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友珍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宿遷開放大學 經貿系,江蘇 宿遷 223800)
清詞號稱中興,學界多從政治、經濟、文化以及詞體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等方面探尋其原因[1][2],雖有學者注意到了清詞與唐宋詞接受之間的聯系,但更傾向于個案研究,而較少從“史”的角度宏觀梳理與把握[3]12-16,[4]14-17。毫無疑問,清詞的繁榮首先是建立在對“唐宋詞”這座文學寶庫的傳承與接受之基礎上的。明末清初至乾隆末年是清王朝從動蕩走向平穩(wěn)進而達到鼎盛又由極盛開始滑向衰弱的時期。“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清人對唐宋詞的接受與傳承也經歷了較大變化。這種變化體現在哪里?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這種演變又給予清詞以怎樣的影響?本文以時間為序,從唐宋詞接受的角度初步解讀清代前中期詞發(fā)展演變的歷程。
有明一代,詞人學的最多的是《花間集》和《草堂詩余》,正所謂“《草堂》之草,歲歲吹青;《花間》之花,年年逞艷”[5]1940。這股“花”“草”之風在晚明仍然有著強烈的影響,陳耀文在萬歷癸未年編的《花草粹編》就是以《花間集》和《草堂詩余》為主要底本。清人王煜在《清十一家詞選·自序》中也說:“清初沿習朱明,未離《花》《草》。”[6]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說有明一代“花”“草”并行,但對“草”的興趣要高于“花”,如吳承恩在《花草新編序》中云:“然近代流傳,《草堂》大行,而《花間》不顯,豈非宣情易感而含思難諧乎”?[7]118明末清初,詞人對花間詞要更偏愛。如果說“花間”詞風代表的是“艷”,那么草堂代表的就是“俗”,雖說“俗”和“艷”難以截然分開,但畢竟還是有差異。翻閱清代前中期相關文獻就會發(fā)現,清人對艷詞尚能容忍,甚至認為詞為艷體在情理之中;對于“俗”,清人則幾乎一邊倒地口誅筆伐。在清初,除了李漁表達了詞應該尚俗、“先要使人可解”[5]553的觀點外,極少有人對俗詞表示喜好,正如曹爾堪所說“詞尚艷冶,亦忌穢惡”(《春蕪詞》題詞)。其實,這也不難理解,早期詞主要用于應歌,為了讓大眾聽懂,追求通俗易懂也是應該的,但到了清代,詞幾乎完全演變?yōu)榘割^文學,詞作者多為才人、學人,他們致力于推尊詞體,因此反對詞的俗幾乎是必然選擇。雖說在明代詞也不應歌,但詞的“曲化”非常嚴重,世俗文學非常發(fā)達,加之詞體不振,俗詞也就大行其道了。
明末清初詞壇執(zhí)牛耳者是云間詞派。云間詞派活動的時間大概是明崇禎初年至清順治初年,代表人物是陳子龍,陳子龍最心儀的是晚唐至宋室南渡之前的詞,而對南宋詞則頗多微詞。具體來說,他論詞主張“境由情生,辭隨意啟,天機偶發(fā),元音自成”,非常看重南唐北宋詞的自然、渾成、本色之美。在《王介人詩余序》中,陳子龍?zhí)岢隽颂钤~的“四難”[8]506,即“用意難”“鑄詞難”“設色難”“命篇難”,其核心觀點仍然是用淺白但含蓄有韻味的語言表達“沉至之思”,再次強調了“天機所啟,若出自然”。除了云間詞派,其他詞人也深受這種唐宋詞接受觀的影響。陳維崧作為陽羨詞派宗主,其詞給人感覺踔厲駿發(fā)、縱橫恣肆,學的是蘇、辛一派。其實陳維崧早年曾從大樽學詞,其初期的詞受云間詞派影響較大,鄒祗謨在《遠志齋詞衷》中說他的詞“矯麗”[5]659,并說“阮亭既極推云間三子,而謂入室登堂,今惟子山、其年”[5]651。
