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乾坤
民國以來,尤其是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傳入,中國學者對中國的土地關系進行了大量研究,也取得了重要成果。然而,由于各種原因,不同時期的學者對土地問題的關注點有所不同。民國各地政府和諸多知識分子,都深入鄉(xiāng)村對當時的土地數(shù)量和占有情況進行詳細調(diào)查。而另外一批學者在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影響下,則著手對農(nóng)村土地的分配、租佃關系、土地市場等問題進行探討,以冀解決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和階級剝削等問題,其中由傅衣凌創(chuàng)立的社會經(jīng)濟史學派尤為重要[注]可參見景甦、羅侖《清代山東經(jīng)營地主底社會性質(zhì)》,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59年;傅衣凌《明清農(nóng)村社會經(jīng)濟》,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1年;楊國楨《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曹樹基、劉詩古《傳統(tǒng)中國地權結(jié)構及其演變》(修訂版),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5年。。1980年代以后,日本和西方學界的相關研究成果不斷被引入國內(nèi),如日本學者藤井宏、片山岡、寺田浩明、仁井田陞、岸本美緒等有關中國地權、一田二主的討論,西方學者如黃宗智、彭慕蘭有關江南小農(nóng)的研究[注]詳見曹樹基《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地權變動的一般理論》,《學術月刊》2012年第12期。,等等。徽州作為目前發(fā)現(xiàn)地方文獻最多最豐富的地區(qū),很早就引起了學者的關注,從傅衣凌和藤井宏利用徽州文書研究中國土地制度以來,至20世紀末,積累了大量研究成果,其中有關地權和賦役制度的成果尤為豐富,較具代表性的學者如章有義、劉和惠、周紹泉、欒成顯、葉顯恩等皆作出了大量貢獻[注]有關研究動態(tài)的分析,可參見趙忠仲《徽商與明清時期的土地市場》,安徽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康健《明清徽州山林經(jīng)濟研究回顧》,《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3年第3期;鄭雪巍《明清時期徽州土地關系研究綜述》,《安徽農(nóng)學通報》2016年第5期;盧佳林《清代中期徽州山林保護研究》,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
綜觀已有研究,對普通家庭土地經(jīng)營實態(tài)的研究涉及較少,而徽州土地經(jīng)營實態(tài)的研究依然闕如。近年來隨著日常生活史的興起,一些學者開始以賬簿為核心資料,探討民眾的日常生活[注]董乾坤:《民國以來賬簿研究的三種取向》,《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16年第3期。。其中,劉永華根據(jù)婺源一戶程姓小農(nóng)家庭的排日賬,詳細探討了晚清時期小農(nóng)家庭與國際貿(mào)易之間的復雜關系,認為“至少就程家個案而言,國際市場的介入,并未對小農(nóng)經(jīng)濟造成災難性后果,反而小幅增加了他們的收入”[注]劉永華:《小農(nóng)家庭、土地開發(fā)與國際茶市(1838—1901)——晚清徽州婺源程家的個案分析》,《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4期,第81頁。。這一認識是基于小農(nóng)自身的賬簿記錄得出的,具有相對客觀性,且與以往學界的認識——晚清以來小農(nóng)經(jīng)濟在外來侵略勢力的掠奪下日益貧困——差距較大,提醒我們要重新認識這一問題。本文利用徽州晚清民國時期的“胡廷卿賬簿”[注]《祁門胡廷卿家用收支賬簿》載于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4~18(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本文簡稱“胡廷卿賬簿”。有關胡廷卿及其賬簿的詳細情況,可參見王玉坤《清末徽州塾師胡廷卿的鄉(xiāng)居生活考察——以〈祁門胡廷卿家用收支賬簿〉為中心》,《貴州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董乾坤《徽州民間賬簿及其產(chǎn)生的社會機制——以“胡廷卿賬簿”為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從日常生活史的角度探討鄉(xiāng)村塾師胡廷卿的土地來源、收入及效益[注]胡廷卿擔任塾師的收入,可參見董乾坤《晚清教育改革與鄉(xiāng)村塾師的家庭生活——以祁門縣胡廷卿為例》,常建華主編:《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21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8年;王玉坤《近代徽州塾師胡廷卿的家庭生計》(《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馬勇虎等《晚清鄉(xiāng)村秀才的多重角色與多樣收入——清光緒年間徽州鄉(xiāng)村秀才胡廷卿收支賬簿研究》(《安徽史學》2018年第3期)也有探討。。限于學力,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指正。
