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承玉
(紹興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學報編輯部,浙江 紹興 312000)
新中國七十年見證中國人文社科學術(shù)事業(yè)的興盛、發(fā)展,也見證中國文學研究在參與民族文化建設(shè)過程中的不斷深入和自覺,及與世界漢學界的跨學科互動。南明文學,是七十年中國文學研究的這樣一個新興學科。
所謂“南明文學”,指產(chǎn)生于南明實在時空(1644—1683,含弘光、隆武、永歷、魯監(jiān)國和鄭氏延平郡王國)和衍生自南明精神時空(南明實在時空之外、之后),由南明殉國忠烈、遺民和貳臣等共同書寫的各體文學,是中國文學明清之際衍變的關(guān)鍵所在。以南明抗清及其失敗為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的明亡清興,不同于歷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換代和民族沖突。文學史家陳伯海在《中國文學史之宏觀》中指出,中國文學史上先后出現(xiàn)過三次高潮,它們都發(fā)生在歷史的轉(zhuǎn)折關(guān)頭,繼周秦之交、唐宋之交之后,“第三次則在明清之交”,“整個古典文學到了總結(jié)的階段”[1],大變革的時代,促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大突破和繁榮。劉夢溪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總序》(1996)中也說:“中國兩千多年來的學術(shù)流變,有三個歷史分際之點最值得注意:……如果說先秦諸子和晚清各家是用舌和刀、紙和筆來表達思想,那么明末清初的知識階層則是用血和淚來書寫歷史的冊頁?!盵2]作為既“用血和淚來書寫歷史的冊頁”,也用“紙和筆來表達思想”的明末清初知識階層心靈書寫的主體,南明文學因而潛藏極為豐厚的研究資源和重大研究價值,從而召喚關(guān)注中國文學衍變和中國文化傳承學者的研究。
以改革開放之前或者說“文革”為界,七十年中國大陸的南明文學研究大致可分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的南明文學研究可以說是不甚自覺,往往蟄伏、混雜于“明末文學”“清初文學”“遺民文學”“愛國文學”等范疇中的研究。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至文革爆發(fā)前,大陸的南明文學研究依賴20世紀初以來陳去病、章太炎、朱希祖、謝國楨、柳亞子、鄧之誠等對南明史事的整理發(fā)掘和對南明文學家別集的搜羅刊布,基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開辟中華民族獨立自主新紀元的時代主題,一大批學者圍繞“人民性”“民族性”,兼及進一步弘揚反清民族民主革命的話題,對南明時期的領(lǐng)袖人物如鄭成功,南明殉國忠烈人物如夏完淳、張煌言、鄺露,以及顧炎武、吳嘉紀、錢澄之、陳忱、李玉等一大批南明遺民文學家其人其作展開多方面的個案研究。如1960—1962年,發(fā)表有關(guān)鄭成功的論文4篇,分別是《羊城晚報》1960年8月31日刊曾瘦鶴《鄭成功的一首詩》,《福建日報》1961年4月18日、10月22日先后刊洪濤《鄭成功的詩》、一葦《關(guān)于“鄭成功的詩”》,《長春》1962年第11期刊陳文超《延平浩氣千古存——讀鄭成功的詩》。1956—1961年,發(fā)表有關(guān)夏完淳的論文也有4篇,分別是洪濤在1956年8月8日《新華日報》發(fā)表《記詩人夏完淳》,白堅在《文史哲》1957年第11期刊《夏完淳的詩》,《雨花》1961年第11期刊《夏完淳》,《新華日報》1961年10月19日刊《筆椽膽斗說完淳》。1950—1959年,發(fā)表有關(guān)陳忱的論文也有4篇,分別是1950年第4期《戲曲報》刊趙景深《〈打漁殺家〉與〈水滸后傳〉》,1956年7月1日《光明日報》刊徐扶明《〈水滸后傳〉作者陳忱的愛國思想》,1956年第9期《文藝學習》刊成伯泉《陳忱和〈水滸后傳〉》,1959年12月《文學遺產(chǎn)增刊》第7輯刊熊德基《陳忱和〈水滸后傳〉》。