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豐
一
布衣陳益將那個神奇之物藏之銅鼓偷帶出境的時候,他肯定沒有預見到番兵追殺的兇險以及回到家鄉(xiāng)之后的牢獄之災。從清同治八年(1869)刻本《鳳岡陳氏族譜》中讀到這段情節(jié)的時候,我一次次掩卷沉思,如果陳益能夠預判到前路中的災難,他是否會放棄那個夢寐以求的禁物?
假設,不僅僅是后人的好奇,更是歷史的詭異和邏輯的歧路。
一介平民的安危生死,在枯黃的紙頁中波瀾不驚,卻讓一個四百多年之后的寫作者驚心動魄。我的憂慮和牽掛,只能在線裝的古籍中找到答案。
“饑餓”,是我在小學語文課堂上學到的漢字。由于這個動詞能夠帶來刻骨銘心的肉體和精神痛苦,所以,從認識它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沒有忘記過它的猙獰面目。這個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在明朝的歷史上占去了半壁江山,明史中的大量篇幅,讓位于這個筆畫并不復雜而且沒有歧義的動詞。廣袤的中國,沒有一處地方逃出了饑餓的魔掌。“太原大饑,人相食”“南陽大饑,有母烹其女者”“浙江大饑,父子、兄弟、夫妻相食”“自淮而北至畿南,樹皮食盡,發(fā)瘞胔以食”“德州斗米千錢,父子相食,行人斷絕。大盜滋矣”等記錄,令人不寒而栗。而記載在《南村輟耕錄》中的文字,更是讓飽食之后用詩歌抒情的文人難以置信。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軍嗜食人,以小兒為上,或使坐兩缸間,外逼以火?;蛴阼F架上生炙?;蚩`其手足,先用沸湯澆潑,卻以竹帚刷去苦皮。或盛夾袋中,入巨鍋活煮?;蚰凶又箶嗥潆p腿,婦女則特剜其兩乳,酪毒萬狀,不可具言。
東莞人陳益,也看見了身邊的慘狀?!梆囸I”這個詞,在明朝的版圖上,無處可以幸免?!冻绲潠|莞縣志》中,有關東莞饑餓的記錄,亦比比皆是。
天順辛巳歲旱,米騰,饑殍載道。
天道靡常,陰陽不協(xié);朝則風,暮則雨,潦漲為災;冬無麥,秋無禾,生民缺食。
次年者,復值陽愆,穡事不作,萑苻乍驚,米價騰涌,石至一金有余,扶攜展轉,乞丐彌路。
辛巳之夏,陽德愆候,潦水為災,廣之屬郡,大無麥禾,東莞境內,被災尤甚,民艱之食,羸憊不支,幾為餓殍。
陳益雖然是一介布衣,但顯然與縣志中的饑民無關。《鳳岡陳氏族譜》和東莞地方志書中均無陳益家境狀況的記錄,但其祖父陳志敬和長兄陳履,以明嘉靖官廣西左江兵備道按察使司僉事和明隆慶五年進士、官至戶部郎中的家庭背景,斷無衣食之憂。中國歷史上的餓殍,都是無名的餓鬼,能夠在史籍中留下名字的人,饑餓,絕對不會成為他致命的毒藥。
所以,神宗萬歷八年(1580),陳益跟隨朋友登船開往遙遠的安南之時,他的臉上,一定沒有菜色,送行的親人和朋友,看到的只是微笑和輕松。
二
在開往安南的船上,陳益看到了天水一色的景象。大海的遼闊,讓人的肉眼看不見遠方,更無法看到前程和命運。
陳益的安南之行,毫無目的。“客有泛舟之安南者,公偕住?!痹谑妨系挠涊d中,我看到了那條駛往安南的船,其實是一條運載貨物的交通工具,船上的主角,是陳益的朋友。陳益,只是一個搭順風船的游客。陳益的家鄉(xiāng)東莞虎門,后人在敘述先賢安南之行的原因時,還形象地描述了陳益心情不爽,被朋友邀去安南散心的情節(jié),而那個邀約陳益的朋友,是一個去往安南經商的生意人。歷史粗疏,沒有細節(jié),我更愿意相信民間的口頭文學,“旅游”,這個如今濫俗了的名詞,不可能讓饑餓的農耕時代的平民承擔得起漫長時光消耗的資財。
經商小船上的配角,命運注定了他會成為中國農業(yè)史的主角,而那個熱心邀請陳益游玩的主人,卻被歷史遺忘了名字。文史專家楊寶霖先生根據《鳳岡陳氏族譜》轉述了明朝萬歷八年陳益到達安南之后的情節(jié):素訥公(陳益,字德裕,號素訥)和他們一同前往。到了安南,得到安南酋長的禮遇。請入賓館,每次宴會,常用珍貴的土產叫作“薯”的款待,薯味很甘美。(《陳益:中國引進番薯第一人》,見《影響中國的東莞人》,廣東經濟出版社2014年出版)
