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家楠
(西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山東及徐海區(qū)的漢畫像石墓主要集中分布在魯南、魯西南、江北等地,在這些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大量刻畫力士形象的漢代畫像石。這類雕刻于石柱上的力士形象造型獨特,神態(tài)不一。目前學界關于漢畫像中力士形象的研究主要包括《中國早期力士造像舉隅》[1]《四川漢代力士雕刻造型釋源》[2]《試論漢墓壁畫中的豬首怪人》[3]《粵東北客家清代建筑裝飾中的胡人力士像》[4]等,本文就漢畫中的力士形象的來源發(fā)展、特征分析和文化內涵等方面略加探討。
梁白泉[1]認為“力士”一詞來源于印度,但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力士就已經出現(xiàn)了。我國古代歷史上有許多大力士,例如烏獲、任鄙、嬴蕩、項羽、劉胥等,他們身強體壯、力能扛鼎,《史記·秦本紀》記載:“武王有力好戲,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皆至大官?!盵5]古代的大力士受到了社會上層的關注,同時也深受民間的尊崇,力士被賦予天生的神力,富有神秘意義。
漢畫像中,對力士的崇拜和信仰發(fā)展成為一種喪葬觀念,漢代畫師工匠們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力士形象雕刻在石頭上,成為漢代雕刻藝術中的特色形象之一。漢畫像力士像主要發(fā)現(xiàn)在山東、江蘇、河南、四川、青海等地,這些力士身形彎曲,有呈負重狀、托舉狀、弓背狀等不同造型。東漢末年以后隨著佛經的陸續(xù)譯成中文,佛教在中國才廣泛流傳開來,這表明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力士”形象和信仰早已存在。
漢代人們所謂“視死如生”“事亡如存”的厚葬觀念和行為,反映了對人生的重視和企圖對人生的仿效再現(xiàn)[6]。兩漢時期社會上“世以厚葬為德,薄終為鄙”[7]的風氣盛行,直到魏晉時期,西北地區(qū)的厚葬之風依然盛行,加之漢魏時期人口入遷河西,使得河西魏晉墓葬照墻上的力士磚雕繼承并發(fā)展了漢畫像力士形象。北魏以后,佛教開始繁榮發(fā)展,佛教中有金剛力士、托座力士、天王力士等造像,這些力士造像比漢畫像中的力士圖像要晚,故不做探討。
人形力士是指按照人的面貌和身體特征雕刻成型,以胡人力士為主,根據(jù)人的身體和動作又分成不同類型的力士形象。
圖1 羽人力士
圖2 負重力士
圖3 托舉力士
1. 羽人力士
在漢代畫像內容上,始終貫穿著祈求生命和現(xiàn)實向冥界延伸的祈禱,交織著希望與恐懼的情緒,雖然理性已經邁過原始的大門,但漢代民間對死亡仍懷著不散的神秘感[8]。山東及徐海區(qū)的羽人形象數(shù)量眾多并且繁雜多樣,不同類型的羽人又有不一樣的刻畫形象,但作為石柱上的羽人力士不常見,其形象也較為特殊。圖1為一羽人高舉雙手,用力托舉石柱,抬頭仰視,呈側身半蹲狀,肩披兩翼,身體有鱗,下身裸體。羽人造型以人的形象為主結合了動物的某些部位,被賦予了神奇的力量。
2. 負重力士
這種力士大都雙手扶膝,呈深蹲或端坐狀,深目高鼻梁,多毛,與胡人特征相似?!稘h書·西域傳》記載:“自宛以西至安息國……其人皆深目,多須髯?!盵9]胡人形象的畫像石在山東及徐海區(qū)分布較廣,山東臨沂和安丘地區(qū)均發(fā)現(xiàn)漢畫像胡人力士負重的形象,臨沂市博物館藏有精美的胡人力士形象的畫像石。
圖2為一個胡人弓背形象的力士,頭戴尖帽,雙肩負重,雙手扶膝深蹲,腳踩一白兔,面部高鼻深目、四肢及腹部豐滿。眼睛炯炯有神,下顎的胡須處雖受損,但仍看出其典型的胡人特征。
山東濟寧、棗莊、江蘇徐州等地均發(fā)現(xiàn)胡人力士負重的形象,這些負重力士多位于漢闕之上的主闕和副闕四角處以及墓室中的石柱上。漢代畫匠、工匠們似乎非常熟悉胡人形象,將力士負重形象和面部特征雕刻得惟妙惟肖。
3. 托舉力士
