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躍進,荊紅艷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東方學”作為研究東方歷史、現(xiàn)實文化的學科群,產(chǎn)生于近代的西方,是在西方對東方殖民統(tǒng)治的世界格局中和東方學者缺席的背景下產(chǎn)生,自然帶上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對此,愛德華·薩義德等學者對產(chǎn)生于西方的“東方學”做出了系統(tǒng)的清理和反思。
19世紀以來,東方具有悠久文化傳統(tǒng)的民族和國家,作為對發(fā)源于西方的“現(xiàn)代化”全球擴散壓力的回應,開始從自我封閉中走出來,睜眼看世界。在民族救亡的現(xiàn)實使命驅動下,一批民族精英審視民族傳統(tǒng),在東西方關系整體的世界格局中探尋東方文化復興和現(xiàn)代轉型的可能性與路向。20世紀初,具有自覺東方意識、不同于西方的“東方學”在東方產(chǎn)生。泰戈爾是其重要的奠基人。
1913年,泰戈爾以詩集《吉檀迦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是第一個獲此殊榮的東方作家,而且是此后半個多世紀唯一獲此獎項的東方作家。將這一現(xiàn)象擺在20世紀世界格局和東西方關系中看,無疑是一個文化象征:泰戈爾成為西方人眼中的東方文化的代表,泰戈爾成為西方世界發(fā)現(xiàn)東方、認識東方的一個符號。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他獲獎前后,在西方世界引起的“泰戈爾熱”得到說明。
1912年春,泰戈爾計劃去英國旅行,但出發(fā)前病了。他到風光宜人的帕德瑪河畔什拉依德赫養(yǎng)病,在那里嘗試將自己的孟加拉文詩作譯成英語。泰戈爾后來談到當時的情形:“微風吹拂著我的身心,從那里迸發(fā)出悅耳的音樂,然而我又沒有力量和決心,坐下來寫任何新的東西。因此,我撿起《吉檀迦利》的詩歌,一首一首翻譯,聊以自慰”[1]259。五月里泰戈爾恢復了健康,踐約英國之行,在風平浪靜的海上航行中,繼續(xù)翻譯《吉檀迦利》。到倫敦后,泰戈爾將譯稿交給英國畫家、文學愛好者威廉·羅森斯坦(William Rothenstein),羅森斯坦和他從事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朋友讀到詩作都非常興奮,為詩歌的清新優(yōu)美、深邃睿智和東方式的神秘色彩所打動,他們的共同感受是“看來一位偉大詩人終于來到了我們中間”。英國象征主義詩歌的代表、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領袖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對泰戈爾的詩作也極為推崇。羅森斯坦邀請英美的一些作家、詩人、藝術家在府邸舉行泰戈爾詩歌朗誦會,由葉芝擔任主誦。參加者都被泰戈爾的詩歌藝術所折服。英國著名女詩人、小說家梅·辛克萊(May Sinclalr)在朗誦會后寫信給泰戈爾:“不管我是否能再次聽到那些優(yōu)美詩歌的朗誦,而那些詩歌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不可磨滅的。這不僅僅是因為這些詩具有絕對的美——詩的完美,而且還因為它們把我只是偶然瞥見,往往在痛苦和令人捉摸不定的感覺下才能見到的神圣東西變成了現(xiàn)實。你用如此盡善盡美的東西(即在英語或其他西歐語言已無望見到的那些優(yōu)美的東西)豐富了明澈的英語”[1]266。英美意象派領袖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說得更直接:“大約一個月以前,當我去葉芝先生那兒時,發(fā)現(xiàn)他為一位偉大的詩人,‘一個比我們中間任何一個都要偉大的詩人’的出現(xiàn)而感到激動不已。當我向泰戈爾先生告別時,我確實有那么一種感覺:我好像是一個手持石棒,身披獸皮的野人。總之,我在這些詩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極其普通的感情,使人想起在我們西方生活的煩惱中、在城市的喧囂中、在粗制濫造的文藝作品的尖叫之中,以及在廣告的漩渦之中常常被忽視的許許多多的東西”[1]267-268。