在中國漫長的農業(yè)史上,這是“薯”的第一次出場。
我遍查農史,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對“薯”的外形、顏色、大小的描述,歷史只是用“味甘美”三個漢字刺激了讀者的味覺,讓一種食物逃過外在形狀、顏色的制約而通過味道進入我們的生活。
“薯”,是安南人對一種食物的命名。這種從草的食物,讓萬歷八年的中國平民陳益兩眼發(fā)光。見到薯的那一刻開始,陳益的魂魄就離開肉體而去,成了薯的俘虜。
楊寶霖先生的文字充滿了誘惑力,它讓一個曾經在少年時代因為缺少大米而經常用紅薯充饑從而產生厭惡的散文作者看見了文字的餌食:“每宴會,輒饗土產曰薯者,味甘美,公覬其種……”
陳益的安南行是一次漫長而陌生的異國之旅,幸運的是,遙遠的安南用開門見山的方式讓一個漂洋過海而來的中國客人直接進入了主題。陳益嘗到薯的甜頭之后,他的心思便長出藤蔓來到了山野里,他化身間諜,不惜一切手段,刺探薯選種、種植、管理乃至烹調的絕密情報。
安南的酋長,歷史隱去了他的姓名,也深藏起了故事發(fā)生地的名字,一個地方的所有風水,都凝聚在宴會的薯上。
安南(即如今的越南)。陳益生活的那個時代,安南為明朝的屬國,陳益到達的北部安南,歷史上曾是莫氏王朝的天下。莫氏祖先莫登庸為東莞蕉利(今屬東莞中堂)人,以武功為武衛(wèi)都指揮,累封武川侯、仁國公、安興王,統(tǒng)元六年(1527)逼恭皇禪位,始建莫朝,改元明德。由于屬國和血統(tǒng)的關系,陳益和他的朋友受到地方禮遇,所以,“酋長延禮賓館,每宴會,輒饗土產曰薯者”。
酋長熱情好客,每次宴請,他總是勸客人多吃薯。提起這個安南的獨有之物,酋長總是眉飛色舞,薯容易種植、高產和多種用途,在酋長的演說中栩栩如生。陳益是酋長最熱心的聽眾,粗心的酋長,竟然沒有從陳益的神情態(tài)度中發(fā)現(xiàn)密探的蛛絲馬跡,更沒有想到,他那句“薯是上天賜給安南的禮物,讓人間斷絕了饑荒”的炫耀,改變了陳益的行蹤,并且深刻地影響了他的未來人生。
三
四百多年之后,安南酋長宴席中的薯,演變成了中國人餐桌上最常見最普通的食物,它的名字,也繁衍了代代子孫。番薯、紅薯、朱薯、甜薯、土瓜、地瓜、甘薯等,都是安南薯派生之后的字號。
人類是最容易忘本的動物?!帮嬎荚础边@個成語,只是中國人反思自己忘恩負義之時輕描淡寫的短暫愧疚,從來沒有人在飽食之后的抒情中追根溯源。
對于我的東莞鄉(xiāng)賢陳益來說,我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的名字,寄托了父親對兒子人生溫飽的期望,五谷豐收,可以讓天下人的臉上笑容飽滿。但是,饑餓,卻是一個跟蹤而至的惡魔,我的少年時期,常常因為城鎮(zhèn)商品糧供應定量不足而饑腸轆轆。父母經常勒緊褲帶,但也無法填充我和弟妹們沒有邊際的食欲。有時,鄉(xiāng)下的親戚進城,送一小布袋紅薯,便是父母盼望的甘霖。那個年代糧站定量供應薯絲,以彌補大米的不足。那種紅薯刨絲曬干之后的食品,摻雜在米中,有效地填補了城鎮(zhèn)人口的腸胃。薯絲的記憶,在一個少年心中扎根,那個熟悉的糧本,充滿著薯絲的氣味。在隨后的知青生涯中,饑餓也成為我擺脫不了的夢魘。我經常在深夜的夢中餓醒,久久不能重新入眠,只好和我一樣因饑餓難以入睡的同伴一起,打著手電筒,在老鄉(xiāng)的地里偷挖幾個紅薯,洗凈之后用煤油爐煮熟。我們的睡眠,在紅薯的香甜軟糯中成熟。
我的青少年時代,與饑餓和紅薯為伴。紅薯是一個時代救命的糧食,它用特殊的記憶在我心中扎根,然后牽藤,蔓延成一片綠色。
對于人類來說,紅薯有著救命之恩。一根蔓延的薯藤,牽扯著中國人口的變化。
清朝康熙前的3800多年間,中國人口始終在數千萬之間徘徊,除了戰(zhàn)亂之外,饑荒是影響人口增長的重要因素。有數據表明,公元前22世紀,中國人口為1355萬,西漢初年為5959萬,隋朝時人口降至1616萬,唐朝、宋朝及明朝洪武年間,中國人口分別為4628萬、5800萬和6000萬。中國人口的直線上升,開始于明朝萬歷年間番薯的引進。那根人口增長的直線,標列出火箭般躥升的數字:清朝康熙年間,中國人口突破1億大關,乾隆二十八年,達到2.04億,乾隆五十五年和道光十五年,人口迅速發(fā)展到3.01億和4.01億。
