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涉案金額超10億元的反腐樣本

兩名法警架著張中生的雙臂，帶他走進法庭。66歲的張中生，頭發(fā)全白了。這位山西省呂梁市原副市長在看守所里，已經度過了兩年光景。

3月28日，山西省臨汾市中級人民法院對張中生一案做出宣判，他因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據官方資料，張中生共受賄10.4億元，1.3億元財產來源不明。

“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受賄犯罪創(chuàng)下的一個新高，超過了以前的任何案件?！敝袊谭▽W會研究會會長趙秉志接受央視采訪時說，“不僅總數(shù)大，單筆受賄數(shù)額也非常大。已定案的受賄犯罪事實有十八起，其中兩起達到了兩億元以上。”

自中共十八大后掀起反腐風暴以來，張中生是第一位因貪腐問題獲死刑的官員，在中國司法判決少殺、慎殺的大背景下，這場判決，尤為引人關注。

重災區(qū)

張中生的案子，從一開始就不尋常。

作為一名副廳級官員，地級市的副市長，張中生是由中紀委直接帶走調查的。2014年5月29日，中央紀委監(jiān)察部網站發(fā)布消息稱，張中生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調 查。

此時他已經退休一年多了。據澎湃報道，退休后的張中生，在發(fā)跡地呂梁中陽縣修了兩處別墅區(qū)。選址均由風水先生看過，暗合民諺“兩山夾一溝，輩輩出閣老（高官）”。

萬萬沒想到，“閣老夢”從他這里就斷了。

事后來看，呂梁正是山西塌方式腐敗的重災區(qū)。張中生被帶走調查后不久，2014年6月，原山西省委常委、副省長杜善學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調查。此前，他曾擔任呂梁市委書記一職。兩個月后，原山西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聶春玉，原山西省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白云，也相繼落馬。聶春玉曾在呂梁先后擔任市長、市委書記，白云則曾擔任過呂梁地委副書記、呂梁市委副書記。

此外，呂梁當?shù)剡€有近20名官員落馬，成為山西官場“大地震”的重災區(qū)。

2014年8月調任山西擔任省委書記的王儒林，把到任后調研的第一站，定在呂梁?！坝械耐窘ㄗh，呂梁情況復雜，第一站最好不去呂梁。”王儒林在呂梁市調研考察座談會上說，他經過認真考慮，還是決定到呂梁去，“主要有四個原因。第一，呂梁是革命老區(qū)；第二，呂梁是腐敗問題重災區(qū)；第三，呂梁是‘天下廉吏第一于成龍的故鄉(xiāng)；第四，呂梁是當前經濟發(fā)展社會穩(wěn)定矛盾突出的地區(qū)?！?h3>“呂梁教父”

張中生一開始并沒有就此放棄掙扎。

2015年12月，被中紀委帶走一年多后，張中生被移交給山西。據山西省紀委通報，為掩蓋違紀事實，張中生勾結不法商人，偽造證據，訂立攻守同盟，對抗組織審查。

彼時，中央反腐風暴剛剛刮起不久，張中生或許覺得，自己仍然可以利用關系網，逃過一劫。此前這個辦法曾經確實有效。

據澎湃報道，張中生年輕時，在中陽縣糧食局下屬食品公司擔任經理，當時公司發(fā)生營私舞弊案，辦案人員到公司找張中生問話，他十分不耐煩地說，“今天檢察院來，明天紀檢委來，審計局也在，這我還能工作？”說完，不理辦案人員，徑自離開。之后，該案在當時縣領導插手下，不了了之。

據公開資料，在食品公司擔任兩年經理后，他就調任中陽縣工商局擔任局長，再兩年，擔任縣財政局局長。之后，張中生的仕途逐步上升，相繼擔任副縣長、副書記、縣長、縣委書記等職。2003年，他調任呂梁，擔任呂梁行署副專員。

第二年，就在他仕途逐漸上升的階段，恰好趕上了中國進入“煤炭黃金十年”。2003年前后，煤焦價格一路狂飆。呂梁，恰恰富含用于煉焦、冶金的主焦煤資源。從此，這個原本一直是山西經濟最差的地級市，迅速崛起。張中生和他在呂梁的同事們，也抓住這個機會，開始大肆為自己謀 利。

