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新文
關于“國學精髓”這一主題,我想用一個極具中國文化特色的關鍵詞“情理”或“通情達理”來討論。
一、“國學”的再認識
目前學術界存在各種思想爭鳴,國學內部也是派別林立。到底什么是國學?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目前在高校、科研機構里面比較流行的一個國學概念,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胡適提出來的,叫做“用科學的方法來整理和研究國故的學問”。對胡適的這個概念,我本人持批評態(tài)度,我認為胡適這個國學概念把中國學問的研究方向引入了一個歧途。為什么這樣說呢?
第一,在基本的心態(tài)上,一百多年以來中國人研究中國學問抱著民族自卑、文化自卑的心態(tài)。我們從器物層面自卑到制度層面自卑,從制度層面自卑到精神層面自卑,乃至最后在人種、在文字上都自卑。魯迅有一句口號,叫“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瞿秋白也有一段話,說“漢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齷齪最惡劣最混蛋的中世紀的茅坑”。中國就是在這樣一種基本的自卑心態(tài)中發(fā)展了一百多年,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電視專題片《河殤》的主題思想還是在宣揚黃土文明的死亡,認為只有擁抱蔚藍色的海洋文明,才是中國唯一的出路。一百多年以來,中國在西化的快車上越走越遠,今天就算有些人意識到中國本土的尊嚴,但是他們所操的話語,基本上還是西學的話語,在這樣一個背景下,中國人對中國文化很難談得上公正的理解。
第二,在基本立場上,一百多年以來中國人研究中國文化的立場是很成問題的。蘇東坡有一首詩寫廬山,說“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同一座廬山,橫看是嶺,側看是峰,遠看近看高看低看,廬山面貌全然不同。那么對中國文化,一百多年以來中國人是站在哪里看的呢?站在西方文化中心立場上。我們是站在西方文化立場上,用留學生的眼光、價值判斷來看待中國文明的,這樣的立場和視角使得我們看到的中國文化呈現出這樣一種扭曲的面相,非常不正常。
第三,在價值取向上,一百多年以來中國人認識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取向是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崇拜西方文化,把西洋文化走過的軌跡理解為全人類必走的一條道路。這跟第二點是相關聯的,是把一家之路當全球之路。人類不只有一種問題,人類也不只有一種文化。到今天為止,人類至少面對三大問題:人類與自然界的矛盾關系問題、人與人的矛盾關系問題、人與自我的矛盾問題。人類這三大問題,非常有意思地在人類“軸心時代”同時并起,那個時候中國出現了孔子,印度出現了釋迦牟尼,希臘出現了蘇格拉底,三種偉大的人類思想文化在同一期并現。所以梁漱溟先生有一個理論,就是“世界文化的三期重現”學說。人類其實有三大問題、三大文化,為什么我們近現代以來,卻用西方文化這個單一的有色眼鏡來看人類呢?好像人類只有西洋民族走的這一條路。這是我們長期以來站在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立場上的結果,以這個取向來看中國文化,是大可懷疑的。