分別在1956—1965、1958—1963、1958—1962年,所刊有關(guān)顧炎武、吳嘉紀、李玉論文,更多達不少于12、9、19篇。這些研究都對南明文學的“人民性”“民族性”頗多著墨。如馬漢麟分析顧炎武的南明情結(jié)詩歌提出,“顧炎武的悲憤正是當時南方人民一般的悲憤”,“不可征服的中華民族的百折不撓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又一次在顧炎武的詩里得到了深刻的體現(xiàn)”[3];錢澄之詩歌“比陶(淵明)詩更可愛之處”,因為“他是一個杰出的人民詩人”“要求他的兒子擺脫剝削生活,做個‘自食其力’的勞動人民”[4];張鳧西以恍惚遺民與貳臣之間的身份受到重視,在于“他能夠從勞動人民集體智慧的寶庫中取得珍寶”“采用了民間鼓詞藝術(shù)的形式”[5]?!堆虺峭韴蟆?963年4月16日刊吳有恒《張煌言的絕命詞》,《福建日報》1962年10月11日刊張宗洽《黃道周夫人的詩》,開啟南明“絕命詞文學”和南明女文學家研究的先河。
在諸多一般研究中,還出現(xiàn)完全打破文、史、哲藩籬的三位卓越大家,盡管其成果當時未盡“見光”,卻為南明文學研究后來進一步的發(fā)展,特別是向海外的輻射,奠定堅實基礎(chǔ)。一是歷史學家陳寅恪在1954—1963年間完成,以箋釋錢柳因緣詩為關(guān)節(jié),意在“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書稿直到1980年才以《柳如是別傳》為名出版的復明運動相關(guān)文學研究。這一研究展示中華民族抗爭精神史上驚心動魄和悲壯蒼涼的一幕,成為“從新的角度寫就的南明史”和“用血淚寫成的色調(diào)全新的明清文化痛史”[6];其“宏大敘事”與細處入手的統(tǒng)一,熔史才、詩筆、議論于一爐的文備眾體,為后來的南明文學研究樹立極高典范。其二是歷史學家謝國楨對南明史的研究和含南明文學史料在內(nèi)的晚明史料擴大整理研究,成果分別以《南明史略》和《增訂晚明史籍考》為名于1957、1964年出版。在《增訂晚明史籍考》前言中,他提出:“明末清初,在我國歷史上是一個大動蕩時期?!谶@時期里,出現(xiàn)了明末農(nóng)民大起義。又由于清軍入關(guān)和南下,激起了廣泛的抗清斗爭。社會經(jīng)濟亦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反映在上層建筑領(lǐng)域,明末進步的學術(shù)思想家則提出民主學說。當時有心人士,為了記載這一段英勇悲壯、可歌可泣的事實,曾寫下了無數(shù)輝煌燦爛的篇章。”[7]這部有關(guān)南明文獻之文獻被權(quán)威論者認為,“不僅是研治南明歷史的鑰匙,也是研治自萬歷至明亡這一時段歷史的鑰匙”[8],當然也可視為研治南明文學史的鑰匙。三是文獻學家錢海岳1944年撰成初稿,1950—1965年用十五年時間修訂完成[9],書稿直到2006年才由中華書局分14巨冊出版,對南明時期全部歷史包括文學史的《南明史》研究。這是第一部以傳統(tǒng)紀傳體正史方式,對南明時代予以定位的著作,“可謂現(xiàn)代史學界之‘奇功業(yè)’”[10];其總傳部分卷九十一至九十三《儒林傳》大部,卷九十四至一百《文苑傳》全部,卷一百一至一百七《忠義傳》約三分之一,加上卷二十九至九十的一般《列傳》中相當部分,共列具南明文學家不下三千人[11]。
以南明抗清英雄和苦節(jié)士人為主要作家的南明文學,沉淀著不屈不撓的偉大民族精神和深沉民族情懷,也折射出一個民族在特殊時代的審美思考。四十年改革開放,中華民族又走到一個特殊時代,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在對比、對照中不斷碰撞、交融的時代,也是在物質(zhì)技術(shù)越加富足便利、價值追求日趨多元條件下,民族文化自信心和民族優(yōu)良傳統(tǒng)不斷尋根、確證和深化重構(gòu)的時代。這個偉大時代,為所有人文社科研究注入強大活力,也把南明文學研究從前期的主要是個案、不甚自覺的研究,推到后期的日益自覺、宏觀、整體和學科化的研究;在這個嶄新階段,在既往中國文學或者說明清文學的學科內(nèi),作為子學科的“南明文學”,已然初展輪廓。