就在張中生落馬半年后，新華社發(fā)布了一份“呂梁反腐報告”：《一座被“黑金”絆倒的英雄城市》。據這篇調查披露，聶春玉、張中生等官員，與當?shù)仄髽I(yè)老板，建立了一個龐大而復雜的朋友圈，沒有進圈子的人，會被邊緣化。進了圈子，提拔就很容易了。

“逢年過節(jié)看望，一般來說給兩三萬美元。一般不直截了當說，我要當哪個書記，或者我要當哪個縣長，閑扯兩句話就走了?！甭櫞河衤漶R后在反腐紀錄片《永遠在路上》中透露，錢甚至都不是硬塞，而是看到房間哪里方便，塞進去就行。“（我）心里也清楚，每個干部的目的是什么，下一步想干啥。”

就在聶春玉、張中生等人任職呂梁期間，這座城市的官商生態(tài)變得灰暗而復雜。煤老板過節(jié)給官員送禮，幾萬元就像“遞一根煙一樣”。

那段時期，也是山西煤礦事故頻發(fā)的階段。當?shù)孛禾科髽I(yè)經常面臨重新配置、關停等命運。分管煤炭的張中生，則掌握著這些煤炭企業(yè)的生死。這些企業(yè)，自然要不斷向他輸送利益。時任山西省委書記王儒林曾談及張中生的貪污細節(jié)：“他在北京看上了一套1420萬元的別墅，讓老板專程來北京給他付款。在海南游玩的時候，看中了一套海南的房產，就讓在海南陪同游玩的老板，當場出錢買下 來?！?/p>

不但如此，張中生由于長期在呂梁地區(qū)工作，在當?shù)胤e累了深厚的勢力根基。即便擔任副職，其影響力也常大于正職領導。據媒體報道，當?shù)赜姓f法，張中生當縣長時，縣委書記拿他沒辦法；當副市長時，市長和副書記拿他沒辦法。久而久之，張中生便有了“呂梁教父”的稱號，曾在呂梁擔任市委書記的聶春玉一度也受其排擠。亦有媒體認為，張中生是“呂梁窩案”的核心。

“特別嚴重”

2016年1月4日，山西省人民檢察院對外發(fā)布消息稱，決定依法以涉嫌受賄罪對張中生實施逮捕。此時，距他接受紀委調查，已經過去了一年半。如此長的時間，足見其案件牽涉之復雜。

這之后兩年多時間里，直到2018年3月28日宣判，他一直在看守所里，等待最終的宣判。隨著調查深入，他的涉案金額也越來越高。2016年的全國兩會上，時任山西省委書記王儒林雖然沒有點名，但實則提到了張中生。

“還有幾戶企業(yè)，投資興辦煤礦，原來計劃兩年半建成，這位副市長找他要干股錢。企業(yè)老板拖著沒給，副市長百般刁難，結果8年都沒有建成。老板一看沒有希望了，無奈想把在建煤礦轉出去。副市長說，‘你不給干股錢，你想干干不成，你想轉也轉不出去。結果，老板給了上億元，才把煤礦轉了出去?！蓖跞辶终f，山西省119個縣市區(qū)，排在最后的9個貧困縣，2015年財政收入加在一起為6.07億，“這位副市長貪腐的金額，現(xiàn)在查實的是6.44億，超過了9個貧困縣去年一年的財政收入”。

但最終的數(shù)額，比這還要多。據審理查明，張中生貪腐主要集中在1997年至2013年間。16年里，張中生共貪污受賄10.4億，如此算來，平均每天非法收入超過17.8萬元。這個貪腐數(shù)額，是1949年后罕有的。以至于山西省紀委通報張中生案時，連用了兩個“特別”：“目無黨紀、心無敬畏，嚴重違反黨的紀律，性質特別惡劣、情節(jié)特別嚴 重。”

張中生應該也預料到，自己情況非常不妙。在官場多年的他，應該能夠理解這些用詞的分量。

在他之前，所有“特別嚴重”的貪腐官員，刑罰都特別嚴重。檢察機關對原鐵道部部長劉志軍提起公訴時提到，他非法收取他人財物“數(shù)額特別巨大，情節(jié)特別嚴重”，同時因為濫用職權等行為，“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情節(jié)特別嚴重”。最后，他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全國人大環(huán)境與資源保護委員會原副主任委員白恩培，也因為“其受賄數(shù)額特別巨大，情節(jié)特別嚴重”，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2011年，“犯受賄、貪污、濫用職權罪，數(shù)額特別巨大，犯罪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杭州市原副市長許邁永，則等來了最高法核準自己死刑判決的消息。

