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德超 張稆元
摘 要:自由意志問題,尤其是自由與被決定是否相容的問題,是西方哲學中的一個經(jīng)典難題。劉清平試圖通過闡述人性邏輯來回答這一問題。他認為,按人性邏輯行事,即為自由;而人性邏輯具有強制必然性,故而自由與被決定并不沖突。同時,由于人只能按人性邏輯行事,外在物理世界的因果必然與隨機偶然就跟人的自由并不相干,人的責任將無從推脫。但是,在他那里,自由的真實性是被假定的,并沒有得到論證。事實上,人性邏輯并不一定帶來自由,就算能,它的強制性也并非不能逃脫;外部世界的特征跟人的行動密切相關而非毫不相干。因此,劉清平對問題的回答并不成功。自由意志問題跟一系列哲學問題交織在一起,依然是一個謎。
關鍵詞:自由意志;人性邏輯;隨機偶然;必然;責任
中圖分類號:B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18)01-0013-11
Abstract:The problem of free will, especially whether freedom and being determined are compatible, is a classic conundrum in western philosophy. Liu Qingping, in his articals, tried a new solution by elaborating the inner logic of human nature. He believes that freedom means acting according to the inner logic of human nature; and that such logic has in itself the force of necessity, and thus freedom is not in conflict with decidedness or being determined. Meanwhile, since human beings can only act according to the inner logic of human nature, the causal necessity and chanciness of the external physical world would not necessarily affect human freedom, and thus human responsibility cannot be shirked. However, in Lius theories, the authenticity of freedom is hypothetical, as well as uncorroborated. In fact, the inner logic of human nature does not necessarily bring freedom, and even if it does, its compulsion is not unescapable. Rather than being irrelevan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external world are closely related to human actions. Therefore, Liu Qingpings solution to the problem was not successful. The mystery of free will, intertwined with a series of philosophical problems, remains a mystery.
Key words:free will; the inner logic of human nature; chanciness; necessity; duty
自由意志問題是西方哲學的核心問題之一,兩千多年來歧見紛出。尤其自由與被決定是否相容的問題,到今天為止,并沒有一個公認的答案。2017年以來,劉清平教授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試圖幫助西方哲學走出這座“怎么走也走不出的迷宮”[1]41,或者說,“擺脫這場歷史悠久的理論噩夢”[2]12。在系列文章里,劉清平認為,西方哲學之所以陷入自由困局,是因為西方哲學家混淆了概念,特別是將自由隨意混同于隨機偶然,這導致自由任意跟因果必然對立,并進而將外在必然(“是”)混同于主觀必須(“應當”),如此就陷入到要么沒有因果必然、要么失去自由的尷尬。失去自由的結論,明顯跟我們的主觀感覺事實相沖突:人生在世,能體驗到豐富的自由感。為了化解這一沖突,西方哲學就不得不討論自由與被決定是否相容這一假問題。劉清平相信,只要對相關概念做出正確的區(qū)分,就能為相關問題的探討指出“一條與西方學界的老路有所不同的新穎路徑”[1]47,真正回答自由意志如何可能。
本文試圖表明,劉清平的系列論文,存在著一些理論困難。特別地,他只是闡述了自由意志在做選擇時所遵循的人性規(guī)律,這一闡述以假定自由意志存在為前提,并沒有真正涉及到自由意志是否可能的問題。本文將首先重構劉清平教授的主要論證,然后依次闡述他的論證為什么不成立。最后文章將指出,自由意志之謎,依然有待解開。