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南明文學研究,以改革開放“第二次”發(fā)動的20世紀90年代為界,以是否受到美國漢學家司徒琳《南明史》中譯(1992)[12]、大陸著名明史專家顧誠《南明史》出版(1997)[13]、明清史權(quán)威何齡修呼吁“南明文學范疇”研究(1998)[14]影響為區(qū)隔,大致又可分改革開放初十多年和近二十多年兩個時期。改革開放初的南明文學研究主要是自覺地致力明遺民詩的研究和部分南明地域文學的研究。前者代表性的成果有《光明日報》1984年3月20日、3月27日連載白堅《清初明遺民詩人述略》,《文學遺產(chǎn)》1985年第2期刊李廣柏《清初詩人卓爾堪》,《復旦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1期刊趙永紀《清初遺民詩概觀》,《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6期刊劉世南《明末清初的河朔詩派——〈清詩史〉“遺民詩”的一章》,以及錢仲聯(lián)主編出版《清詩紀事·明遺民卷》[15]等。后者代表性成果有黃海章1987年出版《明末廣東抗清詩人評傳》,內(nèi)按“明末廣東兩位著名的抗清詩人”“死難的抗清詩人”“參加戰(zhàn)斗后退隱的詩人”“退隱的詩人”“方外詩人”等線索,初步揭示南明廣東詩歌面貌[16]。改革開放初十多年的研究,從研究對象說,宏觀、整體性提升迅速(“文革”前的論文極少直接以“遺民詩”為題,檢索中僅見1961年11月29日《新華日報》刊《讀“遺民詩”偶記》);但從研究主體說,主要還是研究者個別的研究。
近二十多年的南明文學研究得益于自身學術(shù)傳統(tǒng)的積淀,得益于歷史學、藝術(shù)學、地方文化、中外關(guān)系等鄰近學科的研究進展,得益于幾種《南明史》著作的傳播,特別是得益于何齡修希望深化、拓展南明史研究,公開標舉各種“杰出的南明詩人”“生動的南明文學”和“南明文學范疇的小說”,提出“南明歲月雖然短暫,但耿耿丹心、殷紅熱血卻造成了許多文化珍品”,號召對其思想、藝術(shù)價值給以專門探討[14],尤其得益于錢仲聯(lián)、劉世南、楊積慶、白堅、方祖猷、羅宗強、吳熊和、陳智超、嚴迪昌、夏咸淳、陳永正、裴世俊、陳祖武、趙園、葉君遠、李時人、吳承學、陳書錄、郭英德、孫之梅、廖可斌、杜桂萍等中國文學學科內(nèi)外一大批學者的耕耘垂范,及與何宗美、張兵、潘承玉、張暉、時志明、劉建明、俞國林、李珣、朱雯等的薪火相傳,同時也得益于境外的影響,取得一系列重大進展。
這表現(xiàn)在:其一,在研究的自覺性和南明文學的價值定位上,日益清醒。既往中外皆沒有“南明文學”概念,早期研究僅有“遺民詩”“遺民文學”等范疇。自司徒琳《南明史》中譯、顧誠《南明史》出版、何齡修提倡“南明文學”研究之后,“南明文學”理念日漸深入人心,明確研究南明文學甚至以為標題的成果日見增多,代表性的撰述,先后有陳慶元在《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年第4期刊《南明金門詩人盧若騰》和1996年出版《福建文學發(fā)展史》“南明文學和明遺民文學”專節(jié)[17],潘承玉在《學術(shù)論壇》2006年第9期刊《一個完整的南明文學觀》、《西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刊《南明文學文獻的當代傳播考略》和2012年出版《南明文學研究》[18],張暉在《文學評論》2013年第4期刊《死亡的詩學——南明士大夫絕命詩研究》、《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刊《南明文人的返鄉(xiāng)》和2014年出版《帝國的流亡:南明詩歌與戰(zhàn)亂》[19],劉建明在《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刊《論南明詩文創(chuàng)作的政治走向》、《沈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刊《論南明忠君絕命詩涌現(xiàn)的政治合力》,周明初在《文學遺產(chǎn)》2017年第3期刊《南明詞人方惟馨〈菩薩蠻〉的“詞史”價值》和敖運梅2017年出版《南明浙東遺民詩歌研究》[20]等。
