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人遺忘的越中科宦文化家族
——以新見《明故周室章孺人墓志銘》考釋為中心

錢汝平

(紹興文理學院 越文化研究院，浙江 紹興 312000)

日前，筆者在會稽金石博物館獲睹一方《明故周室章孺人墓志銘》，該志長70 cm，寬43 cm，總25行，滿行30字，共678字。該墓志對考察山陰前梅周氏家族的婚宦情況有一定的文獻價值，茲先釋讀，再略作闡述。

一

明故周室章孺人墓志銘

賜進士承直郎國子司業(yè)前翰林院檢討四明吳惠撰文

賜進士出身中順大夫湖廣按察司副使前監(jiān)察御史奉敕兩督學政同邑蕭鳴鳳篆

賜進士出身奉政大夫湖廣按察司僉事前刑部郎中同邑何鰲書

監(jiān)生周涇在太學中勤學博聞，予特加器重，恒(1)細核墓志，“恒”字均缺末筆，疑是避家諱。然不知是避吳惠家諱，還是避周氏家諱，筆者翻檢《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前梅周氏祖上似未有名“恒”者，待考。置之左右。未幾，涇念親久違，乞往報訃，因歸省。瀕行，而母孺人之訃至矣。既而衰绖詣予，拜且泣請曰：“涇母不幸卒于家，涇遠在數(shù)千里外，病弗視藥，沒弗躬殮，其何以為生也？維是玄堂之文，得先生一言持歸，刻之墓以垂不朽，即涇不孝之罪，庶其可少逭乎？”予與涇義屬師生，況其叔父礽又予同鄉(xiāng)舉，寔通家也，乃序而銘之。孺人姓章氏，名玉真，章于會稽為望族，祖諱清。父以誠，任高唐，為知州，母何氏挈孺人與俱。孺人時甫八齡，敏慧貞則，獨為父母所鐘愛。父忽得末疾，孺人憂懼，不知所出，從俗習早夜焚香禮北斗以祈佑。事母恭順，務得其歡心。于女紅洎諸饋羞之類，靡不精曉。及歸周君禪，恪勤儉約。時舅姑倶八十余，高年在堂，孺人日夕侍奉，備極情悃，猶以弗得終養(yǎng)為恨。相夫子無違命，或事涉掣肘者，為之委曲調(diào)停，咸中其則。處娣姒，和敬如一日。視侄若己子，遇有疾，撫視周至，弗憚勞費，人尤以為難。延師教子，余三十年罔懈，恒曰：“敬師所以成吾子也。”諸孫子雖童幼，坐立言動，必勵之使正。持家整嚴，內(nèi)外斬斬，鄉(xiāng)族人皆傳之□□式。于嘉靖五年正月二十二日卒于正寢，距所生天順壬午，享年六十有五。子男五人，長浤，益府引禮；次即涇；次渭，先卒；次汭，次沔，亦蚤世。女一人，適會稽鄉(xiāng)貢進士章元紀。孫男五：檠、臬、集、渠、棻。女三：必敬、必戒、必順。浤等將以是年仲冬十七日葬于黃湖山之原(2)檢《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卷四至卷七所收周氏族人墓志銘，發(fā)現(xiàn)周氏族人多葬于黃湖山，可知黃湖山是周氏家族墓地。如卷七《抑齋公(周源)傳》所附汪應軫撰墓志銘，就稱周源卜葬于黃湖山之原，可證。。銘曰：

于維孺人，女中之良。為女為婦，克見所長。厥長維何？維孝維敬。靡內(nèi)靡外，式約以正。蘭玉盈階，厥后益昌。孰云天道，久而弗彰。所不可知，壽不滿德。豈□于初，而匪人力。厥年弗永，厥名孔揚。嗟后之人，無傷其藏。(圖1、圖2)