胡廷卿所在的貴溪村是一個單姓村落,全村皆姓胡。南宋紹興年間,族人胡俊杰即開始了宗族建設,他通過編撰族譜、設立族產(chǎn)、興辦族學等一系列措施將胡氏族人組織起來,形成著名的“貴溪胡氏”[注]有關貴溪胡氏宗族建立的過程,可參見董乾坤《環(huán)境、政治與宋代家族的初步建立——以祁門貴溪胡氏為例》,中國徽州文化博物館:《徽州文博》(輯刊),內(nèi)部出版物,2015年。。與其他宗族一樣,貴溪胡氏在析分祖產(chǎn)時,會留存一部分作為宗族的公共財產(chǎn),并由族人輪流管理。貴溪村內(nèi)有眾多的宗族組織,僅胡廷卿管理過的即有26個之多,胡廷卿賬簿中記載的有宅祀、杞年公祀、常豐糧局、慶余糧局等等,這些組織多以各種族產(chǎn)為經(jīng)濟基礎,用于不同的目的。除去公共費用之外,每戶族人每年還能從這些組織中分到一些租谷。以杞年公祀為例,光緒十九年(1893),胡廷卿作為頭人參與管理,第二次輪到他管理時,已是宣統(tǒng)元年(1909)[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8《光緒三十年祁門胡廷卿立收支賬簿》,第11頁。。有關光緒十九年的管理情況,胡廷卿在賬簿中作了記錄:
杞年公祀(六人共管)
八月初五,分十畝丘谷一秤零四斤。初八,分高岸干谷五斤。十二,分榨塢谷九斤。十八,分塘樹窟谷二秤十斤。十九,分三十奈谷二秤十斤。廿七,分椑樹丘谷二秤,干來。卅,分汪家住右占谷一秤零半斤。
九月初一,分塘下干谷八斤半。初七,分學堂丘占谷,又四畝丘,十五斤半。照前獅保丘又并收占谷二斤半。十一,分大塢中段谷一秤零。十二,收稻谷一秤零七斤,橫丘中段,照并多谷十八斤。補初十,分塘塢、紙皮坦干來谷八斤。照并各分谷十三秤零二斤。九月廿七,付出米一升二祁仝,照谷并清,一四。收分討谷米二同,六人仝。[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6《光緒十九年祁門胡廷卿立〈收支總登〉》,第12頁。
杞年公祀是以宋代胡杞年的名字命名的祀會組織。貴溪村的胡氏族人主要是胡宅的七世孫胡漢、胡應的后代,其中絕大多數(shù)出自胡漢一門。胡漢生有四子,分別是惟智、惟勛、惟式、惟琇,此后貴溪胡氏便以宅公第八世命名,惟琇派基本上涵蓋了貴溪村胡氏全部。由于只有胡惟琇長子胡玩留在了貴溪村,因此貴溪村胡氏可以說基本上是胡玩的后代。胡玩生有兩子,長子即胡杞年,次子胡松年,此后留居貴溪村的族人基本是兄弟倆的后裔。胡廷卿所在的積善堂派祖胡蘭孫即屬杞年公派。
由上述記載可知,杞年公祀每年由六人共管,他們共同分享該年杞年公祀所擁有地產(chǎn)上的收益。同時,由上述記載可知,杞年公祀所擁有的土地共12塊,從其收獲的稻谷數(shù)量來看,這些地塊的面積都不大。胡廷卿作為頭人,光緒十九年從杞年公祀名下的族產(chǎn)中分得稻谷13秤零2斤,和討谷米2同。“討谷米”即族人向佃戶討要租谷的辛苦費,數(shù)量不多,2同[注]同,又寫作“仝”,標準的說法是“合”,1升等于10合。僅是0.2升,僅具象征意義。而分得的稻谷數(shù)量較多,折合262斤,如果折算成米則是104.8升[注]清代的量和衡單位各地不一,但普遍的換算關系如下:1斤=16兩,1石=10斗,1斗=10升,1升=10合。本文除特別注明外,皆按此換算,詳見吳承洛著《中國度量衡史》第四六表《清代度量權衡名稱及定位表》(上海:上海書店,1984年,第293頁)。又,胡廷卿賬簿載:“收慶余糧局倉谷二十三秤十九斤,三人仝;又收谷十二秤,前存?zhèn)};又收谷一秤零九斤半,照濕谷,并三十七秤零八斤?!?《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5《光緒十六年祁門胡廷卿立〈收支總登〉》,第194頁)據(jù)此可以算出1秤=20斤,本文涉及秤、斤換算皆據(jù)此。胡廷卿賬簿又載:“除支,仍存谷一百零一秤零八斤半。八升扣米八石一斗一升四合。”(《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7《光緒二十八年祁門胡廷卿立〈各項謄清〉》,第325頁)即101.425秤(一百零一秤零八斤半)×8升=811.4升(八石一斗一升四合),谷、米的換算比率為谷1秤=米8升,下文表2每年的“合計”照此比率將稻谷折算成大米。值得說明的是,由于稻谷的飽滿程度不一,有時1秤谷可出米9.8升之多,如“(四月三十)收常豐糧局倉谷七十秤,三人仝。共舂出米六石七斗五升,內(nèi)米頭三十六升,外碎米十四升”(《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5《光緒十五年祁門胡廷卿立〈進出總登〉》,第95頁),據(jù)此推算1秤谷≈9.84升米(含碎米),但這類情況在胡廷卿賬簿中并不常見。,是一個人3個半月的口糧[注]據(jù)宋末元初徽州士人方回所記:“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食十八石?!币姺交亍独m(xù)古今考》卷18《附論班固計井田百畝歲出歲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368頁上。。當然,這僅僅是胡廷卿在宗族內(nèi)部的一個組織中獲得的收入,在其所管理過的其他25個宗族組織中亦會獲得相應的收入。