在羅森斯坦、葉芝和龐德等人的努力下,1912年11月倫敦印度學會出版了泰戈爾的英文版詩集《吉檀迦利》,葉芝為它作序。葉芝在序中寫道:“當我坐在火車上、公共汽車上或餐廳里讀著它們時,我不得不經(jīng)常闔上本子,掩住自己的臉,以免不相識的人見到我是如何激動。我的印度朋友指出,這些詩的原文充滿著優(yōu)美的旋律,柔和的色彩和新穎的韻律。這些詩的感情顯示了我畢生夢寐以求的世界。這些詩歌是高度文明的產(chǎn)物”[1]264。
英文版《吉檀迦利》出版后,引起西方文壇的震動。隨后,泰戈爾自己英譯的詩集《新月集》《園丁集》和劇本《齊德拉》相繼在英國出版,由別人翻譯的短篇小說集《孟加拉生活管窺》和劇本《郵局》也在英國出版或演出。雖然西方世界對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亞洲詩人缺乏了解,對他的詩創(chuàng)作價值也不乏質疑的聲音,但文壇和主流媒體持肯定和歡迎的態(tài)度。英國的《時代文學增刊》載文認為:“我們讀了這些詩歌后感到,它們不僅僅是一個外國人心靈的珍品,而且它們也是一個繆斯的預言:如果我們的詩人能夠達到情感與思想如此水乳交融的程度,這類詩在英國也是能夠被寫出來的。在我們的國家里宗教和哲學分離,它說明我們在這兩者間沒有獲得成功”[1]276。
1912年底和1913年初,泰戈爾去美國旅行,會見了美國文學藝術界、思想界的一些著名人物,參加了宗教自由大會,在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等機構作了系列演講,向西方世界介紹印度和諧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宗教哲學思想,自己的人生體驗和詩學、美學觀念,將“泰戈爾熱”從歐洲帶到大洋彼岸。正是英美之行激發(fā)的“泰戈爾熱”,為他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奠定了基礎。獲獎后泰戈爾在西方的影響進一步升級。
印度學者克里巴拉尼在《泰戈爾傳》中敘述當時西方的“泰戈爾熱”時寫道:“他在各地受到了盛大的奇跡般的歡迎。這種歡迎把羅賓德拉納特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偶像——曾被西方忽視的亞洲人性潛在覺醒的象征。羅賓德拉納特是第一個把它的清晰印記,銘刻在西方睿智人士心上的詩人——眼前發(fā)生的這個事實已經(jīng)得到了很好的說明——亞洲的‘心靈’是活生生的,它絕不是像博物館里展覽的標本,而應列入有生命的形象中去”[1]284。泰戈爾本人對于瑞典文學院將獎項授予東方人的他,其文化象征意義也有清楚的認識。他1916年在美國演講時說:“當諾貝爾獎從瑞典授予我時……作為個人價值的認可,它無疑對我很珍貴;然而,這還是一種承認,東方為文化的共同儲備貢獻它的財富時是西方各大洲的一名合作者,這是當代的主要意義。它意味著,大洋兩邊人類世界的兩大領域像同志般地攜起手來了”[2]。
泰戈爾以其富于東方特色的創(chuàng)作,以他深邃的東方智慧,以他寧靜、純真、優(yōu)雅的人格魅力,向西方詮釋了東方精神,為一戰(zhàn)前夕喧囂混亂的西方世界吹進了一股清新之風。無形中,泰戈爾不是用理論形態(tài),而是以文學創(chuàng)作和人生實踐的方式在建構“東方學”。
泰戈爾是在20世紀初的世界格局中,具有東方整體意識的思想家和詩人。他把復興東方文化、促進人類文化和諧發(fā)展作為自己的使命,超越狹隘的民族主義立場,以東方各國的團結合作,攜手共進,甚至人類(包括西方)愛與和諧為目標。