二

這方墓志的志主是章玉真(1461—1525)，明代紹興府會稽縣人。會稽章氏世為大族，據(jù)墓志，章氏之父是章以誠，曾任高唐州知州，檢康熙《高唐州志》卷五《職官》，明代知州中有章以誠，云：“浙江會稽舉人”，成化年間任，當是此人無疑。章氏之夫是周禪，乃山陰前梅周氏族中人。章氏去世時，其次子周涇尚在國子監(jiān)求學，因思親情切，本想以“報訃”的名義請假回家省親。臨行之際，章氏死訊傳來，遂請其師、時任國子監(jiān)司業(yè)的吳惠為母撰寫墓志。吳惠與周涇義屬師生， 情誼深篤， 且吳氏與周涇叔父周礽又是鄉(xiāng)試

圖1

圖2

同年，有此兩層關系，吳、周兩家可稱是通家之好。吳惠遂從周涇所請，撰寫了這篇墓志。這篇墓志的存在是有家族文獻根據(jù)的。《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卷七收有四峰公周涇的行狀，行狀為周涇再從弟周浩所撰，內(nèi)稱周涇“正德丙子補邑弟子員，嘉靖壬午以例膺貢，上京師。時圣天子登極，諸大處分，令典維新，罷歸舊庠。甲申始循例為國子生，少司成吳公雅以經(jīng)術(shù)重于世，取諸生有文行者侍講帷，資論難，公預焉。益自淬勵，沨沨乎日有聞矣。未幾，丁內(nèi)艱，告歸，辭吳公，公為銘其母章氏墓”。少司成即國子監(jiān)司業(yè)的舊稱，吳公即是吳惠，行狀所云與章氏墓志若合符契。墓志又云“時舅姑倶八十余，高年在堂，孺人日夕侍奉，備極情悃，猶以弗得終養(yǎng)為恨”，這一點也有根據(jù)。章氏的公公是周廷舉，據(jù)《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卷四所收周祚撰《默庵公傳》，周廷舉生于正統(tǒng)丙寅(1446)，卒于嘉靖庚寅(1530)，享年八十有五，其配商氏先三年卒。周廷舉夫婦確實是“高年在堂”，凡此足證墓志所云不虛。

三

據(jù)《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前梅周氏始祖周靖在南宋紹興年間遷居諸暨紫巖，明宣德年間其裔孫周才又遷居山陰前梅。前梅周氏在明代族大人繁，功名頗盛，涌現(xiàn)出了一批科舉仕宦人物。為說明方便，茲據(jù)《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卷四至卷七所收的相關行傳、墓志、行狀等材料，將周才至志主之子周涇的世系略作介紹：

周才有五子：廷瑞、廷儀、廷茂、廷舉、廷澤；兩女分適會稽沈瓘、章輔。

周廷瑞，舉人出身，有四子：福、祺、祉、禮；一女適會稽陶粲。

周廷儀，雖有行傳，但未提及其子嗣的具體名字。

周廷舉，有兩子：禪、禋；一女適蕭山來鰲。

周福，有三子：淙，秦府典膳；沐、沖；兩女分適會稽章元熹、蕭山沈蕃。

周祿，有三子：源、濬、溥。

周禪，有五子：浤，益府引禮；涇、渭、汭、沔。

周禋，有五子：澗、潤、湶、沂、瀾。

周祥，配汪氏，乃同邑兵部郎中汪镃之女、青湖先生汪應軫之姑;有二子：澍、灌。

周礽，配祁氏，乃同邑池州知府祁司員(祁彪佳五世祖)之女;有二子：浩、泂。

周祚，配章氏(與章玉真同族)，有三子：沛、滀、澯;二女：長許嫁太守朱袞之子朱朋來，次許嫁吏部左侍郎董玘之子董思近，均早夭。

周禎，有一子：淑;女二：善端、善莊,善端適蕭山沈檠。

周禎(1468—1509)，字天兆，號徐齋，浙江山陰人，弘治壬戌(1502)進士，選庶吉士，授檢討，尋與修《孝宗實錄》，執(zhí)事經(jīng)筵。正德中以疾乞歸。禎長于古文詞，醇厚典雅，有西京遺響,詩宗陶、謝，清微淡遠，于性理之學，沿流溯源，兼綜條貫，一以朱子為歸，所著有《梅川集》十二卷。事跡詳見《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卷五《封簡(檢)討公列傳》及所附周礽、王華所撰之行狀、墓志銘。