如其祖父胡上機及胡上機祠,自道光八年(1828)至光緒二十二年,幾十年間,通過購買、典當?shù)韧緩?,獲得了許多土地,據(jù)筆者統(tǒng)計,這些土地有四十多宗,詳細名目為:冷水塢、東岸、東岸園地、白石坑東培、極樂祠前店屋、短塢口、碣頭坑、老文會年股、江坑頭大圣廟前山、山背塢、合丘、禾尚丘、稔坑頭、稔坑口、塘塢俗名牛欄塢、下師姑、三佰塅、沙丘、茅山柵樹坑、茅山何郎沖、下茅山冷水塢、茅山白黃嶺、鄭真彎、石積彎、綿花彎、狹山里、七畝丘、洪家坦俗名旱田充、鮑望(郎)丘、九畝丘、里陳丘、河南門前、畢家碣、莊前、小路口鋪地俗名申明亭地、井丘、大塢口中段、迎秀丘、汪泗畝丘(寶善局買)、田皮、楊林塢、直坑口俗名黃公彎(胡上機祠買)[注]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2輯第1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08~335頁。。這些土地在胡上機于咸豐五年(1855)去世[注](民國)《貴溪胡氏支譜·愿公圖七時慎派下》,第76a頁。后,一部分作為公產(chǎn)以“機祀”的名義由其子孫經(jīng)營,一部分均分給了眾子孫,還有一部分則以“德祀”“尚義祀”的名義成為族內(nèi)公產(chǎn)。這一點在賬簿中亦有詳細記載(表1)。
表1 胡廷卿賬簿所載宗族組織管理的土地
說明:(1)資料來源:《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德祀”見卷16第87頁,“尚義祀”見卷16第88頁,“燦亭公祀”見卷16第89頁,“機祀”見卷17第174頁,“陞祀”見卷14第79頁。(2)“□”表示無法識別的字,下文同。
從表1可以看出,胡上機所購買的三佰塅、楊林塢、白石坑、汪南沖、白石坑、冷水塢、田坑等處的土地,在德祀、尚義祀和燦亭公祀三個組織中皆有體現(xiàn)。而鮑郎丘和短塢頭的部分土地則作為祭祀胡上機的祭產(chǎn)。其次子胡昌陞(即胡廷卿之父)所分得的土地有牛欄塢等六塊,胡昌陞去世后,胡廷卿和兩個弟弟將其作為祭祀父親的祭產(chǎn)(陞祀)。由此,胡廷卿掌管家務時就會跟多達26個組織發(fā)生聯(lián)系,并從中獲得收益。
這種宗族共產(chǎn)的土地所有形式在徽州非常普遍,且占有的土地份額極大。鄒怡綜合分析華東軍政委員會1952年編寫出版的《安徽省農(nóng)村調(diào)查》中的多篇報告后認為:“據(jù)調(diào)查結(jié)構,徽州各縣地主占有土地,一般占全部土地一半以上,有的鄉(xiāng)村甚至占到了三分之二以上。據(jù)此可以大致推測真正地主所占土地不過10%—20%上下,而宗族公有土地占50%以上?!盵注]鄒怡:《徽州六縣的茶葉栽培與茶業(yè)分布——基于民國時期的調(diào)查材料》,復旦大學歷史地理中心:《歷史地理研究(3)》,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73頁。這一結(jié)論雖然是據(jù)現(xiàn)代史料得出,但晚清時期的祁門貴溪胡氏宗族也大體如此。公有土地在胡廷卿的家庭生計中占有重要地位,這一點從下面所要討論的米谷收入中也可見一斑。
胡廷卿賬簿中亦記載了購買土地的情況,其中跟他有關的包括他所在的公共組織公買和其個人購買的土地。
1.公買。這里主要是指村中各種與胡廷卿有關的宗族組織所購買的土地。前已述及,胡上機去世后,其子孫設立機祀。光緒二十二年,胡上機的后人就以胡上機祠的名義購買了一塊土地[注]劉伯山主編:《徽州文書》第2輯第1冊,第335頁。,但這次購買的是墳地,并未帶來收益。四年后胡上機子孫又以“善祀”的名義購買了本村胡鑒三位于救貧義山的田地:“(光緒二十六年六月)十一,支英洋三十二元,買鑒三佛龕前租十秤(善祀)?!盵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7《光緒二十六年〈胡氏祠會收支總登〉》,第149頁。
善祀,即胡上機在世時所設立的寶善局,寶善局雖由胡上機主持設立,但卻是合村公有。胡廷卿在世時僅有兩次管理的機會,分別是光緒二十五年和光緒二十六年[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8《光緒三十年祁門胡廷卿立收支賬簿》,第11頁。,而第一次機會是他頂替隆公祀才得到的,也就是說,按照輪流順序他僅僅獲得一次機會,而且是代表胡上機一支管理的??梢酝茰y,在其他年份,寶善局應該也有類似的購買行為?;罩萦斜娙撕献?、按股出資拼山興養(yǎng)木材然后出售的經(jīng)營活動[注]學界研究成果可參看康健《明代徽州山林經(jīng)濟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胡廷卿所在的機祀,于光緒十三年與他人合作拼山并占有一股,“金釵形,本家種山一股(光緒十三年,丁亥年),計錢六百六十四文,有新?lián)患?,在澍廷家收。民國四年乙卯,拼山分得花□洋八元,計一股”[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7《光緒二十九年祁門胡廷卿立〈各項謄清〉》,第360頁。。由此可知,在晚清時期的徽州鄉(xiāng)村中,這種以宗族組織為單位的購買土地行為,使得身為其中一分子的族人在生活上又多一重保障。
2.個人購買
胡廷卿本人亦曾置買土地。據(jù)胡廷卿賬簿記載,至光緒二十八年,他和長子陽開一起共計購買六塊茶萪地用來種植茶葉:“汪郎沖茶萪一號,計本洋八元,買受五松兄弟業(yè),其契系桂廷兄轉(zhuǎn)買。徐家塢茶萪一號,計價本洋三元五角,買受云耕業(yè)。蔣家塢茶萪一號,計價本洋七元,買受汪新發(fā)業(yè)。山棗彎茶萪一號,計價英洋九元,內(nèi)陽開婦英洋五元,買受用夫業(yè)。乙巳年(光緒三十一年——筆者注)抵還福子賬,作價洋十二元。楓樹坦茶萪一號,計價洋一元五角,買受金和業(yè)。其地租交尚義,錢四十六文。八十五、八十六號東岸園地一備,并茶萪在內(nèi),計價英洋六元五角,買受云澄業(yè)?!盵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7《光緒二十九年祁門胡廷卿立〈各項謄清〉》,第360頁。