泰戈爾非常清醒地認識到,近現(xiàn)代的世界史就是西方對東方殖民統(tǒng)治的歷史,東方各國處于同樣的歷史命運中。東方社會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滯后,面臨著生存危機,泰戈爾訪華演講中說“亞洲曾經(jīng)將世界從蒙昧中拯救出來。然而,黑暗卻來臨了,我不知道到底為何。當我們因為敲門聲而從迷夢中驚醒時,我們并沒有準備好面對強大而充滿智慧的驕傲的歐洲。西方人來了,并沒有給予我們它們最好的東西,也沒有幫助我們尋求我們最好的東西,而是來剝削我們的物質財富。他們甚至闖入我們的家中掠奪我們。歐洲就是如此征服亞洲的”[3]50。
泰戈爾充分認識東方殘酷嚴峻的現(xiàn)實,西方對東方的殖民統(tǒng)治,加劇了東方社會的危機。東方不可能依賴西方獲得發(fā)展,因為西方不是以平等的態(tài)度看待東方,理解東西之間的差異。聲稱“人人平等”的歐洲文明來到東方,東方民眾期待著“平等”?!暗@時候,高尚的教師卻合上他們的圣經(jīng)說:東西方的不平等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歐洲沒有懷著尊重東方的感情,耐心地去設法理解這一差異,因為他們自恃有實力”[4]127-128。面對西方的殖民統(tǒng)治和不平等關系,東方遭遇一樣,是命運共同體。
東方怎樣才能擺脫危機、得到拯救?出路在東方自身,應從東方傳統(tǒng)中發(fā)掘資源,重塑東方“自我”,樹立文化自信。泰戈爾在很多場合都說過:東方民眾必須從迷夢中醒來,東方不應該向西方乞求,而是從自身傳統(tǒng)中尋求具有永恒價值的東西,將其發(fā)揚光大,這樣,東方才能得到救贖,甚至用東方的精神文明去拯救全人類。不能寄希望于西方,東方需要找到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
既然東方社會是命運共同體,東方各國、各民族就應該團結協(xié)作,相互支持,在人類文化現(xiàn)代轉型中讓東方依然霞光萬道,旭日冉冉。1924年訪華時,泰戈爾在演講中號召亞洲團結起來:“在亞洲,我們要獲得力量,就必須團結,必須對正義抱持不可動搖的信念,在亞洲,我們必須團結一致。這種團結并不是通過某種機械的組織方法,而是通過一種真正的同情心”[3]47。
泰戈爾不僅從現(xiàn)實層面強調東方各國團結合作的意義,還從歷史文化的角度,看待東方文化“團結合作”的傳統(tǒng)和本質。泰戈爾曾在日本的一次演講中滿懷深情地回憶:歷史上隨著佛教的傳播,當時整個亞洲,從緬甸到日本都用友誼的紐帶同印度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在慈悲和愛的訴求中的自然紐帶。人們不用互相害怕,不必為了互相提防而束縛自己;人與人的關系不是自私自利、互相探究和勾心斗角的關系,而是敞開心胸交流思想和理想,互相饋贈崇高的愛的禮物;不會因為語言和風俗的不同而妨礙人們相互之間的心靈溝通,沒有種族高尚與卑下的區(qū)別,文學藝術在佛光普照下開花結果。不同國家、不同語言、不同歷史的種族,相聚在崇高的人類團結和親密的愛的原則之中,彼此緊密聯(lián)系。
這種歷史傳統(tǒng)的回顧,目的在喚起東方各民族的整體意識。古代東方傳統(tǒng)是定居農(nóng)耕文明,這種文明形態(tài)注重和諧發(fā)展的自然秩序,彼此合作,在互信互敬中攜手發(fā)展。
泰戈爾以自己的聲望和影響,在世界范圍內(nèi)宣傳東方文化,弘揚東方精神。他多次到東南亞的印尼、泰國、馬來西亞、緬甸,西亞的伊朗、伊拉克和東亞的日本、中國以及歐洲和美洲訪問游歷,一方面實地考察研究東方文化和藝術,一方面為傳播東方文化,推動東方復興而奔走呼號。在各地的演講中,泰戈爾經(jīng)常將東方和西方文化加以對比,“搜刮和剝削,使西方道德淪喪。對人類的道德和精神力量,我們有堅定的信念,我們必須藉此為戰(zhàn)。我們東方人從不敬仰與死亡打交道的將軍,也不敬仰巧舌如簧的外交家,我們只敬重精神領袖”[5]。泰戈爾雖然不否定西方的科學技術,甚至接受西方思想的某些要素,但必須看到,他是站在東方文化的立場上理解西方,將西方文化納入東方軌道,是以東化西。