第四,在方法上,一百多年以來有四個詞在中國近現代文化詞典中,它們有很高的地位,那就是科學、民主、自由、平等。很多人現在把這四個詞當作人類的普世價值,其實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是什么普世價值呢?我在杭州作過一場專門的演講—“從國學視角看自由平等”,就是對這兩個不可一世的“神明”作了理性的分析,自由、平等并沒有那么神秘,只是因為我們都跪在西方文明的麾下,所以看不到它們的局限性。中國近現代以來,“賽先生”(科學)是中國最高神明,到今天為止,沒人敢反對科學。我沒有這么極端,我認為科學有它的有效范圍,它是人類的一種有效方法,但不是所向披靡的靈丹妙藥,人類的問題,科學最多能解決百分之二三十,還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問題,非科學能解決,比方說人的情感問題、宗教信仰問題、審美問題、倫理生活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它需要別樣的文化智慧來解決。所以,我們近現代以來因為科學落后,強調科學沒錯,但是強調過頭了,不能讓它無法無天,所有的領域都要染指,都要科學說了算,這是對科學的迷信,也是對科學的誤用。
因此,我認為,我們一百多年以來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中國文化是錯的,道路是錯的。為什么呢?科學的有效領域在于“物理”,這里的“物理”是一個廣義的名詞,是中國“心物二元”的這個“物”,凡是人的認識對象都叫“物”,哪怕“1+1=2”也是個“物”,當它作為“我”的認識對象的時候就叫“物”,哪怕是個抽象觀念??茖W研究物理得出的客觀命題,這是科學有效的方法,科學能做得好。但是中國文化偏偏不以物理為重,它是一個情理的文化。有位美國教授質問我,他說:“既然科學不是研究中國文化的好方法,那你能提供一個更好的方法嗎?”我說:“中國學問,有一個方法,也只有這個方法可以進入,那就是生命修煉的方法?!蓖ㄟ^生命修煉的功夫,達到相應的生命境界,才知道古圣先賢講這個話的意蘊,否則望文生義、自搞一套,那只能損污圣賢。所以,我們要研究中國學問,必須有生命修煉的功夫,沒有功夫的中國學問,一定是華而不實的。中國學問有一個特點,你真有功夫,講的話就有含金量。為什么國人對于中國文化那么沒有信心呢?因為始終用西方的文化眼光看中國文化,所以怎么看都不踏實,原因是中國文化跟西方文化根本都不是一個類型。中國文化再認識,是要在四點基礎認識上的再認識:由民族自卑到民族自信;由西方立場回歸中國立場;由西方價值取向回歸中國價值取向(西方價值取向是功利價值取向,中國價值取向是道德價值取向、倫理價值取向);由西方客觀的科學研究方法轉到生命修煉的方法,以體悟生命的真諦。在這四個基礎上改觀過來,我們談國學,才比較有中國味道,否則今人所講國學,大部分是非國學的。
二、國學的精髓
我們要了解什么是國學,就要把握中國精神、中國學問的本質。學習和研究中國文化,就要搞清楚中國文化的實質,這里先對兩個觀念—“情理”和“物理”,作一個精微的辨析。中國人講情理,和西方人講真理不是一回事。真理是一個科學文化的觀念,注重客觀、邏輯;中國人說的情理,是一個主觀命題、主觀智慧。
“情理”和“物理”怎么辨析呢?我們不進行抽象辨析,我給大家講個故事,故事中最能看智慧。這個故事是魯迅《野草集》里邊的一篇雜文,叫《立論》。他講了一個故事,說一個老財主晚年生了一個兒子,孩子滿月的時候,鄉(xiāng)親朋友們都過來賀喜。有人說這個孩子印堂發(fā)亮,將來一定是個大富大貴之人;有人說這個孩子眉清目秀,將來一定是個文章蓋世之人;有人說這個孩子長得兩耳垂肩,將來一定是個長命百歲之人。大家東一句西一句,讓這個老財主笑得合不攏嘴。這時候來了一個秀才,他看了這個孩子兩眼說,這孩子遲早是要死的。魯迅在這篇雜文里的結論是,這里面只有秀才一個人講的是真話,可是這位秀才講完了真話之后,就被財主家打出了門,其他人都上酒席吃肉喝酒,不亦樂乎。于是,魯迅就憤憤不平,發(fā)表議論。魯迅說,在中國,總是講真話的人討不著好,總是講假話的人吃香喝辣、飛黃騰達。
我是在初中時代讀到魯迅這篇雜文,在那個“憤青”的年齡,覺得魯迅實在是敏銳、深刻,他看的實在是對極了,中國真的像是吃香喝辣的都是那些說假話的人,那些掌握真理的人都是不得人心、不討好的人。是這樣嗎?乍看是這樣,再深細一點看,其實并不是這樣。這個故事該怎么來看?秀才講的是不是真話呢?是句真話。人總是要死的,這個孩子是個人,所以這個孩子遲早是要死的,無論是從邏輯推理,還是從自然現象來看,都是一個真理。中國人承認這是一句真話,但是中國人認為它反映的真理是一個物理性質的真理,這個真理是人生命生活中的一個工具而已,你要生命生活順利展開,當然要遵循物理,可是物理搞順了,人就一定生活得好嗎?中國人說不,還要看你的情理。