值得注意的是,從清初如日中天的云間詞派提倡的花間、南唐、北宋,到朱彝尊的浙西詞派專學南宋,清人的接受取向似乎走了兩個極端,且這兩個極端之間相隔不過三十多年,這個“乾坤大挪移”似乎有些太突兀了。但仔細研究就會發(fā)現,這種轉變在明清之際就有了一些征兆。對于明代“花”“草”風行,在晚明就有人表示過擔憂與不滿,毛晉作為明末著名的詞學出版家,他在《花間集跋》中說:“近來填詞家輒效柳屯田作閨帷穢媟之語,無論筆墨勸淫,應墮犁舌地獄,于紙窗竹屋間,令人掩鼻而過,不慚惶無地邪?”[8]635晚明卓人月和徐士俊編選的《古今詞統》,所選唐宋詞不再局限于《花間集》和《草堂詩余》,而是把選錄重心放在了南宋。這些都透露出詞學接受轉向南宋的端倪。
即使在主學南唐、花間、北宋的云間詞人身上,同樣也能發(fā)現詞風轉變的蛛絲馬跡。以陳子龍為例,陳氏對南宋詞并非全無好感,其對南宋《樂府補題》的評價就頗高?!稓v代詞話》卷八引陳子龍云:“唐玉潛與林景熙同為采藥之行。潛葬諸陵骨,樹以冬青,世人高其義烈。而詠莼、詠蓮、詠蟬諸作,巧奪天工,亦宋人所未有。”[5]1260對于宋征壁“詞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9]2的論斷,學界往往關注的是后半句,認為其意是極力貶斥南宋詞,卻對“詞至南宋而繁”往往置而不談。其實后半句恰恰是對南宋詞的肯定,認為詞至南宋就到了極盛時期。實際上,宋征壁在《倡和詩余序》中對“姜白石之能琢句,蔣竹山之能作態(tài),史邦卿之能刷色,黃花庵之能選格”也不無贊許之意。另外,明清之際云間詞人雖未提出“雅”的號召,但其詞學主張其實是蘊含了“雅”的內涵的,因為無論是表達“沉至之思”還是“不藉粉澤”,無論是追求“含蓄有余不盡”還是“工練”,無形中都包含了“雅”的意蘊。明清之際的其他詞人有類似表述,如清初詞人李起元在《董澹子詩余小序》中云“蓋詞取其婉孌而近情也,有景語、快語、情語、淺語、澹語、恒語,而淺、澹、恒尤不易。又用字有雅、麗之分,葉韻有四聲之別。字雅為最,麗則亞之”[10]3,明確表達了“雅”的主張。因此可以認為,康熙中期浙西詞派的宗南宋尚醇雅在明清之際就埋下了伏筆。
明末清初詞壇的這種風尚,無疑是對明后期詞風的賡續(xù)。但是也必須承認,云間詞派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和傳統意義上的明詞又有很大不同,甚至可以認為,云間詞派是以對明詞振衰起頹的姿態(tài)登上歷史舞臺的。陳子龍對明詞是不滿的,他在《王介人詩余序》中對明詞名家如劉伯溫、楊慎、王世貞等人的評價不高,遑論他人。云間諸子雖然學南唐花間,但不能簡單地認為這是一種復古行為,因為云間詞派認為“夫風騷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乎閨襜之際”,認為詞應該“托貞心于妍貌,隱摯念于佻言”[8]508。從實際情況來看,陳子龍等人在亡國之后所寫的詞的確體現了寓國恨家愁于艷詞之中的理念。毫無疑問,這些艷詞與傳統意義上的艷詞不太一樣,這無形中提升了詞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明詞的救贖,這與后來朱彝尊用南宋的騷雅詞來抵御明詞的俗艷殊途同歸。
受這種接受取向的影響,明清之際的詞也深深地打上了花間、南唐、北宋詞的烙?。?/p>
