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進
(西南政法大學(xué) 哲學(xué)系,重慶 401120)
宗杲(1089—1163)并沒有全部詮釋《莊子》《論語》這兩本書,而是對其中的一句或幾句話進行了解讀,之所以在標題上沒有體現(xiàn)出來,是為了行文的方便。為了避免引起誤解,這是需要特別說明的。不過,管中窺豹,雖然宗杲只解釋了《莊子》《論語》中的幾句話,也能看出宗杲的思想傾向。
在《莊子大宗師》有“古之真人,其寢不夢”這句話。郭象對其注曰:“其寢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笨梢姡爸寥藷o夢”出自郭象對《莊子大宗師》這句話的注解,按照郭象的注解,“至人無夢”就是“至人”沒有夢的意思,即“無意想也”[1]228。成玄英疏:“夢者,情意妄想也。而真人無情慮,絕思想,故雖寢寐,寂泊而不夢?!保?]936《淮南子俶真訓(xùn)》也有“其寐不夢,其覺不憂”的說法??傊兰覍ηf子這句話的解釋都沒有超出郭象的注解,都認為真人是不做夢的。但是,宗杲對“至人無夢”作了顛覆性的解釋,徹底否定了以前道家對這句話的理解。宗杲36歲時對夢與非夢也疑惑不解:
從前依師及自做工夫。零碎所得者,惺惺時都得受用,及乎上床半惺半覺時,已作主宰不得,夢見得金寶,則夢中歡喜無限,夢見被人以刀杖相逼,及諸惡境界,則夢中怕怖惶恐。自念此身尚存,只是睡著已作主宰不得,況地水火風分散,眾苦熾然,如何得不被回換?到這里方始著忙。先師又曰:“待汝說底許多妄想絕時,汝自到寤寐恒一處也。”[2]936
在《答向侍郎(伯恭)》中,明白心性后的宗杲對“至人無夢”做了新的解釋:無夢不是相對“有”來說的,也不是無夢,而是“至人夢”與“非夢”都是一。以目前實有境界為“安立?!?,其實全體是夢,全是妄想。令悟夢與非夢都是幻,全夢是實,全實是夢,不可取、不可舍。至人無夢,非有無之無,謂夢與非夢一而已[2]935-936。
宗杲認為,高宗夢傅說,孔子夢奠兩楹,都不可做夢與非夢解。按照郭象、成玄英對這句話的解釋,至人無夢乃是因為沒有妄想,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把夢與非夢打成了兩截,以為夢與非夢是二不是一。而按照宗杲的理解,夢與現(xiàn)實不可分開,現(xiàn)實也是夢,也是妄想,所以夢與非夢是一。
前人還沒有如宗杲這樣解釋的,宗杲對“至人無夢”的解釋確屬首創(chuàng),自從宗杲的這種創(chuàng)造性詮釋一出,后來的學(xué)人時有解說。由于宗杲對“至人無夢”的解釋影響廣泛,周理的解釋也深受宗杲的影響。明代就有人問妙峰山周理何謂至人無夢, 在《曹溪一滴》所附的《云山夢語》里記載:
問:人嘗說至人無夢……,周公孔子、莊周武王又夢,何也?
答:不謂無夢,只謂不知夢,知夢者,夢即覺也。不知夢者覺即夢也。夢固夢也夢覺一也。若得無夢,亦無有覺。無覺無夢,至人嘗夢,故(日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不是無夢。[2]278
問:夢覺是一,云何覺時諸事皆實,而夢中諸事皆虛,乍幻親疏,恍惚不定耶?
