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鳴
采訪使,全稱采訪處置使,又稱廉車正任、廉使、廉察等,是唐代中期中央派駐地方的道級監(jiān)察長官。從開元二十一年設立到乾元元年廢止,采訪使制度存續(xù)不過二十五年,卻是唐代地方監(jiān)察制度變遷中極為重要的一個階段。前賢時彥在唐代使職、地方行政和監(jiān)察制度的研究中,對采訪使有所涉及,如嚴耕望在《唐代方鎮(zhèn)使府之文職僚佐》一文中對采訪使的僚佐辟署以及使府構成進行了探討。此后,石云濤、賴瑞和均在此基礎上有了進一步的研究[注]石云濤:《唐代幕府制度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12~116頁;賴瑞和:《唐代基層文官》,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03~265頁。。周振鶴從唐代地方政制的演變分析了道與地方分權、采訪使與中央集權之間的關系[注]周振鶴:《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5~66頁。。胡寶華、邱永明則就采訪使作為監(jiān)察使臣的職源和沿革進行了闡述[注]胡寶華:《唐代監(jiān)察制度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127~131頁;邱永明:《中國古代監(jiān)察制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6~228頁。。不過,關于采訪使的專題研究較少,目前僅見池田溫的《采訪使考》和羅凱的《十五采訪使始置于開元二十二年論》[注]分見第一屆國際唐代學術會議論文集編輯委員會編《第一屆國際唐代學術會議論文集》(唐代研究學者聯(lián)誼會,臺北,1989年)、《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1年第1期。。這些論著雖然對采訪使的某些問題進行了探討,但并未進行系統(tǒng)的論述。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對采訪使的設置、選任、職權、停廢等做一系統(tǒng)梳理,不妥之處,請方家指正。
唐代前期地方監(jiān)察的主要方式是遣使巡察,分為兩個系統(tǒng),一是御史出巡,由監(jiān)察御史“巡按州縣,糾視刑獄,整肅朝儀”[注](唐)李林甫等:《唐六典》卷13《御史臺》,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81頁。。二是監(jiān)察使臣奉制出遣,對地方官員進行糾察、推勘和黜陟。監(jiān)察使臣隨時奉詔而行,出使的周期并不固定,兩次出使之間短則數(shù)年,長則十數(shù)年。監(jiān)察御史定期巡按州縣只在武則天光宅、延載年間改置左右肅政臺后短暫出現(xiàn)過,“奉敕乃行,不每年出使”才是常規(guī)做法[注]何汝泉:《唐代前期的地方監(jiān)察制度》,《中國史研究》1989年第2期,第54頁。。擔當使臣的官員臨時選任,除監(jiān)察御史外,一般不以監(jiān)察為本職,出使事畢即各歸其位。每次出使的人數(shù)和使職名義也多有變化,具體包括黜陟、采訪、宣慰、廉察、巡察、按察、觀風俗等名號各異的監(jiān)察使職??傮w來說,唐代前期的遣使巡察,是一種因事出遣、事畢即罷的臨時性統(tǒng)治措施。
高宗、武后時期,土地買賣盛行,土地兼并加劇,由于統(tǒng)治機構的膨脹和對外戰(zhàn)爭的頻繁加重了均田農民的賦役負擔,導致一些農民喪失土地成為逃戶。戶口流散、籍賬隱沒、賦役不均等社會現(xiàn)象隨之凸顯,沖擊了均田制和以此為基礎的租庸調制及府兵制的正常運行。統(tǒng)治者將這些問題歸咎于地方官員的吏治敗壞和無所作為,希望通過強化監(jiān)察的方式解決。與此同時,州縣的大量增設和地方官員的選用非人,也使地方監(jiān)察的壓力大為增加。監(jiān)察任務繁重,巡察時間迫促,使臣奔逐不暇,難以詳究所能。又因臨時出遣,事畢即罷,直接影響了監(jiān)察的效果。在這種情況下,遣使巡察的弊端凸顯,必須對此進行改革,改革的方向就是將地方監(jiān)察固定下來。