其二,在研究廣度上達到空前的水平。如南明作家研究,上海師大李時人在國家社科重大項目“明代作家研究”框架內(nèi),帶領(lǐng)高足完成30多部明代分省、分府作家研究學位論文,把大多數(shù)南明作家搜羅進來;孫秋克2010年出版《明代云南文學研究》[21]、2017年出版《明代云南文學家年譜》[22],周雪根2015年出版《明代云南流寓文學研究》[23],加上相當一批論文,從儒/釋、土/寓、漢/“夷”等多個層面,還對南明云南文學家進行了廣泛考察。又如明遺民文學研究,遺民詩研究視野不斷擴大,拓展至遺民詞、遺民戲曲和小說等研究,成果有趙園1999年出版《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24],潘承玉在《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刊《清初詩壇中堅:遺民—性情詩派》和2004年出版《清初詩壇:卓爾堪與〈遺民詩〉研究》[25],李瑄2009年出版《明遺民群體心態(tài)與文學思想研究》[26],周煥卿2014年出版《清初遺民詞人群體研究》[27],杜桂萍在《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5年第2期刊《清初遺民雜劇的主題建構(gòu)與敘事策略》與2005年出版《清初雜劇研究》[28],以及趙紅娟2006年出版《明遺民董說研究》[29]、姬忠勛在《學術(shù)交流》2008年第8期刊《明遺民小說中的“大清”形象》等。南明貳臣作家研究,在諸多論文之外,出現(xiàn)白一瑾《清初貳臣士人心態(tài)與文學研究》[30]、劉麗《清初京師貳臣詩人研究》[31]、劉萱《清初貳臣詞人研究》[32]等專著。此外如南明文人結(jié)社、南明女性文學家等,亦被博采廣搜。
其三,在研究深度上也取得一系列突破。如關(guān)于南明詩文與南明士人、南明史的關(guān)系,張暉的上述論著,以及所發(fā)有關(guān)南明遺民錢澄之的一系列其他論文,結(jié)合運用“以詩證史”“以詩補史”,揭示詩歌保存南明時期朝廷和士人大規(guī)模流亡的情景,還用春秋筆法隱含對南明政權(quán)的深刻褒貶;進入每個人的生命史,探尋他們在困境中的痛苦抉擇和隨處可見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以及他們對中國傳統(tǒng)死亡文學與返鄉(xiāng)文學的悲壯發(fā)展。在心靈史、生命史方向上繼續(xù)研究南明流亡文學和絕命詩,朱雯將關(guān)注焦點對準南明女性和南明史“元年”的甲申之變初期,先后發(fā)表《明清易代之際的女性詩歌——個人與家國命運的自我書寫》[33]《白日忽西沉——甲申(1644)文人殉節(jié)及其絕命詩初探》[34]等論文。同屬心靈史、心態(tài)史研究,高嵐從民族人類學視角解剖了南明文學書寫的國族認同變異過程[35]。劉建明同樣研究絕命詩,但回歸基本的忠君主題和這類詩鮮明體現(xiàn)的政治與文學關(guān)系,分析南明絕命詩大量涌現(xiàn)背后的忠君殉節(jié)文化之歷史和現(xiàn)實的“氣流”,進而指出權(quán)臣黨爭、皇帝秉政、戰(zhàn)事失利等南明政權(quán)影響文壇的主要渠道,認為在回應(yīng)政治干預方面,“南明文學既是對明代文學的延續(xù),也是對明代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又如關(guān)于南明文學的歷史地位,潘承玉著重分析南明遺民詩歌、散文在清初的地位,通過審慎考辨指出,清初詩壇存在宗唐、宗宋與性情三派,南明遺民詩人所領(lǐng)屬的性情詩派不僅在精神實質(zhì)上體現(xiàn)時代主旋律,而且事實上成為清初詩壇的主流[36];他又揭開福建遺民李世熊所作《畫網(wǎng)巾先生傳》遭清初文人篡竊的真相[37],擴大視野提出,以李世熊、彭士望、魏禧、屈大均、王猷定等為節(jié)點、百脈貫通的明遺民散文創(chuàng)作網(wǎng)絡(luò),在清初文壇同樣居于中樞地位[38];吳瓊考察萬歷后期至康熙中后期的文學演變,認為明末文學為個性解放思潮主導,“時代巨變?yōu)槲膶W創(chuàng)作提供了深沉宏闊、震蕩人心的題材,明末文學的自由與自我被大時代圖景與心靈震蕩替代”,“明末清初文學的繁榮,是一次由明末思想解放運動興起的、經(jīng)時代巨變催化而形成的具有強烈風格和內(nèi)在邏輯的文學現(xiàn)象”[39],雖未采用南明文學的考察視角,但南明文學在明末清初中國文學嬗變中的重要地位,已然有所提示。此外,在南明區(qū)域文學和某些題材、體裁研究,若李君明之編年排定南明廣東文學家行實[40],時志明之挖掘南明節(jié)烈詩人山水詩的獨特審美[41],以及有關(guān)南明作家、作品的其他諸多研究,也都有比較深的開掘。