如果你的喜怒哀樂錯亂,你的七情六欲打架,你可能就是一個憂郁者,是一個暴恐主義者、極端主義者,哪怕物理搞得再對,你也同樣生活得不好。所以中國人認為,物理確實很重要,但始終是人生的第二位,人生首先要情理對,所以《中庸》開篇就是:“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笨茖W是要把感情排除在外面,否則不能客觀地把握物質世界的條理,可是中國文化偏偏不排斥感情,就在感情上做文章,就是把七情六欲通過禮樂的熏陶教化,讓它們不生發(fā)出來就是“中”,出來就“中節(jié)”,恰如其分就是“和”。人要是做到不動是中,動了是和,那會是什么境界呢?“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整個宇宙萬物都是和諧成長的。這是不是真的呢?《中庸》里面還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本釉谑裁礃拥娜松幘持卸际亲缘闷錁返?,不為物喜,不為己悲,為什么?因為他的生命修煉過了,他的七情六欲已經打理過了,已經打磨到了與天地并行不悖的境界。
我所研究的馬一浮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現代著名漫畫家、散文家豐子愷是馬先生的弟子,他在《緣緣堂隨筆》中有一段記載,“每當我滿懷憂郁地去拜見馬先生”,那時中國正處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說“走到那個桐廬,那個小山村,遠遠地看到馬先生在那個山坡上曬太陽的場景,他那舒展的體態(tài),就讓我的煩惱去掉了一半,再聽馬先生充滿智慧的正能量的提點,我的煩惱掃空,晴空萬里”,他說“我經常是愁云密布地去見馬先生,最后晴空萬里地告別”。這就是馬先生??谷諔?zhàn)爭流亡期間,很多親友擔心他的安危,到處打聽馬先生的下落,馬先生一一回信來不及,當時寫信不方便,他就寫了一首詩,公開答這些親友的關切,這首詩的開頭就是:“天下雖干戈,吾心仍禮樂?!碧煜码m然戰(zhàn)火紛飛,但是我的內心呢,禮樂秩序井然,樂在其中,這就是“素患難,行乎患難”的君子風度。所以,中國文化是情理的文化,是另有功夫、另有生命意境的,近現代中國文化教育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情理、物理的混淆,認為只有一種理,就是物理。情理是什么,情理是生命主觀之理。情理和物理怎么把握呢?我認為,凡是可以搬弄的都叫物理,情理搬不動,情理只能用當下的生命呈現出來,用你的眼神、你的表情、你的聲音、你的生命情態(tài)展示出來,情理只能當下,過了那一剎那就不是。凡是能夠搬弄的都叫物理,包括倫理學、美學的原理,都叫物理。打個比方,為人父母把兒女生下來了,就應該把他養(yǎng)育成人,讓他接受教育,這句話對不對?我相信每個人都會點頭,這是對的,這就是情理。但是一個小孩指著媽媽說:“你既然把我生下來了,就應該把我養(yǎng)大,就應該讓我接受教育?!蹦蔷筒粚α恕G槔?,就是同一個命題,要看誰說、看對誰說、看以什么心情說。去年四月,我在杭州某中學演講,全校七百多個師生在一個大禮堂,當時我說了這樣一句話“沒有不好的學生,只有不好的老師”,這話音一落,全場同學都從椅子上站起來,熱烈鼓掌,歡呼雀躍。老師們都不高興,我馬上補救,我說:同學們不要高興得太早,我還有一句話沒說完,“沒有不好的老師,只有不好的學生”,剛才的話是對老師們說的,你不要把我對老師說的話抓住,認定這是真理,這是情理的話,你一抓就錯了。再舉一個例子,比方說“你個老不死的”,你不能認為這是個罵人的話,要看他對誰說,看他投入的心情是什么。一對金婚夫婦,開完了金婚慶祝儀式,老兩口兒在燭光下互訴衷情,老漢對老婆說:“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前年那場癌癥,我以為你要走了。你這個老不死的!”還重復了一遍,你認為他是在罵她嗎?那是愛到極致,慶幸到極致,用一種反話表達那個無法言喻的感情。中國文化要善于這樣讀,我們才能讀到中國味道。
責任編輯︱谷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