈現(xiàn)出在一個“話語體系”中原始材料和文本傳播流通的實像。宇文所安批判了以文體的劃分為文學史編寫依據(jù)的方式,以文體為中國古代文學史的編寫依據(jù)是不合理的。受這種文體文學史的影響,人們把唐朝視為詩的國度,把小說視為明清的專利,文學史在呈現(xiàn)某類文體,這是不科學的。詩歌并非在唐朝才誕生,而是慢慢發(fā)展成熟的。另外,許多文學史單向化考察文體與文體的關系,將不同文體的復雜關系歸類為簡單的影響與被影響的關系,這也不能客觀真實地反映文學史的面貌。二是因為純粹的意義上的歷史背景知識是不存在的,我們現(xiàn)在所用的都是在同一話語體系中不同文體對同一本源材料所做的不同角度的表達。這個同一本源材料即是一般意義上的題材。
宇文所安文學史的編寫展現(xiàn)文學作品應該在一個“話語體系”中的流通實像,即文本如何流通、傳播、變化以及刺激續(xù)作的產(chǎn)生。比如,圍繞著湯顯祖的傳奇《牡丹亭》這一故事題材,衍生出了其他文體的作品,如評點《牡丹亭》的詩作、序言、詩信、插畫、批注以及關于人們閱讀《牡丹亭》而發(fā)生的故事等等。文學史應該記錄不同文體對于同一題材的不同表達,以及考察對一種題材的表達是如何從最初的一種文體發(fā)生演變?yōu)槎喾N文體,這之間話語發(fā)生了什么變化,文本是如何在對這一題材具有共同興趣的人們之間傳播和流通的,續(xù)作又是經(jīng)由什么社會背景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
宇文所安所謂的歷史想象力“指的是自己和自己進行對話,不斷詢問自己的假設是否犯了違背歷史時代的錯誤”⑨。在前面,宇文所安也有談到,所謂的“歷史”是被篩選過的文本的重新書寫。所以這里指的避免犯的歷史時代的錯誤,主要強調的是歷史常識,即符合社會生產(chǎn)力的一般認知。
宇文所安提倡為什么文學史的編寫需要歷史想象力呢?歷史真實和歷史描述之間是存在巨大分歧的。書寫就一定會存在主觀的介入。歷史的描述和構成文本真正的歷史背景之間,是存在根本差異的。⑩首先是因為我們當今的文本都是經(jīng)過權力話語篩選留下的結果,前人的篩選在很大程度上為我們考據(jù)中國古代文學的客觀性和真實性留下了難度,我們必須批判地看待前人的文學史料,發(fā)問和驗證每一處疑點,以此無限接近文學的真實面貌。其次,現(xiàn)存的文本解釋中存在不合常識的現(xiàn)象,史學家要在歷史中找到證據(jù),或給出合理的解釋。比如屈原的時代,除了一些特定場合如國家檔案館或需要做筆錄的外交場合,書寫到底是不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一個人外出隨身攜帶大量的竹簡是合理的嗎?竹簡的順序是否是屈原親自系扎的?順序有沒有被破壞?就是這些關于常識的考問,文學史的編者們需要展開“歷史想象力”來思考文本本源性和真實性。
首先,在考察那些習以為常和確信無疑的事物時,我們應該同時考察經(jīng)濟、文化、社會、歷史等因素。方法是“歷史感”和“歷史想象力”。勇敢地提一些看似簡單實則不合史實的問題。大膽地提一些很“幼稚”的問題。其次,當我們沒有充分的證據(jù)確定事實時,就不能夠下結論,而是應該為這個問題留出足夠的空白,以便后面的考據(jù)可以填補,填充各種可能性和后果。
宇文所安認為,運用歷史想象力去叩問一些“物質文化”的問題,對于我們思考上古文學的寫作特別有用。他指出,文學家應該“像孩子”要一樣發(fā)問并思考,在物質條件落后的時代,文本的寫作、流通、閱讀的問題。
宇文所安在運用“歷史想象力”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前人經(jīng)常忽略的現(xiàn)象,即對“‘寫’一個文本和‘寫下來’一個口頭流傳的文本”這兩種寫作的區(qū)分。“寫一個文本”是作家自己的創(chuàng)作,“寫下來一個口頭流傳的文本”是讀者整理和寫作,屬于讀者的二次創(chuàng)作和再生產(chǎn)。由此產(chǎn)生了兩個問題。問題一是,我們現(xiàn)有的文本到底是屬于作家的原始創(chuàng)作,還是漫長的歷史中的眾多讀者對于口頭流傳文本的共同創(chuàng)作。歷史想象力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種可能性,即有一些文本可能沒有原始文本,而是隨著時間的流變緩慢生成的一組文本,比如《詩經(jīng)》。經(jīng)過考據(jù),《詩經(jīng)》可能不屬于文學史中任何一個特殊時刻,而是屬于一個漫長的時期。問題二是,由此兩種文本書寫也引發(fā)文學作品的“價值”問題。經(jīng)過考證,發(fā)現(xiàn)某些完全顛覆原來的文學史認識,因而會喪失其已有的價值評估嗎?比如,經(jīng)過研究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不是屬于作家的個人創(chuàng)作而是屬于歷史長河的眾多讀者的創(chuàng)作,那么《詩經(jīng)》因而會損失其原有的價值和喪失原有的文學地位嗎?雖然運用歷史想象力最終的結果可能會顛覆我們現(xiàn)有的認識,動搖我們對于傳統(tǒng)文本的信念,但是宇文所安認為收獲仍遠大于損失,因為這樣將使我們更加接近歷史真相。
宇文所安以他的異域文化語境中的“他者”的角度來審視中國古代文學史,有許多獨到而精辟的見解。然而,宇文所安的重寫中國文學史的方法與策略也具有很明顯的局限性。首先,操作性難度大。宇文所安主張的辨析前人的篩選成分、將文學作品放到話語體系中去考察、運用歷史想象力,都是文學、歷史學、社會文化學等學科的綜合研究。文學史的跨越的歷史時期越長,這一工作的完成越艱難,這是一種接近理想的烏托邦做法。我們的文學史重寫需要到前人的文學史料中去尋找蛛絲馬跡,反復推敲、并且將文學作品放到該時代的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中去考察,我們文學研究者很難歷史在場地重現(xiàn)歷史事實。文學史就是一部作者、讀者、文學研究者共同書寫的歷史,我們很難做到掌握一個完整的話語體系。出于話語權的原因,中國歷史上的大多普通讀者都不具備書寫的能力和物質水平,他們的話語參與在一代又一代的朝代更替中被丟棄,這類讀者的文本參與在現(xiàn)存的文本中少之又少,聚集起來更是步履維艱。