劉清平的系列文章中,屬于基礎理論闡述的是《自由意志如何可能》[1]和《自由、強制和必然》[2];其余文章不過是基礎理論的重現(xiàn),惟角度不同,有的是從哲學家個例的角度(如霍布斯[3]、斯賓諾莎[4]、米塞斯[5]、哈耶克[6]、伯林[7]),有的是從局部問題的角度(如《自由意志能夠隨機偶然地行善作惡嗎?》[8]),有的是從具體案例分析的角度(如《俄狄浦斯悲劇中的自由意志問題》[9])。《自由意志如何可能》與《自由、強制與必然性》兩文,論述大體一致,而前文關于人性邏輯的闡述更為系統(tǒng),因此,本文將以《自由意志如何可能》中的討論為中心,兼及其他文章。在劉清平的行文中,“自由”=“隨意任性”=“想要怎樣就怎樣,不想怎么就不怎樣”[1]41,“隨機偶然”=“非決定論”=“可能這樣也可能那樣”[1]41。如果沒有特別說明,本文遵從他的這一用法。
一、劉清平:自由意志之謎的形成及解謎
劉清平認為,自由意志之所以成為千古之謎,是因為西方哲學家“嚴重扭曲了自由意志的本來面目”,熱衷于討論自由意志與決定論是否相容。[1]41劉清平斷定,這一切源于一個混淆,即,西方哲學家們對以下等式的普遍相信:
(1)隨意任性(自由)=隨機偶然。[1]41,[3]22,[9]173
應當說,劉清平對西方哲學家的解讀有夸大之嫌。有相當多的哲學家,并不認同(1)。讓我們姑且忽略這一點。
在我們的語言中,隨機偶然與因果必然是一對反義詞,它們在定義上相互反對:凡是隨機偶然的,就一定不是因果必然的;反之亦然。因此,我們的語言給出了以下外在對立的二元架構:
(2)隨機偶然與因果必然對立。
這一由語言給出的論題,劉清平并沒有明確地講出來。但從其行文可知。如果沒有這一論題,他的論證無法順利進行。將(2)代入(1),我們就得到了對立的一個新表達:
(3)隨意任性(自由)與因果必然對立。
(3)無異于在宣布,(人的)自由與(自然的)必然只能二選一。麻煩在于,因果必然是自然界的普遍規(guī)律,隨意任性是人的廣泛感覺。要堅持因果必然,也就不能承認自由的存在。反之,要保有自由,就只能放棄因果必然,誠如劉清平所注意到的,“當代西方學者也開始熱衷于探究不服從因果律的量子運動是不是有助于人類大腦的意志自由”。[1]42,[2]13
劉清平希望保有自由。關于自由,人們有大量的“日常生活體驗”,我們需要“直面人生在世的生活實際”[1]42。與此同時,他其實也不希望傷及自然界的因果必然。對此,他的策略是,將自由與必然區(qū)分成兩個維度:自由屬于“價值學維度”,而必然屬于“宇宙觀的維度”。[1]42有時,他也把這種區(qū)別說成是,前者屬于“訴求性應當”的“意志維度,后者屬于”描述性之是“的”認知維度”。[7]75,[6]86也就是說,他希望通過以下主張:
(4)隨意任性(自由)與因果必然分屬不同的維度(維度論題)——來消解自由與必然的對立。如果維度論題(4)是對的,自由與必然的對立,當然就“類似于關公戰(zhàn)秦瓊”,是“莫名其妙的彼此對壘”[1]47是“邏輯謬誤”[2]12;它們相容與否的問題,也就成了十足的“假問題”[1]41,[6]86。西方哲學家們花大量的時間討論相容與否,自然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無法揭示“自由意志的本來面目”。[1]42這樣,通過(4),劉清平得到:
(5)隨意任性(自由)與因果必然是否對立這一問題是沒有意義的假問題。(假問題論題)
與此同時,劉清平還有另一條論證策略。他試圖表明:
(6)隨意任性(自由)≠隨機偶然。
有了(6),他就可以反對(1),從而切斷通向(3)的路徑,并通過(2)直接得到:
(7)隨意任性(自由)與因果必然并不對立。
嚴格講,(5)與(7)不可能同真。如果(5)成立,(7)就不成立。對于一個沒有意義的假問題,無論給出肯定或者否定回答,都不正確。比如,武漢大學比數(shù)字8大嗎?我們既不能說,是的,也不能回答,不。我們只能回應,這個問題沒有意義,無法作答。但劉清平很可能沒有區(qū)分這一點,在他的行文中,他大概相信,(5)與(7)是相互印證的關系。如果我們將“無意義”作弱化理解,不區(qū)分真、假和無意義三種情況,而將無意義也納入到假的范疇中,那么,他這么做也并無不可。劉清平的“假問題”,還有第三種意義:問題并不困難,可以容易地得到解決。比如,他說:“一旦揭示了自由意志怎樣指導人們做出自主選擇的自律性奧秘,它與決定論的外部環(huán)境是否相容的問題便化為烏有了?!盵1]45也許,這個意思才是劉清平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
劉清平系列論文的核心內(nèi)容,在于論證(6)隨意任性(自由)≠隨機偶然。劉清平相信,(6)之所以成立,是因為,人在行使自由意志時,“內(nèi)在地遵循著”一些“無從擺脫的‘人性邏輯”[1]42,“給自己套上了……具有強制性的內(nèi)在‘枷鎖”[1]43:
(8)善惡沖突時,自由意志不得不“趨善避惡”[1]42,[3]24,[5]43, [8]67;諸善沖突時,自由意志不得不“取主舍次”。[1]43,[4]17,[5]44(人性邏輯的沖突論題)
人性邏輯不但在有沖突的時候直接左右著選擇,在看似沒有沖突,或沖突幾乎可以忽略的情況下,也作為“基本前提”發(fā)揮著作用:
(9)不存在沖突時(或沖突可以忽略時),自由意志“沒有根本擺脫人性邏輯的必然性鏈條”。[1]44(人性邏輯的無沖突論題)
并且,劉清平認為,人性邏輯還是一切外界事物能夠影響自由意志的必要條件:
(10)外界事物,“只有納入到了趨善避惡、取主舍次的人性邏輯之中,才能成為干預主體自由意志的有效因素”。[1]45,[2]18, [7]76(人性邏輯的中介論題)
我們依次將以上關于人性邏輯起作用的三個論題稱作沖突論題、無沖突論題和中介論題。借由這三個論題,劉清平論證了(6)隨意任性(自由)≠隨機偶然,進而得到兩者并不對立的結論(7)。劉清平很可能因此主張了某種相容論。他說:“主體對于自由意志的行使……既不排斥來自于它本身或外部世界的任何不得不的強制性約束,也不排斥任何科學理論給出的決定論因果解釋……”[1]47。由于沖突論題與無沖突論題窮盡了一切可能情況,所以,“主體在任何境遇下從事的任何行為都是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同時,外部世界的干預,也只有納入人性邏輯才能起作用,即,“只有在作為對于主體而言的善弱價值卷入進來后才能發(fā)揮干預的效應”;因此,無論干預是否具有決定性,是否具有強制性,“主體都至少要對自己行為的后果承擔起與其中的自主性相關的那部分責任。”[1]46于是,劉清平得到了一個強責任論題:
(11)主體責任“無從逃避”。[1]46,[7]80
整體來看,在劉清平眼中,西方哲學的傳統(tǒng)論證路線是,從(1)和(2)得到(3),從此進入“走不出的迷宮”[1]41;劉清平的“新穎路徑”[1]47是,從人性邏輯三個論題(8)(9)和(10)得到(6),再通過(6)和(2)得到(7),走出迷宮;同時,根據(jù)(8)(9)和(10)還得到了強責任論題(11)。劉清平還有另一條論證路線:從維度論題(4)得到(5),并很可能將(5)混同為(7),從而走出迷宮。如果劉清平的論述正確,那么,他便回答了從斯多葛、伊壁鳩魯以來久拖不決的問題:自由與必然是否相容,以及在決定論的背景下,人是否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其中特別的貢獻是,他闡述了自由意志起作用的人性邏輯。
劉清平的第二條論證路線,在他的《自由意志如何可能》一文中并不明顯,且不值得認真對待。一則,他幾乎沒有為維度論題(4)提供足夠的論證。在一些地方,他試圖指出,“必然”與“偶然”被首先用來指認事實本身的“實然性存在變化”,而“自由”與“強制”“它們本身卻只是涉及到人們依據(jù)趨善避惡的自由意志提出來的應然性‘訴求”,因此它們的維度不同。[2]17 但是,他的這一觀點本身缺乏根據(jù)。這些概念在生活中的應用并不存在著類似的區(qū)分。再則,維度論題(4)會累及他的關鍵論題(6)。我們知道,因果必然與隨機偶然屬宇宙觀維度;如果維度論題(4)成立,那么,類似地,我們可以推知:隨意任性(自由)與隨機偶然也分屬不同的維度,從而,說它們不相等,就類似于說,武漢大學不等于數(shù)字8,可見,論題(6)同樣沒有意義。但論題(6)是他的理論的關鍵,他甚至專門寫一篇文章來討論[8];出于他理論自洽的需要,我們有必要忽略這一論證路線。第三,維度論題(4)并不獨立,我們在討論人性邏輯時,會涉及到它。
因此,文章的重點將放在對劉清平第一條論證路線的剖析上。我將論證,人性邏輯三論題(8)(9)與(10)并不成立,人性邏輯并不一定能為自由和責任辯護。
二、人性邏輯的沖突論題、無沖突論題與隨機偶然性
劉清平相信,人性邏輯在所有涉及到選擇的時候,都起著作用。在善惡沖突以及諸善沖突時,依據(jù)人性邏輯,人將不得不選擇善,不得不選擇最大的善?!白杂梢庵局荒苴吷票軔?,不會趨惡避善”,這是一條“必然性鏈條”。[1]43,[4]16“兩善相權取其重,兩惡相權取其輕”,這是一副“甚至具有強制性的內(nèi)在‘枷鎖‘”。[1]43,[2]15在無沖突或沖突可忽略時,人的選擇行為同樣“沒有根本擺脫人性邏輯的必然性鏈條”。[1]44然而,劉清平對人性邏輯必然性的論述,并不那么成功:人性邏輯對人的強制性并不具有必然性;在人的行為中,存在著隨機偶然的因素。
先看善惡沖突的情況。劉清平援引亞里士多德和霍布斯的相關論述,將“善”定義成“欲求的目的”,“想要‘得到它”;將“惡”定義成“厭惡的”的東西,“‘想要去掉它”。[1]42因此造成一個印象:趨善避惡是一條“近乎同義反復”的分析真理,善即所趨者,惡即所避者。[1]42在此基礎上,劉清平認為,像奧古斯丁所持的觀點,“自由意志能夠自愿作惡”,便如“圓形之方”一樣,“陷入了語義上的自相矛盾”。[2]14說有人趨惡避善,將是“空洞”而“無可理喻”的。 [1]42生活中我們會聽到 “趨惡避善”的指責,劉清平將其解釋為“人際之間的……規(guī)范性差異”:從行動者自己的視角看,人人都是趨善避惡的,這是‘實然”的,他甚至說,“沒有例外”。[1]42,[2]14
在這里我們嗅到了一絲危險。如果趨善避惡的人性邏輯真的具有劉清平所說的強度,那么,這種人性邏輯會增加隨機偶然性,而不是相反。因為,如果真的沒有例外,那么,一個人無論做什么,都是在做有利于他的事,都是在追求當時他自己眼中的善。這就導致選擇和自由的取消:既然在我眼中都是善,我又為什么要分出不同呢?也許,考慮到長期利益,我應當做出某些區(qū)分。例如,在工作忙時,少睡一點,加加班,以期未來的好收入??墒牵绻耶斚聸]有認識到這一點,選擇了多睡一點,也無可厚非。畢竟,我追求了當下的善。實際上,既然我不必接受他人對我“趨惡避善”的指責,那么,我也就不必接受未來的自己對眼下行為是“趨惡避善”的指責。未來的自己,對于當下的我而言,不過是另一個他人。同理,想像中跟當下的我做出不同選擇的我,也不過是另一個他人。不管我怎么做,都在趨善避惡,那我就隨機選擇好了。
其實,人性邏輯并不具有劉清平所說的那種強度,因為,自由意志真的會趨惡避善。劉清平對此的否定,無非是基于蘇格拉底式的“無人有意為惡”的理論,認為這“似乎違反了人性”。[1]42然而,自由的現(xiàn)象特征之一,就是不可預測性。完全可以預測,很難說有什么自由可言。違反人性的事常常發(fā)生。我們可以想像有這么一個人,他真的認為保全生命是他最大的善,失去生命是他最大的惡。我們便預測,他不會自殺。但他偏偏出于某種原因,比如,單純是跟劉清平教授賭氣,而自殺了。要是自殺不成功,他也許會感到后悔,認為自己太沖動,一時糊涂。但無疑,他絕不會說,他自殺的時候,是在趨善避惡。
接下來討論諸善沖突的情況。劉清平認為,此時自由意志會抓大放小,取主舍次。關于這一條人性邏輯,他的措辭有所軟化,他只是說,這條邏輯“甚至具有強制性”。[1]43這樣就有兩種可能:這條邏輯具有強制性,或者這條邏輯不具有強制性。如果這條邏輯不具有強制性,那么劉清平就不能用它來論證,自由的隨意任性跟隨機偶然有所不同。因此,劉清平只能主張前一個。