印度學者維希瓦納特·S·納拉萬認為:“他是重新發(fā)現(xiàn)印度同遠東及東南亞國家古已有之的聯(lián)系的第一人,他第一個指出印度必須將眼光從歐洲轉向世界的其他地區(qū)。在信函、回憶錄里,他描繪了他對泰國、柬埔寨、印度尼西亞、中國、日本的訪問,這些訪問就是為了提醒人們理解亞洲文化的統(tǒng)一性”[6]。泰戈爾對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充分肯定,倡導復活東方精神文化,目的在于喚起西方殖民統(tǒng)治下,東方民族對自己文化的自信和自豪。
泰戈爾對“東方學”的許多課題都有自己的思考。他對東方主要傳統(tǒng)的哲學、宗教、社會制度、文學藝術都有廣泛而深入的思考與研究,對東方文化的精神實質有過許多精辟的論述。他對歷史上東方各文化傳統(tǒng)之間的交流與互動,東方文化作為差異性整體的存在,現(xiàn)實中東方文化的建設策略、東西方的關系等論題都有具體、系統(tǒng)的探討與建構。
泰戈爾認為,印度和中國文明基本上是人類關系的文明,是調整相互間義務的文化。它深深植根于人類精神生活。它的準則是合作不是競爭。他認為,我們東方人的主要特點是,不過分看重通過占有優(yōu)勢而獲得成功,卻高度評價通過實現(xiàn)自己的“達摩”,即理想而獲得的自我實現(xiàn)。他論述東方藝術的特點:“東方藝術的偉大與瑰麗,特別是在日本與中國,就在于,在那里藝術家看到了事物的靈魂,并且相信它。西方可能相信人的靈魂,然而它并不相信宇宙有一個靈魂。這是東方的信仰。東方對人類的全部精神貢獻都充滿了這一觀念。……因為我們相信這一宇宙靈魂,我們東方人知道,真、力、美,在于樸素——在樸素之中,宇宙靈魂才顯豁易見,事物才不妨礙內(nèi)在的視力”[7]。
泰戈爾的東方論述,往往是在與西方的參照中認識東方的整體性。泰戈爾強調東西方之間存在許多差異。他認為,西方世界把目光主要對準外部力量的領域,傾向于視域的開闊,試圖放棄內(nèi)心深處的終極王國。而東方民族與之相反,注重內(nèi)在自省,明心見性,傾向于思想的深邃。
1904年英國殖民當局計劃分割孟加拉國,引起印度抗議。泰戈爾在抗議活動中有一篇題為《本國社會》的演講,演講中對比印度(東方的代表)和英國(西方的代表):印度看重的是人與人密切聯(lián)系的社會和社會自治,英國看重的是用規(guī)約管理的政府和權力運作;印度傳統(tǒng)是通過歡樂的宗教節(jié)日、廟會來運轉社會,英國是以政府官員、國家機器來管理社會。說到底,親密關系和利害關系是東西文化中人與人關系的根本區(qū)別。泰戈爾強調:“建立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一向是印度長期以來的主要努力?!覀儾徽撏l有著現(xiàn)實的關系,都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屬。所以,在任何情況下,我們不把別人當作是完成自己工作有用的機器或這機器的一部分。這一點好壞兩方面都會有,但這是我們本國的傳統(tǒng)——不只是印度的,它是整個東方的傳統(tǒng)”[8]。正是基于對東方文化精神的這種理解,直到25年后的1929年,在題為《泰戈爾的政治思想》一文中,提出了“東方性”的概念。“‘東方性’何在?其東方性在于接受了雙方中間的親切關系”[9]。當年殖民政府在德里設置宮廷議會,泰戈爾極力反對。因為在他看來,宮廷會議是東方的傳統(tǒng),建立在彼此親密的關系基礎上,而模仿西方的議會,殖民官員是“用大刀的力量聯(lián)系起來的關系”,以相似的形式包裹不同的實質,只會危害社會。
泰戈爾有著詩人的敏銳,加上廣泛接觸西方現(xiàn)代文明形成的開闊視野,使他在觀察審視東方文化時,也看到東方傳統(tǒng)中閉塞保守的一面,主要表現(xiàn)為容易迷信權威和自我人格的迷失?!霸谖覀儢|方,每個人都坐在強大自然的腳下,覺得自己無能而渺小。所以,一旦偉人出現(xiàn),就把他推到人類之外,給予他神的地位”[10]。這位權威人物說的每句話,都成為信條,不越雷池一步,否則視為大逆不道。