答:汝只知夢中之事虛,而不知覺時諸事亦虛。汝當細審,目生以來,所作種種事業(yè),如今回心一照,平生所得所失處,盡成幻影,無一可實,何謂實耶?[2]278
最后,周理總結(jié),人之所以有夢,乃是“世人日間擾擾,夜夢沉沉,只隨無明業(yè)識漂流,如人在夢,不知是夢。既不知是夢,安能明夢?既不明夢,安能悟夢?既不悟夢,安能了夢?所以從劫至劫,常在夢中。”[2]274
在《論語·雍也》有“不遷怒,不貳過”這句話。何晏《論語集解》解為:凡人任情,喜怒為理,顏淵任道,怒不過分。遷者,移也。怒當其理,不移易也。不貳過者,有不善未嘗復(fù)行也?!吨熳蛹ⅰ方鉃椋哼w,移也。貳,復(fù)也。怒于甲者不移于乙,過于前者不復(fù)于后[4]367。
從何晏和朱熹的解釋看,“不遷怒”并不是說不能發(fā)怒,而是不能過分的意思;而“不貳過”二人都認為是不要再犯過錯的意思。后來儒家學(xué)者都沒有超出兩人的解釋范圍。
而宗杲對《論語》的詮釋,無疑也具有顛覆性。在《示羅知縣(孟弼)》中,宗杲對“不遷怒,不貳過,孔子獨稱顏回”進行了解讀。宗杲認為,謂圣人無怒,無怒則不為血氣所遷;謂圣人無過,無過則正念獨脫,正念獨脫則成一片,成一片則不二矣。邪非之念才干正,則打作兩橛,作兩撅則其過豈止二而已?不遷怒不貳過之義,如是而已,不必作玄妙奇特商量[2]898。
比照宗杲與何晏、朱熹的解釋,發(fā)現(xiàn)宗杲所解釋的“不遷怒”與何、朱二人的解釋恰恰相反,宗杲認為就是不要發(fā)怒,而不是發(fā)怒不要過分;而宗杲對“不貳過”的解釋,也不是不要再犯過錯,而是正念獨脫成一片,成一片就不是打作兩截,這已經(jīng)是對作工夫所達到的圣人境界的描述。
宗杲用《莊子》雜篇《則陽》來會通《論語·里仁》。我們先來看《則陽》的一句話:
言而足,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然后,宗杲又引用《論語·里仁》里的一句話: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遍T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保?]44
而當時的人認為:這一“唯”,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致君于堯舜之上,成家立國,出將入相,以至啟手足時,不出這一“唯”。宗杲認為這種解釋與“唯”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宗杲的解釋是非常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認為這一“唯”,就是《莊子》雜篇《則陽》這段話的意思,但是孔子的其他弟子不懂第一義,曾子見其他師兄弟不能領(lǐng)會,只好向他們說第二義——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宗杲認為其實這“忠恕”已經(jīng)不是孔子之道,只是接近而已。而道與物的極致,卻不在默然處,也不在言說處;言也載不得,默也載不得。
宗杲又引《肇論》“口以之而默,豈曰無辯?辯所不能言也”來佐證道不在默然處。
七年后,1141年(紹興十一年),錢密可能受了宗杲的啟發(fā):
言而足,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終日言而盡物。足與不足,二理俱墮。而世豈識之哉?……唯解是理,有說無說,皆是真如。未解是理,有說無說,皆墮邪見。①卍續(xù)藏經(jīng):第69冊,第198頁.