近二十多年在南明文學文獻的發(fā)掘整理方面,同樣結(jié)出極為豐碩的成果。
另從學術(shù)生產(chǎn)的方式來看,近二十多年還逐漸完成從主要是個人長期默默耕耘,到個人默默耕耘與在平臺框架內(nèi)展開研究(學位點人才培養(yǎng)平臺、各種社科基金項目資助平臺)并駕齊驅(qū)的科研體制轉(zhuǎn)變。這是南明文學研究學科化的一個外在表現(xiàn)。
七十年來,在中國大陸的南明文學研究之外,還有境外的南明文學研究。
其中,臺港20世紀50至80年代的研究一直比較自覺,因而也成為彼時境外南明文學研究的重心:近二十多年來研究重點從明鄭臺灣文學,轉(zhuǎn)向并重明鄭文學與一般南明文學大家,出現(xiàn)不少頗有分量的專家。歐美(主要是美國)的研究始自20世紀70年代,在二十多年的發(fā)展間誕生相當一批名著;日本、韓國的研究則始終是補充。就彼此的關(guān)系而言,臺港與大陸研究的互動始自1993年“汪辜會談”正式打開的兩岸交流,歐美與大陸互動則還要早十多年。
由于臺灣與南明鄭氏延平郡王國的歷史淵源,由于國民黨政府遷臺后發(fā)起清除日本殖民統(tǒng)治思想遺毒,復興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運動影響,和后來對歐美新殖民主義的警惕思潮,也由于學術(shù)、文化上層早期多來自南明故土這一隱微的身份因素,臺港的南明文學研究較之大陸更早具備自覺意識。代表性的論文有:《公論報》1950年6月19日刊黃景良《鄭氏時代的臺灣文學》,《臺灣文獻》第13卷第2期(1962年6月)刊毛一波《南明遺詩錄》,《新亞書院學術(shù)年刊》第8期(1966年9月)刊潘重規(guī)《亭林詩文用南明唐王隆武紀年考》,《中國國學》第3期(1974年1月)刊葉英《公忠為國的南明兵部尚書盧若騰》,《亞洲詩壇》第21期(1979年12月)刊香棣方《南明左懋第殉國詩詞》,《文藝月刊》第159期(1982年9月)刊李瑞騰《縱死終令汗竹香——南明詩人張家玉的人與詩》等。此間還有一瑣細又極重要之事,就是對南明文化造詣頗深的賴永祥在1981年主持編訂《中國圖書分類法》增訂六版時,設(shè)置“中國文學—別集—南明(1644至1662)”專類[42],自此,臺灣地區(qū)圖書館界均接受這種目錄分類法。南明文學別集在中國文學別集中取得獨立地位,顯然以普遍的南明文學研究自覺為學術(shù)前提。在研究對象方面,早期十分重視明鄭、魯監(jiān)國文學研究,近年龔顯宗和臺大陳昭瑛等集前人之大成,公開信奉馬克思主義的陳昭瑛的論著尤其達到臺港南明文學研究的最高自覺。在1993年發(fā)表的一篇論文中,陳昭瑛提出,“不僅反清復明是漢族偉大的民族解放運動,明鄭文學也因其參與了這一解放運動,是這一運動的有機部分而益增其動人的文學價值”,“明鄭臺灣文學正是民族文學的典范”。她把南明文學分成抗清領(lǐng)袖忠烈文學和遺民文學兩大類,指出了作為中華民族精神的體現(xiàn),它們對臺灣人民和臺灣文學的多方面深刻影響[43]。近二十年來,朱鴻林發(fā)現(xiàn)鄭經(jīng)《東壁樓集》,徐興慶專事考輯旅日南明詩僧文獻,廖肇亨全力研究遁入中外禪門南明士人的詩、禪追求以及南明前后海洋文學與中日文學交流,郭秋顯挖掘海外幾社真相,謝明陽深研明遺民詩學思想,鄭毓瑜發(fā)掘南明文學家辭賦書寫的獨特意涵,嚴志雄考究錢謙益和嶺南遺民文學家屈大均,陳永明專研張煌言的作品與思想接受,均向?qū)W界貢獻諸多重要成果。