又據(jù)賬簿光緒二十七年至三十年《采售茶總登》的記載,這些茶萪地置買的時間分別是光緒十一年、十二年、十七年、二十三年和二十五年,而“東岸園地一備”的購買時間則未見提及[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7《光緒二十七年祁門胡廷卿立〈采售茶總登〉》。。在胡廷卿歷年茶葉賬中,僅光緒二十八年記有“收東岸菜園茶草二斤”[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7《光緒二十七年祁門胡廷卿立〈采售茶總登〉》,第282~283頁、252頁。。顯然,“東岸園地一備”其實是一塊菜園地,所以,在上述光緒二十七至三十年的《采售茶總登》有關茶萪地購買的時間內(nèi)不見這塊地的記載。
由上述對胡廷卿土地來源的分析可知,通過對族產(chǎn)和祖產(chǎn)的繼承,胡廷卿在許多土地中都享有權益,雖然每一塊土地所占份額很少,單獨計算意義不大,但由于總額龐大,總體上這些共有土地的收益對胡廷卿而言十分可觀。這些共有土地,基本上是出租給附近的小戶,每年以各種祀、會的組織形式收取地租。這些共有土地所收獲的糧食并不全部用于當年消費,而是將一部分貯存于胡氏族人所創(chuàng)設的常豐糧局、慶余糧局之類的糧倉內(nèi),等到災荒之年再對族眾發(fā)放。另一方面,胡廷卿個人所購買的茶萪地基本是種植茶葉出售。因此胡廷卿的土地收入包括兩個部分,即谷米收入和茶葉收入。
有關胡廷卿的家庭收入,已有學者做過研究。在王玉坤的統(tǒng)計中,將胡廷卿土地收入以“祀產(chǎn)分租”的形式列入,并將“拼山賣樹”的收入置入“其他雜項”中,統(tǒng)計較為全面,惜有不確之處[注]王玉坤:《近代徽州塾師胡廷卿的家庭生計》,《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第103頁。。馬勇虎等亦對胡廷卿的收入作了細致的統(tǒng)計,然而涉及土地一項時,僅統(tǒng)計了茶葉收入,將谷米一項遺漏[注]馬勇虎、李琳琦:《晚清鄉(xiāng)村秀才的多重角色與多樣收入——清光緒年間徽州鄉(xiāng)村秀才胡廷卿收支賬簿研究》,《安徽史學》2018年第3期,第152頁。。另一方面,他們皆以“元”為單位核算胡廷卿的收入。然而,在胡廷卿賬簿中,作為支付手段的不僅有“本洋”“英洋”,更為常用的則是制錢,而且特殊情況下也用大米這種實物作為工資。因此,如果用“元”作為核算單位,就須考慮本洋、英洋、制錢的換算關系以及大米的價格。由于市場的變化,這幾種貨幣的換算以及大米價格,每年都不相同,即使是一年之中的不同月份也不一樣。因此,對于胡廷卿收入的統(tǒng)計須先將上述貨幣換算的比率及大米價格確定下來。然而,已有研究對此皆未說明。實際上,即便按照當年的比率及米價皆換算為表示“洋”的“元”,亦未必能準確顯示胡廷卿收入增減的有效變化,原因是由于通貨膨脹或緊縮,購買力也會發(fā)生變化?;谶@種情況,為了更科學地將胡廷卿收入的增減展現(xiàn)出來,更準確地表示他的收入在生活中所具有的實際意義,筆者依據(jù)胡廷卿賬簿的記載,先確定各種貨幣間的換算比率以及當年的米價,然后將其收入全部折算為大米的數(shù)量進行核算。
胡廷卿賬簿關于谷物收入的記錄截止于光緒二十六年,筆者將胡廷卿光緒七年至二十六年所收米谷數(shù)量整理為表2。
表2 光緒七年至二十六年胡廷卿谷米總收入(缺光緒二十三年)
由表2可知,光緒八年收入最少,其原因尚不清楚。而光緒十年至光緒十六年連續(xù)七年都收入頗多,其原因在于這七年之中常豐糧局與慶余糧局都進行了開倉放糧。實際上,胡廷卿每年的米谷收入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自己個人土地的租谷,另一類是從宗族組織分得的租谷。在某些年份,還會收到糧局開倉所發(fā)放的糧食。常豐糧局七年間共發(fā)給胡廷卿各類谷米共計12028.6升,平均每年約1718.37升;慶余糧局則較少,共計1127升,平均每年161升。這七年里,胡廷卿平均每年從兩個糧局分得1879.37升糧食,基本夠五口之家一年的口糧,數(shù)量不少。但胡廷卿并非每年都能從宗族組織獲得糧食,宗族組織通常在兩種情況下會將糧食發(fā)給胡廷卿一家:第一,發(fā)生自然災害時。胡廷卿賬簿兼記了一些天氣狀況,為我們了解當時祁門的氣候提供了可能,而谷物收成則與氣候狀況密切相關。胡廷卿賬簿中有多次“有雨”的記載,但并不能確知是否成為災害。但據(jù)光緒二十五、二十六年兩年的記載,則可推測該年發(fā)生了旱災。在光緒二十五年五月初九這天,胡廷卿賬簿上標注為“雨大”,說明五月初還下了一場大雨。但一個多月后的六月十五,胡廷卿在賬簿中卻寫下“早賜甘霖”[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6《光緒二十五年祁門胡廷卿立〈收支總登〉》,第491頁、496頁。,說明此時發(fā)生了旱情。第二年的七月廿六、廿七、廿九日,胡廷卿賬簿連續(xù)出現(xiàn)“接神求雨”“接水”以及出錢做求雨儀式的記載。顯然,此時祁門縣已出現(xiàn)較為嚴重的旱災?;蛟S正是這一年的嚴重干旱,讓胡廷卿一家從慶余糧局額外地收到了米谷[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7《光緒二十六年祁門胡廷卿立〈收支總登〉》,第47頁、82頁、143頁、69頁。。第二,胡廷卿輪充首人的年份。常豐糧局和慶余糧局是村中常設的兩個糧食存儲組織,由族人輪流管理,其谷米收入來自宗族組織所擁有的土地。胡廷卿在光緒八年至十一年、十三年、十四年、二十五年至二十八年,管理過常豐糧局,光緒十五年、二十五年和二十九年管理過慶余糧局[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4,第92頁、179頁、242頁、482頁;卷15,第67頁;卷18,第10頁。。胡廷卿輪充首人管理這些糧食機構的當年,也會從中額外獲取糧食。為了說明問題,筆者以光緒十四年為例,將胡廷卿的收入項目列為表3。
