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春昊/山西大學初民學院
人格同一性是西方哲學中的一個經典問題,當代哲學研究對此的解釋不勝枚舉,但幾乎所有學者都會提到洛克的“記憶標準”,并將其視作人格同一性研究的一個起點??傮w上,人格同一性的確證主要包含內部標準和外部標準兩條進路,但這兩條進路既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也有著對洛克的誤讀。
因而,我們有必要回到洛克的文本,立足于文本分析對目前的內部標準和外部標準存在的問題進行回應,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一種主體間的關系標準對人格同一性作出新的闡釋。
“這個意識在回憶過去的行動或思想時,它追憶到多遠程度,人格同一性亦就到達多遠程度。”(洛克,第334頁)洛克的這段文字一般被認為是記憶標準的發(fā)端,它的現(xiàn)代表述是:在t2時間的p2與早先t1時間的p1同一的充要條件是什么,而這個條件被歸為記憶。
但是,盡管記憶標準有很強的解釋力,但它也必須要面對相互關聯(lián)的兩種致命的批評:(1)記憶存在不一致性,如進行細分,它會遺忘,也會產生幻覺;(2)記憶與人格同一存在循環(huán)論證,因為回憶過去的行為已經預設了該記憶是同一人格的,否則記憶無法發(fā)生。
針對以上兩種批評,學者們進行了相應的理論修正。記憶的不一致性可以引入間接記憶,“它是一個更早期的你可以有意識地回憶起來的記憶。你可能不記得五年前去過麥當勞,但你可能記得昨天做了什么,并且那個昨天做了那樣事情的人可能記得前天所做的事情……一直這樣向前回溯知道一個記得五年前去麥當勞的人。”(小西奧多·??说?,第273頁)而對于循環(huán)論證的批評,舒梅克和帕菲特則都訴諸于準記憶的解釋,即“(1)我好像記得具有一個經驗,(2)某人的確具有這個經驗,而且(3)我的明顯的記憶從因果上以確當的方式依賴于那個過去的記憶?!保ㄅ练铺?,第316頁)
這兩條論證通過連續(xù)的、可傳的心理特性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學界對記憶標準的批評,但是仍有難以解釋的問題,較典型的有物理主義的多重分支理論的反駁——不同的主體繼承了相同的心理特征導致人格同一的困難,以及仍存在的循環(huán)論證的詰難。
上述理論的辯論似乎沒有盡頭,但是卻有起點,那就是洛克的文本。通過洛克文本的再解釋,我們可以從四個方面回應上述批評和解釋出現(xiàn)的問題。
第一,仔細閱讀洛克文本后會發(fā)現(xiàn),洛克本人并未直接使用“記憶”,而使用的是“意識”,“記憶標準”是表意的轉述。這也引起了一個應當被提出的問題:洛克人格同一性理所依據的真的是“記憶標準”嗎?