西方漢學界,作為深度把握東方世界的一種方式,同時也出于對特殊時代中國個性化民族英雄和文化英雄的感佩,在東西方對抗稍稍趨緩的20世紀70年代,歐美主流學術(shù)圈啟動對中國南明史及南明文學主要作家的研究,其標志就是密歇根大學東亞系Lynn Struve(司徒琳)1974年完成的博士論文Uses of histor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 the Southern Ming in Ch’ing historiography(《歷史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運用:清史研究中的“南明”》),耶魯大學Dennerline,Jerry(鄧爾麟)1974年完成的博士論文The mandarins and the massacre of Chia-ting: an analysis of the local heritage and the resistance to the Manchu invasion in 1645(《士與嘉定大屠殺:對地方傳統(tǒng)與抵抗1645年滿洲入侵的分析》),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A(chǔ)twell, William Stewart(艾維四)1975年完成的博士論文Ch’en Tzu-lung (1608—1647) :a scholar-official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晚明士大夫陳子龍研究》),Shore,David Harrison(肖爾)1976年完成的博士論文Last court of Ming china: the reign of the Yung-Li emperor in the south (1647—1662)(《明代中國的最后朝廷:南方永歷王朝(1647—1662)》。1979年,在事實上的南明史暨南明文學史研究領(lǐng)域,迎來中國和西方漢學界的一次里程碑意義的互動,這就是:含F(xiàn)rederic Wakeman,Jr.(魏斐德),Evelyn S.Rawski(羅友枝),Charles O.Hucker(賀凱),Willard Peterson(彼得森),Lynn Struve等在內(nèi),十位頂尖美國明清史專家組成訪問團,于這年6月走訪中國南北多地高校和科研單位,近距離了解到謝國楨、洪煥椿、樊樹志等中國南明史專家的研究,并調(diào)查了與南明抗清史有關(guān)的大量個人手稿的收藏情況[44]?;谌绱恕白哌M來”對中國研究動向的了解,歐美學者以宏闊的視野、冷靜理性的旁觀態(tài)度和銳意求新的學理邏輯,對含南明史在內(nèi)的明清易代史和士人文化史展開多元探索。其中,司徒琳于1984年在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The Southern Ming, 1644—1662(《南明史》,1992年中譯本出版),魏斐德于1985年在加州大學出版社出版The great enterprise: the Manchu reconstruction of imperial or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洪業(yè):滿洲對十七世紀中華帝國的秩序創(chuàng)建》,1992年中譯本題《洪業(yè):清朝開國史》),立即蜚聲國際漢學界,內(nèi)中都涉及一些關(guān)鍵的南明文學家出處;1999、2002年,司徒琳又先后在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和夏威夷大學主持召開The Qing formation in world-historical time、Time, temporality, and imperial transition : East Asia from Ming to Qing(“世界與中國時間中的清的形成”“時間、當代性與帝國轉(zhuǎn)型:明清之際的東亞”)學術(shù)討論會,成果分別于2004在哈佛大學出版社(中譯本2009年出版)、2005年在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出版,這兩次會議都討論到南明史料中文學性史料的文化史意義特別是“現(xiàn)代性”問題。司徒琳為前一會議提交的論文題目即:Chimerical early modernity: the case of “conquest generation” memoirs(中譯本中題《捉摸不定的早期現(xiàn)代性:以遺民文集為個案》)。在上述漢學家之外,其他美國頂尖漢學家也相當程度涉足南明史和南明文學史研究。