泰戈爾從世界為“一”的哲學觀念出發(fā),強調東西方文化的互補。泰戈爾先后寫過《東方與西方》《東方和西方》《論東方和西方》幾篇標題近似的文章或講演辭,其基本主題就是從東西方現(xiàn)實關系出發(fā),探討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性,尋求雙方彼此的互補與融合,推進人類文明的進步和發(fā)展。
泰戈爾對東西文化差異有過很多論述。他認為西方關注的重點是世界的外部,以功利原則和科技手段謀求物質財富,追求個體的舒適享樂和價值實現(xiàn);東方關注的重點是人的內(nèi)在精神,人與人之間的群體和諧、親情友愛。面對東西文明之間的差異,泰戈爾表現(xiàn)出文化人類學家的開放視野,他用詩意化的語言寫道:“我們要打開長期以來一直緊閉的窗戶,讓外面的風吹進來,讓東方或西方的陽光照進來。腐朽的習俗污染了我們室內(nèi)的空氣,或者阻礙了我們前進的步伐,思想的電光照射進去,焚燒其中的糟粕,使剩余的部分得到新生”[11]233?!拔夷軘喽?,如果偉大的文化之光在歐洲熄滅,我們東方的地平線將在黑暗中感到痛心”[12]250。
如何實現(xiàn)東西文化的融合與互補?泰戈爾反對兩種傾向:一種是“我們植根于古老的典籍,為了抵御外來文化的侵蝕,我們應當將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另一種是“借助驟然而至的外來文化的力量,我們像點燃的爆竹一樣,瞬息之間離開了印度大地,飛到遙遠發(fā)達的星球上去”[11]233。前者是固守民族傳統(tǒng)、排斥外來文化的保守傾向,后者是民族虛無、盲目崇信外來文化的西化傾向。泰戈爾認為兩者都不可取,而應該是確立真正的民族自我,在立足民族傳統(tǒng)的基礎上,學習借鑒西方文化中的先進元素,與傳統(tǒng)中的優(yōu)秀部分加以整合,給民族傳統(tǒng)注入新的活力,既弘揚傳統(tǒng),又革新傳統(tǒng),推動民族文化發(fā)展繁榮。
對于保守傾向的故步自封,擔心吸收西方文化會導致傳統(tǒng)的破壞,泰戈爾的回答是:第一,西方文化已經(jīng)來到了東方,在猛烈地撞擊東方古老的傳統(tǒng),這是不可阻擋的歷史趨勢,只知道按祖訓行事,凡事不敢越雷池一步,恪守祖輩傳下來的信仰和習俗,拒絕接受現(xiàn)代文明,就會落后于時代,走向滅亡;第二,西方與東方的碰撞,是東方文化發(fā)展的大好機遇,是“現(xiàn)代最有意義的事實”,“是一次人類的重要接觸”[12]250,只要有了清醒的自我意識牢牢地扎根于東方大地,西方傳來的思想觀念,“在我們四周像雨水一樣降落,河水一般流淌,我們不得不接受。時不時響起一兩聲驚雷,不但會下雨,而且有時落下冰雹,可我們怎能躲避得了!此外我們還應明白,雨季的一場新雨,正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大地中養(yǎng)育著新生命”[11]233。
對于盲目崇信西方文化的西化傾向,泰戈爾從印度傳統(tǒng)哲學的角度做出分析。印度哲學認為沖突亦是聯(lián)合的一個層面。印度教經(jīng)典、史詩《羅摩衍那》中的十首王羅波那與天神作對,最終得到解脫。其寓意表明:栽倒在真理面前,才會深刻地理解真理。如果毫無沖突,沒有歧見,毫不懷疑,十分輕易地接受了真理,這個真理不會得到人們的充分尊重??茖W理論都是在懷疑,經(jīng)過極其艱苦的實驗,最終才被人們認識和接受?!拔覀冊?jīng)盲目地崇拜歐洲,惟歐洲是從,完全喪失了自己的判斷力,本著這樣一種態(tài)度是不可能真正學到東西的?!彩莿e人送上門的東西,我們是不能真正得到它的”[13]147。外來的文化,只有從自身發(fā)展需求出發(fā),選擇性地吸收,不能全盤拿來照單全收?!皻W洲有它的過去。因此歐洲的力量蘊藏在它的歷史當中。我們在印度必須下定決心,不能抄襲別人的歷史,如果我們窒息自己的歷史,那將是自殺。在你剽竊不屬于你的生命的東西時,這些東西只會毀壞你的生命”[14]56。