然而,跟善惡沖突的情形一樣,取主舍次的人性邏輯的強度,并沒有強到非遵守不可。殺身成仁是一種自由選擇,茍全性命于亂世也是一種自由選擇。有萬千抗日志士,也有為數(shù)眾多的汪偽政權爪牙。劉清平看到了這一點,他說,“不得不”如此選擇,其實“沒有取消”這種開放性可能,諸善沖突時,“主體當然能以‘想要怎樣就怎樣的方式,做出另外某種……選擇”,但他又認為,這樣的選擇,“也有強制性”。[1]44劉清平的解釋是,第一,選擇另一選項,可以根據(jù)行動者的人生理念“給出充分的因果解釋” [1]44,[7]78;第二,選擇之后,“還會讓主體領受到不同的獎賞懲罰”。[1]44第二個理由明顯不相干;選擇的后果,跟選擇時是否受到強制性約束無關,因為這種后果可能未被預見,就算被預見也不一定被考慮進來,就算被考慮進來,也不一定起作用。因此,第一個理由是劉清平辯護開放性選擇受到強制性約束的唯一支撐。如果他真的給出了“充分的”因果解釋,那么,面臨開放性選擇時,行動者就仍然是受到約束的。然而,劉清平并沒有給出“充分”的因果解釋。影響選擇的人生理念,未必就能決定選擇。豐富的理想在骨感的現(xiàn)實面前,不得不低頭;有時候低了頭,還沒有覺察到。如果理念未必能充分解釋選擇行為,那么取主舍次就不具有強制性。更進一步,假設劉清平的論述正確,在開放性選項的情形之下,行動者對人生理念的選擇決定了他們的行為選擇??墒?,行動者可以選擇不同的人生理念,在選擇之后,還可以繼續(xù)選擇堅守或者背棄。因此,就算人生理念真的決定了選擇行為,也不表示,其背后存在著一種不得不的強制性。
我們再來考慮無沖突或沖突可忽略的情況。在這種情形之下,似乎怎么都行。例如,兩條公交路線都能按時到單位,那么,坐哪一輛都是一樣的。劉清平承認,這時“的確擺脫了‘不得不的強制性壓力”,但讓人驚訝的是,他斷定,這時的選擇“沒有根本擺脫”人性邏輯的必然性鏈條。[1]44此處有概念混淆的危險。一般來說,沒有根本擺脫,言下之意是,擺脫了一些。甲沒有根本擺脫乙,意即,甲沒有擺脫乙,但乙對甲的影響削弱了。然而,如果討論的是“必然性鏈條”,我們將無法在“沒有根本擺脫”和“沒有擺脫”間做出以上區(qū)分。因為,要是沒有根本擺脫必然性鏈條,那么,就還處在必然性鏈條的控制之下,還具有必然性,我們不能說,擺脫了一些必然性。如果必然性能擺脫,那就不叫必然性了。因此,去掉修辭性成分,“沒有根本擺脫”人性邏輯的必然性鏈條,就是“根本沒有擺脫”這一鏈條,從而會繼續(xù)處在“不得不”的強制之下。
事實上,劉清平也論述了,在無沖突或沖突可以忽略時,人性邏輯沖突論題的兩條原則作為前提依然起著作用。仍以坐公交為例。“按時到達”是前提;如果“眼看就要遲到”,就不能拋硬幣選路線。[1]44他希望以此論證人性邏輯的必然性。然而,劉清平在此的討論很可能偷換了論題。我們需要考察的是,在無沖突或沖突可以忽略的情形之下,人的自由選擇是否跟拋硬幣式的隨機決定有所不同。劉清平的觀點是,不但有不同,而且這不同還是“深度差異”。[1]45但是,他用于論證其觀點的例子,卻是有沖突的例子:他悄悄地把坐哪一輛公交車都行的情形,替換成,并非坐哪一輛公交車都行的情形。在后一種情形下,人性邏輯沖突論題的兩條原則的確在起作用,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在沒有沖突時,這兩條原則也會作用。哪怕是作為“前提”起作用,也得不到論證。因為,我們很難說,沒有沖突,要以沖突為前提。
實際上,如果真沒有沖突,不僅僅在實際利益上沒有沖突,連在偏好上都沒有,那么,我們對選項的選擇,就給不出任何理由。在兩個或多個沒有任何差別(或者差別被忽略)的選項面前做選擇,事后被追問理由,最好的回答將是,我是隨便選的。隨便的選擇會有理由嗎?沒有。任何理由,都建立在對事物的區(qū)分之上。有了理由,就意味著在選項之間看到了不同。因此,在無沖突或沖突被忽略時,自由與隨機偶然并不像劉清平所說的那樣,存在著深度差異,恰恰相反,它們之間,有著深度的相似:從隨機偶然來看,事件沒有原因;從自由任性來看,選擇沒有理由。
由此可見,在善惡沖突或諸善沖突時,趨善避惡和取主舍次的人性邏輯,對人的選擇而言并不具有必然的、不可逃脫的強制性。在無沖突或沖突可以忽略時,人的選擇行為完全可以是隨意的。人的選擇行為的隨機偶然性沒有被人性邏輯消除。
三、人性邏輯的中介論題與對外部世界特征的擺脫
在劉清平看來,人性邏輯賦予人的選擇以某種內(nèi)在的強制性和必然性,從而將人的自由選擇跟隨機偶然區(qū)別開。這個功能,在沖突論題和無沖突論題中得到了表達。前面已經(jīng)論證了,這個功能無法實現(xiàn)。劉清平還相信,人性邏輯有另一個功能,這個功能通過中介論題得到了表達:人性邏輯是外部世界作用于人的選擇的必要中介。由于一切外部影響都要通過人性邏輯起作用,因此,人性邏輯就能夠有效隔離外部世界的因果必然或隨機偶然,人的選擇是真正自由的,實際上不得不自由。本節(jié)將闡明,這一功能同樣無法實現(xiàn)。
關于人性邏輯對外部必然和偶然性的隔離,劉清平是這樣說的:外部世界同意志自由的關系,跟“它們本身到底是因果必然還是隨機偶然的完全無關”,而“僅僅取決于”它們在跟主體的關聯(lián)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善惡價值及其主次定位?!盵1]45也就是說,外部世界的因素要在主體選擇中起作用,完全取決于它們對主體而言是善是惡,以及相應善惡的大小。而這又取決于是否滿足主體的需要,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滿足了主體的需要。[1]42這樣一來,一旦人性邏輯起了作用,外部世界的因果必然或隨機偶然就消失了,只留下了善惡及其程度評判。要是外部世界“沒有與人生在世的種種需要發(fā)生關聯(lián)并且轉化成善惡價值”,那么,主體不會關注它們,它們的因果必然性或隨機偶然性同樣“不可能對于主體的自由意志產(chǎn)生任何影響”。[1]45,[2]20如此看來,劉清平相當于做了以下論證:外部世界要么跟主體的需要發(fā)生關聯(lián),要么不發(fā)生關聯(lián)。如果發(fā)生關聯(lián),外部世界就內(nèi)在地轉化成了善惡及其大小起作用,此時被人性邏輯所接管,從而跟它們的因果必然性或隨機偶然性無關;如果不發(fā)生關聯(lián),外部世界根本不可能在人身上起作用。所以,外部世界的因果必然性或隨機偶然性跟主體的意志自由無關。