表3 光緒十四年胡廷卿從宗族組織所獲谷米
說明:據(jù)《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5第2頁、21頁、33頁、34頁、36頁、41頁和46頁統(tǒng)計。
光緒十四年,胡廷卿從常豐糧局、慶余糧局及陞祀等宗族組織獲得稻谷153.43秤、米35.2升和洋0.5元。按前述每谷1秤出米8升的比率,稻谷可折算為大米1227.44升。按照光緒十四年賬簿20次洋、錢換算的記載,筆者統(tǒng)計后取其平均數(shù),折算率為洋1元等于制錢1244文[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4《光緒十四年祁門胡廷卿立〈進出總登〉》,第493~500頁;卷15《光緒十四年祁門胡廷卿立〈進出總登〉》,第1~70頁。,0.5元換成制錢為622文。又據(jù)“(光緒十四年)三月初四,支米十九升,加戽桶,每石一百零五升半。支米十二升,三三”[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5《光緒十四年祁門胡廷卿立〈進出總登〉》,第2頁。的記載,可知當年米價為33文一升,0.5元可以買到大米18.8升。因此,這一年胡廷卿從村內(nèi)各類組織獲得的谷米收入以大米表示為1281.44升,按成年人一日一升的口糧標準計算,五口之家可夠近八個半月食用,其數(shù)量不算少。
胡廷卿土地收入異常增多的年份,與他作為首人管理長豐、慶余兩個糧局的年份大體一致。這不僅意味著輪充首人背后的豐厚利益,同時也表明這些宗族糧食機構在鄉(xiāng)村民眾生活中具有重要意義。
祁門種植茶葉的歷史可追溯至唐代,唐代張途所撰《祁門縣新修閶門溪記》一文[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802《祁門縣新修閶門溪記》,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430~8431頁。,即反映出唐代祁門茶葉種植以及買賣盛況。據(jù)鄒怡研究,在徽州六縣中,中部的休寧和西部的婺源、祁門三縣精茶產(chǎn)量較多,其中尤以婺源為最,祁門縣位列第三[注]鄒怡:《徽州六縣的茶葉栽培與茶業(yè)分布——基于民國時期的調(diào)查材料》。有關徽州茶業(yè)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可參見康健《茶業(yè)經(jīng)濟與社會變遷——以晚清民國時期的祁門縣為中心》前言,安徽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在祁門縣內(nèi)部,產(chǎn)茶區(qū)主要集中于西鄉(xiāng)、南鄉(xiāng)和東鄉(xiāng),總體上呈現(xiàn)出“西南多、東北少”的特點[注]康?。骸恫铇I(yè)經(jīng)濟與社會變遷——以晚清民國時期的祁門縣為中心》,第24~25頁。。至晚清,因紅茶試制成功,祁門茶業(yè)更加興盛,茶葉收入不僅成為民眾經(jīng)濟來源的一部分,亦是政府進行公共建設的重要資金來源。同治年間,知縣周溶重修祁門縣各壇廟宮觀,大多是依靠茶厘和鹽厘收入才得以完成的[注]詳見同治《祁門縣志》卷9《壇廟》,《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240號,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2007年,第285~291頁。。由此可見,祁門縣每年的茶厘定然數(shù)目不菲,給當?shù)厣鐣陌l(fā)展帶來了重要影響。那么茶葉對于胡廷卿而言又具有怎樣的意義呢?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清政府被迫開放鎮(zhèn)江、九江和漢口三個沿江城市,從此外國勢力沿長江進入內(nèi)地,九江和漢口成為沿江中外貿(mào)易的中心城市,亦成為祁門茶商的活動聚集地[注]相關研究可參見陳慈玉《近代中國茶業(yè)之發(fā)展》,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美]羅威廉《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yè)與社會(1796—1889)》,江溶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王振忠《徽商日記所見漢口茶商的社會生活——徽州文書抄本〈日知其所無〉箋證》,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編:《文化遺產(chǎn)研究集刊》第2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此時,由于綠茶滯銷,貴溪人胡元龍受到自福建退職的黟縣人余干臣啟發(fā),于光緒四年在貴溪開辦日順茶廠,試制紅茶,取得成功。據(jù)胡元龍之父胡上祥立于光緒十七年的分家文書記載:“戊寅(光緒四年——筆者注),祁南紅茶本號開創(chuàng),至丙戌,已歷九載。不意元龍隨手支用,無知妄作,好行小慧(惠)。丙戌,九江賣茶失機,號內(nèi)加作三班,我全不識?!盵注]該文書現(xiàn)藏于貴溪村胡松齡先生處,承蒙惠允使用,特此致謝。這段記載表明,祁門紅茶的銷售區(qū)域主要是在九江,但由于漢口的茶葉需求量大、價格高于九江,因此亦有部分紅茶分銷于漢口。據(jù)編纂于光緒二十三年的《時務通考》記載:“論茶葉一事,據(jù)英商天裕行所報情形,謂本年寧州頭春紅茶,在華歷四月間即經(jīng)華商運到九江,徑行送往漢口者比平常之好茶較美,其最上之寧州茶,系專售與俄商,而俄商亦愿出價爭相購買,每擔給價八十兩至八十八兩之數(shù)。后到之祁門茶,色味稍遜于寧州,然其上等者若在本口出售,價值平平,及運至漢口,其價便高,有俄商愿出每擔七十兩之值。從前,此等祁門茶,俄商并無人過問,而本年則竟置買三四成之譜,此亦意料所不及者也。”[注](清)杞廬主人編纂:《時務通考》卷17《商務·茶葉·九江》,光緒二十三年(1897)點石齋石印本。這里指的應該是光緒二十三年前一兩年的情形,說明祁門紅茶在當時的國際市場上占有一席之地,其質(zhì)量雖不如江西寧州紅茶,但在漢口由于俄國茶商的需求量大,價格亦不低。