天授以后,唐朝的地方監(jiān)察漸趨固化,十道分巡已成定制。天授二年,發(fā)十道存撫使巡察州縣。中宗神龍二年,“選左、右臺及內外五品以上官二十人為十道巡察使,委之察吏撫人,薦賢直獄,二年一代,考其功罪而進退之”[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8“中宗神龍二年”條,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598頁。,并規(guī)定“凡十道巡按,以判官二人為佐,務繁則有支使”[注](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48《百官志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240頁。,同時頒布“六察”巡按條例。至此,唐朝的十道分巡制度臻于完善。景龍三年,改十道巡察使為按察使,每道置使一人,一人專察一道,“道”的監(jiān)察區(qū)意義更加凸顯。睿宗景云二年,敕分全國為二十四都督府監(jiān)察區(qū),令都督糾察所管州刺史以下官人善惡[注](宋)王溥:《唐會要》卷68《都督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11頁。。此舉雖因都督“權任太重”[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0“睿宗景云二年”條,第6666頁。未能實施,卻是唐代地方監(jiān)察由臨時遣使向固定機構轉變的一次大膽嘗試。
景云改革之后,唐朝復以按察使巡行天下。監(jiān)察使臣分道出遣,一人專察一道的模式完全穩(wěn)定下來,且任職不以年月,配有判官、支使等僚佐,并組成了新的使府機構。除了尚沒有“坐而為使”[注](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187《職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402頁。之外,這一時期的按察使已與此后的采訪使并無太大區(qū)別。
開元二十一年,分天下為十五道,各置采訪處置使一人,與其僚佐組成使府,成為領一州而察數(shù)郡的地方監(jiān)察長官,標志著唐代地方監(jiān)察由臨時遣使向固定機構轉變的完成。
采訪使成為固定使職,但并不是朝廷的正式職官,仍以兼領的方式選任使臣,“兩畿以中丞領之,余皆擇賢刺史領之”[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3“玄宗開元二十一年”條,第6804頁。。從實際情況看,諸道充任采訪使者并不局限于刺史,還包括府尹、都督、長史、都護等地方長官。
采訪使作為使職本身并無官品,但對于充任者有一定的品級要求。京、都兩畿采訪使以御史中丞充任,為正五品上。諸道則以府尹、大府長史、中府都督、上州刺史充任,為正、從三品。此外尚有三品以上官員充任、兼領、遙領采訪使的情況??偟膩碚f,出任采訪使者的官品起點是從三品,兩畿以正五品上御史中丞充任是特例。
采訪使多用文臣,且以有御史經歷者充任。以開元二十二年的十五道采訪使[注](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162《帝王部·命使第二》,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955頁。為例,其中盧絢、裴曠二人時任御史中丞,李尚隱、崔隱甫、李朝隱三人曾任御史大夫,韋虛心、宋遙、宋詢、韓朝宗、班景倩、裴敦復、劉日正都擔任過御史。無御史經歷者查有嗣魯王李道堅、牛仙客、王昱三人,其中牛、王分別為河西、劍南節(jié)度副大使,所在均為邊疆戰(zhàn)區(qū),這一安排顯然具有監(jiān)察之外的特殊用意。此后至安史之亂前的諸道采訪使也多有御史經歷,甚至有歷任御史中丞、大夫者。安史之亂后,出于戰(zhàn)爭的需要,朝廷在地方上集中事權,諸道采訪使多以節(jié)度使兼領,其間頗用武臣,雖有兼、攝的情況,但有實際御史經歷者已不在多數(shù)(詳文后表1、表2、表3)。