其次,我們現(xiàn)存的文學史料缺失嚴重。我們必須承認的一個事實是,現(xiàn)存的中國文學史料不僅已被前人過濾過,而且很多重要的文學史料都已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甚至是毀滅?!霸谥型F(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中,還發(fā)生了不斷的人為損毀事件,最顯著的至少就有3 次:國共兩黨的軍事斗爭與文化斗爭,日本侵華戰(zhàn)爭,‘文革’的浩劫?!?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經(jīng)歷幾千年來沒有經(jīng)歷的重大巨變,政治斗爭嚴峻、民族斗爭空前嚴重,“文學研究、史料研究幾乎遭到了覆沒性的毀滅”?。那么,在貧乏的條件和艱巨的現(xiàn)實前面,我們如何將這項工作順利地展開呢?
最后,按照這種編寫方法,中國古代文學史不會變成龐然大物嗎?如何構架一個條理清晰的文學史框架?按照宇文所安的理論思路,我們的文學史必須涵蓋的內容非常之廣,既要有原始文本的如實收錄,還必須向讀者呈現(xiàn)一個由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本最后幾經(jīng)易改到達我們手中的一個過程,即一個文本的發(fā)展演變過程。參考前人、編者的史料時,還需考究他們的史料采編原則;在論及一個作家的文學史地位時,還必須把各個時代的態(tài)度、評價以及評價所基于的立場一并表明,在引用前人編者的見解時還需顯示前人對某一作品的鑒賞、評價、意見的變化軌跡。同時,研究文學作品還需要將其放置在一個巨大的話語體系中,而這個話語體系又是長時段內作家、作品、讀者三種聲音混合交織的狀態(tài)。在如此龐雜的材料和史實面前,我們需要一個非常清晰合理的寫作構架。
總的來講,宇文所安對于中國文學史的研究和重寫文學史的策略思考,有著“他者”的毒辣視角。宇文所安所力求強調的問題,是文學史編寫的科學性和真實性,是不斷修正文學史在解讀方面的誤區(qū)。他主張重寫中國古代文學史,指出我們現(xiàn)存的中國文學史都是經(jīng)過前人的出于審美習慣、政治立場、文化背景等因素所篩選過的結果,我們讀者的口味都是被調劑過的。因而需要提高警覺性,辨析前人的過濾和篩選,閱讀文學史料時應該具備歷史想象力,將文學作品的考察放在一個話語體系中去考察。宇文所安重寫中國文學史的方法和策略很具有創(chuàng)新性,對于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具有很重要的啟迪作用。
然而,宇文所安所給出的方法也有其局限性。文學史跨越的歷史時期越長,重寫文學史的工作越難完成。這是一種接近理想的烏托邦做法。宇文所安自己也承認,他自己所提出來的建議對于文學史的編寫,執(zhí)行上是具有很大的難度的,反而可能會使得某些本身十分清晰的東西,模糊起來。但是,正如宇文所安所堅持的,筆者也認為,即便如此,運用宇文所安的方法去思考和研究文學史時,我們得到了辯證變化發(fā)展的多重視角。我們將無限接近歷史的真相,修正我們已有的知識并揭開歷史的面紗,展現(xiàn)歷史中尚未浮出地面的歷史事實。
①王敏《宇文所安的中國文學史觀及文學史研究法》[J],《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6 期,第105-109 頁。
②⑤⑨宇文所安《瓠落的文學史》[A],宇文所安《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C],田曉菲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 16 頁,第 19 頁,第 13 頁。
③蔡慧清、劉璐《論宇文所安唐詩史的書寫方式》[J],《學?!?,2014 年第 5 期,第 68-74 頁。
④宇文所安《過去的終結:民國初年對文學史的重寫》[A],宇文所安《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C],田曉菲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334 頁。
⑥[美]韋勒克(R.Wellek),沃倫(A.Warren)《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年版,第 33 頁。
⑦宇文所安《柳枝聽到了什么:<燕臺>詩與中唐浪漫文化》[A],宇文所安《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C],田曉菲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140 頁。
⑧宇文所安、卞東波、許曉穎《唐代的手抄本遺產(chǎn):以文學為例》[J],《古典文獻研究》,2012 年,第 236-266 頁。
⑩斯蒂芬·歐文、陳磊《詩歌及其歷史背景》[J],《文藝理論研究》,1993 年第 1 期,第 76-81 頁。
?黃永林、閻志、張永健主編《新文學評論 10》[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43 頁。
?劉增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M],上海:中西書局,2012 年版,第 3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