因此,必須先考察洛克對記憶的定義。他將記憶比作了“儲存觀念的倉庫”。但這并不是全部,他進一步寫到:“在記憶時,人心亦往往是有自動能力的——在這種二次知覺中,或者說,在觀察記憶中所儲的那些觀念時,人心常常不僅僅是被動的。”(洛克,第127頁)
洛克敏銳地認識到了記憶過程的主動性特征,記憶并非像一臺計算機一樣按照既定單一路徑對信息進行存儲和提取。這與現(xiàn)代認知科學家不謀而合,即記憶它并非是線性的,而是遵循“人生階段-一般事件-特殊事件”(夏克特,第85頁)的框架,將記憶片段進行主體建構的自傳知識,記憶過程具有主動性。而洛克又將人格同一性完全歸為主動性的“意識”,因而記憶與意識某種程度是同義的,“記憶標準”顯然曲解了其本意。
由此延伸出的解釋是,間接記憶是無效的。記憶的遺忘和幻覺本身必須也要經過意識的檢驗,而該意識又會受到經驗背景的疊加影響,每一從其中剝離的單一影響都來自于確切產生的意識而不是諸可能意識,意識的模式本身就是唯一的、個性的標簽。所以,遺忘和幻覺也參與了當下意識的形成,在本體論意義上,它們以空缺的方式呈現(xiàn)出人格的獨特性。
第二,由于意識的當下性使其必然是剎那的,新的問題隨之產生,只在當下同一的意識如何在異時空中保持同一呢?這似乎與同一性的內涵產生了矛盾。
為了解答這一疑問,我們依然需要回到洛克的文本。在洛克的觀念體系中,只在當下存在的是“有限精神的動作(運動和思想)”(洛克,第327頁),而能與時空發(fā)生關系并決定其同一的是實體、情狀和關系。意識顯然可以歸為有限精神的動作,而人格的同一又全在于意識,人格不是實體、情狀或關系的任何一個,那么它只能是樣式。一個直觀的例子是:當我們進行“我”的第一人稱表達時,“我”顯然是與當下特殊的語境有關的,如果要通過意識與所謂“過去的自我”發(fā)生聯(lián)系的話,這個聯(lián)系顯然不是實在的聯(lián)系,那么就只能是觀念上的聯(lián)系。
用意識取代被誤讀的記憶,部分解決了記憶的不一致問題。而將人格理解為樣式,同一性就只與當下的自我發(fā)生關聯(lián),因此,由“記憶標準”引出的時空標準也必然要發(fā)生動搖。
第三,與“參照曾在某個時間和空間存在過的一種東西”(洛克,第326頁)這一時空原則不同的是,洛克還給出了另一條原則——個性原則,“我們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出人們一向所竭力研求出的所謂個性原則(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并且發(fā)現(xiàn)出,只有事物的存在自身能決定任何事物來占據特殊的時間同空間,而且排斥同樣的兩種事物來占據它們?!保蹇?,第327頁)
根據這條原則,只有人格自身的存在使得它能決定人格占據特殊的時空,而人格由只在于意識,那么只有當下的意識能決定什么是當下的“我”,這里的時空是心智的而不是物理的,它是當下自我意識的衍生而不是先決條件;與“過去的自我”發(fā)生的聯(lián)系只是觀念上的聯(lián)系,因此當下的意識顯然能在觀念上將過去的意識“歸屬”(appropriate)于自我。
“歸屬”一詞意味排外地占有,“歸屬過去的思想與行動只是將它們經驗為我自己的,因此對它們有所有權”(Antonia LoLordo, p.71)。意識的歸屬意味著當下的意識對思想和行動的主動經驗,任何行動如果“不能憑自我意識同一或歸屬于當下的自我,那么他就與它們沒有任何關系” (Locke, ⅩⅩⅦ26)。由此可見,采用“意識-歸屬”(consciousness-appropriation)標準有兩個要求:(1)從當下出發(fā);(2)從第一人稱出發(fā)。如此,關于循環(huán)論證的批判就可以從根源上消解,自我意識只是當下的,因而不存在同一自我的預設。
第四,多重分支的批評,可以用“意識-歸屬”標準的未來向度來回應。洛克這樣寫道:“它所以在當下對自我是自我,既是因為它對當下的思想和行動有一種意識,那么這個意識如果能擴展及于過去的或未來的行動,則仍然將有同一的自我?!保蹇?,第335頁)過往學者很少將未來納入考察范圍,但是它卻是洛克擴展人格同一性的范圍以增加解釋性的必要內容。未來作為心理狀態(tài)的綿延而被歸于當下,過去的心理背景同樣作為素材而被延伸到未來,對于未來結果的預期構成了當下行動的動機,并因此產生對于行為結果的價值追求。同一的人對行動可能結果的價值與當下的行動的價值的關切程度顯然是一致的,換言之,預期-結果的過程被歸屬為當下的自我是人格同一性的必要條件。
因此,不同主體如果要繼承過去完全同一的心理要素,除了過去的心理要素以外,還必然要求對未來價值的一致預期,這就面臨著價值預期可能性的“組合爆炸”(丹尼特,第6頁),要想窮盡每種可能性幾乎是不可能的,因而在多重主體中形成完全一致的心理要素本身難以成功。退一步講,如果完全復制了過去的心理要素并確實能夠形成一致的價值預期,那又有何理由懷疑自己是別人呢?