開元二十二年的十五道采訪使中即有以軍使兼領的情況,如牛仙客以河西節(jié)度副大使、王昱以劍南節(jié)度副大使、李朝隱以嶺南經略使皆兼領本道采訪使。應當注意的是,三人所在的河西、劍南、嶺南三道均為邊疆戰(zhàn)地,以軍使兼統(tǒng)采訪使顯然有監(jiān)察之外的軍事用意。天寶前后,隨著對外戰(zhàn)爭的頻繁和軍事行動的需要,采訪使以軍使兼領的做法遍及關內、河東、河北、河西、隴右、劍南、嶺南等緣邊諸道,并有以京官遙領的方式兼統(tǒng)采訪、節(jié)度二使的情況,如天寶十載李林甫以右相兼朔方節(jié)度使及關內采訪使。安史之亂后,朝廷在內地眾建方鎮(zhèn),諸道采訪使普遍由轄區(qū)內的節(jié)度、經略、防御等軍使兼領。
除京畿理京師、都畿理東都以外,其余諸道采訪使皆以所部大州為治所,治于何州則由采訪使刺史某州決定。以江南東道為例,根據(jù)新舊《唐書》的記載,理所應在蘇州。但開元二十二年以劉日正為潤州刺史兼領江東采訪使,理所實在潤州。此后齊澣、徐嶠以潤州,劉同升、董琬以常州,李希言以蘇州,崔渙以杭州,皆任本道采訪使??梢娞K、常、杭、潤四州均在不同時期作為江東道治所。江南西道的宣州和洪州,山南東道的襄州和荊州,河東道的河中和太原,河北道的幽州與魏州,也是同一情況。
采訪使職一經任命,“非官有遷免,則使無廢更”[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3“玄宗開元二十一年”條,第6804頁。。從史料中看,諸使的任期長短不一,如楊慎矜于天寶二年遷權判御史中丞兼京畿采訪使,五載遷戶部侍郎,仍為御史中丞、京畿采訪使,至六載十一月自盡,任職將近四年。苗晉卿于天寶三載充河北采訪使,六載轉任河東道,任職三年。又如李麟于天寶十四載七月出任河東采訪使,同年冬即因安史之亂奉詔歸朝,尚不足一年。采訪使的實際任期以三年為多見,這當與三載考績的規(guī)定有關,但采訪使本身并無固定任期的限制。
宋人胡三省認為節(jié)度、采訪二使有判官、支使、掌書記、推官、巡官、衙推等職[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5“玄宗天寶四載”條胡三省注,第6867頁。作為僚佐。這一說法將二使并舉,并不能夠準確說明采訪使的僚佐構成。《唐六典》載:“凡別敕差使事務繁劇要重者,給判官二人,每判官并使及副使各給典二人;非繁劇者,判官一人、典二人,使及副使各給典一人。”[注](唐)李林甫等:《唐六典》卷2《尚書吏部》,第35頁?!锻ǖ洹份d,采訪使之下設有“判官二人,兼判尚書六行事及州縣簿書。支使二人,分使出入,職如節(jié)度使之隨軍。推官一人,掌推鞫獄訟”[注](唐)杜佑:《通典》卷32《職官十四·州郡上·總論州佐條》,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890頁。。其中,判官“位次副使,盡總府事”[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6“玄宗天寶六載”條胡三省注,第6888頁。。
采訪使是一道監(jiān)察長官,但其職權并不僅限于監(jiān)察一項,下面就其各項職權進行說明。
采訪使“以六條檢察非法”[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3“玄宗開元二十一年”條,第6804頁。,“如漢刺史之職”[注](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38《地理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85頁。。《敕置十道使》的表述為:“歲比不登,人或流亡,言念菜色,朕用疚懷。而牧宰是寄,惠養(yǎng)猶缺,黎元為本,賦斂未均,當寧思之,良所于邑。且十連為率,六察分條,周漢以還,事有因革,帝王之制,義在隨時。其天下諸道,宜依舊逐要便置使,令采訪處置。若牧宰無政,不能綱理,吏人有犯,所在侵漁。及物土異宜,人情不便,差科賦稅,量事取安。朕所責成,貴在簡要,其余常務,不可橫干。其使宜令中書門下即簡擇奏聞,朕將親覽?!盵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284《敕置十道使》,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879頁??芍稍L使的基本職權在于監(jiān)察地方。