在短短不足兩百年的時間內,中國人口增加了3億多,人口專家用“爆炸式增長”描繪那根人口增長的直線。在這些數字的背后,我看到了番薯的偉大貢獻。
沒有一種外來的農作物,像卑賤的番薯一樣改變中國的人口結構,從一種果腹的食物上升為國家政局的穩(wěn)定。有文章認為,番薯對中國社會的穩(wěn)定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古代社會的農業(yè)經濟,基本上是靠天吃飯的經濟,一旦遇到了天災,很容易導致經濟危機,進而引發(fā)農民起義。在番薯引進中國之前,干旱年里平均每12個州府地區(qū)就有一個發(fā)生農民起義或暴動,而在番薯引進中國之后,即使干旱年,每40個州府才有一個發(fā)生農民起義。主要原因在于番薯對水稻有很強的補充作用?!?/p>
饑荒之年,番薯不僅有效地安撫了黎民百姓的腸胃,而且進入宮廷,成為皇權的國策。乾隆五十一年(1786),清朝皇帝向全國頒布詔書:“廣栽植甘薯,以為救荒之備?!鼻』实巯轮贾彪`總督劉峨和河南巡撫畢沅等地方官員,大量印發(fā)《番薯錄》。官員陸耀因為推廣番薯有功,被提升為湖南巡撫?;噬嫌种噶罡=ㄑ矒嵫诺聦⑹砻邕\往河南,大力推廣,圣旨到處,番薯牽藤,綠遍廣袤大地,以至康乾盛世,被人用番薯冠名,稱為“番薯盛世”。
由于豐衣足食,由于老一代人的離去,數十年來,“饑餓”這個詞逐漸被人遺忘,“饑荒”“餓殍”,那些恐怖的場景只在影視和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我已經多年未在餐桌上見到番薯的影子,也遺忘了土地上番薯牽藤綠滿世界的豐收景象。只有那些經過煩瑣加工之后的薯類制品,以花枝招展的形式出現(xiàn),在遠離充饑意義的背后,讓人依稀回想起“充饑”“救命”這些動詞。
四
陳益的心思,在許多個寂靜的夜晚,發(fā)酵成了一個人心中的計劃。在肚皮的嚴密包裹之下,沒有人可以看穿陳益的內心,連邀請陳益同來散心的商人朋友,也沒有發(fā)現(xiàn)陳益想法的蛛絲馬跡。
所有的文獻,在記述陳益引進番薯的時候,全部忽略了情節(jié)。那些數百年前的故事,其實是最生動的歷史,是番薯引進中國最有力的證據,可惜后人無法從古舊的文獻中看到最鮮活的畫面和場景。即使在東莞,后世的研究者也只有“素訥公很希望得到薯種,于是,不惜重金從安南酋長的下人獲薯種……過了些時,素訥公尋得機會,秘密攜帶薯種和銅鼓回國”的簡略描述。
口傳文學,往往是歷史文獻的有效補充,在陳益的家鄉(xiāng)虎門,不少文化人隨口就能描繪出四百多年前陳益與安南番薯的精彩故事。他們口述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足以同當今的小說媲美。
為了探尋番薯的奧秘,陳益走進了安南的山野。在青翠欲滴的大地上,陳益看到了番薯以藤蔓的姿勢在土地上匍匐,看穿了番薯在泥土之下的真實面孔。
離開了酋長的餐桌之后,陳益在山野里不再是客人,安南人懷疑和警惕的目光,確認了他密探和間諜的身份。陳益的中國粵方言口音在安南水土不服,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安南街道上張貼的那張布告。
陳益的生意朋友翻譯了布告的內容,白紙上的每一個文字,都讓陳益感到了壓力。但是,他沒有退縮,一個被番薯攝走了魂魄的人沒有將布告上禁止攜帶番薯出境,違禁者斬首的警告放在心上。
經商的朋友辦完事后啟程,滿載貨物的商船揚帆之時,卻不見了陳益的身影。貨船離開了安南的水域,陳益滯留不歸卻成了回國之人心中的一個謎。
陳益又一次走進了田野土地,他的行蹤是我破譯滯留不歸之謎的鑰匙。一年之后,陳益搖身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安南人,他的語言、服裝和黝黑的皮膚,徹底消解了他同當地人的區(qū)別。而且,陳益用中醫(yī)方法,用安南山野里的草藥,治好了許多人的疾病。安南人將陳益當成了朋友,教會了他敲擊銅鼓、吟唱越音,并且傳授了番薯種植、栽培、管理、收獲、貯藏乃至烹調的全部秘密。