清代關(guān)于《莊子》的注疏、訓(xùn)詁的集大成之作《莊子集釋》,也認為:“夫道物之極,常莫為而自爾,不在言與不言?!牢飿O處,非道非物,故言默不能盡載之?!保?]917-919可見,宗杲對莊子的這句話并沒有作特別的解釋與發(fā)揮,基本上與諸家對《莊子》的解釋一致。宗杲會遭到反對的恐怕是對《論語·里仁》這句話的解釋。
“一貫”之義,自漢以來不得其解,而對“唯”的解釋也是眾說紛紜。
在宗杲之前契嵩(1007—1072)和黃龍(1025-1100)對《論語》這句話都有會通。黃龍祖心認為能明白“一”,則忠恕之道可得而明[6]312。契嵩認為,曾子以其弟子小子未足以盡道。故以近道者諭之,乃對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痹由w用《中庸》所謂忠恕,去道不遠之意也。后儒不通,便以“忠恕”遂為一貫,誤矣[7]722。所以宗杲用《莊子》和會《論語》此段是他的首創(chuàng),但認為“忠恕”是第二義,應(yīng)該是受了契嵩詮釋此段的影響。
后來王槦很可能受到宗杲對“唯”的解釋,有所發(fā)展,王槦如此解釋:
予聞孔圣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痹釉唬骸拔?。”子出,門人問,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薄纱擞^之,一貫之理,以心傳心,千萬載間,綿綿不絕,其道學(xué)宗派,蓋自曾子一“唯”中來?!?]260
蕅益智旭指出:
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此指活棋勢也。曾子“忠恕”二字,此于一局活棋中,指點做眼之高著也。……[8]288
可見,由契嵩首先指出“忠恕之道”非第一義,宗杲在此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性地用《莊子》“默然”來和會《論語》的“一以貫之”和“唯”,發(fā)展到南宋晚期也有用音韻學(xué)和義理來解釋“唯”的。最歧出的當屬犙某人對“唯”的解釋,完全超出前人的詮釋范圍,已經(jīng)沒有了宗杲融合的氣象了。宗杲一流的詮釋創(chuàng)新,到后面影響越來越小了。
蘇東坡(1037—1101)認為一以貫之難言也,非門人之所及,故告之以忠恕。楊龜山(1044—1130)、游定夫(1053—1123)親受說于程子,皆以忠恕為姑應(yīng)門人之語。王滹南《四書辨疑》唯取蘇、楊、游之說為正。王滹南的說法,程樹德也同意,程樹德進一步認為,當時問的人必不是曾門高弟子,曾子以其未可以語一貫之詳,故以違道不遠之忠恕答之。程樹德在此章最后還加了一個按語:此章不外一貫在忠恕之中和忠恕之外二說,余終以東坡之論為然。明清諸儒也多從之者。唯專在理字上糾纏者不錄[4]266-267。
關(guān)于“一貫”之義,朱熹則作了理學(xué)的發(fā)揮,朱熹認為:
“一以貫之”,猶言以一心應(yīng)萬事?!爸宜 笔且回灥鬃⒛_,一是忠,貫是恕底事[11]669?!徽?,忠也;以貫之者,恕也。體一而用殊[9]670。
問:“曾子于孔子一貫之道,言下便悟,先來是未曉也?!痹唬骸霸酉扔诳鬃又陶?,日用之常,禮文之細,莫不學(xué)來,唯未知其本出于一貫耳,故聞一語而悟。其他人于用處未曾用許多工夫,豈可遽與語此乎!”……曾子零碎處盡曉得了,夫子便告之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他便應(yīng)之曰:“唯!”貫,如散錢;一,是索子。曾子盡曉得許多散錢,只是無這索子,夫子便把這索子與他。今人錢也不識是甚么錢,有幾個孔?!頃柏灐辈坏帽阊浴耙弧睍r,天資高者流為佛老,低者只成一團鶻突物事在這里。又曰:“孔門許多人,夫子獨告曾子。是如何?惟曾子盡曉得許多道理,但未知其體之一?!保?]673-674