這種力士雖然也是負重,更明顯的特征是單手或雙手上舉,呈托舉狀。圖3為三力士相互托舉的畫面,頂部的力士一手托舉一手扶膝;中間的力士雙手托舉端坐的力士,一手托足,一手托臀;底部的力士雙手扶地呈倒立狀,支撐身體平衡,雙腳蹬墻,以支撐中間的力士。該像生動形象刻畫了石柱上的三個力士相互配合共同支撐起墓室的情景。山東安丘董家莊漢畫像石墓前中室之間的方柱、后室圓柱上力士像,深目高鼻、戴尖帽、蹲姿或雙臂上舉,還有江蘇邳縣八義集、山東沂南等地都有發(fā)現(xiàn)力士形象[4]。多個力士托舉的畫面,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曾展出多種胡人力士相互配合,雙手向上托舉門楣。除了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收藏的力士像外,臨沂市博物館展出了類似的托舉力士,橫梁的石柱上雕刻了兩個托舉力士,力大無窮的力士支撐起整個墓室,寓意墓室的穩(wěn)固。
獸形力士主要是根據(jù)動物的種類不一,然后雕刻成型,大多數(shù)獸形力士以十二生肖中的動物為主,此外還有熊形力士、狐形力士等。
1. 虎形力士
虎形象在各地出土的畫像石中較為常見,由于古代人常見到虎,雕刻虎的造型生動形象。漢畫像中有較多的獵虎圖,獵人往往手執(zhí)長矛或戟,虎則昂首咆哮或舉前足撲來。如滕縣官橋、黃嶺、肥城欒鎮(zhèn)村諸石[10]。除了獵虎圖,虎身體的兩側均刻以雙翅,被視為祥瑞,這類虎形象成為了一種奇珍異獸。然而漢畫像中虎形力士并不常見。
圖4為一虎形力士,面目兇惡,張開血盆大口,吐舌,后背倚靠石柱。前肢上舉,呈深蹲托舉狀,四肢強壯,足下踩一橫臥的帶翼小神獸,力士右足踩其頭,左足踩其尾。生動形象刻畫出了虎形力士與小神獸共同負重以支撐石柱的畫面,起到保持墓葬穩(wěn)固的作用。
2. 猴形力士
猴子天性活潑好動,是動物中的表演專業(yè)戶,從古至今一直受到人們的喜愛。由于猴子動作十分敏捷,喜歡爬樹或者上房頂,這一情景被漢代畫匠和工匠運用到畫像石的創(chuàng)作之中。猴在畫像石中多雕刻于房頂、樹上和樂舞場面中。猴子作為力士形象的畫像石并不多見,主要分布在山東臨沂、濟寧、棗莊、江蘇徐州等地。
圖5中石柱上雕刻了兩只猴,其瘦弱的體型被刻畫成壯碩的大力士形象,四肢發(fā)達,上部的猴子前臂上舉,目視前方,下半身作側深蹲狀;下面的猴子背坐在地上,昂頭注目,雙手用力拖舉上面的猴子,兩只猴子默契配合以托住石柱。
圖4 虎形力士
圖5 猴形力士
圖6 熊形力士
3. 熊形力士
熊在畫像石中較為常見,一般與奇珍異獸組合刻畫,單獨刻畫的熊演變成方相氏或大力士。山東及徐海區(qū)、豫南鄂北區(qū)、陜北晉西北區(qū)、川渝地區(qū)的漢畫像石以及河西魏晉墓葬壁畫中都刻有大量的熊形象,造型多樣。從漢畫像中熊圖像的廣泛分布狀況來看,說明熊在我國古代流傳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畫像中的熊首力士與斗拱搭配使用時,一般位于石柱與橫梁之間,起到傳遞荷載和裝飾的作用,使之造型更加優(yōu)美壯觀。
圖6中的熊目視前方,前臂以膝蓋作為支撐點向上舉起,呈深蹲托舉狀,四肢發(fā)達,雙目有神,腹部刻有密集的線條。
我國辟邪風俗歷史悠久,早在商周時期,古人多以占卜、巫術用來祭祀、驅魔、辟邪等。漢朝時繼承了前人巫風的習俗,加之神仙觀念的盛行,促使辟邪風俗進一步發(fā)展,這一風俗對漢代的喪葬觀念產生重要影響。
自古以來,人們對死后的世界存在著畏懼的心理,通過雕刻怪異神獸用以鎮(zhèn)守墓葬,以達到驅魔辟邪的目的。從眾多畫像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樣一個共同的現(xiàn)象,那就是千方百計地為死去的墓主營造一個安全舒適的安息環(huán)境。為了安全而安排的內容是辟邪[11]。漢畫像力士形象一般雕刻在墓門、墓室兩側或四周的石柱上以及漢闕四角等位置,既有承重的作用,又起到裝飾的作用。漢代畫師和工匠們將力士造型刻畫出怪異,例如圖7中的力士面目猙獰,這種詭異面孔、兇惡獸首等形象的力士,同時起到了鎮(zhèn)墓的作用。漢代喪葬觀念中,墓門、墓室中的石柱上雕刻力士,大都是為了鎮(zhèn)墓辟邪。
圖7 力士拓片
圖8 力士擁伏羲女媧
圖9 胡人力士拓片
我國古代神仙信仰思想源遠流長,當人們面對生老病死的威脅時,古人相信通過修煉可以成仙。生死是人類思想史上的永恒主題,延年益壽乃至長生不死是人類的本能訴求,超越大限的嘗試則是這一訴求合乎邏輯的發(fā)展,升仙正是這一訴求在漢代思想與信仰中的特殊表達[12]。神仙方術思想與黃老之學的相互借鑒和融合,促進了漢代神仙思想的發(fā)展,漢代人更加追求生命的延續(xù),對神仙思想的發(fā)展起了助長作用,漢代道家思想中也有許多升仙成份,因此,升仙思想在漢代十分興盛[13]。在漢代人的觀念中,人是可以成仙的,若生前不能成仙,死后也要升仙。漢畫像石墓葬中出現(xiàn)大量的西王母、伏羲女媧等圖像,目的是為墓主人營造升仙的氛圍,更加方便墓主人與仙人交流。