當安南人以為陳益斷絕了思念從此扎根安南的時候,陳益卻在一個夜晚乘著一條木船走了。陳益的出走,完全可以用“悄悄”“偷偷”這些漢字描述。他將秘密藏在銅鼓中,他的銅鼓瞞過了安南海關的火眼金睛,卻不料酋長識破了陳益的機心。酋長的大船,以超越陳益小船數倍的速度追趕。陳益拼盡了力氣,在大船趕到之前,進入了中國的水域。安南酋長望洋興嘆,他沒有想到,上帝賜給安南的番薯,竟然在中國農夫的深重機心中,漂洋過海,到另一片大陸中繁衍子孫。
五
番薯進入中國,其實是安南酋長無力阻擋的命運安排。
明朝萬歷年間,是中國農業(yè)的幸運時期和饑餓的老百姓的幸福年代,番薯先后從安南、呂宋、交趾以秘密的方式悄悄傳入。在番薯的歷史上,福建長樂人陳振龍、廣東吳川人林懷蘭,都是冒死的功臣,只不過廣東東莞人陳益,捷足先登,比他們更早一步引進。中國農史的功德簿上,陳益的名字排列在陳振龍和林懷蘭之前。
用嚴謹的論文和翔實的史料廓清番薯進入中國的時間真相的是一個名為楊寶霖的東莞人。為了寫作《我國引進番薯的最早之人和引種番薯的最早之地》這篇文章,時任華南農業(yè)大學副教授的楊先生查閱參考了數百種文獻,在對照分析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的判斷。
在《我國引進番薯的最早之人和引種番薯的最早之地》在《農業(yè)考古》雜志發(fā)表之前,所有的資訊,都認為我國最早引進番薯者為陳振龍或林懷蘭。
番薯的原鄉(xiāng),在遙遠的中南美洲的墨西哥和哥倫比亞。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后,番薯逐漸傳播到歐洲和東南亞。中國農史學界的共識是,番薯傳入我國的時間為明神宗萬歷年間,但是,引進番薯的人物、路徑、方式和地點,出現(xiàn)了很大的差異。古籍文獻的不同記載,讓后世難以判斷。
明代何喬遠、徐光啟,清代周亮工、談遷、陳鴻,明代陳紀倫等人和光緒《電白縣志》、民國《桂平縣志》以及清同治刻本《鳳岡陳氏族譜》等文獻,為番薯提供了一幅雜亂的圖景,沒有人可以理清歷史的一團亂麻。
陳振龍首個引進番薯的觀點主要源自清朝陳世元的《金薯傳習錄》:“父振龍歷年貿易呂宋,久駐東夷,目靚彼地,土產朱薯被野,生熱可茹,詢之夷人,咸稱薯有六黃八利,功同五谷,乃伊國之寶,民生所賴,但此種禁入中國,未得栽培。綸(陳經綸,陳世元之五世祖)父時思閩省隘山阨海,土瘠民貧……朱薯功同五谷,利益民生,是以捐資買種,并得島夷傳受法則,由舟而歸,猶幸本年五月開棹,七日抵廈?!?/p>
這段文字隱去了具體時間,讓番薯的面目在進入中國之時就一片模糊。明代何喬遠的《閩書》所稱“番薯,萬歷中閩人得之于外國,瘠土砂礫之地,皆可以種”,也沒有指明具體的年份,讓總共四十八年的萬歷處處面目可疑。后人在陳經綸呈送福建巡撫金學曾的《獻番薯稟貼》中找到了萬歷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的具體日期。
而林懷蘭最早引進番薯的根據則來自光緒十八年的《電白縣志》:
相傳番薯出交趾,國人嚴禁,以種入中國者罪死。吳川人林懷蘭善醫(yī),薄游交州,醫(yī)其關將有效,因薦醫(yī)國王之女,病亦良已。一日,賜食熟番薯,林求生者,懷半截而出,亟辭,歸中國。過關,為關將所詰,林以實對,且求私縱焉。關將曰:“今日之事,我食君祿,縱之不忠;然感先生之德,背之不義?!彼焱端?。林乃歸,種遍于粵。
另外,光緒十四年的《吳州縣志》,亦有上述記載。兩志均以“相傳”開頭,且沒有林懷蘭去交趾及回國的時間。歷史的疑云,讓紅薯的真實面目始終漫漶不清。
只有清同治八年(1869)刻本《鳳岡陳氏族譜》卷七《家傳·素訥公小傳》中,對番薯的引進,標明了具體的年代,描述了真實可信的情節(jié):