一是題材的艷情化??傮w來看,雖說清初遺民詞人也有一些詞反映了那段刀光劍影、風雨如晦的慘痛歷史,比如金堡和徐籀的詞;也有少數詞反映了民生疾苦,比如汪價的詞,但這類詞在明末清初占比不大。受明代詞風的影響,清初題材還是偏于傳統的閨襜艷情之作,云間詞派雖然以挽救明詞的姿態(tài)登上歷史舞臺,主張以南唐和北宋詞救明詞的蕪陋,但從云間詞派的創(chuàng)作實際看,其題材以閨情、詠物及個人感懷為主。陳子龍在明亡以后的某些詞真正具備了南唐詞的自然神韻之美,但他早期的詞大都是走花間老路?!队奶m草》中所存陳子龍的55首詞,詞題多為“春風”“春雨”“畫眉”“楊花”以及“閨怨”之類??傮w而言,個別遺民詞人題材的開拓并不能掩蓋整個詞壇的艷情化。
二是調式的小令化。詞在興起之際,以小令居多,花間和南唐詞也多為小令。云間詞派主張復古,詞學晚唐。蔣平階說要“專意小令”,鄒祗謨在《遠志齋詞衷》中也說:“今則短調,必推云間?!盵5]653從云間詞人的創(chuàng)作來看,大多以小令為主。云間詞派后期的代表人物田茂遇也說:“我鄉(xiāng)前輩言詞者以花間為宗,幾置長調不作。”(《清平詞選后集序》)以《倚聲初集》為例,其選錄明代萬歷至清順治年間的詞共1914首,其中小令206體1116首,中調102體364首,長調165體434首,分別占比58%、19%和23%。由此可見,小令在明末清初占了絕對優(yōu)勢。
三是藝術風格的婉麗化。明詞將豪放詞風視為變體,而視婉約為正宗,云間詞人完全繼承了明詞傳統。毋庸諱言,題材的女性化和閨閣化,必然導致詞風的婉麗。對此,陳子龍在《三子詩余序》中說得很清楚:“代有新聲,而想窮擬議,于是以溫厚之篇,含蓄之旨,未足以寫哀而宣志也,思極于追琢而纖刻之辭來,情深于柔靡而婉孌之趣合,志溺于燕婧而妍綺之境出,態(tài)趨于蕩逸而流暢之調生?!盵8]507其中“纖刻”“婉孌”“妍綺”等詞語都是說詞在藝術風格上應該婉約妍麗。實際上,這樣的詞學觀不僅是在云間詞人中,甚至在明末清初整個詞壇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都得到了很好地貫徹。
順治四年(1647),隨著陳子龍抗清失敗投水而死,云間詞派影響式微。詞壇進入群雄逐鹿、百家爭鳴的時代。
首先來看“花”“草”艷詞在該時期的接受情況。這個時期寫艷情詞最重要的基地有兩個:西陵詞人群、廣陵詞人群。如前所述,西陵詞人雖然出自大樽門下,詞學主張也不盡相同,但其論詞還是更傾向于接受艷詞。沈謙曾在《填詞雜說》中為黃庭堅好作艷曲辯護:“山谷喜為艷曲,秀法師以泥犁嚇之,月痕花影,亦坐深文,吾不知以何罪待讒諂之輩?!盵5]634廣陵詞人群主要代表人物是王士禛、鄒祗謨、彭孫遹、董以寧等。廣陵詞人群脫胎于云間詞派,但已逐漸跳出云間詞派的藩籬。他們的詞學主張雖然看起來比云間詞派更先進,接受唐宋詞的范圍似乎更廣,但他們念念不忘難以割舍的仍是花間及北宋艷詞。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說,“或問《花間》之妙,曰蹙金結繡而無痕跡。問《草堂》之妙,曰采采流水,蓬蓬遠春”[5]675;彭孫遹更是認為,詞以艷麗為本色,實乃體制使然。
南唐詞在該時期也有一定的受眾。清初較好地繼承了云間詞派陳子龍詞學精髓的是納蘭性德,他在《淥水亭雜識》中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質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11]卷十八。實際上,他是清初學南唐最成功的詞人。納蘭性德的好友顧貞觀從未標榜自己學南唐,但從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其詞自然清新,不事雕琢,感情真摯,深得南唐詞風之神韻。