一是考察州郡官員政績。開元二十九年敕“采訪使等所資按部,恤隱求瘼,巡撫處多”。二十五年“命諸道采訪使考課官人善績。三年一奏,永為例程”[注](宋)王溥:《唐會要》卷78《諸使中·采訪處置使》,第1681頁、1680頁。。說明采訪使日常以巡行所部,察訪民瘼的方式考察州郡官員政績,并以“三年一奏”將考察結果上聞皇帝。又據(jù)《唐大詔令集》卷二十九《開元二十六年冊皇太子赦》、卷九《開元二十七年冊尊號赦》的說法,考察當分為“善狀”與“惡狀”,皇帝即以此為依據(jù)對被考察的官員進行黜陟。
二是監(jiān)督州郡官員執(zhí)行朝廷政令。采訪使根據(jù)皇帝的指示監(jiān)督州郡官員執(zhí)行政令,具體的監(jiān)督方式是在州郡官員執(zhí)行政令的基礎上進行按覆、重覆,并具狀奏聞皇帝,以便皇帝及時掌握該項政令的執(zhí)行情況。此類情況在這一時期的詔令中多有例證,如《令諸州年終申報戶口實數(shù)敕》“州縣仍每至年終,各具存亡及增加實數(shù)同申,委采訪使重覆報省”[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35《令諸州年終申報戶口實數(shù)敕》,第389頁。,《平糶詔》“各委府郡縣長官處置,仍令采訪使各自勾當”[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33《平糶詔》,第370頁。等。
《敕置十道使》和《敕授十道使》均將采訪使設立的直接原因指向逃戶問題,更有“豈徒刺察,將委輯寧”[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284《敕授十道使》,第2879頁。的說法,結合開元年間“天下戶口逃亡,色役偽濫,朝廷深以為患”[注](唐)杜佑:《通典》卷7《食貨七》,第150頁。和“州縣莫能制”[注](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134《宇文融傳》,第4557頁。的尷尬局面,可知玄宗尚有借重采訪使治理地方的意圖,采訪使也由此獲得部分地方事權。
一是皇帝指示采訪使執(zhí)行某一政令。又可以分為兩種具體情況,其一是采訪使與地方官員共同執(zhí)行政令,如《決斷冤系詔》“天下諸州委本道采訪使及本州長官,隨事決斷,勿令冤系”[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30《決斷冤系詔》,第343頁。,《定京畿職田敕》“其應給職田,亦委采訪使與所繇長官勘會同給”[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36《定京畿職田敕》,第393頁。等;其二是采訪使獨立施行,此類事務多與道教有關,并不屬于一般地方政務,如《禁茅山采捕漁獵敕》令江南東道采訪使董琬禁茅山采捕及漁獵[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36《禁茅山采捕漁獵敕》,第399頁。,《加天地大寶尊號大赦文》指示諸道采訪使令管內諸郡轉寫道經[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40《加天地大寶尊號大赦文》,第431頁。等。
監(jiān)察使臣參與地方事務的權限,在開元初年并不清晰,按察使即借此干預地方行政,侵奪州郡事權,因而三次被廢。有鑒于此,采訪使從設立之初就被禁止干預州郡常務。這一原則在《敕置十道使》《敕授十道使》等詔書中多次申明:“前此使車,不無殷鑒……本不條察,卻用煩苛”,“朕所責成,貴在簡要,其余常務,不可橫干”[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284《敕置十道使》,第2879頁。,“非灼然要切事,不得妄有追擾”[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24《委刺史縣令勸課制》,第278頁。。天寶九載,又針對采訪使“一人兼領數(shù)郡”的現(xiàn)象,再次強調“自今以后,采訪使但訪察善惡,舉其大綱,自余郡務,所有奏請,并委郡守,不須干及”[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36《禁采訪使兼理郡縣敕》,第398頁。。