萬歷庚辰(萬歷八年,1580),客有泛舟之安南者,公偕往,比至,酋長延禮賓館 ,每宴會,輒饗土產曰薯者,味甘美,公覬其種,賄于酋奴,獲之。地多產異器,造有銅鼓,音清亮,款制工古,公摩挲撫玩弗釋,尋購得,未幾伺間遁歸。酋以夾物出境,麾兵逐捕,會風急帆揚,追莫及。
楊寶霖先生在論證番薯引種年代時,并沒有忽視和回避專家的觀點。陳樹平發(fā)表于《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3期的文章《玉米和番薯在中國傳播情況研究》認為,萬歷四年《云南通志》有臨安、姚安、景東、順寧四府種植紅薯的記載,從而推斷云南引進番薯,比福建早一二十年,比廣東也早七八年。
陳樹平先生的觀點之所以不被農史學界重視和采納,是其混淆了番薯的概念。楊寶霖先生認為:《云南通志》所載,乃“紅薯”,非指明“番薯”。番薯雖有別名曰紅薯,但不是只有番薯才有此別名,一些薯蕷科的植物或近于薯類的植物,都會有紅薯的稱號?,F(xiàn)在廣東人叫薯蕷科的甜薯(Dioscoreaesculenta)肉色紫紅者為“紅薯”。
楊寶霖先生引用了光緒十三年刻本《滇南本草》中的記載:
土瓜,味甘平。一本數枝,葉似葫蘆,根下結瓜,有赤白二種。(略)產臨安者佳,蓄至二、三年,重至二、三斤一枚者更佳。
楊寶霖先生用嚴密的邏輯和翔實的資料,還原了云南土瓜的真實面目。云南土瓜,借用了番薯的名字,蒙蔽了世界多年,最終在一個學者的論文中回歸。
六
饑餓年代,當我用軟滑香甜的番薯充饑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與番薯相依為命血肉相連的薯藤,對于中國農業(yè)的意義和對于人類的價值。
番薯藤,從來都是豬的美食。番薯藤進入人類的餐桌,應該是改革開放之后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之后的口味返祖,當人類厭倦了大魚大肉之后,就會想起荒土里的野菜,想起專門用來喂豬的薯藤。一種食物的美妙味道,常常與經濟價值和身份尊卑無關,更多在于人類對它的重新評價,用味蕾對它的重新審視。
無法想象,離開地表上的薯藤之后,泥土中的番薯還能夠修成正果。我曾經在一個夢里看到,番薯藤變成了一根臍帶,一個母親胞衣中的嬰兒,成了一個巨大的番薯。沒有人為我破譯這個奇怪之夢的暗示和征兆,直到我寫這篇散文的時候,才突然明白了夢的意義。有的時候,夢的應驗必須穿過漫長的時間隧道,缺少耐心的性急之人,可能錯失過千載難逢的心靈感應。
番薯引進中國,陳益?zhèn)冊诠诓旧系拿?,除了時間的排列順序之外,引入方式也有差異。那些文獻記錄中的細節(jié),成為刺激食客味覺的酸甜苦辣。
從生長的意義來說,番薯真是一種神奇的植物,番薯的每一個部位,都是繁衍生命的燎原星火。陳益、陳振龍和林懷蘭,都窺視到了番薯生長、繁殖的全部秘密,所以,他們在引進番薯的時候,各展其能。
明代杰出科學家徐光啟在《農政全書》中記載:“有人把番薯藤絞入船上汲水的繩子中,于是,番薯種就秘密渡海,來到中國?!?/p>
相似的記載,亦見于清人周亮工的《閩小記》:“中國人截取八九寸長的番薯藤,挾帶入小盒中,帶回中國。”
清人談遷,也在《棗林雜俎》中有如下記錄:“明神宗萬歷(1573-1619)年間,福建人把番薯藤帶回家鄉(xiāng)?!?/p>
而在光緒《電白縣志》和同治《鳳岡陳氏族譜》中,番薯卻是以塊莖的形態(tài)秘密出境,冒死進入中國。林懷蘭收藏的是半截生番薯,陳益則是將完整的番薯藏入銅鼓中。
無論以何種方式來到中國,番薯都沒有拒絕中國的水土,不管是斷藤,還是完整的莖塊,番薯在陌生的土壤中依然生氣勃勃,它們沒有辜負陳益?zhèn)兊囊黄嘈摹?/p>
安南酋長在陳益面前炫耀番薯是上天賜給的禮物的時候,番薯還是餐桌上的神秘之物,更是擁有者掌握的國家機密。如今的我們,已經無法看穿萬歷年間的秘密,也不可能明白低賤的番薯,如何能夠成為招待貴客的佳肴。
楊寶霖先生以一個學者的睿智,作出了符合生活邏輯的推斷:
就安南酋長在宴席間以番薯款待外賓陳益這一點來看,番薯之在安南,當時珍貴可知,可見在萬歷十年的時候,番薯傳入安南,為時極短。如果番薯遍野,豈有以此賤物款待外賓之理?