周礽(1479—1516)，字天成，號寧野。正德戊辰(1508)進士，授南京刑部主事。甲戌(1514)，署本部郎中。礽官南京刑部凡七載，庚午(1510)王陽明來官南京刑部主事，壬申(1512)復來官南京太仆寺少卿，礽乃從陽明游。礽在官病羸，得告歸，陽明贈以詩;性愛讀書，常誦至夜分以為常，雖病不廢，家居列程朱之書于前，靜坐探玩，自以為得力，不知倦。因病而卒，得年僅三十八。事跡詳見《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卷五《比部公列傳》及所附汪俊所撰墓志銘。

周浩(1501—1590)，字允集，號云門，周礽長子。嘉靖(1531)辛卯中舉，乙未(1535)第進士，歷官中書舍人、工部營繕司員外、郎中，遷云南曲靖兵備副使，因不修賂于嚴嵩父子，以陜西苑馬寺卿勒令致仕。晚長宗政，有背禮者，告祖撻之于庭，子侄畏之。事跡詳見《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卷七《苑馬公列傳》及所附何繼高所撰之行狀。

四

這方墓志的撰寫者、篆蓋者、書丹者亦均非泛泛之輩。撰寫者吳惠，字仁甫，鄞縣人，少孤，隨其母育于異鄉(xiāng)，備嘗荼苦。穎異過人，習記誦，為文章，既越流輩，舉正德辛未(1511)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檢討，轉(zhuǎn)國子司業(yè)。嘉靖初，天子方任用文學，惠侍經(jīng)筵日講，多所啟沃。升南京翰林院侍講學士，歷官至太常寺卿，以病卒?；葑陨偈炝曁K軾文，每揮毫染翰，酷相肖。大學士李東陽、楊一清常以東坡稱之，惠亦以此高自矜許?；蜃I其不能進于古，惠亦復譏曰：“經(jīng)生學士如好古者，且就左氏、司馬讀之，何暇及我？”卒自成一家言。有《北川文集》若干卷(見嘉靖《寧波府志》卷二十六《文苑·吳惠傳》)。吳惠撰寫這篇墓志的原因及經(jīng)過已如上述。