胡元龍創(chuàng)制紅茶赴九江、漢口出售獲得成功,且紅茶利潤豐厚,市場暢銷,這就引起同村人群起效仿,胡廷卿亦不例外。他于光緒十一年購買第一塊名為汪郎沖的茶萪地,在隨后的十幾年間不計菜園和種山股權,先后購買了五塊茶萪地,與承祖分來的祠背后山、小彎、黃土塊一起共計八塊[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5《光緒十七年祁門胡廷卿立〈春茶總登〉》,第449頁。。雖然總體面積不大,但從光緒十一年開始,他專列茶葉賬簿記錄每年的茶葉收入細賬,這說明茶葉收入已成為他的主要收入來源之一[注]有關胡廷卿茶葉收入與國際市場的關系,可參看前揭馬勇虎、李琳琦《晚清鄉(xiāng)村秀才的多重角色與多樣收入——清光緒年間徽州鄉(xiāng)村秀才胡廷卿收支賬簿研究》。。
統(tǒng)計胡廷卿的茶葉收入非常困難,主要原因是數(shù)據(jù)處理不易。第一,涉及前文提及的各種貨幣間的換算關系。本洋一般指西班牙銀元,英洋指墨西哥鷹洋,二者在民間流通時購買力并不相同,從胡廷卿的記載來看,本洋要高于英洋。如光緒十八年賬簿中有“(四月)十六,支錢五百三十六文,付細五師共英洋八元,扣本洋六元四角,一二六(本洋價——筆者注)。作十五人派,茂開未取”[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5《光緒十七年祁門胡廷卿立〈收支總登〉》,第326頁。的記載。據(jù)此我們可以推算出該年本洋與英洋的換算比率是本洋1元等于英洋1.25元。有關英洋與制錢的折算比率,王玉坤認為“光緒七年(1881)至民國元年(1912),當?shù)亍⒀蟆瘍稉Q‘制錢’的比率維持在1∶1000—1∶1400之間,為統(tǒng)計之便,洋錢折兌取均值1∶1200”[注]王玉坤:《近代徽州塾師胡廷卿的家庭生計》,《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第103頁注釋①。此外,馬勇虎等則是按1∶1100折算,見前揭《晚清鄉(xiāng)村秀才的多重角色與多樣收入——清光緒年間徽州鄉(xiāng)村秀才胡廷卿收支賬簿研究》,《安徽史學》2018年第3期,第152頁。。但是,胡廷卿賬簿中直至光緒十四年才出現(xiàn)英洋的記載[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4《光緒十四年祁門胡廷卿立〈進出總登〉》:“收東山書院鄉(xiāng)試費英洋四元。又收仝茶厘英洋一元?!?第28頁),在此之前談不上英洋與制錢的換算,而此后英洋與制錢的比值也不在此范圍內(nèi)。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光緒二十二年時,英洋與錢的比值即開始下降,胡廷卿在該年共有38次換錢行為,第一次是在正月十二,在其堂兄兆瑞的店中(瑞記)用本洋換錢1300文,而二月初一在一名叫“長春擔”的售貨郎處用英洋換錢1045文,到了四月初二其三弟秋福還英洋1元時,已經(jīng)只能換算成980文了[注]三次換錢記載分別見于《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4《光緒二十二年祁門胡廷卿立〈進出總登〉》,第184頁、187頁、196頁。。在其后的8年中,則很少超過1000文,只是至光緒三十二年后,洋錢比值才再次躍出1000文以上(表4)。
表4 胡廷卿賬簿所記洋、錢比值及米價(光緒七年至民國元年,缺光緒二十三年)
說明:表中各年數(shù)字為胡廷卿賬簿中該年所有記錄的平均數(shù)。
第二,胡廷卿茶葉賬簿中記載的所售茶葉有三類,即紅茶、枝茶和茶草;一年中有春夏兩次采茶季節(jié),春季所采之茶稱為春茶,夏季則稱作子茶。春茶一般皆制作成紅茶全部用于銷售,子茶一般做成枝茶或洋茶,洋茶全部自用,而枝茶多用作銷售。茶草即采摘下來的鮮葉,有時也會直接出售,筆者將其折算為紅茶的數(shù)量加以統(tǒng)計(詳下文)。在統(tǒng)計過程中,如果不對此加以注意,很容易出現(xiàn)錯誤。
第三,胡廷卿茶葉賬簿中記錄各類茶葉的重量單位并不相同。一般而言,多為十六兩一斤,但有時在計算洋茶或枝茶時會采用十八兩秤(詳下文)。對此如果不能準確地換算,也會出現(xiàn)誤差。
在細致梳理賬簿記載的基礎上,筆者統(tǒng)計出胡廷卿的茶葉收入,并將結(jié)果按照當年的銀錢比值和大米價格換算成可購得大米的數(shù)量(表5),以見茶葉收入在實際生活中的意義。表5的統(tǒng)計自光緒八年始,至光緒三十年止(中間缺九、十兩年)。
表5 光緒八年至三十年胡廷卿茶葉收入(缺光緒九、十年)
說明:(1)表中“卷”“頁”指《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的卷數(shù)和頁碼。(2)洋(綠)茶因不出售,故未列出。
筆者的統(tǒng)計結(jié)果與已有研究有所不同。下面以胡廷卿光緒八年的茶葉收入為例,詳細說明筆者的計算方法。