無論是陳益,還是陳振龍和林懷蘭,他們在萬歷年間的異國,都是在寶藏面前不知道阿里巴巴開門秘訣的羨慕者。那些深知番薯特性的主人,嚴守秘密,用嚴刑峻法筑成封鎖的銅墻鐵壁。他們知道,番薯生命力頑強,哪怕一莖短藤半塊番薯流出,都會綠遍異國的大地。所以,我能夠想象得到,駕船追趕陳益失敗的酋長,一定痛悔莫及,一定會仰天長嘆,上天的禮物,將會斷絕中國人的饑荒。
我讀中學的時候,經常離開課堂去野外開荒,然后在貧瘠的瘦土里插上番薯的秧苗。數十天之后,綠藤鋪地,番薯出土。番薯的種植和收獲,是我接觸農耕的開始。當饑腸轆轆的我們揀來松針枯枝,在土穴中用火煨薯的時候,番薯的香味滲透了我的每一個毛孔。只是,一個荒誕年代里的初中學生,不可能知道番薯漂洋過海的歷史,也不可能知道一個名叫陳益的布衣的安南歷險,更不可能預見到,二十多年之后,我會舉家遷徙,在一個名叫東莞的地方,見到中國的第一塊番薯地,看到陳益引進番薯之后的災禍。
七
一個人的隱秘心思,從來不會記錄在粗疏的歷史中。所有的正史、野史,都不會讓一種陌生的植物在進入大陸時有一個私下喘息的空間。我在搜尋陳益私藏番薯逃生路上的細節(jié)時,一無所獲。即使描述最詳細的家乘《鳳岡陳氏族譜》,也僅僅只有“壬午(萬歷十年,1582)夏,乃抵家焉”的語焉不詳。
四百多年之后,我無法知道陳益秘藏番薯回到東莞北柵家中時的心情,欣喜,緊張,謹慎,甚至擔憂與害怕,都復雜地交織在他的情緒中。家乘中“公至自安南也,以薯非等閑物,栽植花塢”的描述,隱隱透露出了陳益小心翼翼的神情狀態(tài)。只有“非等閑物”,所以陳益才會不露聲色地將上天之物“栽植花塢”。對于耕種的土地來說,花塢(只是私人的庭院天地),觸手可及,可時時觀照,具有較強的私密性。
在我的想象中,陳益是在夜深人靜之時,悄悄地將那個來之不易的安南番薯,小心翼翼地埋在花塢的泥土里。狗已眠,雞未啼,只有朦朧的月光,偷窺到了陳益的心思和行為。
陳益的小心謹慎是有理由的。安南的番薯是否服中國的水土?是否會有不懷好意的人密告官府?陳益每天假裝悠閑地看守著那個埋藏著秘密的花塢,心里卻緊張得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那天,陳益看見那個姓盧的鄉(xiāng)人從自家門口經過時鬼鬼祟祟的樣子,他就覺得是不祥之兆。
由于歷史的粗疏,這個盧姓鄉(xiāng)人沒有在文獻中留下名字。《鳳岡陳氏族譜》也只有“鄰蟗盧某”的記述。一個卑微到留不下名字的人物,能夠讓冒死引進番薯的智勇雙全者緊張,必定有邏輯的因果。楊寶霖先生在《陳益:中國引進番薯第一人》中用現(xiàn)代漢語準確地演繹了古籍文獻:
先前鄰鄉(xiāng)有不務正業(yè)的盧某,恃強倚惡,橫行鄉(xiāng)間,素訥公曾經揭發(fā)他的劣跡,盧某心懷舊恨,打探得素訥公從安南回來,就搜集材料,向官府告發(fā)素訥公里通外國。
在朱元璋的大明王朝,“里通外國”是無人敢于觸犯的殺頭大罪。洪武年間,朱元璋為了防止海盜滋擾,下令實施嚴格的海禁政策,禁止中國人赴海外經商,也限制外國商人到中國進行除進貢之外的貿易?!捌宀辉S下?!?,“若奸豪勢要及軍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潛海通賊,同謀結聚,及為向導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已行律處斬,仍梟首示眾,全家發(fā)邊衛(wèi)充軍。其打造前項海船,賣與夷人圖利者,比照將應禁軍器下海者,因而走泄軍情律,為首者處斬,為從者發(fā)邊充軍?!薄洞竺髀伞奉C布的堅硬法規(guī)和殺氣騰騰的懲處辦法,足以讓每一個試法者心驚肉跳。
盧某上書官府文書中的每一個文字,都圍繞著海禁展開,盧某檢舉陳益的每一句話,目的都是人頭落地。陳益的七寸掐在了別人的毒手之中。
大禍在陳益的心驚肉跳中不可抗拒地到來?!而P岡陳氏族譜》僅僅用了一句“所司逮公下獄”,就讓陳益的命運水落石出了。
大牢中的陳益,對自己的生死已經無能為力,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花塢中的番薯。在歷史沒有指明的阡陌上,后人依然可以找到危機四伏的羊腸小道。作為一個四百多年之后的散文寫作者,我用文學的想象推測,此時的陳益,已經沒有了死亡的恐懼,也沒有了生死的擔憂。在安南的所有日子里,他做過的一切,都是為了私藏引進番薯,在酋長率兵追趕的危急時刻,他肯定想到過“殺頭”“死亡”這些血腥的字眼。
