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馮媛

社交媒體惡化了的身份認同危機

嘉妮告訴我，她最近越來越感到焦慮，總覺得朋友圈里的自己和現(xiàn)實的自己差距越來越大，以至于讓她對現(xiàn)實常常感到不滿，甚至不愿意參加社交聚會，以避免被人看到自己現(xiàn)實中本來的樣子。嘉妮真實的樣子還算美好，中上之姿，和先生都有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算是典型的城市中產(chǎn)。然而在嘉妮的微信“九宮格”里，美食、華服、旅行、聚會，展現(xiàn)的都是日常和諧甜蜜光鮮亮麗的生活，美顏自拍照里的她明眸皓齒、驚為天人，朋友圈里的嘉妮優(yōu)雅幸福。這中間的落差讓嘉妮漸漸對現(xiàn)狀感到不滿，不滿自己的容顏不夠完美，不滿實際的購買力達不到奢華生活，嘉妮的不滿越來越多，自信不足，焦慮也越來越多。事實上，嘉妮并不是個例，私下聊天，很多朋友都會提到社交媒體帶來的焦慮。他們常常迷惑于微博或微信朋友圈和現(xiàn)實中，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于是，內(nèi)心悄悄會問：“我究竟是誰？”

可是，“我是誰”這樣的曠世謎題，究竟是該問自己，還是問別人？誰有資格確認“我是誰”？

自我認同和身份認同

身份認同（ identity）是對主體的一種認知和描述，包括很多方面，比如，性別認同、角色認同、地位認同、文化認同、國家認同等。身份認同歸根結(jié)底需要回到：我是誰？我從何而來？我往何處去？

美國心理學家愛利克埃里克森（ ErikHomburger Erikson，1902-1994）提出的“自我認同感”的概念是指“一種熟悉自身的感覺，一種知道個人未來目標的感覺，一種從他信賴的人們中獲得所期待、認可的內(nèi)在自信”。自我認同感是一種復雜的內(nèi)部狀態(tài)，連續(xù)性和一致性是其核心：它包含著個體感、唯一感、完整感以及過去與未來的連續(xù)性——自我認同既是個體對“過去”、“現(xiàn)在”、“將來”產(chǎn)生內(nèi)在的連續(xù)性，也是個體“現(xiàn)實自我”、“真實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間一致性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

自我意識在人類的發(fā)展過程中起到關(guān)鍵作用。在埃里克森看來，自我認同是自我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自我認同是自我意識中核心的自我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自我來自個體的內(nèi)驅(qū)力，而身份認同卻常常在與其他人的互動過程中獲得。因此，身份認同常常會被影響，形成扭曲的認知，扭曲的身份認同進而會影響到自我認知。

認同和期待的錯位

埃里克森認為，自我認同更多地來自外界評價。青少年在最初社會化過程中通過父母、老師、同學的認同來逐漸形成自我身份認同。雖然經(jīng)歷通常由個人記憶決定，但更主要的是由家庭、學校和媒體傳遞的所謂的“集體記憶”所決定，這些帶有文化符號的傳遞造就了各種身份認知。

身份認同感的形成來自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圈層，首先是來自親緣圈層的身份認同，比如父母、愛人、兄弟姐妹、子女、親戚的身份認同，然后是來自熟人圈層的身份認同，比如朋友、同事、緊密合作者的身份認同，再有就是來自社會的身份認同，比如文化、地域、種群、社會地位等帶來的身份認同。

這些來自不同圈層的身份認同會投射到自我身份認同上，當認同和期待錯位時就會帶來焦慮感。越親近的關(guān)系帶來的認同感沖突就越直接和具體，親近關(guān)系的認同感對選擇的影響也更直接和具體。比如父母希望子女選擇的專業(yè)或工作和子女自己的愛好相悖時，就會引發(fā)焦慮。子女如果違背自己的意愿，就會產(chǎn)生行動與思維不統(tǒng)一的認同感失調(diào)，進而引發(fā)焦慮;而如果違背父母的意愿堅持自己的理想，又會產(chǎn)生認同感抵觸情緒，同樣會引發(fā)焦慮。而擴大到人們所處的社會圈層，這種無形的社會認同和自我認同之間同樣存在錯位。