圖8為一戴冠大力士,雙手分別拉住伏羲和女媧,呈深蹲狀。力士被賦予神奇的力量,似乎正代替墓主人與伏羲女媧交流,便于墓主人升仙。力士看似不起眼,但既要完成驅除鬼魔的任務,又要確保墓室的安全,還能陪同墓主人升仙,在升仙的過程中若遇困境,這些力士將代替墓主人承擔所有的罪責,以確保墓主人順利升仙。
從西漢中后期的打通西域到東漢重新控制西域這一時期,西域胡人、使者、商人、僧侶、胡兵等通過絲綢之路進入中原,伴隨而來的則是胡風文化的傳入,胡風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習慣。從歷史現(xiàn)實看,作為外來族群的胡人形象,在漢畫像中被吸納到中國傳統(tǒng)的神仙信仰中并發(fā)揮作用[14]。胡漢之間的戰(zhàn)爭和貿易都留下了民族文化交流的印記,隨著大量的胡人進入中原,胡風逐漸盛行,對漢代的藝術創(chuàng)作帶來了豐富的資源,胡人的形象也被畫匠、工匠們用于藝術創(chuàng)作中。山東及徐海區(qū)出土了大量胡人形象的畫像石,這些畫像石上的胡人形象充分印證了這一點。漢畫像胡人圖像中,胡人力士較為常見,如圖9所示,立柱上雕刻的胡人力士面部生動而傳神,胡人懷抱小孩的同時承重,胡人抱子象征著胡人融入漢代文化中,胡漢文化交流與融合,給漢代人的信仰注入新的活力。
漢畫像石、畫像磚以及河西魏晉墓葬壁畫磚中都刻有大量的熊圖像,造型多樣。這體現(xiàn)了熊在我國古代地位的重要性,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中國古代對熊的崇拜有著其深刻的歷史淵源。史書記載黃帝為有熊國君,號有熊氏,黃帝有熊氏部落極有可能與熊圖騰有著密切聯(lián)系,文獻中也記載了鯀死后化熊、禹化熊開山以及禹死后化為熊的說法。人在困頓或者危難之時,化為圖騰動物,也是獲得超凡神力的形式和手段。鯀死化為熊和禹開山化為熊,正是演繹的圖騰敘事模式[15]。漢畫像石中出現(xiàn)大量熊形的圖像,正是漢代人崇拜熊文化與死后升仙觀念相融合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大量的力士被刻畫為熊的形象,工匠們借熊的力量和神話來為墓主人開啟新的生命。漢代墓葬中石柱上的熊形力士與斗拱相搭配,既含有裝飾作用,又起到辟邪鎮(zhèn)墓的作用。在歷史長河中,熊的形象正慢慢地由地上的圖騰崇拜演變成地下的喪葬觀念,而熊圖騰也漸漸被龍圖騰所代替。
由于山東及徐海地區(qū)經濟、文化繁榮,又是漢代帝王的故鄉(xiāng),達官貴族相對集中,同時深受儒學和楚文化的影響,成為漢畫像石分布最密集的地區(qū)之一,此區(qū)域漢畫像力士圖像眾多,對力士形象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漢畫像中的力士形象的分析可以從兩個角度進行思考。
一是從人形力士的角度來看,這類力士的原型大都是真實存在的胡人,自西漢張騫鑿空以來,胡人進入中原后,胡風也由此盛行。漢代畫師和工匠們親眼目睹了胡人相貌,將胡人形象融入藝術創(chuàng)作中。從羽人力士、吹奏力士、負重力士等形象都能明顯看出胡人的特征,加之胡人的生活區(qū)域與神話中的西王母仙境最為接近,這些異域胡人的特征更加符合仙人的形象。胡人力士被賦予了神奇的力量,被雕刻在墓門和墓室四周的石柱上,在完成鎮(zhèn)墓驅邪任務的同時陪伴并引導墓主人升仙。
二是從獸形力士的角度來看,力士的原型大都是現(xiàn)實社會真實存在的獸類,有些獸類是遠古人類的圖騰崇拜,這些獸類被畫匠們人格化。墓室的立柱上出現(xiàn)神獸交繞、人獸合體的力士形象,使墓室充滿了神秘色彩。隨著人類世界觀的不斷發(fā)展,這些圖騰崇拜的獸類逐步進入墓室演變成喪葬觀念。畫像中的獸形力士跟人形力士一樣成為驅鬼鎮(zhèn)邪的手段之一,用以幫助墓主人羽化登仙。最后,獸形力士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魏晉隋唐時期的鎮(zhèn)墓獸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