“柳暗花明”這個成語,常常讓事物或人的命運出現(xiàn)意料之外的轉折。陳益命運的走向,也符合這個規(guī)律。
陳益的次子燕規(guī)以一個求援者的身份緊急赴京,向伯父定庵公陳履報告噩耗。
陳益一介布衣,家世卻不尋常。陳益的祖父陳志敬,明世宗嘉靖年間官至廣西左江兵備道按察使司僉事。陳益的父親,雖然未入官場,卻也是當地庠生,素有聲名。陳益的長兄陳履,明穆宗隆慶五年(1571)進士,官至戶部郎中。陳益下獄之時,長兄正由蘇州海防同知升為戶部郎中。
“聞報大駭”,是古籍中描繪陳履得知陳益下獄之后的面部表情。人命關天,刻不容緩,陳履立即帶上侄兒,找人訴說冤情。
陳益的救命恩人,是一個在所有的史料中均未出場的人物。《鳳岡陳氏族譜》用一個“某”字,替代了這個關鍵之人的姓名。此人的關鍵之處,在于他正奉旨巡按廣東,尚方寶劍,平添了他的分量。陳履憑著他與此人同榜進士的交情,讓冤情直達權力,使陳益的生命,出現(xiàn)了轉機。
一場蓄謀制造的冤情,直取一個人的性命。我相信,四百多年前的那場斗爭,一定由許多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組成,可惜歷史粗疏,不僅省略了詭計和心機,而且也隱去了當事人的面目?!而P岡陳氏族譜》簡潔到用一句話,化解了素訥公的牢獄之災和殺身之禍:
定庵公(陳益長兄陳履,字德基,號定庵)聞報大駭。適同譜御史某奉命巡按東粵,詣訴狀。抵任,首摘釋之。
八
陳益的無罪釋放,史料沒有平反昭雪之類的描述,也沒有誣告者結局的交代?!霸┌兹铡比齻€平凡的漢字,就是一件冤案的平反和一個故事的大團圓。
余悸尚存的陳益,離開大牢,見到兒子燕規(guī)的第一句話,當是他的番薯。
從遙遠的安南冒死引進的番薯,沒有辜負陳益的期望?;▔]滿眼綠色,番薯牽藤,蔓延一地。陳益忘記了大牢中囚禁的痛苦和冤屈,立即掀開薯藤,掘土挖薯。史料中“冤白日,實已蕃滋,掘啖益美,念來自酋,因名‘番薯’云”的文字,當是現(xiàn)場的真實描述。
陳益蒙冤之時,番薯剛剛入土,出獄之后,藤已燎原,果正成熟,這樣想來,番薯的一季,正是它的主人受屈的半年。
陳益的花塢,是番薯進入中國的第一塊試驗田。它的面積微不足道,但它的價值和意義,卻寬闊無邊。
四百多年過去,滄海桑田,在無邊的高樓大廈中,后人已經找不到陳益的舊屋和他的花塢。慶幸的是了,陳益用超前的眼光,為番薯的傳播安置了新家,為后人留下了歷史的蛛絲馬跡。
我在《風岡陳氏族譜》“公置蓮峰公墓右稅地三十五畝,招佃植薯”的記載中找到了小捷山。這塊安葬著陳益祖父蓮峰公陳志敬的山地,是中國番薯正式種植的地點?;▔]試種的成功,給了陳益巨大的信心。有限的花塢已經無法安置番薯的前景,陳益將祖父墓旁的三十五畝地租下,為安南番薯找到了中國的最好溫床。
喜高溫,耐旱,高產,適宜多種土壤,番薯的這些優(yōu)點,通過陳益找到了最好的生長環(huán)境。中國南海邊那個名叫虎門的地方,是漂洋過海的番薯在中國落腳的第一站。
小捷山,是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如果不是為了番薯,我會永遠與這個地方無緣。幾年前,我在虎門熱心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這塊種滿了番薯的土地。功臣陳益,已經以一抔黃土的形式陪伴在祖父的身邊,墳墓的前面,番薯牽藤,綠滿人間,只不過,如今的番薯,已經不是為了果腹,而是為了紀念。
楊寶霖先生是最早來此考證并用論文論證這塊土地歷史的文人。20世紀80年代初期,時為華南農業(yè)大學副教授的他多次深入陳益家鄉(xiāng)虎門公社北柵大隊,搜集史科,尋訪線索,發(fā)現(xiàn)了番薯成為中國獨特祭品的依據?!懊磕昙漓牖驋吣梗赜眉t皮番薯為祭品,并寫上‘紅薯一對,富勝千箱’八字,這是祖宗遺制。”