光緒八年胡廷卿尚未購買其他茶萪地,僅有承祖分來的小彎、祠背后山和黃土塊三塊茶萪地,因此出茶數(shù)量不多。胡廷卿一家從本年三月初七開山采茶,至五月十八整個采茶季結(jié)束,前后兩月有余。在記載中,胡廷卿做過五次總結(jié),分別是三月十二、三月十五、三月十八、三月廿三及五月十八。前三次是對紅茶的總結(jié),但不包括三月初七所出售的3斤茶草;后兩次是對洋茶的總結(jié),除買金生1斤外,自己所產(chǎn)洋茶6斤7兩,為十八兩秤,與紅茶的十六兩秤不同。其中,三月廿三日3斤15兩洋茶中,包含了從花嫂處購買的2斤12兩茶草(費用為制錢66文)。因此,胡廷卿全年茶葉收入為:茶草3斤12兩(錢252文,扣洋0.22元)、紅茶18斤15兩(十六兩秤,本洋2.887元,錢984文),洋茶6斤7兩(內(nèi)買花嫂茶草2斤12兩,扣錢66文)。如果將三月初七的茶草(3.75斤)折算成紅茶(按3.88斤茶草≈1斤紅茶算)約0.97斤,最后的結(jié)果則為紅茶19.9075斤,售得本洋約3.866元,本年紅茶均價為每斤約0.194元。通過核算,胡廷卿該年茶葉毛收入(不計洋茶)為:制錢252(茶草)+984(紅茶)=1236文,本洋2.887元,總共合制錢4882.281文,可購大米174.37升。
表6 光緒八年胡廷卿茶葉收入詳表
說明:表中材料來源“頁”是《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第14卷的頁碼。
胡廷卿土地的米谷收入多為租谷,效益無法討論,筆者僅就其茶萪地的效益進行初步探討。
根據(jù)鄒怡對徽州茶葉生產(chǎn)的細致研究,茶葉生產(chǎn)歷經(jīng)栽培、翻耕、施肥、采摘、初制、精制等階段[注]鄒怡:《明清以來的徽州茶業(yè)與地方社會(1368—1949)》,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在這幾個環(huán)節(jié)中,茶葉在幼苗栽培之后,一般10到15年不會重栽,而翻耕、施肥、采摘和初制每年都會進行,精制這一環(huán)節(jié)則基本與胡廷卿無關。茶葉從栽培到初制,中間需要雇傭人力完成;同時,制茶需用木炭和木柴,這些費用皆需計算在內(nèi)。然而,由于賬簿記載的限制,有些費用無法確知是否直接跟茶葉生產(chǎn)相關。如胡廷卿賬簿幾乎每年都有購買木柴的記載,且隨著茶萪地面積的擴大,木柴的購買量也隨之增加,但所購木柴是否全部用于烘制茶葉,則并不完全清楚。因此,下面筆者僅根據(jù)光緒二十四的相關記載,對茶葉生產(chǎn)的成本加以初步估計,以求對茶萪地的經(jīng)濟效益作一簡單討論。
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廿四日,胡廷卿花費英洋1元5角,從金和處購買了尚義祀位于背后山楓樹坦的茶萪地一備,但購買的僅僅是租佃權,每年還須向尚義祀繳納租金制錢46文[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6《光緒二十四年祁門胡廷卿立〈收支總登〉》,第313頁。。由于購買茶萪地所需費用不菲,且屬于一次性投入,其費用需分攤于各年中。但因無法確知適用的年限,因此無法計算。為便于討論,故將這一部分費用省去不計。通過分析光緒二十四年的《收支總登》記載,筆者將該年用于茶葉種植、制作的費用,加以統(tǒng)計并列為表7。
表7 光緒二十四年胡廷卿的茶業(yè)投入
說明:(1)本表未計胡廷卿購買茶萪地費用;(2)豆1斤=36文,亥1斤=120文,亥油1斤≈175文;(3)資料來源:《徽州千年契約文書 清·民國編》卷16《光緒二十四年祁門胡廷卿立〈收支總登〉》。
胡廷卿在支付柴錢和工人工資時,支付方式有英洋、制錢、大米、黃豆以及豬肉和豬油,但以英洋和制錢為主。經(jīng)過換算,光緒二十四年,胡廷卿投入茶葉生產(chǎn)的資本為大米289.4升,加上購買茶萪地的支出,他在茶業(yè)上的投資共約300升大米。同年胡廷卿茶葉收入為大米約664.9升(見表5),據(jù)此,胡廷卿茶葉盈利為大米364.9升,獲利率約為54.88%,獲利較高。因此,茶業(yè)對當?shù)孛癖姸裕?jīng)濟意義十分重要。
據(jù)劉和惠、汪慶元研究,“明清時期徽州的土地占有者主要是中小地主。根據(jù)徽州遺留下來的大量明清有關土地的文書契約資料,可分為四種類型,即經(jīng)營地主、紳衿地主、商人地主和宗族公堂地主”[注]劉和惠、汪慶元:《徽州土地關系》,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5頁。。前三類地主所占土地為私人經(jīng)營,第四類則為共同經(jīng)營。在傳統(tǒng)研究中,地主是一種與自耕農(nóng)、佃農(nóng)相對立的群體,從階級劃分的角度,屬于剝削階級中的地主階級。然而,就本文所探討的胡廷卿而言,實際情況要復雜得多。
首先從身份來看,胡廷卿的終身職業(yè)是一名塾師[注]董乾坤:《徽州民間賬簿及其產(chǎn)生的社會機制——以“胡廷卿賬簿”為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同時兼營土地,又間或經(jīng)營大米和制茶生意,他的兩個兒子在成年后皆開設店鋪從事商業(yè)經(jīng)營,而他在光緒十四年又獲得生員的頭銜。胡廷卿所擁有的土地,來自族分、祖分和購買,來自族分和祖分的土地大多為宗族共有,一般出租給他人以收取租谷或與人合伙經(jīng)營林木;而購買的土地大多為茶萪地,用于栽植茶樹,出售茶葉,直接獲取資金。其妻、兒皆從事農(nóng)事勞作,有時他本人也會參與。因此,胡廷卿既可以說是經(jīng)營地主,又可以說是紳衿地主,也可以說是商人地主,其身份具有綜合性,很難用一種身份加以指稱。筆者相信,這在徽州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