如彼得森1981年在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方以智研究專著Bitter gourd: Fang I-chih and the the impetus for intellectual change(《苦瓜:方以智與思想變革的動力》),Ellen Widmer(魏愛蓮)對明遺民陳忱的小說《水滸后傳》和王端淑等女遺民作品等展開深入研究,1987年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The margins of utopia : Shui-hu hou-chuan and the literature of Ming loyalism(《烏托邦邊緣:〈水滸后傳〉與明遺民文學》),又與Wai-yee Li(李惠儀),Kang-i Sun(孫康宜)等合作,1997年在斯坦福大學出版社主編出版涉及南明文學研究的論文集Writing women in late imperial China(《中華帝國晚期的女性寫作》),2006年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Trauma and transcendence in early Qing literature(《清初文學中的創(chuàng)傷與超越》);李惠儀對南明女性文學和徐芳等明遺民有多方面的研究,并在所撰《劍橋中國文學史》“清初文學”一章中指出,“這是歌哭無端的苦難時代”,“世變滄桑使文學大放異彩”,“各種文類均有卓越成就”[45],所言實即南明文學;Jonathan D. Spence(史景遷)基于對張岱的長期研究,2007年出版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 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2009年中譯本題《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等。余英時、高友工、孫康宜、方秀潔等華裔學者對西方的南明史和南明文學研究或直接或間接發(fā)揮了推動作用。曾任耶魯大學東亞系主任的孫康宜是其中比較突出的一位,除發(fā)表不少論文外,1991年她在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The late-Ming poet Ch’en Tzu-lung : crises of love and loyalism(1992年中譯本首譯題《陳子龍柳如是詩詞情緣》),頗受矚目。旅美華裔學者謝正光還較早開始直接且持續(xù)在大陸出版南明文學研究相關(guān)基礎(chǔ)文獻和研究撰著,包括《明遺民傳記索引》(1992)、《明遺民錄匯輯》(1995)、《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1998)、《清初詩文與士人交游考》(2001),近年還直接在大陸發(fā)表了一批論文。
改革開放之前,中國大陸與境外的南明文學研究是彼此隔絕的。七十年中前三十年的南明文學研究的互動,主要局限在臺港、日韓和歐美等境外各地區(qū)之間;其中,境外各地區(qū)研究者到其他地區(qū)接受中文教育,或師從來自其他地區(qū)專家,完成碩士、博士學位論文研究或其他形式研究,完成或提升明清史暨南明史學術(shù)訓練,從而建構(gòu)彼此間的學脈、人脈與資料信息交流及成果發(fā)表通道,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近二十年來,同樣的學脈、人脈與資料信息交流及成果發(fā)表通道,也完全在中國大陸與境外各地區(qū)之間建立起來,大陸學者與境外學者互到對方地區(qū)開展學術(shù)交流和發(fā)表論文,特別是境外學者到大陸出版專著和發(fā)表論文變得十分頻繁和平常??梢哉f,借助多種互動便利,大陸與境外的南明文學研究業(yè)已打成一片。
從這個角度說,輪廓日清的南明文學,近年已越來越發(fā)展成為一個以中國大陸研究為主導,境外研究提供不少啟示和補充的國際性學科。如何進一步深化南明文學研究,填補其中的空白,澄清其中一直存在的某些迷霧,進一步定位南明文學的文學史地位和南明文學研究的學科特色,是中國文學研究界的一個新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