在申明原則的同時,也有具體的措施加以貫徹。一是特別授權。前述采訪使的地方事權或由皇帝指示,或在皇帝奏準后可以實施,這一做法將采訪使的事權限于一時一事之中,事畢即罷,既保證了地方治理能力的提高,又壓制了采訪使侵奪州郡事權的可能。二是共同處理?;实壑甘静稍L使執(zhí)行的政令一般會強調與州郡長官共同處理。處理的方式雖然有所不同,但實際上是將采訪使處置該事的權力置于州郡長官的監(jiān)督之下,并不給予任何獨斷的權力和機會,如《決斷冤系詔》《定京畿職田敕》《平糶詔》等都有明確要求。三是不干郡務。《唐會要》卷十五《尊崇道教》載:“開元二十九年正月,河南道采訪使齊澣奏?!涞朗可崤诘龋蟹?,望準道格處分,所由州縣官,不得擅行決罰?!盵注](宋)王溥:《唐會要》卷50《尊崇道教》,第1013頁。根據(jù)《天圣令·獄官令》所載唐令的規(guī)定,道士、女冠及僧尼所犯徒以上及奸、盜、詐脫法服,依照俗法科斷,其余違法情事則按《僧道格》處理[注]趙晶:《唐代僧道格再探》,《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第6期,第127頁。。既然有法可依,州縣官就應依法辦理。齊澣奏請之事當屬州郡“常務”,但尚須就此奏請,足見并無處置之權。
采訪使在設立之后,幾成“大小必由,是一人兼領數(shù)郡”[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36《禁采訪使兼理郡縣敕》,第398頁。之勢。但其地方事權尚處于皇權的控制之中,更遑論借此控制州郡。筆者認為,采訪使能夠控制州郡,并不在于侵奪地方事權,而在于監(jiān)察對于州郡官員個人的威懾,其權力的擴張,從根本上是監(jiān)察權的擴張。
開元二十五年“命諸道采訪使考課官人善績,三年一奏,永為常式”[注](宋)王溥:《唐會要》卷78《諸使中·采訪處置使》,第1680頁。,實際上授予采訪使舉薦官員的權力。二十六年赦“比年以來,十道采訪使道官人惡狀,以其微瑕為終身之累,豈得永無甄敘,許以自新”[注](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29《皇太子·開元二十六年冊皇太子赦》,臺北:鼎文書局,1972年,第103頁。,說明采訪使所治惡狀對官員仕途產生負面影響。二十七年赦“比來諸道所通善狀,但優(yōu)仕進之輩,與為選調之資,責實徇名,或乖古義。自今以后,諸道使更不須善狀”[注](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9《帝王·冊尊號赦上·開元二十七年冊尊號赦》,第25頁。,也說明采訪使的監(jiān)察權已經成為某些人希求進取的終南捷徑。開元末年,“許其專停刺史務。廢置由己”[注](宋)王溥:《唐會要》卷78《諸使中·采訪處置使》,第1681頁。,則進一步強化了采訪使個人意志對于州郡官員個人前途的影響。應當說明的是,這并非行政上官對于下級的處分,而是監(jiān)察長官援引監(jiān)察權以朝廷的名義對“無理政”[注](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104《政事·按察下·遣使黜陟諸道敕》,第532頁。和“有犯贓”[注](宋)王溥:《唐會要》卷78《諸使中·采訪處置使》,第1681頁。者的處理。
天寶十三載敕,“三載黜陟……欲更別遣使臣,慮有煩擾,今載宜委本道采訪使具官人善惡奏聞”[注](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635《銓選部·考課》,第7624頁。,使采訪使兼領黜陟使,改變了此前兩使并存,各以不同形式考察州郡官員政績,尚可以彼此監(jiān)督并有所矯正的權力布局,使采訪使壟斷了陟罰臧否的權力。在這種情況下,采訪使的監(jiān)察權對于州郡官員的政治生命乃至個人榮辱有著直接而深刻的影響,迫使州郡官員屈從于采訪使意志,采訪使借此干涉乃至控制地方,也就不足為奇了。
乾元元年,肅宗詔停采訪使,同年改置觀察使。停廢采訪使的原因,筆者認為有以下兩點:
這一點在乾元元年詔書中有比較明確的說法:“近緣狂寇亂常,每道分置節(jié)度。其管內緣征發(fā)及文牒兼使命來往,州縣非不艱辛。仍加采訪,轉益煩擾。其采訪使置來日久,并諸道黜陟使便宜且停,待后當有處分?!盵注](宋)王溥:《唐會要》卷78《諸使中·采訪處置使》,第1681頁。