劉清平的上述論證是錯誤的,他忽略了本體與認識之間復雜的糾纏,中介論題并不能普遍成立。
關于外部世界跟主體需要之間的關系,我們可以區(qū)分出以下四種情況:
情況一:外部世界跟主體的需要沒有發(fā)生關聯(lián),且主體認識到了這一點;
情況二:外部世界跟主體的需要沒有發(fā)生關聯(lián),且主體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情況三:外部世界跟主體的需要發(fā)生了關聯(lián),且主體認識到了這一點;
情況四:外部世界跟主體的需要發(fā)生了關聯(lián),且主體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劉清平的上述論證,僅僅適用于本體與認識完全一致的情況,即情況一和情況三。在情況二中,外部世界跟主體的需要沒有發(fā)生關聯(lián),由于主體持有錯誤的認知,外部世界因素會因為主體的錯誤而對主體產(chǎn)生影響。例如,這個世界并沒有鬼。由于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不可能跟任何東西發(fā)生關聯(lián),所以,鬼跟主體的需要不會發(fā)生關聯(lián)。但迷信的人遇到吉兇卻往往去拜鬼。因此,劉清平不能抽象地斷定,如果不發(fā)生關聯(lián),外部世界就根本不起作用。在情況四中,外部世界跟主體的需要發(fā)生了關聯(lián),但由于主體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導致外部世界越過了主體的自由意志而對主體起了作用。比如,直到最近二千多年前,人類才知道空氣彌漫在地表。在此之前,人類一直以為,空氣是空的,什么也沒有。毫無疑問,空氣一直滿足著人類的需要。但由于人類沒有認識到空氣的存在,空氣就無法通過人的意識來影響人的行為,從而,空氣對人需要的滿足,也就不是通過人性邏輯來實現(xiàn)的。一個溺水的原始人,當然想浮出水面,呼吸空氣??諝鈺M足他的需要。但是,他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所以空氣就沒有進入到他的人性邏輯。他只知道浮出水面是好的,他應該這樣做,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實際上需要的是空氣??諝馔ㄟ^他的本能起了作用。在這種情況下,人性邏輯的中介論題并不成立。
事實上,在一些常見的生活事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人的行動有時會直接和本體發(fā)生關聯(lián),從而挫敗了人性邏輯的中介作用。例如,假設劉清平教授有決定自己是否開始吸煙的自由。那么,按照他的理論來推導,這時他的判斷是,(比如)吸煙可以“提神醒腦”,有助于寫出影響力更大的論文,因此對他利大于弊,于是他決定開始吸煙。一段時間后,劉清平知道了吸煙容易引發(fā)癌癥,他想要戒煙,跟論文的高影響相比,他更愿意追求年齡上的高壽。此時,他的價值判斷已經(jīng)變成吸煙弊大于利,但煙癮促使他繼續(xù)吸下去,人性邏輯并沒有生效。也就是說,他并不自由。根據(jù)劉清平的理論,我們從劉清平有開始吸煙的自由,推出了,他沒有戒煙的自由。進一步想,如果沒有戒煙的自由,他開始吸煙的自由是否存在呢?同樣是按照劉清平的人性邏輯,如果一個人事先知道自己日后會戒不掉,且日后會有種種難以避免的壞結果,那么他就不會開始吸煙。劉清平開始吸煙了,可見劉清平開始吸煙的自由就并不存在。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吸煙,還是戒煙,劉清平都沒有自由。如果把吸煙換成吸毒,說服力會更強。
需要指出的是,尼古丁等成癮性物質的難以戒除,跟主體意志薄弱或無知關系不大,而主要是因為,客觀物質繞過了意志,直接對人的行動產(chǎn)生了影響,使得自由意志或劉清平所謂的人性邏輯難以起到糾正作用。類似的例子,還包括暴力基因對行動的影響??茖W家已經(jīng)陸續(xù)證實,有一些基因突變會提高某些人的某些激素水平,進而讓這些人產(chǎn)生更高的暴力傾向,更容易犯罪。[10-13]我們把這些基因稱之為“暴力基因”。雖然擁有這些基因并不一定帶來暴力行為,但是,從統(tǒng)計學上看,這樣的人群中產(chǎn)生暴力犯罪者的比例更大。如果像劉清平那樣,過分相信人性邏輯的中介作用,就沒辦法解釋這一比例的反常。
由此可見,中介論題并不總是成立。因此,劉清平也就無法隔離外部世界的因果必然與隨機偶然對人的選擇的影響。因為,就算事實上發(fā)生關聯(lián),外部世界也并非一定會內(nèi)在地轉化成善惡及其大小起作用。這個時候,掌管人行動的,是本能或其他生理性規(guī)律,而不是人性邏輯,人的行動跟外部世界的因果必然性或隨機偶然性密切相關;要是事實上沒有發(fā)生關聯(lián),外部世界也可能由于錯誤的認識而在人身上起作用。所以,外部世界的因果必然性或隨機偶然性跟主體的意志和行動密切相關,而非一定被人性邏輯所阻隔,仿佛唯有人性邏輯才是人行動的唯一影響因素一樣。
四、人性邏輯、人的自由及責任
在劉清平的理論中,自由或自由意志被說成按人性邏輯行事。人性邏輯體現(xiàn)為趨善避惡,取主舍次。善惡及主次取決于外部世界對主體需要的滿足及其程度。外部世界要么與主體需要無關,要么相關。如果無關,就不予考慮,如果相關,則進入人性邏輯的必然性鏈條。由于按人性邏輯行事就是自由,所以,人必然是自由的,從而,責任無從逃避。
這里有兩個問題。第一,為什么按人性邏輯行事就是自由的?第二,就算人性邏輯是必然的,善惡及主次的判定是人可以選擇的嗎?