北宋詞和晚唐五代詞關系緊密,北宋詞的自然本色、婉麗流暢正是來自晚唐五代,因此,學晚唐五代必然會兼及北宋。這個時期,論詞宗北宋者也不乏其人。比如毛先舒就曾說:“北宋詞之盛也,其妙處不在豪快,而在高??;不在艷褻,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氣取,艷褻可以意工。高健幽咽,則關乎神理骨性,難可強也?!盵5]607清初顧貞觀也說:“南宋詞雖工,然遜于北?!盵12]510浙派首領朱彝尊的詞學活動大概始于順治十二年(1655),其論詞主張并非一開始就是宗南宋、尚醇雅,慕姜張的。他在《碧巢詞》所附評語中說:“詩馀起于唐人而盛于北宋,諸名家皆以舂容大雅出之,故方幅不入于詩,輕俗不流于曲,此填詞之祖也。南渡以后,漸事雕琢。元明以來,競工鄙俚,故雖以高、楊諸名手為之,而亦間墜時趨?!痹~“盛于北宋”和“南渡以后,漸事雕琢”這樣的言論出自朱彝尊這個浙派宗主口中讓人感覺很陌生,但仔細研究,一點也不奇怪,朱彝尊早期也曾學過云間詞派。
唐宋詞接受在該時期很重要的特色是稼軒詞風的回歸。稼軒詞風的回歸和陽羨詞派的努力是分不開的,“陽羨派是17世紀下半葉最具影響力的詞派”[4]296。陽羨詞派一開始就是以反對花間草堂閨襜靡曼之音的姿態(tài)登上歷史舞臺。陳維崧早年師事陳子龍,詞風較為艷麗,但后期已經完全走出了明詞和云間詞派的藩籬。他在《和荔裳先生韻亦得十有二首》的第六首中說“煩君鐵綽板,一為洗蓁蕪”。陳維崧后期詞內容之豐富、風格之恣肆、用調之繁多、用情之沉摯,都說明了他已經不屑于香軟詞風,而是更多地學習接受蘇、辛豪放詞風,用追魂瀝魄之筆描繪清初廣闊的社會生活畫卷。除陽羨詞人外,吳綺、冒襄、余懷、尤侗等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學辛詞。康熙十年(1671),在周在浚和龔鼎孳等人的推動下,稼軒詞風隨著“秋水軒倡和”而吹遍大江南北。
對姜、張為首的南宋格律詞人的接受是浙派詞人明確提出來的。汪森在作于康熙十七年的《詞綜序》中鮮明地提出尊姜、張尚醇雅的主張,認為姜夔的詞“句琢字煉,歸于醇雅”,對于與他詞風類似的張炎、史達祖等人也推崇備至[13]2。朱彝尊在不同場合都表達了類似觀點,在《詞綜發(fā)凡》中表示:“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杰出?!盵13]8先著在康熙三十一年(1692)所作的《詞潔序》中也說:“《詞潔》云者,恐詞之或即淫鄙穢雜,因而以見宋人之所為,故自有真耳。”[14]1他最心儀的宋代詞人是周邦彥和姜夔,和浙西詞人也很相似。南宋騷雅詞風的崛起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學界多有闡釋[15]232-235,此不贅述。從詞的發(fā)展來看,這種詞壇接受風氣的形成,淵源有自。前面雖然強調了清初詞壇接受格局的多元化,但在抵御明詞的淺俗、追求雅正上,不同流派的詞人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一致,如西陵詞人沈謙說,詞“立意貴新,設色貴雅,構局貴變”[5]635;賀裳在《皺水軒詞荃》中提出:“詞不嫌秾麗,須要雅潔耳”[5]708;廣陵詞人彭孫遹雖以艷詞聞名,但卻主張艷而不俗,認為“填詞之道,以雅正為宗”[16]卷三七。要追求雅正,自然就會想到南宋詞人。以廣陵詞人群為例,其詞學觀也是較為宏通的,雖然總體上仍以艷詞為尚,但對南宋詞也不無贊美,如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說,“宋南渡后梅溪、白石、竹屋、夢窗諸子極妍盡態(tài),反有秦李未到者”[5]682。同為廣陵詞人的彭孫遹也說:“南宋詞人,如白石、梅溪、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為第一。昔人稱其分鑣清真,平睨方回,紛紛天變行輩,不足比數,非虛言也?!盵5]722因此,李康化說“清初陽羨詞派推崇辛棄疾,浙西詞派推崇姜夔,無不與廣陵詞壇有關”[17]212是有道理的。