作為東西文化融合互補的成功范例,泰戈爾特別推崇印度近代的幾位杰出人物:啟蒙思想家拉姆莫亨·羅易(Ram Mohan Roy)、南方學者拉納德、哲學家辯喜(Swami Vivekananda)、作家般吉姆·錢德拉·查特吉(Bankim Chandra Chattopadhyay)。泰戈爾贊賞他們的共同特點:“在現(xiàn)代印度,凡是充分展現(xiàn)人的高尚情操,善于創(chuàng)造新世紀的人,他們都具有一種天生的博大胸懷,他們的生活中看不到東西方互相對立的跡象,東西方之間地結合在他們當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13]146。
“東方學”作為一門學科,產(chǎn)生于近代西方。世界近代史,就是西方殖民統(tǒng)治東方的歷史。因而西方的東方學,難以避免當時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印記。20世紀后期,以薩義德為代表的一批學者對“東方學”做出反思性批判,認為“東方學”是西方“通過做出與東方有關的陳述,對有關東方的觀點進行權威裁斷,對東方進行描述、教授、殖民、統(tǒng)治等方式來處理東方的一種機制:簡言之,將東方學視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20世紀后期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15]。也就是說,西方的“東方學”成為西方出于自身需要來言說東方的一種方式,一些殖民官員、詩人、作家、學者表述的東方,并不是真正的東方。泰戈爾在20世紀上半期大量接觸與“東方學”相關的人員及其著述,從東方的立場質疑他們對東方的描述與分析。
寫于1901年的《社會差別》,是泰戈爾回應英國傳教士迪龍牧師寫的一篇名為《中國虎與歐洲羊》的文章。迪龍在文章中指責中國人攻擊基督教傳教士。泰戈爾明確表明:這是歐洲對亞洲的偏見,“歐洲一向為自己的所謂與人為善的文明感到自豪,總是千方百計地貶低亞洲……亞洲人的稟性總的來說是嚴酷、殘忍和冷漠的,在歐洲社會,這就像格言一般留在人們的印象中”[4]127。在文中泰戈爾認為,是基督教傳教士攻擊中國的信仰,而中國不是依靠武器來管理,是依靠信仰準則來管理的,在中國無論君主和朝代如何更替,社會的各階層都遵循著社會信仰的準則。所以當信仰準則遭到攻擊時,整個國家都會起來反抗。西方漠視東方文化,以自己的社會模式理解東方,難免各種偏見和成見。泰戈爾呼吁:應該承認東西社會、文化的差異,平等地互相尊重和理解,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沖突和攻擊,實現(xiàn)真正的文明。“什么是真正的文明?文明人應當無所不知,了解所有的人,與所有的人交流并與他們打成一片”[4]132。
1916年泰戈爾訪問日本,演講中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功利性和貪婪性做了深入細致的分析,也談到西方對東方文明的評議。西方有論者認為東方社會的理想是強調內(nèi)在修煉、追求靜態(tài)和諧,因而往往漠視外部事物,缺乏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泰戈爾認為,這些論者只是看到膚淺的表面現(xiàn)象,并沒有真正理解東方社會和文化,“對一個西方觀察家來說,我們的文明似乎全是形而上學,就像對一個聾人來說,彈鋼琴看來只是單純的手指運動而不是音樂。他不能想象,我們已經(jīng)找到某種深厚的實在基礎,在這個基礎上建立了我們的各種制度”[14]33。泰戈爾形象地論證:什么是前進?火車呼嘯著高速奔向目的地,這當然是前進;但一棵樹的生長,沒有火車的轟轟烈烈,然而是生命內(nèi)部的前進,它扎根土壤吸收養(yǎng)分,伸展枝葉化合陽光,這才是真正的生命運動?;疖嚹??有生命嗎?它只是人為的機械,只是便利人的生活的工具。泰戈爾這里用作比喻的快速火車和參天大樹,大概可以作為西方和東方兩種文化的象征符號。
泰戈爾創(chuàng)辦“國際大學”,使之成為東方研究中心和人才培養(yǎng)基地,培養(yǎng)了大批東方傳統(tǒng)的繼承者和研究者。這無疑是泰戈爾對“東方學”的卓越貢獻。
1920年泰戈爾出游美國時,當時在美國留學的馮友蘭拜見了他,兩人就東、西文化展開討論,其中談到泰戈爾創(chuàng)辦國際大學的打算:
我們亞洲文明,可分為兩派,東亞洲中國、印度、日本為一派,西亞洲波斯,亞拉伯等為一派,今但說東亞洲。中國印度的哲學,雖不無小異,而大同之處很多。西洋文明,所以盛者,因為他的勢力,是集中的。試到倫敦巴黎一看,西洋文明全體,可以一目了然;即美國哈佛大學,也有此氣象。我們東方諸國,卻如一盤散沙,不互相研究,不互相團結,所以東方文明,一天衰敗一天了。我此次來美就是想募款,建一大學,把東方文明,聚在一處來研究。什么該存,什么該廢,我們要用我們自己的眼光來研究。來決定;不可聽西人模糊影響的話[16]。
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到幾個關節(jié)點和邏輯思路:第一,東方(亞洲)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整一性不同,呈多元狀態(tài),東亞和西亞屬于不同的文化體系;第二,近代以來東方文化之所以“衰敗”,就是各文化之間缺乏相互了解和溝通,封閉自己;第三,因而非常必要創(chuàng)辦一所大學,將整個東方文明“聚在一處來研究”,打破各自的壁壘,增進互識;第四,在東方文化的研究中,應立足于東方自身的立場和視角,繼承批判,不能盲目聽信西方的說法。
就在為創(chuàng)辦“國際大學”募集款項的美國之行,泰戈爾做了一次題為《一所東方大學》的演講,對創(chuàng)辦大學的背景、宗旨、辦學理念與思路進行了系統(tǒng)的闡述。
創(chuàng)辦大學的背景,一方面是“亞洲的覺醒”,一方面是西方對東方殖民統(tǒng)治中形成的居高臨下態(tài)勢,“兩半球之間長期疏遠引起的消沉作用影響人類的情緒使之更卑劣——一方是驕傲、貪婪、虛偽,另一方是懼怕、多疑、阿諛奉承——這種消沉作用一直發(fā)展,并向我們預示會有世界性的精神上的不幸”[17]280。因此必須有一個平臺,讓西方了解東方,讓東方充分展示自己,以求東、西世界的平等對話、交流與合作。但在東方與西方的對話合作之前,東方必須對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加以整合性研究,摸清家底,確立起真正的自我。只有這樣,東方才能有一種獨立自主的自信,才會堅持自己的理想,不會妄自菲薄,不至盲目地崇拜西方,鸚鵡學舌地人云亦云,以東方文化的特色,豐富人類的精神世界?!白鳛榇龠M東西方之間互相了解最佳的方法之一,在印度開始創(chuàng)辦一所國際大學。根據(jù)我心里的計劃,這所大學將邀請西方的大學生在合適的環(huán)境中學習印度的哲學、文學、藝術、音樂等不同體系,鼓勵他們與已從事這一任務的學者們合作,繼續(xù)研究……我的愿望是單純地在業(yè)務上漸漸擴大這所大學的范圍,直到它包括東方文化的全部領域——雅利安語族、閃語族、蒙古語族等等。其目的是向全世界顯示東方精神”[17]281-282。
國際大學的創(chuàng)辦和教育實踐,體現(xiàn)了泰戈爾的教育理念。首先是自由發(fā)展和探索真理的教育思想。在講演中他談到自己的希望:“它將幫助印度有才智的人全神貫注于工作,并充分明白自己;自由地探索真理,不論在哪里發(fā)現(xiàn)真理,就要使它成為他們自己的,用他們自己的標準來評價,表達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作天才,并把他們的知識給予世界各地前來的客人”[17]285。泰戈爾還特別強調,“將不斷追求真理作為它的目標”,學校不是禁錮個性的死氣沉沉的囚籠,而是讓充滿活力的師生一起,在快樂中追求真理、傳授真理,在愉悅中接受真理、弘揚真理。
其次,泰戈爾推崇印度古代傳統(tǒng)的靜修林教育模式,反對從西方傳來的機械教條,缺乏生氣與創(chuàng)造力的應試教育。他曾不無詩意地描繪印度古代的森林學校,“在印度,森林學校像蓮花一樣怒放,在日光星輝的清凈天空下絢麗多彩。印度的氣候常常邀請人們到露天去;她的巨川大江的奔流聲是莊嚴的贊歌;她無限寬廣的平原以超世的寂寞圍繞著我們的家園;在那兒,太陽從綠色大地的邊際升起,像是那看不見的供奉者送給未知的供品,黃昏時它降落到西方,又像是自然向永恒敬禮的華美禮儀”[18]。因而泰戈爾注重教育中的自然啟悟與自然感化,追求靈魂的全面發(fā)展和自由。他提出:“大學決不能成為收集和散布知識的缺乏獨創(chuàng)性的機構”[17]284。為了讓學生充分接觸自然,國際大學的教室就是一個自然園林,青天是頂,綠樹是墻,小黑板掛在樹上,教師、學生各自帶上一塊毛毯,盤腿圍坐成圓弧,或者辯論,或者誦讀,讀書聲鳥鳴聲相互應和。