綜上所述,過往解釋和批評的問題根源在于,采用內部標準卻未采取嚴格的第一人稱視角,而是摻雜了外部標準,因此意識的主觀體驗被部分忽視了,時間觀念上也混淆了物理時間與心智時間。
“意識-歸屬”標準將意識的主動性和屬我性納入討論,確立了內部標準的邊界;對自我價值的追尋拓展了意識的維度,它不僅是純粹的思想活動,也是有關意義的實踐活動。而實踐活動顯然不僅包含個人的意識實踐,而且必然包括個人在現(xiàn)實中的社會實踐,那么引出社會性的外部標準,就是必要的了。
洛克在探討人格同一性時,從未回避實踐的維度,與意識的“個性原則”不同,洛克還將人格稱作“一個法律名詞”(洛克,第348頁),而法律的概念必然涉及到社會與他者,不將其納入考察的范疇將是荒謬的。
洛克認為,刑賞的公正合理在于人格同一性。但是,在談及對兩種犯罪的判決態(tài)度時,卻產生了疑難:一方面,他認為夢游的人犯罪不需要受刑;另一方面,喝醉酒的人盡管無法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但仍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上述處理方式顯然符合我們的常識,但也面臨著兩種質疑:(1)尋求客觀標準恰恰證明意識標準不可靠;(2)客觀標準可能不真實,因為它無法反應某些不能表達的情狀。因此,如果要確立外部標準的必要性,同時夯實“意識-歸屬”標準的合法性,就必須逐個回應這些問題。
首先,法律和道德對于人的刑賞主要取決于客觀性的證據而不是主觀意識,因為后者不完全可靠,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意識-歸屬”標準本身的不可靠,這里的不可靠是針對他者而言的,因為個人的意識總是具有某些不透明性。
其次,因為客觀證據的可靠性來源就在于其第三人稱的視角,所以我們可以把握的全部屬人格的情狀只在于個體所能表達出并為我們所感知的,一如德性需要通過德性的行為來表達,我們只能通過人的行為了解其相對應的生理、心理特征,批評者們再次混淆了內部和外部兩個標準。
采取外部標準,即第三人稱視角對人格加以審視,實則是使用了不同的時空維度——從內部標準中被排除的物理時間重新被納入考察,人與環(huán)境發(fā)生關系,因而可以描述一幅“屬他”的行動軌跡。設想攝像頭記錄到學生A于22:00進入教室停留20分鐘后離開,隨后被其他攝像頭連續(xù)記錄,并于5分鐘后出現(xiàn)在初民廣場,因此我們可以線性地描述出該學生這25分鐘的活動信息,并將這一痕跡標注在時間軸上,不需要進行二次加工。
另外,外部標準的可靠性還體現(xiàn)在與環(huán)境的物質交換以及證據間的印證關系中,從而能形成完整的事實鏈。前者預示著人的任何動作都會產生與外界的交互關系,這一聯(lián)系是客觀存在的而不是觀念上的;而后者意味著證據的多重性,而不只是來自單一個體,因而可以相互補充。
因此,盡管意識存在某種不透明性,但我們依舊可以了解人的確切行為及其內涵,這些內容就是人格的形式(formalism),人格則通過這些形式表現(xiàn)出其特性,并需要為這些行為負責。由于從第三人稱出發(fā)可以依賴物質軌跡的客觀性,因而我們可以從外部將形式的集合歸屬為同一人格——哪些形式是現(xiàn)在這個人格的,也即“形式 -歸屬”(formalismappropriation)標準。
更進一步地,把形式賦予人格,隱含著拓展其應用范圍的可能,“形式-歸屬”標準的使用不僅限于法律名詞,當拓展到整個社會交往所采用的人格概念中時,其效力仍然存在。