王念孫《廣雅疏證》、《荀子·王制篇》《后漢書·光武十王傳》《爾雅》《契經(jīng)室集》都認為“貫”有“行、事”的意思[4]258。而清代的洪頤煊(1765—1837)雖然在《讀書從錄》批評宋儒,認為宋儒謂一貫為孔門不傳之秘,唯曾氏得其真詮,端木氏次之,其余不可得聞,此其說非也。但洪頤煊估計還是受了朱熹的影響,認為“曾氏以忠恕解一貫,忠即是一,恕即是貫。恕非忠不立,忠非恕不行。此皆一貫之義,非忠恕之外別有一貫之用也”[4]258-259。其解釋并沒有超出朱熹的解釋范圍。
此外,關(guān)于歷史上學(xué)者對“唯”的解釋,程樹德撰的《論語集解》認為:“直曉不問,故答曰唯?!保?]260
清代張甄陶在《四書翼注論文》中對“唯”也有解釋。張氏認為此章道理最平實,是以盡心之功告曾子,非以傳心之妙示曾子。曾子之“唯”是用力承當,與顏子“回雖不敏,請事斯語”口氣一同,不是釋迦拈花,文殊微笑。①“文殊”應(yīng)是“摩訶迦葉”之誤。忠恕而已,是直接切指,與門人共證明此第一義,不是將一貫之語移下一層。蓋曾子年最少,夫子歿時年方二十九。一以貫之非他,從心所欲不逾矩也。夫子亦三十而立,曾子此時安有此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氣候,夫子逐付以秘密心印?且曾子至死尚戰(zhàn)戰(zhàn)兢兢,何曾得夫子此言便是把柄入手,縱橫貫穿無不如意?程樹德也認為諸家之說中,張氏此說最精[4]260。
在厘清了諸家對“一以貫之”和“唯”字的解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在宋代就已經(jīng)有人以莊子的“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來解釋“唯”了。宗杲對此種解釋進行了批判,認為“唯”就是對莊子的非言非默不足以載道的另一種表達。而宗杲的這種說法乃孤明先發(fā)。雖然蘇、楊、游四人都認為一以貫之難言,“忠恕”非第一義,但他們的詮釋應(yīng)是受了契嵩對此詮釋的影響。因為1041—1048年期間,契嵩已經(jīng)在杭州名動朝野,而此時三人里面最年長的蘇東坡也不過在童蒙時期。
可能蘇、楊、游三人受了契嵩的影響,宗杲接著對這句話的繼續(xù)發(fā)揮,影響到了當時南宋的儒學(xué)界。而朱熹是非常反對這種詮釋的,對這樣的解釋者進行了激烈批評:
今有一種學(xué)者,愛說某自某月某日有一個悟處后,便覺不同。及問他如何地悟,又卻不說。便是曾子傳夫子一貫之道,也須可說,也須有個來歷,因做甚么工夫,聞甚么說話,方能如此。今若云都不可說,只是截自甚月甚日為始,已前都不是,已后都是,則無此理[9]682。
清代張甄陶認為忠恕就是第一義,雖然張甄陶與朱熹的立足點不同,但也是反對宗杲這樣詮釋的。恰恰唯專在理字上糾纏如朱熹者,是反對蘇東坡等人的解釋的,張甄陶在反對的立場上與朱熹是一致的。而程樹德一方面認為張甄陶的解釋最精彩,另一方面又贊同蘇東坡等人的解釋,其實張氏和蘇氏的解釋是兩種對立的解釋。這說明“一以貫之”和“唯”字不能分開來解釋,否則就會出現(xiàn)程樹德的搖擺不定。
綜上所述,宗杲對莊子至人無夢的說法,可謂孤明先發(fā),對《論語》《莊子》的會通深具創(chuàng)造性,南宋以前,歷史上諸家對“唯”字的解釋很少,只有何晏的《論語集解》有記載,諸家把重點都放在“一以貫之”的解釋上。直到南宋,宗杲對“唯”字的詮釋打通了儒道,但宗杲的這種詮釋也遭到了朱子的批評。不過宗杲的這種會通思路,并不一定是首創(chuàng)。一方面,當時已經(jīng)有人以莊子來會通曾子之“唯”了;另一方面,契嵩的解釋也可能啟發(fā)了宗杲,宗杲只不過是進一步發(fā)揮罷了,以此影響到明清對此的詮釋。而宗杲認為,要明白莊子的非言非默、孔子和曾子所說的,就要明白孔子和莊子所說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