篆蓋者蕭鳴鳳，字子雝，山陰人。正德甲戌(1514)進士，授監(jiān)察御史。時方以言為諱，鳴鳳劾奏兵部尚書王瓊雖小有才，多挾私妄作，都督江彬夤緣投托，蔓將難圖。申救胡副使世寧孤忠為國，力剪強藩。封章慷慨，天下想聞其風釆，非徒事聲容者比。奉上命巡山海諸關，值邊務久弛，將官怠縱，遍歷邊徼，修廢振墜，相機設備，廣樹林木，多為覆塹，虜騎不敢長驅(qū)，相顧?quán)瓜?。會傳奉武宗將出邊捕虎，總?zhèn)以下遞相掊克，上疏言：“陛下不當賤民命而貴異物，玩細娛而忘遠圖?！币蚣肮偎巨蹇恕⒈窦部嘀疇?。留中不報。嘗疾馳黃花鎮(zhèn)，啟視倉糧，苴礫居半，且侵克累巨萬，守將盡論如法。巨珰溫祥在司禮監(jiān)有權(quán)，令二倅折簡為請，并逮倅治之，邊境悚然，士始獲餉。先是貴人多冒奪士卒首功，前御史盡為紀驗，悉奏奪之。江彬、錢寧忿然爭論于前，徐曰：“某地某地相距幾百里，某乃同日殺虜，彼此獲功，豈能二三其身邪？”二人語塞。巡邊代還，畫圖山川形勢，量地夷險，敘著機宜方略緩急有差，按圖可議戰(zhàn)守。彭都御史澤上其功，且薦可大用。王瓊以夙憾不為覆奏，復命巡按云南，值左脛為邊風所中，疾作，遂疏請歸省。逾年，南畿缺提學御史，乃膺簡命。素以人才廢壞為憂，至則振起科條，以身范物，先德行而后文藝，士有可進者，降色溫言，懇懇誘掖，語及理道，反復推明；其或有不率教者，縱其文擬揚、馬，詞并《莊》《騷》，亦在所必黜，重以權(quán)貴人請之，不聽也。其諸官師之賢否、生民之利病，往昔之忠賢、山林遺逸，悉心咨訪，抑揚興革，直欲挽回陋習，躋之隆古，而與人為善之誠，惻然可掬。故南士有陳泰山、蕭北斗之謠，陳謂先督學陳恭愍公選也。尋升河南按察副使，仍董學政。凡所施設，一如南畿。時當路者欲為子弟甥婿請托，弗許，由是憾甚，嗾言事者劾之。量移湖廣兵備副使。未幾，復提督學政。復仍為怨者所構(gòu)，疏求解職。尋丁母憂，自是遂不復出。嘉靖甲午(1534)，以疾卒于家，距生年五十有五。疾革時令子扶坐堂上，曰：“吾平生不欺，使吾一見天日耳?！弊悠堖z命，曰：“為好人。”余一無所言。學者稱為靜庵先生。所著有《靜庵文錄》《詩錄》《教錄》《杜詩注》若干卷。六經(jīng)方次第有說，創(chuàng)草未就。為人瑰杰廓落，廉靖方介，終身無媵侍。靜處一室，浩然天游，常正襟危坐，或獨步中庭，遇風月清朗，則自喜曰：“此吾儒受用處也?！逼溆诔鎏幹H，百折不回，其視功名事業(yè)，則真若浮云之過太虛也(事跡詳見明薛應旂《方山先生文錄》卷二十一《靜庵蕭先生墓表》、明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五十一《蕭鳴鳳》)。蕭鳴鳳是周廷茂的女婿，《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卷四《集義公列傳》收有蕭鳴鳳為周廷茂所作的墓志銘，云周廷茂二女“長適散官張艾，次適鳴鳳”，可以為證。蕭氏為章氏篆蓋當是出于戚誼，筆者翻閱《山陰前梅周氏宗譜》，發(fā)現(xiàn)蕭鳴鳳為周氏族人所撰墓志銘不少，如周璲(與周才同屬前梅周氏，但不同支)、周福、周祿，蕭氏都為他們撰寫過墓志銘。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蕭氏與山陰前梅周氏家族的密切關系。

書丹者何鰲，字巨卿，山陰人，工部尚書、太子少保何詔之子。生而穎異絕倫，父子間自為師友。正德癸酉舉于鄉(xiāng)，丁丑舉進士第，授刑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諫武宗南巡，以忠讜稱。嘉靖初，議禮忤旨，杖闕下，直聲震于朝野。擢湖廣按察司僉事，遷四川布政司參議。值歲饑，出廩粟，設法以賑貧民，全活甚眾。播州夷讎所司土官，單使往招，不煩兵而定。升山東按察司副使，兵備徐州，計口受俸，委其余于官，以給軍費。黜贓罪吏，無所徇，百姓有“廉干不阿”之謠。連丁內(nèi)外艱，起除陜西潼關兵備，歷江西、河南藩、臬使，并以能稱。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山東，為當事者所嫉，左遷福建參議。嫉者敗，召為應天府丞，尋復右副都御史，總督漕運。升南京刑部右侍郎，進尚書致仕。四年而卒，訃聞，賜祭二壇，贈太子少保，詔有司給其葬事。鰲由郎署發(fā)聞，年除歲遷，以至六列，掌邦禁，清德重望，為天下所歸。去時，上凡三留之，朝紳以為寵。性儉樸，居嘗不欲裂一帛為衣，至周親族孤貧，則無所吝。兄弟四人，處之皆有恩意。何詔既沒，事繼母郭夫人尤以孝聞(明徐象梅《兩浙名賢錄》卷三十七《何鰲》)。何鰲與周氏家族也有戚誼，據(jù)《山陰前梅周氏宗譜》卷五《封簡(檢)討公列傳》所收何瑭撰周廷澤墓志銘，周廷澤一女適何詔之子何鎬，而何鎬、何鰲是親兄弟，因此何鰲為章氏墓志銘書丹就在情理之中了。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