關于第一個問題,劉清平語焉不詳,但態(tài)度堅決:自由意志本身“包含著……‘因果必然鏈條,……內(nèi)在地遵循著……無從擺脫的”人性邏輯[1]42。整理一下,他的根據(jù)很可能有兩個。一是事實,所謂自由,就是按人性邏輯行事,這一點,只要“直面人生在世的生活實際”,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1]42二是歸謬,要是我們把違背人性邏輯的行為看成是自由的行為,這在理論上是“空洞”“無可理喻的”;[1]42在現(xiàn)實中“也會蒼白到了缺乏意義的地步”——追求惡,遠離善,撿芝麻,丟西瓜,這樣的自由“人們干嘛還要擁有它呢?”[1]42-43
在事實方面,劉清平存在著選擇性無視的問題。我們的確把按人性邏輯行事看成是自由的體現(xiàn)。然而,還有另外一些違背人性邏輯的事實,我們也會把它們看成是自由的體現(xiàn),尤其是“留取丹心照汗青”式的舍生取義。這是劉清平人性邏輯的一個黑洞。為了理論的自洽,他引入“業(yè)已形成的人生理念”,將其作為主體需要的一部分,并認為,舍生取義滿足了主體在理念方面的需要。[1]43因此,在他看來,根本就不存在違反人性邏輯的事例了。但是,他并沒有考慮到,人性邏輯能起作用,要以主體的存在為前提。惟有主體存在,主體的需要才能存在,對主體需要的滿足才有意義。主體都已經(jīng)死了,然后再去滿足主體希望名垂青史的需要,又有什么現(xiàn)實意義呢?按照人性邏輯的設定,善即是外部世界對主體需要的滿足。英雄已逝,主體已經(jīng)消失,后人將英雄的名字記載于歷史中,與其說是在滿足故去英難的某種理念需要,還不如說是在滿足尚在人世者的某種需要——像榜樣那樣生活。因此,舍生取義,并非真能滿足主體的需要。充其量,我們只能將活著去承受巨大的痛苦視為對人生理念需要的滿足。但死亡,無論何種死亡,都無法真正滿足主體的需要。舍生取義者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死亡滿足了他們的需要,而是因為,為了更崇高的事業(yè),為了他人的需要,他們放棄了自己的需要,甚至放棄了一切需要的基礎——自己的生命。
劉清平之所以無視違背人性邏輯的事實,癥結在于,他顛倒了因果。并不是像他所主張的那樣,因為我們按人性邏輯行事,所以我們才是自由的;恰恰相反,因為我們是自由的,我們才按人性邏輯行事。不是對人性邏輯的遵守造成了我們的自由,而是自由讓我們選擇了人性邏輯。在一些地方,劉清平似乎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說,正是自由意志的“隨意任性特征,才決定了”我們“能以從心所欲的方式趨善避惡”[8]71,這無疑是正確的,但是,他說,我們“只能”這樣,“不可能以違心背欲的方式趨惡避善”[8]71,這顯然就錯了。由于我們是自由的,所以,我們才可以既選擇人性邏輯,也可以不選擇人性邏輯。于此最直接的例子是,我的所欲即是“趨惡避善”,那么我便“趨惡避善”。實際上,人性邏輯只是一個推薦標準,是一個概率標準——我們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遵守它;只有遵守它,我們才能更好地存活。但自由不只是涵蓋大多數(shù)時候,也不只是涵蓋推薦的標準。
這一因果顛倒,還部分地解釋了劉清平的歸謬思路。惟有當人性邏輯是因自由是果時,他才能說,違反人性邏輯而有自由,簡直不可理喻;如果自由是因,人性邏輯是果,違反人性邏輯而有自由,就是完全可能的了。他歸謬的另一層,則是說就算有這樣的自由,在現(xiàn)實中也不值得去追求,所以并無現(xiàn)實意義,這顯然轉移了論題。有沒有這樣的自由,是一回事,這樣的自由值不值得追求,是另一回事。有沒有,是一個事實問題,值不值得追求,是一個價值問題。在這里,他顯然犯了一個用價值取代事實的錯誤,而這個錯誤,正好是他一再指責西方哲學家的地方。[1]41,47
對劉清平更為不利的是,人性邏輯跟動物邏輯沒有區(qū)別。劉清平所謂的人性邏輯,無非是經(jīng)濟學的善品邏輯和理性行動者假定。趨利避害以求自保,是一切生命的基本特征之一。在給定的條件下(包括自身的智力條件),力求收益最大、損失最小,至少是動物的一個特征。大多數(shù)時候,人會要命不要財;與此相同,大多數(shù)時候,動物也會要命不要獵物。我們很少看到,寧要錢財不要命的人;我們也很少看到,在獵人烏洞洞的槍口面前,狼會鋌而走險。如此看來,所謂的人性邏輯,其實不過是動物邏輯。若真如劉清平所言,按照人性邏輯行事就是自由,那么,一切動物,至少是懂得趨利避害、取主舍次的動物,也就是自由的,因而具有自由意志。這種自由,如果不荒唐,至少也讓人難以接受。
關于第二個問題,劉清平幾乎沒有涉及。不難發(fā)現(xiàn),如果人沒有善惡及其大小的評判權,而趨善避惡、取主舍次的人性邏輯又具有必然性,人將沒有任何選擇可言。因為,一方面,選項不由人控制,即,善與惡不由人控制,善與惡的大小也不由人控制;另一方面,選擇的原則也不由人控制,善惡相對必然選善,諸善沖突取大不取小,諸惡沖突取小不取大——這是人性邏輯使然。在此情形之下,人跟一臺制鞋機就沒有任何不同:原料(選項)由人決定,制造的流程(選擇原則)也由人決定。如果制鞋機沒有自由,劉清平人性邏輯下的人也就沒有自由。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堅持人的自由,就不得不面臨鋒利的奧卡姆剃刀:自由的存在與否,并不造成任何改變,因此,自由應當被剃除。
因此,焦點就在于,人到底能不能評判善惡,有沒有對它們大小的評判權。劉清平的態(tài)度相當曖昧。他注意到了人際之間有價值評判上的差異,在相同的情況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但是,在他看來,基于這種規(guī)范性差異中的任何一種選擇,對每個當事人來說,都具有強制性:每個人都在根據(jù)自己的善惡來選擇,善惡及其大小必然地制約著每個人的選擇。善惡及大小從何而來?來自于每個人對各種外物的評判:能滿足自己的需要從而能維系自己的存在,則有益,評為善;反之,則有害,評為惡。每個人的需要是客觀的,外物能否滿足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滿足也是客觀的,同時,每個人的認知水平也是客觀的,因此,每個人對外物善惡及大小的評判,也將是客觀的,是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從一些前導事實得出。由此,在劉清平的理論之下,人根本就沒有善惡及其大小的評判權。