將形式的標注廣泛歸屬于人格依據的是人格(personality)這一詞的本來含義,它直接來自于拉丁文的“persona”,意為演員的面具以及面具的角色在演出中的性格和品質。因此,人格同一性的外部標準不僅由客觀事實所決定,也由事實所表現(xiàn)出的社會倫理價值所決定,這些價值由豐富的形式所定義,根據這些形式的特點可以將其劃分為功利定義和道德定義兩種。
功利定義是事物功能的延伸,道德定義是事物意義的延伸,它們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描述性定義,而是抽象概念的溢出,并且作為定語或狀語對其進行描述。例如,一個咖啡館的侍者,其人格不僅包含“侍者”這一抽象概念,還可以有創(chuàng)造收益、動作麻利、樂于助人等等定義,這些形式的可能性是包含在“侍者”這一概念中的。當我們與侍者發(fā)生交互行為時,比如需要侍者收拾桌子,他很快將整理停當,“手腳麻利”就溢出抽象概念作為定語被賦予侍者并豐富了其人格的內涵。將這些具有獨特性的內涵歸屬于人格,就構成了該人格的同一。
然而,“侍者”正是薩特反對用意義和身份來規(guī)約人的例子(薩特,第92頁),他認為這無視了不斷生成的自己,是自欺的表現(xiàn)。但是功利定義和道德定義的起點不是從自我的絕對自由出發(fā)的,而是建立在有他者存在的社會之上。我們并不以百科全書詞條式的概念定義人,因為在交往的情境中,概念本身包含著豐富可能性。對人格進行定義并不是拒絕生成,而恰恰生成著“定義”,因為它是與人的行動直接關聯(lián)的,從而使得概念的可能性和范圍得到實現(xiàn)及擴展。正是在交往活動中被歸屬為人格的形式使得人格可以被理解和把握,從而有了意識自我的可能性。
由此可見,外部標準就是由歸屬為人格的形式所決定的,借用俄國形式主義的觀點,人格的就像一個洋蔥頭,剝到最后仍然是形式,而并沒有什么額外的本質,就如同一個作惡多端的人卻仍認為自己是善的一樣,歸屬為其自身人格的諸形式無法證明這一點。
綜上所述,“形式-歸屬”標準是“意識-歸屬”標準在外在領域的延伸,在進行外部的定義時同樣要將諸形式歸屬于人格;然而,后者卻是以前者為基礎的,有關社會的實踐問題不是形而上學的應用,而是研究的動機。內部標準邏輯上在先,而外部標準事實上在先,外部標準從自我的范疇進入社會的范疇,以交互的活動為基礎對人格進行定義,人格主體間的標準也呼之欲出了。
外部標準將形式歸屬于人格,需要基于主體間的交互活動,而該人格對這些外部賦予的多重形式也不是完全接受,而是將這些形式與意識所把握的觀念進行化約,從而在內部與外部之間建立一種關系,它不僅是認識論上的交互關系,而且是一種由交互關系構成的本體論。具體關系如下:
圖1 具體關系
由于內部標準采取第一人稱視角,所以意識歸屬為人格的內容即為內部標準的全集,而外部標準由于多重性的第三人稱視角,歸屬為人格的內容可能會出現(xiàn)錯誤,但也同樣由于多樣性視角,我們可以對這些內容進行修正從而縮小“形式-歸屬”標準的范圍。
由此可見,人格同一性問題不僅僅是一個思想實驗中的問題,更是與現(xiàn)實生活密切相連的。因此它不僅僅是主觀的“我”,也不僅僅是客觀的“他”,而是主體間的“你”;它追求精確性,但也需要實用性;它不僅是人格概念的同一,更是活潑潑的人格的同一。因此采取人格同一的關系標準,既嚴格限定了人格同一的范圍,也給出了實踐這種標準的可能,應當是一種值得考慮的定義方式。
注釋:
在此處需要擴大主體間性的內涵,它不僅是人與人之間的,而是廣泛地有關外部世界,它不僅是認識論意義的,而且是本體論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