其次,從他對土地的經(jīng)營來看,公堂占有的共有土地中,山地是自身與別人共同經(jīng)營樹木(即合坌),田地用來出租,而自己購買的土地皆種植茶樹,出賣茶葉。這一經(jīng)營模式與徽州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和社會狀況密切相關。徽州多山,有“七山半水半分田,二分道路和莊園”[注]參見《徽州地區(qū)交通志》編委會編《徽州地區(qū)交通志》,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3頁。之說,而祁門更是“九山半水半分田,包括道路和田園”[注]祁門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祁門縣志·概述》,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頁。。這一土地狀況決定了祁門民眾對土地的經(jīng)營方式。胡兆量1950年代初對徽州地區(qū)進行調(diào)查后認為:“山區(qū)生產(chǎn)是徽州專區(qū)人民經(jīng)濟收入的重要部分。山區(qū)產(chǎn)品是本區(qū)貿(mào)易的大宗,在全國都占有重要地位。本區(qū)經(jīng)濟商品性強,貿(mào)易額大,人民生活水平較高等特點,也都與山區(qū)生產(chǎn)有直接關系?!盵注]胡兆量:《徽州專區(qū)經(jīng)濟地理調(diào)查報告》,《教學與研究》1955年第2期,第26頁。
茶葉和林木是徽州地區(qū)的大宗產(chǎn)品,必須出售方能換回可供食用的糧食。要出售這些經(jīng)濟產(chǎn)品需要廣闊的市場。明清時期徽商遍布國內(nèi)各地,將徽州本土所產(chǎn)林業(yè)產(chǎn)品輸至全國各個市場。這樣,徽州雖地處皖南群山之中,卻與全國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即如明末金聲所言:“新安不幸土瘠地狹,能以生業(yè)著于土者什不獲一,其勢必不能坐而家食,故其足跡常遍天下。天下有不幸遭受虔劉之處,則新安人必與俱。以故十年來天下大半殘,新安亦大半殘?!盵注](明)金聲:《金正希先生文集輯略九卷》卷8《建陽令黃侯生祠碑記》,《四庫禁毀書叢刊》第50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16頁上。至晚清時期,徽商實力雖大不如前,但商業(yè)傳統(tǒng)依然如故,從事商業(yè)的徽人仍數(shù)量眾多。據(jù)劉道勝、凌桂萍對光緒年間祁門縣南鄉(xiāng)十五都一圖《保甲冊》的統(tǒng)計,該冊中371戶主戶,標明“貿(mào)易”者有90戶,約占總戶數(shù)的24.3%,而“務農(nóng)”者24戶,僅占總戶數(shù)的6.5%[注]劉道勝、凌桂萍:《晚清祁門縣保甲設置與村落社會——以〈光緒祁門縣保甲冊〉為中心》,《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第117頁。。由此可見晚清時期徽人經(jīng)商的比例仍然很高。祁門的山林經(jīng)濟中,茶業(yè)處于重要地位。晚清時期,在國際市場對紅茶大量需求的背景下,胡廷卿受本村人胡元龍改制紅茶的影響,將大部分茶草制作成紅茶出售給當?shù)氐牟枨f、茶號。隨著對茶業(yè)的不斷投入,他獲得的土地收入也與年俱增,不斷改善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綜合而言,茶萪地的獲益率高達50%,這與將土地出租或出典的形式相比,收益要豐厚得多[注]汪崇筼:《清代徽州土地與商業(yè)投資回報率的比較》,《清史研究》2006年第1期。。
此外,胡廷卿作為一名鄉(xiāng)村塾師,雖然也是傳統(tǒng)上所稱的地主,但占有的土地并不多,且地塊十分零碎。正如章有義所總結(jié)的那樣,徽州的地權較為分散,地主占有的土地僅為總田地數(shù)量的百分之十幾,有百分之八九十的土地保留在農(nóng)民手中,遠不像江南的蘇州那樣地主與佃農(nóng)數(shù)量對比懸殊。清代以后,徽州地權出現(xiàn)日趨集中的現(xiàn)象,至道光末年,由于太平天國運動的影響,地權再次分散,直至光緒中葉,地權復漸集中[注]章有義:《明清徽州地權分配狀況的蠡測》,收入氏著《明清徽州土地關系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前述胡廷卿祖父胡上機自道光八年至咸豐三年大量購入田地的歷程恰好符合這一概括,徽州的地權的確有集中的事實。然而,至胡廷卿時期,由于祖父、父親去世,經(jīng)過兩次分家之后,胡上機購買的土地十分分散,胡廷卿個人所擁有的土地并不多。倒是以其祖父、父親為名設立的上機祀、陞祀這些公共組織擁有了大量土地。從胡廷卿所管理的眾多公共組織看,這一現(xiàn)象是一種傳統(tǒng),這一點也可從華東軍政委員會1952年編寫出版的《安徽省農(nóng)村調(diào)查》中得到印證。1949年后,該委員會派員對歙縣、祁門和績溪三個村莊的各階級土地占有狀況進行調(diào)查,從調(diào)查結(jié)果中可看出,祁門縣較之歙縣和績溪其特別之處在于所調(diào)查的祁門縣鐘秀村的兩座祠堂占有90畝田地,占村中所有土地的13.8%[注]華東軍政委員會土地改革委員會編:《安徽省農(nóng)村調(diào)查》第一部分《徽州專區(qū)農(nóng)村情況概述》,內(nèi)部資料, 1952年印,第32~34頁。,而其他兩縣則沒有。由此說明,宗族組織所占有的共有土地在祁門縣更具有意義。因此,在徽州地區(qū),胡廷卿這類人群在土地的經(jīng)營模式上,有著自身的特殊性,如何將這一特殊性與全國范圍內(nèi)的普遍性結(jié)合起來研究,則需要研究者細心辨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