由于人沒有善惡及其大小的評判權,而趨善避惡、取主舍次的人性邏輯又是必然不可逆反的,所以,劉清平的理論里根本就沒有為人的自由留下位置。如果人沒有自由,一切都由客觀事物決定好了,那么,人便不必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劉清平關于人的責任無從逃避的論題,也就是錯誤的。
自由有兩個維度,一個是事實維度,自由到底存不存在;一個是價值維度,涉及到人應該做什么以及主體的責任。很顯然,后一個維度要以前一個維度為基礎:沒有自由,便無從談及責任。由于自由有屬于宇宙觀維度(事實維度)的一面,也就不能說,它跟因果必然分屬不同的維度。因此,維度論題(4)其實是錯誤的。
劉清平系列論文的主要論證,以對自由存在的堅信為前提。他認為,自由意志的存在,這個“簡單事實”“不容否定”[8]69;“自由意志并不存在”,這將是一個“荒謬結果”,因為“每個人每天”“都獲得現(xiàn)實的自由、享受自由的體驗”,在此情形下,對自由意志的懷疑將是“徒勞”的。[2]12劉清平所謂的事實,無非是普通人在生活中的自由感。他以為,有自由感,就是感覺到了自由,既然感覺到了自由,自由就是存在的。
然而,借助自由感來證明自由的存在,正面臨著越來越多的科學反例。李貝特的實驗表明,在大腦意識到并發(fā)出手指彎曲的指令前數(shù)百毫秒,大腦相應部位的準備電位已經(jīng)形成,這就意味著,手指彎曲的決定是無意識而不是有意識地做出來的。[14]536,[15]62我們很難認為,無意識的活動體現(xiàn)了自由。至少就發(fā)起一個行動來說,有意識的自由意志無所作為。[16]54 魏格納則直截了當?shù)刂赋觯骸坝幸庾R的意志的經(jīng)驗是這樣一種感覺:我們正在做事”,由于這種感覺多次發(fā)生,于是我們就以為“我們有意識地造成了我們的行動”;但是,如果我們關心“當我們的行動產(chǎn)生出來的時候,在我們心智、大腦和身體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么,“這一感覺很可能不是真實的解讀”。實驗發(fā)現(xiàn),“有意識的意志,標示出了我們以為行動由我們造成,但它并沒有泄露出行動由以造成的那個原因序列?!盵17]649 在這個意義上,自由意志就是一個幻覺??ɡ怪赋隽宋焊窦{的一些錯誤,但依然認為:“根本就不存在有意識的意欲這回事:有意識的意志其實是一個幻覺?!盵18]197 跟李貝特類似的實驗不斷得到重復。2008年,《自然》的子刊《神經(jīng)科學》發(fā)文印證了李貝特的結論:通過對大腦額頁和頂葉皮層的活動進行解碼,實驗人員可以提前10秒獲知受試自己以為是自由的行動,有趣的是,受試自己卻只能在行動前1秒預知其行動。[19]543
經(jīng)過本節(jié)的討論,我們發(fā)現(xiàn),劉清平對自由存在的假定并不那么順理成章。就算他關于人性邏輯的刻畫符合事實,充其量也只是表明:人的行動一定是趨善避惡的。至于這樣的行動是不是自由的,是不是會帶來相應的責任,則毫不相干。
五、為什么自由意志問題依然是一個謎?
西方哲學中,自由意志問題一直是一個未解之謎。正如保羅·羅素和奧伊辛·笛瑞在《自由意志哲學:當代爭論的基本讀物》一書的序言中所指出的:在自由意志的討論上,雖然過去50年中,哲學家在“所提供觀點的哲學質量”、在處理相關問題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靈活性和獨創(chuàng)性“,以及”為可替代的立場和策略找到新的根據(jù)”等方面,已經(jīng)取得了“意義重大的進步”[20]1-2,但是, 在“牢固的一致與同意”的達成方面,“自由意志的爭論就沒有取得多大的進步”[20]1。
一般認為,自由意志的核心問題,是自由與被決定的關系問題,尤其是人在多大程度上控制自己的身體行為的問題。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討論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古希臘的哲學家大多在討論,自由能不能跟宿命相容。中世紀則為這一討論蒙上了宗教的外衣:人的自由如何與上帝的創(chuàng)造相容。近代以來,自然之光逐漸替代啟示之光后,這一問題就變成了:人的自由如何跟物理世界的決定論相容。物理世界里,一切都有原因,從原因到結果的過程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人是一切之一,如此,則人毫無自由可言,從而也不必為人的行為承擔道德責任。經(jīng)典的相容論者認為,雖然這樣,但人行動的原因是人的意志,所以人依然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道德責任。所謂自由,無非是指行為出自行動者的意志。然而,經(jīng)典的不相容論者指出,在決定論背景下,自由不過是幻覺,就算是出自行動者意志的行動,也未必是自由的,未必可以追責。例如,未成年人和高等動物的行動也可以出自它們的意志,但若要求它們?yōu)槠湫袨槌袚耆赖仑熑?,就明顯行不通。真正的自由,應能在開放的可能性中做選擇,并且,做出何種選擇取決于行動者,而非在先的原因。這樣,自由的重點就不在自由行動,而在自由的意志或自由的選擇。自由意志論者就持這樣的觀點。不過,自由意志論者也有自己的難題。自由行動沒有原因,固然不是被決定的,但也不一定來自于主體的控制,而可能是隨機的。回應這個難題的常見途徑是堅持行動者的特殊性,比如,像托馬斯·里德和康德那樣堅持某種行動者因果理論,甚至在本體上主張身心二元論,心靈控制行動,而心靈不在物理世界中。如果不接受這樣的形而上學假定,關于自由意志,就只能持有懷疑論立場:自由意志很可能是一場幻覺。不過,羅素和笛瑞指出,“極端懷疑論立場鮮少擁躉”。[20]4因為,這種觀點不但在理智上不可信,而且在實踐上也不可行。