一個人所處的不同圈層的社會關(guān)系，無論親疏遠近都會對自我的身份認同產(chǎn)生影響。雖說都在朋友圈里，但朋友絕對不是一樣的朋友。當準備發(fā)一條微信朋友圈時，很多人常常都會猶豫不決，因為總有些東西不想被一部分人看到：想讓同學知道的，不想讓父母看到;想讓朋友知道的，不想讓同事或老板看到;想讓陌生人看到的不想讓熟人看到……于是不得不對數(shù)以干計的聯(lián)絡(luò)人進行分組，發(fā)朋友圈簡直是一場思智的暗戰(zhàn)，需要字斟句酌、苦思冥想，希望引起誰的共鳴或欣賞，而不會引發(fā)誰的厭惡或嫉妒，想逗誰一樂表達幽默，又不想讓誰覺得自己輕浮……于是朋友圈讓誰看不讓誰看就成了很多人的功課。即使成功發(fā)出了朋友圈，又要等待朋友們的反應，并對反應加以反應，如果沒人點贊或評論，又會若有所失，懷疑自己說的或者做的是不是欠妥，或者自作多情、無病呻吟了。

事實是，無論怎樣深思熟慮，即使自己認為無比正確的表達，都可能會有大約三分之一的人并不認同。朋友圈恰恰是不同社會圈層認知錯位，從而引發(fā)身份認同錯位的集中投射。除非內(nèi)心具有極強的自我身份認同，或者本身具有強存在感或神秘感的個體，否則很難在面對自己和他人的朋友圈時不感到焦慮。

比如父母希望子女選擇的專業(yè)或工作和子女自己的愛好相悖時，就會引發(fā)焦慮。子女如果違背自己的意愿，就會產(chǎn)生行動與思維不統(tǒng)一的認同感失調(diào)，進而引發(fā)焦慮;而如果違背父母的意愿堅持自己的理想，又會產(chǎn)生認同感抵觸情緒，同樣會引發(fā)焦慮。

虛擬空間里的“第二人生”

身份認同危機就是當一個人從原來的身份認同轉(zhuǎn)變成另外的身份認同時，產(chǎn)生的迷惑與不安的感受。就是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不知道自己未來該如何選擇。人往往在經(jīng)過內(nèi)心的糾結(jié)之后，也許會認同和更強調(diào)他的新身份，從而對新身份的表達意愿更加強烈。正如暴發(fā)戶的炫富本質(zhì)就是一種身份認同危機的表現(xiàn)。

身份認同也可能來自于主體在某種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之間進行的集體身份選擇。這種選擇帶來的思想和精神的壓力和痛苦中又夾雜著焦慮和希冀，從而產(chǎn)生痛苦與喜悅交織的體驗，又被視為混合身份認同（ Hybrid ldentity）。主體身份認同的困境來自于我是誰？我們又是誰？誰來定義“我們”呢？我們認定“他們”是什么人？界定“他們”的基礎(chǔ)是什么？每個人都有多重身份，無論是在社會、機構(gòu)和組織中，甚至在跨國空間內(nèi)。

即使在沒有微信微博的日子中，人們同樣會面臨階段性的迷茫和困惑，迷惑于自己是誰，迷茫于生活的目標，迷失于自己的未來，當生活失去了方向，自我也隨之迷失，這種狀態(tài)就是自我認同感缺失。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中試圖分析讓現(xiàn)代人產(chǎn)生焦慮的社會原因，包括社會層級觀念、功利傾向、不切實際的期望、攀比。朋友圈里明暗交錯的攀比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在微博或微信朋友圈過“讓人羨慕”的生活，已經(jīng)成為身份強化和提升的新戰(zhàn)場。

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斯坦利·米爾格拉姆（Stanley Milgram，1933年-1984年）在1967年提出了“六度分割論”。意思是說，你和任意陌生人之間的間隔者，不會超過六個。也就是說，最多通過六個人，我們就能認識一個陌生人?？萍及l(fā)展到今天，世界就像一張越來越扁平的無形大網(wǎng)，通過各種社交媒體把每個人隨機地連接在一起。在微信微博里，每個人的社交圈都在不斷擴大，除了過去的舊友同窗，許多素昧平生的人都出現(xiàn)在朋友圈，我們常常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她認識他，他又認識他，他居然認識她……人們不斷被扯進各種各樣的群中，每個群都有一個標簽，人們便隨之被貼上一個個標簽，一個標簽似乎代表著一種身份。無疑，社交媒體滿足著人們和他人建立聯(lián)系的渴望，期望獲得他人認同，以及希望獲取更多資訊，當然還能通過展示自己得到他人贊許而獲得自我身份認同和滿足感。然而，當不同社交關(guān)系圈層的身份認同和自我身份認同出現(xiàn)偏差，當虛擬世界的身份認同和真實世界的身份認同出現(xiàn)落差時，焦慮和危機感便隨之而來且揮之不去。