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爆發(fā),由于事起突然,朝廷又處置失當,唐王朝在短時間內喪師失地,玄宗被迫逃離長安。在這種情況下,采訪使考察官員政績、治理地方的作用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其原有意義,能否取得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成為維系王朝統(tǒng)治的關鍵。為此,玄宗在前往成都的途中于劍州普安郡發(fā)布詔書,要求內地眾建節(jié)度使,授予諸路節(jié)度使自籌“應須兵馬、甲仗、器械、糧賜”和自署官屬及本路郡縣官員的權力[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366《元宗幸普安郡制》,第3719頁。。其目的就是建立起一整套以節(jié)度使為核心,以取得這次戰(zhàn)爭的勝利為根本目的的戰(zhàn)時軍事管理體制。在節(jié)度、采訪二使并存的情況下,這一安排勢必引發(fā)二者之間的沖突,平白增加朝廷、州郡與之溝通協(xié)調的成本,更不利于軍事行動的展開和軍事目標的實現(xiàn)。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唐廷在各地普遍采取以節(jié)度使兼領采訪使的做法,在不設節(jié)度使的地方則以采訪使兼領防御使,以強化其軍事權責。這一做法一方面明確了節(jié)度使的核心地位,一方面淡化了采訪使的監(jiān)察職權,從而建立起一整套以節(jié)度使為核心的戰(zhàn)時軍事管理體制。
在這種情況下,采訪使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存在的現(xiàn)實基礎,乾元元年詔書的頒布,則是對這一現(xiàn)實的承認和進一步明確。
乾元元年四月肅宗停廢采訪使,同年置觀察處置使,“掌察所部善惡,舉大綱。凡奏請,皆屬于州”[注](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49下《百官志四下》,第1310頁。。從這一點來看,觀察使與采訪使并無顯著差異。但是從這一時期方鎮(zhèn)林立的局面和此后觀察使的建制情況看,停廢采訪使尚有另一意圖,即約束方鎮(zhèn)擴張,強化中央控制。
據(jù)新舊《唐書·地理志》的記載,玄宗開元天寶時期,除京畿、都畿兩采訪使道以外,其余十三道所轄州數(shù)各在30~40不等。而肅宗至德、乾元之時,全國已設節(jié)度使32,觀察使7,經略使2,防御使3,共計44鎮(zhèn)[注]周振鶴:《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第161頁。,地方權力集于方鎮(zhèn)的局面已經形成。在這種情況下,兼任一道采訪使的有力節(jié)度使,可以憑借其一道監(jiān)察長官的名分整合全道,而一個或多個具有采訪道規(guī)模的方鎮(zhèn),對于朝廷來說將是極其嚴重的威脅。因此,采訪使的停廢,實際上消弭了有力節(jié)度使進行合法擴張的政治基礎。
自乾元元年至元和初年,唐廷先后在全國設立35個方鎮(zhèn)[注]郭鋒:《唐代道制改革與三級制地方行政體制的形成》,《歷史研究》2002年第6期,第108頁。,并將原有的十五采訪使道劃分為四十余觀察使道,“大者十余州,小者二三州”[注](唐)杜佑:《通典》卷32《職官十四·州郡上·州牧刺史》,第889頁。。這一做法實際上承認了既有的方鎮(zhèn)格局,另一方面則限定了各方鎮(zhèn)的勢力范圍。同時,在面對這些為數(shù)眾多,但規(guī)模較小的方鎮(zhèn)時,朝廷的優(yōu)勢將會更加突出,對地方的控制力也會因此強化。結合這一情況來看,停廢采訪使之舉正是肅宗著手消除戰(zhàn)亂影響,重建王朝統(tǒng)治秩序的準備措施。