綜上可知,該時期的唐宋詞接受呈現出多元化態(tài)勢,這種多元化不僅表現在不同詞派各自的主流接受取向不同,還表現在同一詞派或群體內部的接受取向也不盡相同,如同為西陵詞人,沈謙學柳永,毛先舒則認為“柳不足為足下師也”;[18]卷五廣陵詞人中,相對來說,王士禛、彭孫遹、吳綺等人雖然都傾向于接受唐宋艷詞,但對蘇、辛豪放詞也并不排斥,而董以寧則在專主艷情的路上漸行漸遠。再以陽羨詞人群為例,陳維崧主要學蘇、辛,史惟圓則更多地學習北宋諸家,他曾與陳維崧言:“譬之子,子學莊,余學屈焉”[10]137,而蔣景祁在學辛詞的同時對同鄉(xiāng)蔣捷更為推崇。這種多元化還體現在同一詞人對不同類型的唐宋詞表現出來的寬容態(tài)度,如毛先舒在《與沈去矜論填詞書》中表示:“詞句參差,本便旖旎,然雄放磊落,亦屬偉觀?!盵18]卷五吳綺在《范汝受十山樓詞序》中也同樣表達了非常寬泛的接受視野:“詞稱兩宋,盡樂府之源流。然風雅之所傳,不能有王、韋而無溫、李;豈聲音之道,乃可右周、柳而左蘇、辛?”[10]42其實,就是浙派宗主朱彝尊的接受思想也并不是只學南宋姜、張一派,而是明確提出“小令宜師北宋,慢詞宜師南宋”[10]340。
不過,這種多元化并非是雨露均沾的多元化,在這些紛繁復雜的接受取向中艷詞和蘇、辛豪放詞風仍是主流。曹貞吉在康熙初年(1662)為《羅裙草》所作的題辭中就指出:“今天下言詞者,非辛、蘇則秦、柳?!盵10]235究其原因,艷詞的影響主要還是源于明代詞風的流風所及,雖然清初詞人對明詞的纖艷多有打壓,但由于傳統觀念的影響,賦詞尚艷的思想深入人心,要想在短時間內改變不太現實。即使后來浙西派乃至常州詞派全盛時期,艷詞仍有相當的市場。豪放詞風則主要是由于陽羨詞派的鼓吹。毫無疑問,陽羨詞派是該時期最有影響的詞派,其成員之眾、作品之富,足以笑傲群雄。
受其影響,這一時期的清詞呈現出以下特色:
一是題材豐富。在這個時期,既能看到西陵詞人和廣陵詞人于花前月下,詩酒流連,也能看到遺民詞人對社會民生、百姓冷暖的關注與哀嘆;既能看到《靜志居琴趣》和《飲水詞》對真摯愛情的謳歌和懷念,也能看到《烏絲詞》和《江湖載酒集》中所表達的個人漂泊、居無定所的無助與天涯倦旅的彷徨;既有對故國的懷戀,也有對新政權的畏懼以及投入新政權后的羞愧和糾結;有鍵戶吟詠、傲笑煙霞的自得其樂,也有詠物題畫的窮形極象、寄托遙深,還有傳統詞題材絕少涉及的邊塞行吟詞。
二是藝術風格多姿。西陵詞人的綺艷與廣陵詞人的婉麗是總體而言,從王士禛、彭孫遹的詞中也能發(fā)現不少“怒目金剛”、駿發(fā)踔厲風格的作品。陽羨詞人雖然以豪放為主,但也難以完全涵蓋其全部面貌。蔣景祁評陳維崧的詞就說:“故讀先生之詞,以為蘇辛可,以為周秦可,以為溫韋可,以為左國史漢唐宋諸家之文亦可?!盵10]93另外,遺民詞人反映社會疾苦詞的蒼涼雄渾,浙西詞人嶄露頭角的清空騷雅,納蘭容若愛情詞的清新婉麗、哀感頑艷,邊塞詞的蒼涼清怨,都讓人耳目一新。
三是調式多樣。題材內容和藝術風格的多樣化,必然會導致詞調形式的多樣。彭孫遹說:“今人作詞,中小調獨多,長調寥寥不概見,當由興寄所成,非專詣耳。唯龔中丞芊綿溫麗,無美不臻,直奪宋人之席。熊侍郎之清綺,吳祭酒之高曠,曹學士之恬雅,皆卓然名家,照耀一代,長調之妙,斯嘆觀止矣?!盵5]725他提到的清初擅作長調的四個人是龔鼎孳、吳偉業(yè)、熊文舉、曹貞吉。龔鼎孳的長調有98首,占其203首全部詞作的48.3%;鄒祗謨《麗農詞》長調63首,占總數的39.9%;陳維崧《烏絲詞》266首,長調132首,占比49.6%。相較于明清之際,清初詞作中長調的比例有所增加,調式更豐富多樣。