相對于開放的微博世界，微信朋友圈更像是混雜著強關(guān)系、弱關(guān)系的封閉式社交圈，既有親人友人、領(lǐng)導同事，又夾雜著各種認識不認識的點贊之交。我們在朋友圈窺視著他人，也不得不接受他人的窺視。然而朋友圈始終是經(jīng)過過濾的生活，決非生活本身。美國圣地亞哥大學心理學教授簡·M·騰格（Jean M.Twenge）在《自戀時代》中把在虛擬空間里塑造的人生稱為“第二人生”。在虛擬世界中，人們的選擇傾向驚人的同質(zhì)化：甜美的笑容，華麗的衣衫，體面的生活。朋友圈里謝絕油膩、丑陋和衰老，因此在朋友圈除了秀姿色，還要秀才華、秀閱歷、秀文化、秀知識、秀三觀、秀正能量。人們在朋友圈里過著“讓人羨慕”的“第二人生”。然而，人的焦慮大多來源于攀比，朋友圈里除了和他人的生活的攀比，還要和“第二人生”生活的攀比。最后的結(jié)果可能是越曬越自戀，越曬越孤獨。放不下的朋友圈讓焦慮如影隨行。

朋友圈里的孤獨與自戀

社交媒體惡化了身份認同危機，社交媒體上不同圈層的“朋友”會讓人焦慮，和他人的攀比會帶來焦慮，刻意設(shè)計的“第二人生”也會讓人焦慮。焦慮的人們在社交媒體反復晾曬帶來的身份認同危機使人可能更加孤獨和自戀。

“自戀”（ Narcissism）的英文字源來自希臘神話中的納西索斯（ Narcissus）。這位一心尋找真愛的美少年，偶然經(jīng)過一池湖水時，無意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從此美少年不可藥救地戀上了那個倒影，最終為之憔悴而死，化作了岸邊一朵水仙花（ Narcissus）。自戀后來由精神病學家、性學家靄理士和納克引入精神病臨床，指出個體將過多的精力和興趣投放到自己身上，當對自我價值感夸大和缺乏對他人的其情能力時，便會導致自戀型人格障礙。美國社會學家理查德-桑內(nèi)特認為，自戀的狀態(tài)中個體貪婪地迷戀著自我需要，但又阻礙它們得到滿足。

孤獨和自戀本質(zhì)上都是一種身份隔離。作為社會動物，原本人們希望通過社交媒體獲得更多的社會認同，但因為不斷擴大的社交圈的交疊勾連降低了信息不對稱，而不同社交圈層的身份認同差異，以及現(xiàn)實和虛擬的身份認同落差，反而讓人與人之間愈發(fā)疏離。人在孤獨中渴望通過社交媒體與他人建立連接，期望獲得別人認同，借此強化自我認同。于是人會有意無意“人設(shè)”自己去迎合他人和社會的認同，然而“第二人生”的假象又導致與自我身份認同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原來的孤獨尚未消解，新的內(nèi)在疏離又生發(fā)了出來。人甚至越來越恐懼巨大的社交圈和真實的社交，因為越來越透明的社交圈和真實社交都可能讓“第二人生”的人設(shè)面臨崩塌。世界最終并未因為朋友圈的美好而變得更美好，原有的煩惱、痛苦、窘迫依然存在，人們不斷晾曬自己、窺視他人的同時，孤獨感也愈加強烈。然而，一個人的孤獨感越強烈，便越是在意周遭人的目光。于是，在社交媒體上身份認同的危機帶來的孤獨感不斷往復疊加，形成惡性循環(huán)。

那么，我到底是誰？

在人們不停地問自己“我是誰”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陷入某種交錯混合的思維中。身份認同依然陷入“我是誰”、 “你覺得我是誰”、 “他認為我是誰”、“他們希望我是誰”的困境中。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的結(jié)尾建議通過哲學、藝術(shù)、宗教等內(nèi)化的路徑來使人脫離焦慮。然而，當這些本應內(nèi)化的路徑在朋友圈也變成客體化和標簽化時，這些路徑依然無法帶領(lǐng)迷惑的人尋獲答案。

“我是誰”——Who ca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