周振鶴指出,在州縣二級制下,唐代中央難以做到對三百余州的有效監(jiān)管,因此必須在二級制政區(qū)上加一級監(jiān)察區(qū),對刺史進行糾察。但唐初極力避免這樣做,擔心監(jiān)察區(qū)有轉變成為行政區(qū)的危險[注]周振鶴:《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第66頁。。唐初廢除行臺省和虛化都督府,就是由于中央尚不足以控制跨州連郡的一級大區(qū)。在這種情況下,監(jiān)察大區(qū)的存在并不利于中央集權的實現(xiàn),甚至潛藏著地方分權的危險。因此,唐初不得不直接面對州郡進行監(jiān)察。
開元以后,唐朝國力達到鼎盛,玄宗即著手構建所謂“按察、采訪等使以理州縣,節(jié)度、團練等使以督府軍事”[注](唐)杜佑:《通典》卷19《職官一·歷代官制總序》,第473頁。的地方權力格局,以節(jié)度使集中地方軍事,以按察、采訪使監(jiān)察總督州縣民政,皇帝通過控制兩使實現(xiàn)中央集權。這就導致了大區(qū)的出現(xiàn),首先是節(jié)度使在緣邊地區(qū)的漸次設置,其次是監(jiān)察使臣坐地為使。從這一演變過程看,無論是唐代前期的遣使巡察,還是開元采訪使的設立,都是唐王朝在不同歷史條件下以地方監(jiān)察強化中央集權的差異性手段,其中決定因素是中央力量的強弱變化。為了達到“理州縣”的目的,玄宗在監(jiān)察之外,又授予監(jiān)察使臣部分事權。開元初年按察使被要求介入州縣行政就是實現(xiàn)這一意圖的初步嘗試。但按察使權力的運行并沒有得到有效約束,出現(xiàn)了侵奪地方事權的跡象,這有悖于中央集權的初衷,也為此后采訪使制度的確立奠定了基礎。
采訪使的監(jiān)察權是相對獨立,較為全面的;地方事權則處于皇權的嚴密監(jiān)督之下,或授權或奏請,由皇帝臨時給予。從這一點來看,采訪使是“坐而為使”的地方監(jiān)察長官,也是皇帝為了解決某一實際問題臨時委派的中央使臣。采訪使坐而為使,得以熟悉當?shù)厍槭?,“歷選列城,聿求連率”[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284《敕授十道使》,第2879頁。的人選和自署僚佐,都有助于“理州縣”的實現(xiàn);監(jiān)察權的全面和自主,有利于監(jiān)察效果的提升;地方事權的臨時性,則將采訪使事權的行使置于皇權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下,使之不能有所僭越。
安史之亂前,唐朝的地方事權仍然掌握在州郡官員手中,采訪使作為一道監(jiān)察長官而非行政長官的性質并沒有發(fā)生變化,以節(jié)度、采訪兩使強化中央集權的意圖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這說明采訪使制度是行之有效并將會有所發(fā)展的。遺憾的是,這一進程為安史之亂的漁陽鼙鼓所打斷,唐王朝又在此后的一百五十余年間持續(xù)衰落,僅僅存在二十五年的采訪使也就隨之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了。
表1 初置采訪使(開元二十二年)
續(xù)表1
表2 安史之亂前諸道采訪使
續(xù)表2
續(xù)表2
表3 安史之亂至乾元元年間諸道采訪使
續(xù)表3
說明:(1)為不完全統(tǒng)計。(2)部分參考文獻版本:(唐)林寶:《元和姓纂》,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宋)李昉:《文苑英華》,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宋)陳思:《寶刻叢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清)陸心源:《唐文拾遺》,臺北:文海出版社,1997年;(清)趙鉞、勞格:《唐御史臺精舍題名考》,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陳長安:《隋唐五代墓志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郁皓賢:《唐刺史考》,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趙君平、趙文成:《河洛墓刻拾零》,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