要之,這個時期的詞壇上風起云涌,各種詞學觀念碰撞激蕩,對宋詞的接受和傳承也更包容開放,清初詞思想內容之豐富、藝術風格之多樣、總體成就之高,令人贊嘆。
康熙后期至乾隆后期,基本上是浙派的天下。這段時期又可分為兩個階段:康熙后期至乾隆前期,以厲鶚為代表;乾隆中期至后期,以王昶為代表??滴跞荒?1692)后,朱彝尊把重心放在經史的考證上,很少再填詞了,他的追隨者們往往“競為澀體,務安難字”“抄撮堆砌”[10]444,在字句格律上逞才使氣,詞壇陷入沉寂,直到厲鶚出現,情況才有所改觀。厲鶚在這個時期很有影響,在錢塘時與之交往密切的浙派詞人有陸培、徐逢吉、吳焯、張云錦、張奕樞等。后迫于生計,厲鶚來到揚州,又有馬日琯、馬日璐、江昱、江昉、張四科等人與之相互唱和,聲勢浩大,影響一時無二。厲鶚還與查為仁共同為《絕妙好詞》作箋注,借助這部最能代表南宋格律騷雅詞風的詞選之影響,浙派更是如日中天。如果說厲鶚所表現的是浙派詞人在民間的影響,那么王昶則是浙派詞人在上層的代表。但王昶在詞創(chuàng)作上的成績有限,其成就主要在于詞籍的編選,借助詞選來表達對姜、張詞的學習與接受。
受浙派詞人的影響,“北宋詞高未極工,渡江白石啟江東”的詞學接受思想在該時期具有相當的代表性。許昂霄把姜夔比作是散文領域中的韓愈;李調元說“鄱陽姜堯章郁為詞宗,一歸醇正”[19]2703;時人用“一從白石簫聲斷,誰倚瓊樓最上層”[20]873“千秋白石壓詞壇”[20]874等來形容和概括白石在詞史上的地位。對于張炎,人們的評價也極高,江昱在《山中白云詞疏證序》中說“詞自白石后,惟玉田不愧大宗,而用意之密,適肖題分,尤稱極詣”[20]1187。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張炎評價:“炎生于淳祐戊申,當宋邦淪覆,年已三十有三,猶及見臨安全盛之日,故所作往往蒼涼激楚,即景抒情,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紅刻翠為工。至其研究聲律,尤得神解,以之接武姜夔,居然后勁。宋元之間,亦可謂江東獨秀矣。”[20]1194毫無疑問,他們是把張炎當作姜夔的重要羽翼與后勁來定位的。姜、張之外,其他南宋格律派詞人也都得到了很高的評價,如王昶說“姜氏夔、周氏密諸人,始以博雅擅名,往來江湖,不為富貴所熏灼,是以其詞冠于南宋,非北宋之所能及”[20]875。詞壇上基本都恪守浙派的宗旨,姜、張一派詞成為詞壇接受的主流,謝章鋌曾用“家白石而戶梅溪”[5]3458來形容當時的詞壇。這一時期除了南宋格律詞派之外,清人對其他類型的唐宋詞是否不屑一顧呢?下文以蘇辛豪放詞人、北宋通俗詞人和周邦彥為例,考察當時清人對他們的接受態(tài)度。
盡管仍有不少人視詞為“變調”,非本色和正宗之屬,但該時期清人對蘇軾和辛棄疾的評價還是比較高的??蚂显凇稏|齋詞序》中說“詞莫高于南宋,若稼稈之豪、石帚之雅、玉田之清,皆詞苑第一流也”[10]395,他把辛棄疾與姜、張并稱,在浙派內部能有此創(chuàng)見實為不易。樓儼則稱贊“東坡老人,故自靈氣仙才,所作小詞,沖口而出,無窮清新,不獨寓以詩人句法,能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也”[20]329。四庫館臣認為辛棄疾“于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20]791。當然,清人肯定蘇、辛,并非是要摒棄姜、張,而是認為要“一陶并鑄、雙峽分流”[10]603。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清人對蘇軾和辛棄疾以外的其他豪放詞人如劉過、劉克莊等則評價不高,這與該時期推崇姜、張但同時對吳文英、周密、史達祖、王沂孫等其他南宋格律派詞人贊賞有加形成鮮明對比。