中國番薯的濫觴之地,在楊寶霖先生的文字中揭開了面紗,遼闊的中國大地上,番薯遍種,只有陳益知道,那些充饑救命的番薯,都是從小捷山牽去的綠藤。而近在咫尺的東莞,則是最早聞到番薯香味的村莊。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說:“篁村、河田甘薯,白、紫二蔗,動連千頃,隨其土宜以為貨,多致末富?!?/p>
陳益墳前那塊種滿了番薯的土地,沒有留下歷史的任何痕跡,如果不是墓表上嘉靖三十六年(1557)廣東香山人黃佐撰寫的文字,不會有人想起番薯的來歷,更不會有人通過番薯看到陳益的功績。
我來到小捷山那塊留下了陳益腳印的番薯地的時候,已經看不到農耕時代的沃野莊稼,溪流,樹木,炊煙,耕牛和農人,都被現(xiàn)代化吞噬干凈。在一個遠離祭祀的日子,我看到了陳益墓前殘存的香燭和番薯。我明白,陳益家族后人用番薯祭祀先人的傳統(tǒng)依然在祖訓中延續(xù)和發(fā)揚。從虎門回來之后,我寫下了一段感受:小捷山,被高樓大廈和高速公路擠得瘦弱不堪,難以禁風。在傳統(tǒng)農業(yè)已經成為人們久遠了的記憶的今天,小捷山這片四百多年前的坡地可能是虎門這片繁華之地最后的土地了,農業(yè),它只是以一種紀念和象征的形式孤獨地呈現(xiàn)。雖然,虎門人每年都以兩個番薯供奉在陳益的墓前,然而土地失去了,農業(yè)消失了,春天也無法在農業(yè)的枝頭美麗綻放。(《莞草,隱者的地圖》,甘肅文化出版社2011年8月出版)
九
沒有人知道番薯退出中國人主食行列的具體時間,在我的記憶中,番薯變化的方式是悄無聲息地以一個輔食和配角的身份讓餐桌上的米飯更香甜,讓人類的食物譜系更加豐富?;哪旰宛囸I已經遠去,目光短視的人們已經看不見番薯的背影了。
戰(zhàn)爭、瘟疫、自然災害,沒有一個國家和領袖可以完全截斷這些饑荒的源流?!拔从昃I繆”這個成語,常常是人類的馬后炮。富庶時代,人類應該將一幅幅慘絕人寰的饑餓圖景掛在墻上,印在心里,讓饑餓的惡魔在人類的防線面前知難而退。所幸的是,仍然有一些像我一樣從饑餓年代走過來的人,依然記得歷史,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在回答記者提問時,就小時候最深刻的記憶說:“饑餓!”
番薯遠涉重洋來到中國,已經有了四個多世紀的漫長歷史。沒有一個番薯或薯類制品,在豐盛的餐桌上自我廣告那些久遠而艱辛的時光歲月。我無法穿越時光隧道回到明朝,更不可能回去安南、呂宋、交趾那些番薯的第一現(xiàn)場。追溯番薯的中國史,只能通過人物和器物進行。
先薯祠,道光十四年(1834)建于烏石山。這是福建人為引進番薯的陳振龍和支持推廣番薯種植的福建巡撫金學曾立的紀念碑。
坐落在廣東電白霞洞鄉(xiāng)的番薯林公廟,則是為了紀念林懷蘭從交趾引進番薯而建的家廟。此廟建于乾隆年間,為霞洞副榜崔騰云率當地民眾所建。每年番薯收獲之時,后人必挑選完整大薯,懸吊于廟內,以此紀念林懷蘭。
先薯祠和番薯林公廟,用堅硬的材料,記錄了番薯的歷史,讓功臣的名字永垂不朽。而陳益的家鄉(xiāng)故土,卻找不到一處記錄先賢事跡的建筑。挖掘浩如煙海的文獻史料為我國引進番薯最早之人證明的文史專家楊寶霖先生,無奈嘆息說:“陳益涉鯨波,渡大海,幾為酋長所捕,歷盡艱辛,又因此受鐵窗之苦,為祖國引進番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可惜陳益不僅無祠、廟可資紀念,而且引種番薯的事跡也湮沒無聞。”
三十多年前一個愛鄉(xiāng)之人的遺憾其實也是所有得到過番薯恩惠的異鄉(xiāng)人的遺憾。我多次到虎門,在小捷山那塊中國最早種植番薯的土地上,看不到歷史的任何影子,只有陳益和祖父的墳墓,寂寞在荒草叢中。我在用這些陳舊的文字追憶番薯的時候,終于有一條令人欣喜的消息傳來。2018年10月28日《東莞時報》,記者沈漢炎披露了陳益紀念公園籌建的新聞。這份陳益家鄉(xiāng)的報紙,沒有忘記陳益和番薯,多次通過不同的版面,講敘番薯的曲折經歷,回顧鄉(xiāng)賢的偉大貢獻。
陳益紀念公園的藍圖,描畫在虎門小捷山那塊中國最早種植番薯的土地上,古代農業(yè)遺址和陳蓮峰墓陳益墓,將在時光中展現(xiàn)番薯的前世與今生。飽食之后抒情的后人,將會在番薯面前,看到一種食物的真相。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