當時國際大學教授、中國學院院長譚云山對國際大學的記述,印證了泰戈爾的辦學宗旨和思路。國際大學分為研究院、大學部、學校部三大部。研究院的學習沒有固定的科目與年限,哲學、文學、藝術、佛學、梵文、巴利文以及其他各種學術文字等,根據(jù)學生自己的愛好加以選擇,選擇某一領域的專家合作研究,在研究中增長知識和生命體悟;也可以根據(jù)時間和精力,同時進行幾個領域的研究,自由靈活地安排。同學相互兼任教授,如中國學生初學梵文,則由印度同學教;學習之外,中國學生兼教中文。大學部分初、高兩級,修業(yè)年限各兩年。其科目均為三種:(1)隨意研究不考試科目,初級設有文明史、普通藝術、普通科學等;高級設有文化史、近代思想、普通文學與藝術等。(2)必修考試科目,初級設有梵文、孟加拉文或其他印度文字、英文、倫理、數(shù)理等;高級設有任一種語言文學、印度古代文化、印度哲學與宗教、普通哲學、普通歷史學、經(jīng)濟學、語言學等。(3)選修科目,設有希臘文、拉丁文、印度方言等,各科目都有專任教授。學校部是基礎教育,分初、高兩部,相當于中學的初、高中教育程度。此外,還有女子部和實業(yè)部。女生平時上課與男生一樣,這里專為女生練習女工、家政并可以住宿,還有為女生舉行的種種游藝與集會,她們比之男生更加快樂。實業(yè)部距圣地尼克坦一里半,主要目的是幫助附近村民解決實際問題,內(nèi)設織工,木工,種植,養(yǎng)雞,飼蠶等,也是國際大學師生糧食和蔬菜的供應基地。
這樣的部類建制、科目設置和教學方式,確實落實了國際大學“向全世界顯示東方精神”的辦學宗旨。而且學生和教師來自世界各地。在國際大學任教的有來自西方的東方學家,東方一些國家的學者。法國東方學家西爾萬·列維、德國東方學家莫利茲·溫特尼茲、俄國東方學家L·鮑格達諾夫、愛爾蘭學者亞瑟·蓋迪斯、美國學者斯坦利·瓊斯和格萊琴·格林、猶太裔學者S·法勞姆等都曾在國際大學任教。
人才培養(yǎng)方面,以中國為例,不少東方學家是在國際大學的培養(yǎng)和熏陶中從事東方研究,如:譚云山、曾圣提、金克木、徐梵澄、吳曉鈴、常任俠等;印度研究中國學的專家,如印度的中國學學者克提·漠亨·沈、師覺月(P·C·Bagchi)等。也培養(yǎng)了現(xiàn)實主義電影大師薩蒂亞吉特·雷伊(Satyajit Ray)、著名經(jīng)濟學家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這樣的杰出人才。
總之,泰戈爾把成立于1922年的國際大學當作連接東西文明的橋梁,也是體現(xiàn)泰戈爾人類走向“共同體”的具體象征。泰戈爾曾有詩句:“整個世界相會在一個鳥巢里”,這正是泰戈爾創(chuàng)辦“國際大學”[注]關于“國際大學”的情況,詳參譚云山:《印度周游記》,新亞細亞學會1933年版,第198-202頁。理想的詩意表達。
泰戈爾的“東方觀”有幾個特點:(1)他是詩人,他的許多表述是詩性的,往往帶上情感化和理想化的色彩;(2)有意識將東西方進行比較,在互為參照中認識東方精神的獨特性和價值;(3)強調東方文化中內(nèi)在精神、人倫道德的普遍意義;(4)對東方文化發(fā)展的未來充滿自信和樂觀。泰戈爾的“東方觀”對當代東方學的發(fā)展和完善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雖然泰戈爾沒有專門論述“東方學”的著作,甚至沒有提到“東方學”這個概念,但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游記、演講和論文中有大量關于東方歷史、社會、文化描述、闡釋和探討,從而為“東方學”奠定了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