近代的這些未決問題,在當代得到了更深入的討論,但同樣沒有公認的結論。例如,在自由意志問題是個真問題還是個假問題方面,丹尼爾·丹尼特相信,經(jīng)典的自由意志問題是一個假問題,“更大程度上由通常研究它的方法所產(chǎn)生”[20]57,而托馬斯·拉格爾則認為,這是一個真問題,由于運氣的存在,我們難以確認,我們所做的事情,它們只是發(fā)生了呢,還是說,的確是我們做了它。[20]40-41在決定論與自由及道德責任是否相容方面,斯特勞遜通過提醒我們注意反應性態(tài)度(reactive attitude),如感謝、怨恨等,它們是道德責任的構成物而不是派生物,來主張決定論對自由和道德責任并無威脅[20]63-83;但彼得·范·因瓦根通過后果論證表明,“決定論跟可責備性不相容”。[20]161在自由意志論者所面臨的難題方面,如果有解決的話,其解決方式也相互沖突。提摩太·奧康納希望捍衛(wèi)傳統(tǒng)的行動者因果理論,他提出“結構化的傾向解釋”,以消除行動者因果的神秘性。[20]229-247 羅伯特·凱恩以事件因果取代行動者因果,認為原因并不必然導致結果,在“自我形成”的行動中,幾乎在每一個行動中都有多種選擇,行動是選擇的結果;生活就像寫小說,“我一直處在寫故事并形成人物(在我這里就是我自己)的過程中?!盵1]212蘭多爾夫·克拉克保留了行動者因果,行動者按自由意志行動,關鍵在于,“她的行動植根于她對自己行動的引起”,但是,“她的控制并不植根于她采取了某類特別的行動”。[20]223
把劉清平的理論放在西方哲學史中來看的話,他很可能是一個經(jīng)典相容論者。他一方面主張,人是有自由的,人的自由就在于接受人性邏輯的必然性,否則就是不可理喻的,是空洞的;另一方面,他又主張,自由意志的行使“不排斥”“任何不得不的強制性約束”[1]47。但是,正如上文所揭示的,他所謂的自由,如果真的存在,也許只是行動的自由,還沒有深入到意志的層次去討論,更遑論行動者因果解釋之下的自由。如果意志不自由,或者行動者因果有問題,他主張的自由就不是事實。他所謂的行動的“自主”行為,無非是人性邏輯起作用的結果。然而他的人性邏輯,由于嚴格的必然性,人與動物無所逃于其間,人并無選擇可言,很難為自由預留真正的空間。劉清平注意到了自由的隨意任性與隨機的偶然應該有所不同,說明他體會到了自由意志論者的困難,但是,他對這個困難的回應是簡單地把自由拉回到人性邏輯的決定論。又因為他過分相信和倚重人生在世的自由感,并把這一自由感當成天然成立的前提,于是,他就拒不討論決定論與自由意志是否相容的問題,堅持認為人性邏輯之下的自由與外部的決定論甚或是隨機偶然都是相容的。自由感有可能只是幻覺,他的相容論也就很可能是幻覺。他只是在相信自由與被決定的相容,而沒有為這種相容提供論證。就算自由是事實,自由與決定論是相容的,當他把相容與否的討論看成是關于假問題的討論時,他已經(jīng)錯過了對自由及自由跟決定論之間究竟如何相容的理解。無論有意還是無意,他遺漏了當代西方學者關于這些問題的討論。
值得一提的是,自由意志問題之所以是一個謎,還因為,很可能它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而跟其他哲學問題有著復雜的牽扯,無法單獨得到解決。比如,自由一方面涉及到可選,食堂只提供一種菜,并強迫食客就餐;在這種情況下,食客沒有就餐自由。另一方面涉及到自主,食堂提供了一些菜品,不過,食客是否就餐,由拋硬幣決定;買哪幾種菜,由打菜的師傅說了算;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存在就餐自由。行動者面前是否真的有可以選擇的選項,這跟客觀世界的狀態(tài)相關,需要自然科學來回答。行動者是否自主,則涉及到什么才是行動者自己的問題,也就是“我是誰”的問題。行動者的生物性本能、文化性偏好是行動者自我的構成要素嗎?如果是,則幾乎沒有不自由的行動,哪怕是在受到生命威脅而不得不選擇就餐,也會是自由的:保護生命嘛。如果不是,那么,自主到底是什么在做主呢?真如康德所言,在自然因果性之外,有一個自由的因果性嗎?那個位于自然因果性之外的“我”又是誰?更進一步,就算真的在自然因果性之外有一個“我”,這個“我”如何能夠作用于自然因果性之中的身體,且能讓這一作用不顯得多余?這就涉及到身心關系問題……客觀世界是什么樣的?我是誰?身心關系如何?……如果不解決這些問題,自由意志的難題就很難獲得解決。然而,這些問題到今天為止并沒有得到解決。哲學的基本問題構成了一個相互關聯(lián)的整體。維特根斯坦曾說,我們解決哲學問題,就像按書名的字母順序往一排書架上放書,除非所有的書都放好了,否則,沒有一本書被放好了。哲學基本問題的解決也差不多,要解決一個問題,就不得不涉及到其他問題。我們并不知道,任何過渡性解決,是不是最終解決。[21]44-45
六、結語
自由意志問題是一個公認的難題,兩千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劉清平教授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希望糾正西方哲學家集體的概念誤解。他重點通過對人性邏輯的闡述,力圖論證自由與必然并不沖突:一方面,人性邏輯具有強制必然性,另一方面,我們按人性邏輯行事,就已經(jīng)擁有了隨意任性的自由。與此同時,由于人性邏輯的中介作用,物理世界的因果必然性與隨機偶然性被隔離在人的行動之外。這樣,我們的行動就總是自由的,從而,我們對行動所負的責任也就不可推卸。
應該說,劉清平對人性邏輯的系列闡述,在一些具體論述上的確豐富了以蘇格拉底“無人有意為惡”觀念為代表的理論傳統(tǒng)。但是,他放大了人性邏輯的必然性,忽略了隨機偶然因素在人行動中的作用;他所主張的人性邏輯并不能成功切斷物理世界的因果必然和隨機偶然與人的行動的關聯(lián)。因此,他關于人的自由與責任的闡述并不正確。尤其是,他的論證已經(jīng)假定了自由意志或自由的存在,并沒有反思我們?nèi)粘W杂筛械恼鎸嵭?,這樣,在自由與被決定(必然)是否相容的問題上,他只是單純錯過了這一話題,而不是如他所希望的,已經(jīng)為我們解開了這一千年之謎。
實際上,只要對日常自由感抱有審慎的懷疑,我們就無法回避自由與被決定的關系問題。以此為中心的一系列話題,在當代西方哲學家中得到了廣泛而深入的討論。一些細節(jié)更清晰了,但終極答案并沒有出現(xiàn)。我們還看到,自由意志問題跟一系列復雜的未決難題交織在一起:世界在某個時刻是否存在選項?我是誰?身心關系怎么樣?……因此,不論是從事實上看,還是從理論上看,自由意志問題依然是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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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