至于北宋通俗詞人,清人的觀點頗為復雜。對俚而俗的黃庭堅詞意見較為統一,幾乎一致予以口誅筆伐。田同之云:“黃山谷時出俚語,未免傖父。”[20]406許田在《屏山詞話》中也說,“山谷率皆俚語,全無意味”[20]406。該時期清人對柳永的評價也不高,認為“淫哇”[20]178“俗而膩”[20]331,但作為官方代表的四庫館臣卻肯定了其“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雖頗以俗為病,然好之者終不絕也”[20]183,并非全然否定。對其他北宋通俗詞人如李清照、秦觀等,則總體評價都不低,李調元甚至說李清照“詞無一首不工”[20]611,說秦觀的詞“首首珠璣”[20]408。王初桐《小嫏嬛詞話》也說,“李易安元宵《永遇樂》,秋詞《聲聲慢》,婦人有此奇筆,殆間氣也”[20]611。汪筠在讀《詞綜》后也稱贊“漱玉天才韻最嬌”[20]610,樓儼認為淮海詞“風骨自高”“能以韻勝”[20]405。
如果說該時期清人對北宋通俗詞人的評價有褒有貶,那對周邦彥則更多地予以褒揚。無論是許孫蒥的“周、秦為最”[10]379,還是浙派中期代表厲鶚的“南宋詞派,推吾鄉(xiāng)周清真”[20]483;無論是江昱的“詞壇領袖”[20]483,還是四庫館臣的“詞家之冠”[20]487,都把周邦彥推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認為清真最“識曲”、能“知音”。其實,這也不難理解,浙派推崇姜、張,多認為姜、張一派的鼻祖就是周邦彥。正像江昱所說:“南渡諸賢更青出,卻虧藍本在錢塘?!盵20]483但周邦彥是北宋人,與浙派推舉南宋的傾向不一致,所以厲鶚才會煞會苦心地避開“南北宋”的提法,而借用繪畫中的“南北宗”巧妙地把本屬北宋的周邦彥納入接受的主流中來。
由上可知,雖然說此時期浙派如日中天,姜、張一派詞是當時詞壇接受的主流,但從實際來看,清人對其他類型的唐宋詞并沒有一筆抹殺。至少在乾隆中后期,“家白石而戶梅溪”的說法是值得商榷的。分析其原因,一方面南宋格律派詞與其他類型的唐宋詞有相通的地方,正所謂“文章能感人,便是可傳,何必爭洗艷粉香脂與銅琵鐵板乎”[20]786;另一方面,獨尊姜、張的確產生了很多弊病,這一點,無論是浙派內部還是外部,都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從別的唐宋詞中汲取養(yǎng)分來補苴填罅無疑是較好的選擇。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浙派自厲鶚去世以后,缺少真正有創(chuàng)作實績的大家,號召力有所減弱。
即使對于姜、張詞的接受,此時期與清初朱彝尊領導詞壇時也不完全一樣。如姜、張詞的核心是“騷雅清空”,朱崇才在《詞話史》中研究發(fā)現,朱彝尊論詞絕少談及“清空”,倒是厲鶚在不同的場合提起過“清空”[21]253-254。再如,他評價張龍威詞云“清婉深秀”[10]418,評陸南香詞云“清麗閑婉”[10]418,批評當時浙派眾人的詞“大都新綺有余,而深窈空涼之旨,終遜宋賢一籌”[10]419。作為一個身份低微的家庭教師,厲鶚的遭際比之朱彝尊更能貼近姜夔,也許更能領會同樣沉淪下僚、終生布衣的姜夔詞中的“清空”。就“騷雅”而言,王昶所謂的騷雅與姜夔的雅是不一樣的,姜夔的雅帶有下層知識分子的孤傲,而王昶身居高位,他理解的雅是“一種清閑幽雅的情趣”[22]322。另外,王昶深刻認識到了南宋詞比北宋詞優(yōu)秀的地方,他說“北宋多北風雨雪之感,南宋多黍離麥秀之悲,所以為高”[5]2388,應該說王昶在這一點上比其他浙派詞人都要高明。要讓大家接受“南宋”詞,首先就要抬高南宋詞的地位,而之前的浙派詞人包括朱彝尊和厲鶚都是從藝術形式上美化南宋詞,而王昶則看到了南宋詞作思想內容中的“家國之念和經濟之懷”[23]290,這無疑會大大提升“南宋詞”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