據公開報道，許邁永之后，再沒有官員因為貪腐被判死刑的消息了。十八大后，內蒙古自治區(qū)政協(xié)原副主席趙黎平也是在山西被判死刑。不過，他被判死刑的主要罪行是故意殺人。

就在張中生等待判決的時候，2015年，刑法第九修正案通過，取消了走私武器、彈藥罪、走私核材料罪、走私假幣罪、偽造貨幣罪等九個死刑罪名。雖然貪污犯罪的死刑罪名仍在，但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副主任郎勝談及死刑問題時提到，嚴格控制死刑、逐步減少死刑是中國刑法的方向。

中國社會科學院刑法研究室主任劉仁文曾參與刑法修正案（九）的內部研討，當時他認為，能夠取消四五個死刑罪名就很不錯了，沒想到，一下子取消了九個。“這給我一個啟發(fā)——有時候更高層的領導思想是不是比我們一些具體辦事部門還要開明？”劉仁文曾撰文分析道，逐步減少死刑適用，其實是符合國際發(fā)展潮流的。按照國際慣例，死刑只能適用于最嚴重的犯罪。聯(lián)合國人權理事會的解釋是，最嚴重的犯罪一定和剝奪他人性命的暴力犯罪相關。

正是在逐步減少、嚴格控制死刑的原則下，雖然刑法修正案（九）中仍然保留了對貪腐犯罪的死刑，但2016年，“兩高”（最高法、最高檢）出臺《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其中規(guī)定，“具有自首，立功，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真誠悔罪、積極退贓，或者避免、減少損害結果的發(fā)生等情節(jié)，不是必須立即執(zhí)行的，可以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

實際司法操作層面上看，官方對貪官死刑的適用，確實整體偏于謹慎克制。據《民主與法制時報》統(tǒng)計，2000年到 2003 年，因貪腐被判死刑的副廳級以上干部11人。而2005年到該報統(tǒng)計的2011年間，近7年里，被處死刑的副廳級以上官員僅有 8 人，被處死緩的副廳級以上干部達 22 人。十八大后，蘇榮、白恩培、谷俊山等人，雖然貪腐金額過億，但也都判了死緩。

生死門

3月28日，張中生等來了判決結果。他仍然被判了死刑。

站在臨汾二中院的法庭上聽取宣判時，張中生雙手一直放在身前，肩膀微縮，面無表情，只是眼睛眨得更快 了。

判決張中生死刑后，臨汾中院告知他，如果不服判罰，可以在收到判決書后10日內提出上訴，啟動二審程序。目前尚未看到官方消息披露張中生是否上訴，即便他放棄上訴，死刑判罰也要經過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復核后，再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

“十八大以來，我國進一步加強了對腐敗犯罪的懲治。”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名譽會長高銘暄接受《法制日報》采訪時介紹，2015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九），修改了貪污罪、受賄罪等主要腐敗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一方面對死刑的適用更加慎重，另一方面，通過增設貪污罪、受賄罪的終身監(jiān)禁制度，對腐敗犯罪也作了“從嚴”規(guī)定，“體現(xiàn)了對腐敗犯罪的懲治要‘當嚴則嚴、‘寬中有嚴。”

在臨汾中院看來，張中生情況，顯然屬于“當嚴則嚴”的范疇?！皩τ谧镄袠O其嚴重，論罪應當判處死刑的，要堅決依法判處死刑。”臨汾中院負責人解釋道，根據刑法及“兩高”的司法解釋，貪污、受賄數(shù)額特別巨大，犯罪情節(jié)特別嚴重、社會影響特別惡劣、給國家和人民利益造成特別重大損失的，可以判處死刑。

具體到張中生案，臨汾中院負責人介紹道，他的受賄犯罪金額不但特別巨大，而且利用職權插手煤炭資源整合、煤礦收購兼并等經濟領域，嚴重影響了當?shù)亟洕】蛋l(fā)展。十八大后，他還不收斂、不收手，“嚴重侵害了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敗壞了國家工作人員的聲譽，在山西乃至全國造成了特別惡劣的社會影響，給國家和人民利益造成特別重大損失，屬于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該負責人解釋道，該案還存在案發(fā)后贓款贓物未全部退繳等特別嚴重情節(jié)，“給國家和人民利益造成特別重大損失”，綜合考慮之下，最終決定判處張中生死刑。