受唐宋詞接受傾向的影響,這個時期清代詞壇總的現狀是百川歸海,姜、張獨尊。這種局面對清詞來說不是好事,清初時期百家爭鳴、千帆競發(fā)的局面不復存在,詞壇陷入了低潮。首先是思想內容的貧弱。這段時期清王朝最為鼎盛,“河海宴清”的所謂“康乾盛世”已經來臨,但政治的穩(wěn)定、經濟的發(fā)展并沒有帶來清詞創(chuàng)作的繁榮。很多浙派詞徒具精致的外殼,但缺乏深廣的內容和真摯的情思。他們寫了大量的詠物詞和題畫詞,被謝章鋌斥之為“方物略”和“群芳譜”[5]3415。這些詞雖然雅致,但有真情實感的不多。浙派殿軍郭麐曾批評浙派:“后之學者,徒仿佛其音節(jié)??坍嬈湟?guī)模,浮游惝恍,貌若玄遠,試為切而按之,性靈不存,寄托無有。若猿吟于峽,蟬嚖于柳,凄楚抑揚,疑若可聽,問其何語,卒不能明?!盵10]736可謂一語中的。其次是藝術風格的清雅化。他們大都恪守浙派的宗旨,追求醇雅和清空,清雅成為詞壇的主旋律。然而,姜夔和張炎詞中的雅和清空是有一定生活遭際積淀的,姜夔終身布衣,在天壤間漂泊,張炎也曾北游;而雍正乾隆年間大多數詞人都只是埋頭故紙堆,這樣往往只能學到姜張詞的貌而無法得其神。所以,只能從他們的詞中看到堆砌典故,在音律上錙銖必較,乾隆中后期編選的《欽定詞譜》讓這種趨勢更加明顯。他們更熱衷于在詞句上字酌句煉,墜入追求文字游戲的無聊和故作高深的附庸風雅。雖然說鄭夑、蔣士銓、黃景仁、姚椿、史承謙等人的詞表現了不一樣的風貌,但影響有限。最后一點就是長調慢詞的興盛。南宋詞人中的大家?guī)缀醵际且月~長調為勝。愛屋及烏,浙西詞人學南宋,推尊姜張詞,就必然會偏愛長調。筆者對《全清詞》(雍乾卷)中所有的追和唐宋詞作了一個初步統計,發(fā)現明確可考的追和詞有1086首,其中長調642首,占比約為59.1%,超過了小令和中調的總和。雖然說統計的是追和詞,但窺一斑而見全豹,長調在清中期的確是占了相當的比重。這與清初偏好小令形成了鮮明對比。
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都不是孤立的存在,都是前代文學和當代文學共同構成的。對前代文學的傳承與接受在歷朝歷代都是一個客觀存在,也必將影響當代的文學。從明清之際的花間、南唐、北宋到清初的百花齊放,再到清中期的姜、張獨尊,大體而言清代前中期的唐宋詞接受實現了一個由多元接受到單一接受進而又試圖拓展的轉捩。與之相應,清詞創(chuàng)作由重性情的抒發(fā)到重藝術手法的錘煉,詞風追求由以婉麗為宗到以清雅為宗,調式的選擇由好小令到好長調,清詞大體走過了一段由復興到繁榮最后又趨于沉寂的歷程。雖說清詞中興的原因、清代前中期詞的發(fā)展演變與清代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但通過上面的分析,就會發(fā)現,唐宋詞的接受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清詞的發(fā)展走向。所謂清詞中興,嚴格意義上來說,從順治中期至康熙中期才是清詞真正意義上的高峰。毋庸置疑,這個高峰的出現與其接受視野的開闊息息相關。雍乾時期清詞的衰微,固然與政治環(huán)境的高壓、樸學的興盛、科舉的導向有很大關系,但對以姜、張為首的南宋騷雅詞的偏愛也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